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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持子厄珍瓏其六

  謝羽沉沉續道:「我在凝碧樓那幾年過得很不好,除了金樓主會來關心我,其他人知道我是罪門的後人,都鄙夷而畏懼地對我做出各樣不好的事來。後來我終於忍受不了,就離開了凝碧樓。」


  「然而,金樓主在我走時叫住我說,我母親送我來——」謝羽猛然把手握緊了,指甲在掌心掐出血來,被林望安一根根掰開。他怔怔地盯著自己的手看了半晌,「我母親說,希望我在凝碧樓學到一身好本事,然後回到謝家,認祖歸宗。」


  「其實我一身劍術,去哪裡都好,偏偏回到了謝家的牢籠里。他們辱我畏我輕賤我,暗中不知謀害過我多少次。」謝羽深吸一口氣,勉力平定下來,「你知道嗎?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他們給我餵了讓四肢無力的藥物,準備將我殺死。」


  「我母親去世快七年了,七年一到,我就離開謝家。」他輕輕地說,因為長久的敘述而心神俱疲,闔眸似乎是要沉沉入睡。


  林望安抬手熄了燭焰,將衾被覆在他身上,湊過去的時候,聽見少年輕細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悠悠如山夜的流泉。


  他說的是:「你對我這麼好,你要在這裡等我。」


  第二日他下山的時候,林望安沒有去送他,只是托觀里的師弟帶了一壇酒,說是給他洗劍。師弟回來報說,謝公子喝了小半酒,餘下的當場澆在了劍上,在一樹桃花下,倒像是畫里的人。


  林望安再一次遇見謝羽的時候,已是小半年後。那日,山霧狂嵐整日未散,白茫茫中唯一的亮色,是璧月觀前色澤如血的躑躅花。他順著山花一路走,竟彷彿聽見謝羽喊人的聲音。


  「道長——望安——林望安——」少年清亮的聲音曲折迴環,彷彿無形的利刃,割破了沉沉的霧氣。


  他循聲走去,山間的那一側,依稀有金色影子綽綽閃動。謝羽呼喊著奔跑,腳下一踉蹌,沖身而起,被飛奔過去的林望安穩穩地接住了。


  謝羽滿臉焦急,看見是他,安心地頓住,喘息著拽住袖口,斷斷續續道:「這山可真廣闊,我早上就來了,在霧裡面走了幾個小時,還沒摸到璧月觀在哪裡。」


  「我若不來,你要在山裡待一天嗎?小心遇上山魈。」林望安眉頭微蹙,拍去對面人衣上的塵土。


  他牽著少年一路攀援向上,指著觀門口大片的躑躅花:「你下一次來的時候,看見這一片明艷的紅色,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謝羽攀折一枝花在手上細細地賞玩,緋色的清光映照得他面頰紅潤生輝。林望安定睛看去,他一身鑲金長袍,藍田玉冠束髮,眉間點染血色硃砂,看起來甚是有世家公子的氣派。


  謝羽抬手將躑躅花簪了一朵在他鬢角邊,舔舔唇,拍手笑起來:「不錯,人比花嬌。」


  林望安微微一笑,推門將他迎進去,注水斟茶塞進他手中:「你一來就調侃我,最近過得不錯?」


  「還過得去。」謝羽臉上的笑容淡下來,抿唇良久,「謝宗主對外下了禁口令,說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和繼承人,禁止旁人再行議論,違者重罰。」


  謝羽沉吟很久,才接著說:「我想,母親的七周年之後,我可能不會離開謝家了——不是因為權勢什麼,她平生的願望就是希望我能在謝家過得好,如今這樣,想來她在天之靈會開心些的。」


  他忽然挑著眉飛快地轉移話鋒,語氣也低落下來:「說來也奇怪,我去宗族密室里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那一顆凝碧珠——望安,給你的禮物沒有了,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當然不會。」林望安在窗前負手而立,因為背對著他而看不清神情。


  謝羽如今在謝家過得很好,那就足夠了。


  有些事他永遠不會知道。


  謝羽下山的那一日,林望安負劍尾行直到謝府,他伏低身子在牆頭,看著滿庭來往的僕從緋短流長、搬弄是非,一晚上聽得最多的就是「那小怪物功夫嚇人」「居然又讓他活著回來」。他手指緊緊抓住牆沿,指尖被尖利的碎瓦磨破,流出血來。


  林望安原本只是想來看一看少年生活的環境到底是如何的,然而,那一刻,有久違的怒火充斥著他清淡的內心,將山間日日抄寫堆積在心中的經卷焚燒殆盡。夜深的時候,他提劍而起,無聲無息地停駐在宗主的房門外。


  長劍出鞘的時候,他看見謝家老爺驚恐怒睜的瞳孔里映出他肅殺的白衣。


  林望安屈指激射出勁風,封住對方的啞穴,聲音冷細卻不啻於一聲驚雷:「你答應我三件事,我就不殺你。」


  平日里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慣了的謝家老爺從未受過這樣的脅迫,他一矮身,蓄氣在筋脈中就要發力掙脫,林望安的動作比他更快,渡生向前遞了寸許,他整個人頓時僵住不動,戰戰兢兢:「少俠你說,我聽著。」


  林望安的聲音和握劍的手一樣冷定如鐵:「第一,不許對謝羽不好……」


  然後是一句相同的:「第二,不許對謝羽不好。」


  他的語聲一頓:「第三,不許對謝羽不好!」


  林望安整張面容籠罩在黑暗裡,沉沉地看不清楚,他的語調明明還是平淡的,最後一句卻能聽出極大的情緒波動。他握劍的手越收越緊,眼神冷冷,無波無瀾,低喝道:「聽見沒有!」


  「你若敢傷他,這毒發作起來,立刻讓你死!」林望安從懷裡拈起躑躅花的幾瓣,搓成團,從謝家老爺痙攣張開的口中彈入,對面立刻嗬嗬連聲地掙扎咳嗽著,想要把毒藥弄出來。


  林望安手腕一翻,劍鞘打在他后脊,他全身動彈不得,只能任由那東西順著喉管滑下。


  林望安冷眼看著,倏地折衣旋身而起,白衣如清風挑盡滿室的燈,在一室黑漆中,他從窗口掠出,冷冷的語音順著涼風傳來:「我猜你還不信,是不是?」


  笑聲驟止:「讓你長個記性!」


  隨著窗外一樹枝梢折斷的脆響,這一瞬,彷彿埋在謝家老爺體內的炸藥一瞬間被引燃,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汩汩地湧出鮮血來。


  咕咚一聲,謝家老爺委頓在室內的地板上。


  「道長,你在想什麼?」謝羽不知何時過來,與他並建立在窗前。


  「我喊你好多聲,你怎麼不理我?」尾音微妙地拖長了,謝羽伸手覆住他眼睛,感覺到長長的睫毛在掌心輕顫,心中忽然有奇怪的得意,「道長,一言為定,我以後一定要親自去崇明泉下面,給你取一顆凝碧珠。」


  林望安移開他的手,微微粲然:「此去崇明泉,來回就是兩年多,要好久。」


  謝羽整個人撐在窗戶前,眉眼彎彎地看著他:「兩年多算什麼?我現在認識了你,我才十四歲,你也不過比我大兩歲。」


  他重重地點頭:「我們能活一百多年,還有七八倍的時間——我以後當了家主,或者沒當家主,都會和你一起。」


  謝羽揚起下巴,不由分說地勾起他手指:「來來來,拉鉤吧!就這樣決定了。」


  「決定什麼?」林望安從善如流地握緊他的手,微覺好笑。


  謝羽瞪他一眼:「就這樣決定了,你要永遠和我一起。」


  林望安答:「嗯。」


  他繼續要求:「以後璧月觀就是我的家了,比謝府那裡更像家。」


  林望安點頭:「好吧。」


  謝羽不依不饒:「還有啊,你以後遇到什麼人,都不能有比我更好的朋友。」


  林望安微微頷首:「……行。」


  謝羽續道:「你及冠之年,我一定要把凝碧珠送到你手上。」


  林望安笑笑:「依你。」


  謝羽一本正經地添了最後一句:「以後倘若我做了家主,你要來輔佐我,撐起謝家;若我不是,你要和我同習劍道,雙劍同輝。」


  林望安與他手掌相抵,淡淡地笑:「許諾之後,就是一生的事。」


  文軒歷八年,謝家老爺暴斃,未及冠年的謝羽成為謝氏家主。授禮的那一日,林望安白衣如雪,執拂塵在階下凝望著他。


  謝羽在台上的人群簇擁著,金衣耀目,彷彿層雲里的霞光。他抿著唇,神情冷淡而高貴,早已自動帶上了家主的威嚴。他側身過來對上林望安的目光,忽然微微一笑,猶如堅冰乍破,眼神里止不住的希冀和殷切遠遠地傳遞過來。


  林望安遠遠地看著,心中便是一軟——昨夜,謝羽第三次要求自己搬入謝府,和他共同處理事務,林望安嚴詞拒絕,兩人爭了大半夜,最後不歡而散。


  ——「望安,我真是沒想到,謝家居然已經內交外困到了如此地步,你……你就不能來幫幫我嗎?」少年站在門口,滿面悲哀地望著他,五指微微張開似乎想要拉住他,卻倔強地頓住了。


  林望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間草木中,踉蹌著反身闔上了門,緩緩順著門跌落在地。


  「我答應你。」繁冗的典禮結束之後,謝羽匆匆向他奔過來,林望安在少年又驚又喜地開口前截住他,「不過,我還住在璧月觀。」


  他遞了一片躑躅花到友人手中:「道門法術,你要找我的時候,折此花放在胸前,我就能知道。」


  「我就說你一定會幫我的。」謝羽欣然接過,抱著手臂笑開了,彎彎的眉眼中全無一絲先前在眾人中的冷漠防備,「你答應過我的!」


  年少時的畫面,最深最鮮活的記憶,都隨謝羽的笑容漸漸褪去——三年後,就是奪朱之戰,林青釋不顧謝羽的阻攔,執意負劍離開,和殷景吾一行人共同踏上世路。


  走的時候,林望安沒有去和謝羽告別——前一日,那個三年來老成許多的少年人哭紅了眼望著他,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說:「你走就走,永遠不回來,我一個人守在這裡。」


  他喊道:「我才不稀罕你什麼承諾,我一個人也行!」


  林望安想勸好友不要任性,時局已容不得他再停留,然而,理智的話到了嘴邊卻哽住了,他最終只是長嘆一聲,轉身掩門離去。


  夜風中穿庭的是少年嘶啞的吼聲:「你不要回來!什麼承諾,都廢了吧!」


  從此是紅塵苦海,沉淪閻浮,不得回身。


  奪朱之戰中,他們四人踏行千山與萬山,棲息的時刻,也是將兵刃置於枕下,不能安心闔眸。七年間,浮花浪蕊,太多的生死輾轉、夙願糾葛,讓林望安身心俱疲,只想獨自一人在璧月觀前,長眠不復醒。


  他以為,戰爭結束的時刻,他還能夠重新回到謝府,兌現當初的承諾,然而,一把紅蓮劫火將他日日夜夜來所有的念想焚了個乾淨——奪朱之戰結束的前一年,他在夔川短暫養傷,驚聞謝府因為倒行逆施、大肆殺戮而遭到世家望族群起而攻之,參與動手的,幾乎是中州武林的全部力量。


  關於謝家豢養凶屍、與敵人隱族亡靈暗中來往的消息也同時放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不論他如今是怎麼樣的人,他總不會害我!」林望安厲聲斥責同伴的質疑。


  他匆匆趕到時,雙眼赤紅,拼力毫無章法的亂劍揮出,被殷景吾架著祈寧輕鬆截住:「你冷靜點!謝羽已經死了!謝家已經是廢墟了!你去有什麼用!」


  他遠遠地瞥見衝天而起的黑煙和血紅的劫火,終於急怒攻心,昏了過去。再醒來時,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一年後,奪朱之戰終結。林望安拜入葯醫谷主,改名林青釋——青詞釋酒,十念皆安。


  他本來是個殺人者,最後卻成了救人的人,這期間的原因,不會再有人知道??——他願意舍開性命去維護的那個人,也已經不在了。


  「谷主,谷主。」耳畔呼喊的聲音愈來愈清晰,惶惶然從心底刺入,犀利地劃破今昔時空的分界線。


  是子珂在不停地搖著他肩膀。


  林青釋精神恍惚地睜眼,看見子珂面色焦急地半跪在他身前,幽草在車外面指手畫腳不知道說了什麼。


  他只是做了場夢,夢裡流光如電逝,居然就這樣走完了他作為「林望安」的前世,而這個故事裡,另一方只有謝羽。


  而今生的種種飄零輾轉,不但與林望安這個名字無關,與謝羽、擷霜君、雲袖、殷景吾、鄧韶音都不再相關,如今留下的,是一介亡魂,是沈竹晞,是雲姑娘,是平逢山神官,是靖晏少將。


  生歲拋如沙,而今新衣病酒,付與韶華。


  胸臆里熟悉的阻塞感逼迫上來,幾乎喘不上氣。林青釋輕咳著緩緩攥緊了袖口的一朵雙萼紅,如血的花瓣在指尖片片破碎,像是還未說出、就凋零的舊時念想。他緩緩抬起頭,一字一句地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谷主,外面黑壓壓跪了一地,有人攔車。」幽草掀開車簾,將頭探進進,「他們說是凝碧樓的,請谷主前往,和先前不是一批。」


  「凝碧樓」,林青釋喃喃地念了一遍,正要講話,忽然面色微變。掌心猛地灼痛起來,他攤開手,那一輪素白的燃燈咒光芒隱隱,居然被點亮了。


  在萬里之外鄰近南離古寺的地方,沈竹晞一行人遇見了什麼?

  林青釋緊緊地握住車闌,勉力平息胸中翻湧的血氣,卻還是有血絲從他捂住唇的手指間滑落。他反手點住自己心口的穴道,儘力讓聲音平穩地發出,毫不顫抖:「讓他們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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