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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狂心入海市其四

  大雪如同一群蝶從雲間紛紛落,穿過雪原上灰茫茫的冷杉林,鋪天蓋地而來。


  陸棲淮無聲無息地踏雪而行,輕飄飄恍若月下飛仙。在幽茫的銀澤中,只是微微一恍惚,劍鋒上就落滿了大雪。


  他是生於雪中的人,在極遙遠的過去,似乎有母親溫軟的手將他抱離黑夜的寒冷,然而,在他漫長的生命中,最初那樣溫暖的感覺早已退卻成虛無,另一種截然相反的感覺卻漸次浮現。


  每到下雪的時候,他總是習慣一個人靜靜地縮起來,任內心的情緒泉涌如潮,那些深重的悲哀和無力隨之將他吞沒。


  他其實是害怕大雪的——並不害怕紛紛的落雪,只是害怕雪夜裡如跗骨之蟻的孤獨。或許,今晚是第一次有人陪他看雪,以後不會再有了。


  命運的輪轉早已開始,他將一個人沿著已經被篡改過的宿命軌道走下去,並竭盡所能將沈竹晞和雲袖推出局。


  陸棲淮停駐在冰湖邊,抬頭仰望著飄雪的夜空,雪還在一片一片落下,無休無止,巨大的冷杉樹繞湖而植,像一座座冰冷的墓碑指向蒼穹。在一天的岑寂中,他橫笛而吹。


  短促而微揚的笛音彷彿不知名的開關,喚醒了沉睡的冰湖。湖面上厚厚的堅冰巋然不動,冰下卻是層流暗涌,宛如千百匹白色的紗幕升騰而起。


  「殷慈」。等待湖面漸漸清晰地映出人的容顏時,陸棲淮緩緩放下手,語聲淡淡。


  湖面下是平逢山的溯影,殷景吾靜靜站在光可鑒影的霜溪邊,緩緩伸出手來,俯身觸摸湖面上堅硬的玄冰。山間長風綽綽,雪影幢幢,他撐著綉著白薔薇的傘,容色平靜,無悲無喜地凝視著湖面,束髮的玳瑁簪暗光幽幽。


  湖面卻沒有他的影子——平逢山的神官早已超脫天地萬物,行走世間而無影,生來死去皆無形。


  「殷慈?」許久得不到回應,陸棲華微微蹙眉,有些疑慮地再喚了一聲。


  荒野里,冰湖的兩面寂靜若死,沒有半點回應。


  紫袍神官的影像是空蕩單薄的,隨著水紋的波盪,片片剝離碎裂開,像是整個人被割裂成千萬道。然而,他的眼瞳卻是不動的,一黑一藍的雙瞳,隔著白霧,定定地注視著遠方的來客,彷彿漆黑長夜裡的明燈。


  他依舊一言不發,湖面卻動蕩得更厲害,彷彿一隻無形的巨手捧起湖水,拼力搖晃。


  陸棲淮俯身,游移地伸手觸碰著湖面,觸手是徹骨的冷,無法抑制住的森森寒意,一直流淌到與十指相連的心臟。


  殷景吾終於緩緩動了動嘴,然而,彷彿胸口被大石緊壓住,他居然連吐出一句話都如此困難。那一側,他已經緊緊貼著湖面,眼眸彷彿蘊含著無限的期盼,艱難地緩緩開口,一字一句。


  然而,奇怪的是,這一端的陸棲淮卻什麼也聽不見!

  「你說什麼?」陸棲淮愕然不解,眼看著對面的人影神色越來越焦急,身影搖搖晃晃,彷彿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將他逐漸從冰湖那一邊抽離。殷景吾緩緩抬手,在虛空里寫字。


  然而,就在殷景吾手指隱約遙遙對上他指尖的一刻,人影轟然破碎,彷彿有無形的劍光從中斬斷,他的雙瞳定在那裡,緩緩流出血來。


  「掌心……」最後一刻,陸棲淮只吃力地辨別出這兩個字。


  他忽然心頭一凜,對面沒有人,那是殘像,是殷景吾不在的時候,用神念化作的殘像!


  他居然離開了平逢山!


  平逢山上發生了什麼?殷景吾是在向他示警嗎?


  陸棲淮緩緩從水裡抽出手來,起身的一刻,忽然心生警兆,想也不想地一點足,整個人箭一般向旁極速掠出!

  就在此時,冰面乍破,湖水激蕩翻卷而起,筆直如劍的水柱通天直灌而下!


  陸棲淮當空轉身,來不及拔劍,並指一斬而下。


  明明是萬物中至柔的水,凝結起來卻鋒利如刀,單薄到和劍刃一般粗細。數把水劍當空刺下,交錯而過,彷彿黑夜中的隱形人訓練有素地持劍。


  陸棲淮手指一併,空手接了上去。


  手壓上水劍的時刻,居然能清晰地聽見噼啪的脆響,彷彿真有金鐵在他修長的手下寸寸斷裂。水劍接連斷開,斷刃激射而出,噗噗連聲,去勢如虹,重重地破冰而入。


  一瞬間,更多水劍交織成陣,重重光影迎面逼來,陸棲淮終於得以拔出祝東風,橫劍當胸,眼神凝肅,手指按在劍刃最前端,就要施以雷霆一擊。


  然而,此時,水面陡然乍破,無數面容浮現,長風旋舞而起,歸於湖面的最深處,形成漩渦。漩渦之中,光影瀕臨破碎,在狂舞的水花中捧起如海潮。


  湖面上低微的歡笑哀哭之聲交錯,彷彿潛藏著萬千亡靈。


  陸棲淮已退到十丈外,黑沉沉的眼瞳凝視著冰湖上升騰而起的千百霧氣,臉色終於變了。


  「錚」,祝東風劃破他指尖,滴落的鮮血和劍光疾速交織,凌空斬下!


  一瞬間,千百道面孔猙獰大作,搖曳著嘶吼著撲上來,與清光的劍影交錯相鬥。面孔躥錯著夾雜在一起,宛如堆在一起的頭骨,面目歷歷分明,神色奇異可憎。


  陸棲淮掐著並不熟悉的印訣,騰身而起,在半空中擷著祝東風,如同一道電光掠下!

  與此同時,殷景吾消散的殘像再次凝聚,劇烈跌宕中,他紫袍鼓盪揚起,抬手當胸結印,指尖紫光疾閃,震如雷霆。


  冰湖上,慘白色的紋路蔓延開,如同雪色的符咒,當冰面徹底破碎時,白光驟燃,如千萬朵白蓮盛放。然而,這蒼白中,居然隱隱透出火焰的影子,扭曲著獵獵燃燒。


  火焰里有無數亡靈在律動,那是不屬於人間的力量,來自幽冥。


  陸棲淮沒想到,今日居然能在這裡看到紅蓮冰焰。


  雪亮的劍光破碎千萬朵蓮,陸棲淮足不點地,遙遙揚手,祝東風橫劈而下。巨大的衝浪將他拋向長空,他按住心口,咽下滿嘴的血腥氣,手指慢慢按上玉笛。


  他指尖水汽氤氳,亮如寒星,將玉笛緩緩湊近唇邊。


  「不要!」然而,紫袍神官的殘像忽然如是說。


  殷景吾的虛影吐字極其模糊,彷彿從遙遠的天際渺渺傳來,隨著話音落下,他忽然張開雙臂擁抱著滿天劫火,一步踏上去,一瞬間綻出的血紅色鋪天蓋地,浩浩蕩蕩,陸棲淮忍不住抬手擋住了眼。


  在風中,真的能聽到低低的吟唱和烈火燃燒的聲音。


  陸棲淮放下手的時候,眼前一片虛無空寂,空蕩蕩的冰湖上凝結如故,彷彿剛才的劇斗只是一場幻夢。


  他踉蹌著走過去,跌倒在湖邊,劍刃上的血落在冰面上,呲啦,彷彿油入沸水,湖面微微沸騰一刻,而後又消弭無聲。


  平逢山上的神官用他留下的一道殘像,鎮壓住冰湖裡蠢蠢欲動的亡靈。


  陸棲淮按住心口,壓抑著長嘆一聲——這裡距南離古寺還有一段路程,已經有亡靈逃逸出來,那麼,古寺神像下面所鎮壓的東西,也該不穩了。


  在不遠的將來,這些亡靈會以不可阻擋之勢重現於世,那時候,就是新的奪朱之戰拉開帷幕。


  七年前的那場戰爭里,朝微和雲袖吃了太多苦,一定,一定不能再將他們卷進來了。


  陸棲淮靜靜凝視著遠方晨曦初露的一線山巒,那裡,天光隱隱,霞彩萬千,翻過那座山,就是南離古寺的敦與神像——整個風岸大陸,除了休與白塔之外,最高的地方。


  ——是我的錯覺嗎,我好像在層雲的最深處,看見了你?

  他回到山洞的時候,已經飛雪初停,天光乍泄。沈竹晞握著刀站在山洞外,遠遠看見他,大叫著飛奔過來,拉著他上上下下打量個遍:「陸瀾……」


  少年全身冰冷,沾滿了夜間的風雪氣,還未說兩句話,眼睛先紅了:「我出去也沒找到你,我還以為,以為你出事了……」


  他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抬起袖子擦擦臉,把人拉進來,正色道:「你半夜幹什麼去了?」


  陸棲淮並指為劍,劈開手裡死鹿的四肢,架到火堆上烘烤,一邊揚眉道:「朝微,你難道不吃東西嗎?」


  「……」,沈竹晞瞪他一眼,向身後招呼道,「阿袖,玉溫,過來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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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著這條路走到頭,還有七十二塊鎖故石,翻過那座山,後面就是古寺。」玉溫指點前路,一邊憂心忡忡,「我說三位,我瞧你們去意堅決,不過南離古寺確實危險,你們還是早點回來吧!」


  「我再跟你們說一下回來的路。」他放緩了騎馬的速度。


  「回來?不就是原路返回嗎?」雲袖先前喝了一碗鹿血,這時講話中氣十足。


  她今日依舊只能與陸棲淮共乘,黑衣公子將她抱上馬的時候,沈竹晞在旁邊擠眉弄眼,連帶她的臉容也暈開一抹緋紅,在長風中吹拂許久才消去。


  雲袖定了定神,就聽見玉溫恍然大悟地說:「哦,你們外地人不知道——去南離古寺的路,回來不能走這條。」


  「光天化日,乾坤朗朗,這路怎麼不能走了?」沈竹晞定睛看著白雪覆蓋的驛路,奇道。


  玉溫在最前面搖頭:「傳聞啊,這條路反過來的方向,恰好是天上之河逆流的方向,若回來還按原路走,怕是會遇到亡靈邪祟。」


  「……」,沈竹晞想要反駁卻又忍住。


  天下怪力亂神的事物何其多,比如琴河的燃犀陣、和蘇晏駭人聽聞的法術。玉溫說的雖然荒謬,或許也有幾分可信。


  玉溫又繼續絮叨:「你們回來的路啊,數著鎖故石,到最中間第五十塊的時候轉向北,路過殷府遺址,再走就能離開瀚海雪原。」


  沈竹晞點頭應了,忽而有些好奇:「旁邊的浮槎海通向哪裡?」


  玉溫頭也不回地答道:「不知道,興許通向外面什麼地方吧。」


  達達的馬蹄聲中,他們已經蹄雪到了山腳下不遠處,前面還有最後三塊鎖故石。


  玉溫勒馬準備返程,接過他們的半袋紫錦貝,有些遲疑地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最終猶猶豫豫地開口:「三位,南離寺里有凶靈盤踞,你們做完了事,就趕快回來吧!」


  陸棲淮面色平淡地點頭稱是,目送他打馬疾馳離去,飛揚的馬打落一地的雪花。他瞳孔微微緊縮,之前怎麼沒發現,這個嚮導策馬揚鞭一氣呵成,動作很是乾脆利落,竟像是會武的人。


  他想起來,昨夜劈柴生火的時候,嚮導手裡拿的明明是一把遲鈍的砍刀,卻使得虎虎生風,自己當時忙著想事情,就沒有注意。


  現在看來,這玉溫對江湖掌故熟稔,又隱瞞自己會武的現實,更是不知出於何種目的,自願將他們帶到南離寺,是個危險的人物。


  「朝微,你等我一下。」陸棲淮從馬背上掠身而起,手指掐訣,御風而行。


  沈竹晞遠遠看見他拉住嚮導,低語幾句,瞬息之間就已折返,不由得有些詫異:「陸瀾,你幹什麼去了?」


  陸棲淮翻身上馬,無聲無息地將露出的一截玉笛藏到袖底,半側過臉,看見身後的白雪茫茫早已淹沒了嚮導的身影,淡淡道:「我去和他確認一下回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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