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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狂心入海市其一

  怒濤天塹,霜雪無涯。無邊的白色脊樑綿亘在海天之間,雪山蒼茫,皚皚不化,海闊如天。這裡的天是深灰色,而海是鉛黑,一色暗沉沉地洇染開,與雪峰相映,如同上下無聲迫近的兩張鬼面。


  沈竹晞打馬沿著懸崖一線邊小心翼翼地經過時,手指禁不住死死地卡住了韁繩。


  他不敢往下看,下面風急浪高,冰寒的冷海水霹靂地倒灌上岸邊百丈,冷冷地拍擊著他的皮膚。浪濤巨大的轟鳴聲化作一隻巨手,將行路在上的人無情揉捏。


  沈竹晞生長於中州最繁華富庶的地方,從未想過世間還有如此荒涼悲壯的景象。他戰戰兢兢地伏在馬背上,隨著希律律的叫聲緩緩起伏,雖然知道每一步都踏在刀刃上,卻因為多日未曾合眼,他睏倦得連連打著哈欠。


  走過一處轉折的山路,馬猛地抬起前蹄嘶鳴,沈竹晞在顛簸中死死抓住韁繩,高揚起的海水兜頭澆下,徹骨的涼意從濕透的長衫肆意地鑽入,他臉色慘白,回望向身後的陸棲淮。


  同樣是連日奔波才輾轉到浮槎海上,陸棲淮的精神顯然比他好很多,只是臉容愈見清減,頭上束髮的玉冠早已被猛烈的長風吹得歪斜到一旁。


  他這時抬眼往前看,恰好對上沈竹晞的目光,他眉頭微蹙,語聲關切:「朝微,跟著玉溫嚮導走,離開懸崖,找個避風處歇一歇吧。」


  陸棲淮微微低頭,神色淡淡:「雲袖,你說呢?」


  「就依你。」虛弱的聲音卻是從他懷裡發出來的——雲袖被裹在黑金大氅里,只露出削尖的臉。


  離開琴河后,因為她腦後的金針被拔去一根,青蘿拂又發作了數次。南離這一帶氣候出乎預料的惡劣苦寒,她身體一日一日差下去,已不能騎馬,只能被陸棲淮抱在馬上。


  冰冷的風,冰冷的浪花,冰冷的呼吸——雲袖只覺得自己的全身都要被凍結了。她所依偎著的陸棲淮,身體的溫度居然也是同樣的冷,甚至她倚著對方的心口很久,才能聽到綿長而持續的心跳聲。


  在長久的奔襲中,他已盡一切方法去減少能量的消耗,以應對自然這個最可怕的敵手。


  雲袖將臉埋進厚重的貂皮間,竭力喘息著緩緩抬頭。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陸棲淮半邊側臉。他原本是三分風流、七分恣意的眉眼,在闊海長天間延伸開,一顰一蹙都大氣得像疾馳在巨畫中的人。


  雲袖注意到,他耳後靠近猴精的地方,有細細密密的白色紋理,像葉脈交織在一起,也似新燒制出的冰裂紋瓷器的表面。她微微一驚,覺得這樣的紋路有些眼熟,闔上眼仔細回想。


  然而,在霜天怒吼中,她凝結的思緒被無數次打斷。她無法抵抗自然的偉力,只能漸漸放空思緒。她隨著奔馬不斷地沉浮顛簸,陸棲淮伸出手臂有力地攬住她,以免她滑下去。


  她重重一嗅,入鼻的除了泠泠長風和霜雪的寒意,還有陸棲淮衣袂上的淡淡清香。在清淡如遠山悠悠的香氣中,雲袖安心地沉沉睡去。


  隨著山路步步盤折向上,他們已經遠離了浮槎海,深入瀚海雪原。風漸漸平息下來,每踏出一步,都能聽見馬低低的嘶吼和馬蹄踩入積雪的聲音。


  馬蹄聲愈發清脆,似乎一下一下地踢在石板上。


  最前面的嚮導玉溫回過頭:「幾位,你們知道現在走的驛路,是什麼時候開出來的嗎?」


  「什麼?這是驛路!」沈竹晞滿面震驚,張嘴就吞咽了滿腔冷氣,他勉勵定睛看去,被馬蹄踏過的重重積雪下,赫然有青黑色一點一點凸顯,居然真的是一條路。


  玉溫遙遙瞥見他們露出震驚之色,有些得意:「這條驛路,六十多年前開始建造,十多年前建好——在這樣險的地方生生開出一條路來,怎麼樣,很神奇吧?」


  十多年前,那就是奪朱之戰期間,沈竹晞聽著,神情便是微微一恍惚。他仍然不能記起自己的那段過去,卻在雲袖和路人斷續的提起中大致明白,那是難以回首、也無法再回想的七年灰暗艱澀歲月。


  玉溫嚮導大概是無意中提起的日期的。他已近中年,穿著南離獨特的斜皮紋服裝,顯然不是個江湖人。


  最開始聽說他們要進瀚海雪原,所有的南離人都露出避如蛇蠍的神情,只有玉溫勉強地答應了送他們一程。這個嚮導的耳朵很不好,將他的名字聽成了「二兮」,被陸棲淮取笑很久。據他自己說,耳朵是在一次進山的過程中,被風雪凍壞的,自那之後,他就不大進山。


  玉溫絮聒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中年人黝黑的皮膚上滿是崇敬的神情,看著峻岭肅然:「這條路啊,是殷家派人修的,如今殷家不在了,我們卻都還記得它。」


  「十多年前的戰爭里,死了多少人啊!南離死了駐軍兩萬,中州來的軍隊死了三萬多,還有從更南邊來的支援我們的軍隊,也死了許多人……」玉溫嘶啞著嗓子感嘆,「後來神官,在驛路兩旁豎立了一百零一面石碑,一百塊分置在路兩旁,最後一塊在驛路的盡頭。」


  「碑上面刻著亡者的名字,叫鎖故石」,玉溫手往前一指,「喏,你們看,前面那裡就有一塊。」


  沈竹晞不動聲色地聽著,轉頭看向路旁,果然前方不遠的地方,有一塊石碑,寬二尺,高三丈,看起來像是靜立在墳墓前的翁仲石像,眉目含斂,如同低垂下首的神祇,默不作聲地在風雪中守衛這綿延不絕的驛路。


  石碑不知是什麼材料做成,比雪還冷,因此落雪不沾。碑身一周都密密麻麻地刻滿字元,日夜長風侵蝕,自己已看不清楚,唯有最下方鮮紅的硃砂醒目已極,看起來竟是清晰如新。


  「殷景吾?」沈竹晞失聲驚呼。


  硃砂印下蓋著的名字,一筆一畫的小篆,就是殷景吾!


  這個名字在來的路上被雲袖和陸棲淮提起過無數次,他知道,這是他曾經的同行者,如今是平逢山的神官——整片風岸古地最神聖、法術最至高無上的地方。


  殷景吾忽然被從傳說中抽離,擺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沈竹晞屏住呼吸,聽玉溫語氣有些斥責和惶恐:「公子是外地人不知道,我們南離,對神官敬若天神,從來不敢直呼他的名字。」


  「這裡的鎖故石上,當朝皇帝不能落款,凝碧樓主不能落款,即便是當時和神官一同來南離古寺的擷霜君、雲袖、林道長,他們雖然是英雄,也落不得款——只有神官大人可以!」玉溫崇敬地按住心口。


  陸棲淮聽著,面色不易覺察地微微一變:「為何?」


  玉溫的手指定定地指著無窮無盡的雪山,又回身望了望身後同樣的雪色:「傳說南離古寺下面,長眠著一座鏡中之城,當年這裡死了多少人,鏡中城裡又有多少亡魂?」他喘了口氣,「若無神官作法來鎮住,南離人民豈能安心地過日子?」


  聽到鏡中之城,沈竹晞微微蹙眉,聯想起琴河裡的亡靈城。他心念電轉,忽然奇道:「你一個普通百姓,怎麼知道這麼多?」


  玉溫驀地大笑出來:「公子是第一次來南離,不清楚也是正常——有關神官和他三位同伴並肩殺敵的故事,早已經是南離流傳甚廣的神話,白衣如雪的林道長,機變無雙的擷霜君,傾城絕色的雲袖,同心所往,同去同歸,你去問問,南離可有誰不知道嗎?」


  以前啊,又是那時候……沈竹晞緘默不言,想要說什麼,最終還是頓住了。


  或許能從這些南離人口口流傳的故事裡,窺得一絲當年故事的影子。他扼腕微微嘆息著。


  輕細的女子聲音忽然冷笑起來:「同去同歸?那可未必。」


  雲袖不知何時已醒了過來,陸棲淮將她扶在身前,半擁住她,脊背微微後仰,留出守禮的距離:「好點了?」


  雲袖眨了眨眼,點頭,再看向玉溫時,眸中卻冷意交迸,隱隱要濺出火星來。所幸嚮導在最前方默默帶路,沒有回頭注意到她。


  一路上,不時見到鎖故石,深灰色的石碑點綴在茫茫白雪中,分佈在道路兩側。瀚海雪原上長風凜冽,大雪飄搖,碑身上的字跡早已被腐蝕殆盡,只有最下方的朱紅印記始終鮮明。


  那一方「殷」字紅得滴血,透過重重時光的帷幕,沉沉地落進來人的眼裡。


  「看那裡!那裡有兩個硃砂印!」沈竹晞忽然叫道。


  陸棲淮看過去,眼神便是微微一凝,在風雪中,整個人僵住了。


  最下面那一方小小的朱印,赫然是個不甚純熟的篆刻,雋秀輕靈,像是出自女子的手筆,刻著「阿槿」。


  陸棲淮提著韁繩駐定在原地,緊緊地盯著那兩個字,一時間居然忘了行路。


  雲袖發現了他的異常,秀眉一顰,有些艱澀地抬起手臂,按住他眉心:「怎麼了?」


  陸棲淮向後一閃,神色如常,抿唇道:「她是我徒弟,被送來平逢山學法術。」


  「啊?你還有徒弟?」沈竹晞大吃一驚,轉過身來,將陸棲淮上上下下掃視一遍,憤憤不平,「這麼大的事,你居然不告訴我!」


  幾十日的並肩同行,他本以為自己對陸棲淮已經有足夠的了解,卻發現對方的過去就像是一塊拼圖,他只觸碰到邊角的兩塊,而剩下的,被那人牢牢鎖在心底。


  「朝微」,陸棲淮抬眉淡淡道,「我是沒說,可你也沒問我。」


  沈竹晞訥訥點頭,瞪他一眼:「以後我不問,你也要跟我說!」


  陸棲淮失笑著點頭,忽然斷喝:「朝微,小心!」


  他勒住韁繩,足點馬背,長身躍起,祝東風從後背一剎出鞘作響,他抬腕鏗然相擊的一刻,轟然落下的冰棱應聲而斷,在空中轟然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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