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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狂心入海市其五

  沈竹晞點頭,看著身前的雪峰,忽然激動起來,雪峰不算高,卻陡峭得像是被巨劍一下子削平了,他們站在山腳下,能隱約看見山峰背後巍峨入雲的敦與神像。


  「說到敦與神像,敦與到底是什麼?」他滿心好奇地問道。


  雲袖答:「敦與是隱族的千面神,他的臉隱藏在雲中看不真切,所以,每一個人所看到的敦與神像都是不同的。」


  「至於岱朝的土地上為什麼會供奉隱族的神像,我就不大清楚了。」雲袖似乎有什麼猜測要說,卻還是住了嘴。


  「隱族人……」,沈竹晞默然。他知道,這是七年前奪朱之戰與他們對抗的那個種族,傳聞中,隱族人居於漠北,然而這場數年鏖戰最終的落幕,卻是在南離古寺。


  這其中,是否有某種隱秘的聯繫?自己作為戰爭里最重要的參與者,本該深入地了解這一切,可現在卻什麼都不記得了。


  沈竹晞低伏在馬背上,再次感覺到空蕩蕩的無力感襲上心頭,他抿緊了唇,不急細思,忽然聽到雲袖一聲驚叫:「天啊,你們看!」


  沈竹晞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大驚失色。


  原本應該佇立著最後一對鎖故石的地方空空蕩蕩,紛紛的落雪沒有積滿,露出下面的巨坑。然而奇異的是,坑中光芒隱隱,有緋紅色的亮芒閃耀,好像地下燃燒的熊熊烈火露出了一角。


  燦陽鋪在雪地上,融化的雪水傾入坑中,卻沒有消弭一絲一毫的火光,只有呲呲的聲音接連響起,好像滾油落入沸水。


  「遠遠避開。」陸棲淮半攬著雲袖,對沈竹晞下達指令。


  他們一行打馬到驛路的盡頭,最後一方鎖故石巍然屹立,碑上字元侵蝕大半,最下面卻少了那一方硃砂印,細細看去,是被人用鐵鋸從表面割去一塊。


  陸棲淮想起昨夜在冰湖經歷的情景,心微微一沉。


  若非生死交關的大事,神官絕不會離開平逢山。殷景吾神明心性,上通天道,是不是看出了什麼?而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南離必然發生了一些劇烈的變化。


  希望不要跟敦與神像或是隱族人有關。陸棲淮緩緩握緊了手。


  雲袖覺察到他的僵硬,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臉容憔悴,笑容卻明媚如繁花:「該來的總是會來的,現在想也沒有用。」


  陸棲淮聽她話中若有所指,眸光在她腦後剩餘的兩根金針上微微一凝,冷徹下來,不再說話。


  三人緘默著一路攀至峰頂,駿馬悉率率地長聲嘶鳴,一步一個蹄印,艱難地沿著陡峭的山峰向上攀爬。沈竹晞到了高處,在顛簸中驚魂未定,死死地伏在馬背上不敢往下看。


  白馬忽然揚起前蹄掙了兩下,沈竹晞驚慌中拉近韁繩,然而馬忽然開始緊張不安,尖利地哀聲嘶鳴,不斷甩動,奮力要將他甩下馬背。


  沈竹晞想要回頭看看背後兩人的情況,冷不防忽然間,地面猛然一震,整座雪峰都以奇特的弧度汩汩地律動起來,高低起伏的雪面像是水浪淹沒了來路。


  他壓抑住胸腔之間的驚呼聲,陡然踉蹌,一個不穩,被重重地甩下馬背。冰涼的雪珠一瞬覆蓋了四肢百骸,沈竹晞袖間朝雪冷光乍現,他借著鋒利的勁氣彈身站起,在半空中試圖穩住身形。


  然而,就在腳尖重新觸碰到地面的時刻,天色忽然被四合的烏雲籠罩,沈竹晞茫然回望,在四周蒼茫的黑漆漆中,竟然看不到他們二人的身影。


  只是些微的分神,他忽然腳下一滑,如斷了線的風箏順著雪崖被遠遠地拋出去:「陸瀾!阿袖!」沈竹晞提氣的驚呼聲被直刮而下的凜凜風刃從中截斷。


  不,不能就死在這裡!


  雲袖還沒救活,他還沒找回記憶,而且,自己明明答應了和陸瀾比武的!


  沈竹晞毫不猶豫地拔出朝雪,凜冽的真氣從指尖注入刀刃,揚手,唰的一聲直直插入了裂壁中!

  一刀釘死在那裡,阻住下落的趨勢,沈竹晞掃過腳下,陡然僵在那裡。


  沉埋的雪山深處,如今被翻上來的,居然是色澤如血的火焰,在冰雪裡獵獵燃燒,奇怪的是,他卻沒有感到火焰的灼灼劇痛。並不純粹的紅光映照著他的臉,如同來自地獄的幽冥烈火,無休無止。


  沈竹晞定睛看向雪山最深處翻湧如浪的地方,隱約是一望無際的幽藍色,居然有幾分像琴河裡的燃犀陣。


  莫非這底下也淺埋著一座亡靈城嗎?

  頭頂是死寂無垠的黑,沈竹晞咬咬牙,提氣疾躍,想要縱身離開裂縫,然而,他抬手的時候,四肢百骸間流轉的真氣忽而一滯,頸間的絲縷糾纏在一起,彷彿有無形的手勒住他的肺腑,越攥越緊。沈竹晞措手不及之下,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朝雪攬在手中,轉瞬無力地輕飄飄下落。


  雪山深處漩渦迭起,重重地吸引著他向裂縫裡面墜去。


  沈竹晞胡亂的伸出手,如同溺水的人,亂摸著想要抓住一切能借力的東西,然而,只抓住了冷雪和呼嘯而過的長風。他下落的速度越來越快,終於頹然地闔上了眼。


  難道,難道要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裡嗎?

  正在那時,錚然佩劍出鞘的聲音凌空傳來,一隻手從邊上伸過來,死死地拉住他。


  「陸瀾?」黑沉沉一片中,沈竹晞看不到對方的臉,卻感覺到被他反手握住的五指冷如冰霜。


  這是他第二次這樣在生死關頭拉住自己了。


  直到「陸瀾」將他拉上來的時候,沈竹晞仍有短暫的眩暈。四顧的黑色中,雪山的轟鳴仍持續不斷,他看到火光從無數的裂縫裡爬出來,蜿蜒細長如蛇,匯聚到最中心的山巔,然後極緩地一點一點暗淡下去。


  沈竹晞被牽著跌跌撞撞地在落石之間穿行,直到周圍無聲無息。腳下居然已經踏上了實地,他踉蹌著要跌倒,被那人伸手扶住。


  天光已經轉亮,沈竹晞震驚地看過去:「你是誰?」


  「那是——?」他試探著,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拉他上來的不是陸棲淮,竟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那人杏色短衣,長發齊腰,臉上覆著木雕面具,手中長劍明亮如雪。他的眼瞳溫潤而微微含著笑意,彷彿華澤的璧玉,看起來竟有幾分像林青釋。


  然而,聽到他脫口而出的問話,那人的眼眸卻頃刻間淡下來,鬆開沈竹晞。他的聲音柔和,在寂寥的長風中宛似風送浮冰:「我只是個路人。」


  十分奇怪的是,沈竹晞明明沒有記憶,卻總覺得這個人像是在那裡見過。


  沈竹晞全然不信他的話——路人?哪裡有路人會深入瀚海雪原來送死?這人看起來有幾分功夫,更不像是會做傻事的人。


  沈竹晞順著他的目光向身後看去,渾身發冷,一場山崩地裂后,雪山歸於平靜,然而已面目全非。橫亘著的驛路坍塌大半,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再遠的地方,鎖故石攔腰而截。鵝毛大雪裊裊飄下,不多時,會重新覆蓋這片土地,泯滅掉剛才動蕩留下的痕迹。


  「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看著咋舌,訥訥道。


  「山崩。」那人淡淡地扔下一個詞,沒有解釋的意思。


  沈竹晞感覺到他平靜含笑的眸光似乎將自己上上下下地洞察了遍,猛然覺得有些不自在,聽見耳邊他說:「公子,你的兩位同伴在下面等你。」


  「什麼?他們沒事?」沈竹晞又驚又喜,向下張望著,脫口而出,「那真是太好了,是你救的嗎?」


  「謝謝你!」他雙手合掌,預備著行一個禮,卻被那人平平托住。


  沈竹晞有些不解地側身去看他,卻看見那人眼瞳里眸光流轉,深不見底,明明隔著面具,沈竹晞卻覺得他是在無聲冷笑。


  「不是我救的,他們是死是活,和我有什麼關係。」雖然他的聲音還是微微帶著笑意,吐出來的字句卻冰冷到毫不留情。


  沈竹晞聽得氣悶,念及這個人剛剛救了自己,卻又不好反駁,只是低聲道:「那我的生死和你也沒有什麼關係啊?你既然救了我,怎麼不能順道救他們呢?」


  「呵。」身側的人突兀地笑出來,「你說得對。」


  沈竹晞鬆了口氣,正要說話,忽然感覺到那人伸手緩緩按住他脖頸,他的手指冰涼,然而細細遊走卻依稀蘊含暖意,如同被捂熱的藍田玉,和陸棲淮殊不相同。


  沈竹晞僵了一下,感覺到對方的手指停留在他側頸系起的絲縷上,沒有再動。這幾根思縷聯繫著他全身,只是手指懸停在上面,就覺得有酥麻的感覺,如電光襲遍全身。


  他不願意失禮地貿然推開對方,只是靜靜等候對方移開手。


  然而,下一刻,卻有鋒利的觸感從頸間掠過,那人指尖一寸光寒出鞘,映照飛雪生輝:「你說得對,你的生死確實和我沒什麼關係——不如,我現在殺了你。」


  這人居然如此喜怒無常,不將旁人的生命放在心上。沈竹晞眉頭緊蹙,想也不想地向後退了一步,任憑利刃在頸間劃開一道傷痕,他手腕下沉、手指揚起,袖中短刀一瞬掠出,與對方長劍錚然相擊。


  那人似是沒料到他忽然的動作,輕啊一聲,手中劍錚然被打落在地。


  他瞬間抬手變招雙手掐訣,指尖綻放出淡淡光華。一擊不得后,他連綿後退,靈力激蕩而出,與沈竹晞無聲對峙。


  這個人並不會武學,卻是一位術法高手!

  那人忽然手一頓,手指虛虛地勾勒出一個弧度,詭異的拉扯力將刀刃拉向一旁。沈竹晞收束不及,朝雪挽起漫天飛雪,對著他面具直劈而下!


  最後關頭,沈竹晞屈指壓住刀刃,錚,刀刃長鳴,對方臉上的面具一瞬間轟然炸開,然而面具后的臉容卻毫髮無損。


  沈竹晞鬆了口氣,抬頭看去,卻怔在那裡——


  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有一種素淡的美,也許是長久在面具后不見天日的原因,他臉色分外蒼白,血色淡淡,連雙眉都像煙雲一樣柔軟朦朧。他戴著露垂珠簾的額帶,垂下來的幾顆淡藍色透明的珠子,映得他整個人愈發飄渺。


  他明明沒有見過的,怎麼感覺很熟悉呢?


  然而,只是沈竹晞一愣神的功夫,那人忽然反手一揚,啪地倒轉劍柄,重重地擊在他肩上。


  這一擊很重,沈竹晞一顫,卻忘記了自己落腳的地方已經是雪山邊緣,那人伸手又重重一推,他只來得及最後護住後腦,就從削平了的雪峰一側直滾推落。


  巨大的衝擊中,滿目都是看不到頭的白茫茫雪光,刺得他閉上了眼,然而奇異的是,那個人最後的怪異眼神卻在閉眼之後,依然深深地印入腦海里。


  沈竹晞悚然一驚,那顯然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他的眼瞳里有深不見底的東西,居然如海浪層疊翻湧,紛至沓來。其間無數種情緒夾雜不一,沈竹晞能辨別出的,一種是慶幸,一種卻是難以抑制的哀慟。


  ——這個人從前一定認識他的,他們之間,有過怎樣的過去?

  沈竹晞抱著膝,指尖在磕磕碰碰中被冰凌扎滿了血,他嘗試著揮手掐訣——這是前幾日剛從陸棲淮那裡學來的御風法訣,只是,不知道是他忙亂中記錯了,還是風雪太大,在長長的墜落中,一直到底,法訣都沒能凝聚起來。


  沈竹晞在半空中,忽而聽見激越的笛聲鏗鏘傳來,那一瞬,居然如九天霹靂,悚然令人驚動。


  是陸棲淮!


  他要做什麼?是遇見敵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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