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西風吹落桂之花2
唐明軒朝台下微微一笑,看的赫然就是陳煜棠的位置。
陳煜棠下意識咬住嘴唇,手卻忽然被另外一雙溫熱的手握住。她略微有些疑惑,偏頭去看傅嘉年,他眉心眼角都是笑意,聲音也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和堅毅:「就算是輸了也沒什麼,有我陪著你呢。」
陳煜棠心中一顫,情不自禁也握緊了他的手,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她孑然一身多年,如今有了自己的陪伴,當真是件極其幸福的事情。
台上唐明軒已經開始撥動自己雕的那顆鬼工球。
他沒有帶木簽子,所以用的還是陳煜棠的那支。隨著細細密密的花紋一道一道閃過,陳煜棠手心裡漸漸冒出冷汗來,默默的數著鬼工球的層數。
直到數到第六層時,評委席上的老師傅們都發出了一聲驚嘆——和陳煜棠不同,唐明軒的鬼工球最外一層鏤花的縫隙很小,越是到裡頭越難雕刻,相比之下,自然是技高一籌。
傅渭川的目光也若有若無地投過來,他親自過來,為的就是見證自己兒子雪恥的這一刻,現在未能如願,不曉得他會作何反應。
陳煜棠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敗局已定,願賭服輸,現在她只能坦蕩認下,才能藉此保留四藝堂最後的風度和顏面。她正打算和傅嘉年交代一聲,再走上台去,傅嘉年卻忽然鬆開了她的手,快她一步走上舞台。
她怔了一下,明白過來他的用意,緩緩嘆了口氣——他明明說兩人是要風雨同舟的,可遇到了這種難堪的時候,他卻要拋下她獨自面對。
「咱們四藝堂願賭服輸,從今往後,再不靠這手藝在滎州城露臉。」
許繪在陳煜棠近旁小聲嘆息:「看來往後元宵節的花燈展,我再也不能參加了。」
陳煜棠咬了咬牙,一時間百感交集,最終還是沒能忍住,落下淚來。
「等一等,」唐明軒手上的木簽子朝著鬼工球里探去,輕輕撥動,傳來象牙碰撞般的清脆聲響,其實現在已經看不見裡面的狀況了,但隨著這樣清脆的聲音,滿場都安靜下來,只留下他清晰的、帶著勝者笑意的聲音,遠遠透出去,「我沒有展示完,還有第七層呢。」
他說完,手上一松,那根長木簽子便掉在地上,發出啪嗒一聲,塵埃落定一般的聲音。
沈新鈞顧不上自己的身份,將木簽子撿起來,逐層去數鬼工球,最後無奈的報稱:「的確是七層沒錯。」
四下里一片唏噓。
傅嘉年看著唐明軒,翹了翹嘴角,重重地點了兩下頭。
他是故意的。明明已經贏了,還偏要留著最後一層,不著急展示,等到四藝堂認輸還要再來羞辱一道。
「其實我今天來這裡的目的,不光是比賽,」唐明軒朗朗開口,「我想讓四藝堂還我祖父一個公道!」
「還你什麼公道?」傅嘉年眉頭一蹙,見著對方還欲再次侮辱自己,氣憤之下,當即脫口而出。
沈新鈞急忙截住他的話頭:「現在是比賽時間,你們兩方的私人恩怨,還是私下解決吧!」
唐明軒沒有理會沈新鈞:「當年滎州政府擢拔手工藝四大家,取長補短組成『四藝堂』,為的就是合力制出一件作品,參加萬國博覽會。那時候我唐家沒有入選,是因為受了宵小之輩的陷害。」
遲遲沒有發話的傅渭川此時也站起身,笑了一聲:「年輕人,事隔兩代,當年的事誰也說不清,你現在提出來還有什麼意思?」
唐明軒面對傅渭川,絲毫不露怯,也回了個笑臉:「勝負之爭也許沒有那麼重要,但那人在擢拔之前,誣陷我祖父擅自毀壞別人的作品,使他取消了資格,從雕刻大家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你祖父是唐源彬?」傅渭川沉吟片刻,終於發問。
「不錯!」
傅嘉年眸光一緊,捏緊了拳頭,上前一步便揪住唐明軒的衣襟,額角青筋綻出。
唐源彬,就是當年襲擊傅嘉平,后被槍斃的那個兇手!他雖然相信傅嘉平一案另有隱情,但唐源彬是親口承認自己的兇手身份的,和此事也絕對也脫不開關係。
「嘉年!記者可都在這看著呢。」沈新鈞知道隱情,急忙去掰他的手腕子。
傅嘉年這才鬆開手,喘了幾聲粗氣,快步走下舞台。
唐明軒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發出似嘆似笑的一聲:「怎麼,輸不起了?」
「你既然設了這麼大一個局,引大家過來給你主持公道,想必已經知道了那個陷害你家族的人吧?」
「我祖祖輩輩擅做木雕,我家倒了,最有利的就是同樣做木雕的陳家。」
唐明軒語氣沉靜,透著一股陌生的氣息。陳煜棠在眨眼之間成為眾矢之的,但她現在滿腦子想著的,只有他上回臨別的那句「陳煜棠,我們會再見面的下一次,我會堂堂正正的出現在你面前」。
她原以為他會和她成為朋友,卻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堂堂正正是須的踩在自己頭上的。
唐明軒的話語還在源源不斷地傳來:「陳煜棠現在用的那套雕刀,是我祖父的那套;陳煜棠鬼工球上用的是標準的先前而後法,這是我祖父所創,再無分號……他們陳家的榮耀是踐踏在我唐家的血和淚之上的。」
「如果知道這些都是你們唐家的東西,我絕不會用。」她的聲音澀然,像是從經年失修的門軸里發出的,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至極。
但卻沒有幾個人聽她的,底下大多數人都被唐明軒的話語所感染,四周都是嘈雜的一片,遮蓋住她細微的聲音。
只有傅嘉年折回舞台上,拉住了她的手,想把她拉下舞台。她的聲音細如蚊蚋,在他耳邊輕輕說:「我想仔細看看第五藝的作品。」
傅嘉年怔了怔,回頭看著她。
她臉上帶著恍惚的笑意:「我想知道,我家是不是真的不如他,以至於不得不用他所說的手段?」
傅嘉年一陣心痛,便由她去了,不再阻攔。
她不顧下面的質疑,去看唐明軒的那件鬼工球。只見外頭雕工細緻,每一道線條的勾勒都恰到好處。她小心用木簽子撥動了一下內球,從清脆的晃動聲來判斷,裡面的內球無論是打磨還是拋光,都是完美無瑕的。
唐明軒走過來,冷著臉說道:「你要是不服氣,可以數數是不是七層。」
傅嘉年聽了他的話,眼裡神色一動,也湊到近處細看。
唐明軒越發不快,正要催促他們離開,傅嘉年忽然一笑,朗朗宣布:「等一下。」
劇院里在沈新鈞的協助下,漸漸恢復了安靜。
「在我看來,勝負未定。」
「傅先生,事已至此,你要是還想仗勢欺人的話,吃相未免有些太難看。」唐明軒淡淡一笑。
幾位老師傅都為難地搖了搖頭。
「我不是要仗勢欺人,我是要為普天之下,本本分分的匠人求一個公道。」傅嘉年一把拿起唐明軒的鬼工球,高高舉起,「諸位請看,中間的地方有一道裂隙,非常微小,若是不經意的話很難發現。」
唐明軒忽然滯住,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如果不出所料的話,這件木雕,是你用膠水拼接而成的。現在有許多商人為了牟利,把小塊的黃楊木拼成大的,再請師傅雕成售賣,以此獲取更多的利潤。這種不入流的把戲,卻被你唐家學了去,真不曉得你所指控的事情,是不是也像這鬼工球一樣摻了水?」
唐明軒一時啞口無言,傅嘉年笑了一聲,又道:「你或許要說,這上面的縫隙也是我們故意做出來,栽贓陷害你的,但是只要看下面一層,便真相大白了。第三四層內球的鏤花有幾處甚至比第一二層的還要大一些,這在我看來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唐明軒反駁的語氣已然十分微弱。
「煜棠因為雕刻太久,肩膀受傷,我幫著雕了幾筆,雕刀要從兩層之間穿過,便很局限,一旦下一層的圖紋大於前面兩層,便會拿捏不準圖案,很有可能前功盡棄。」他輕輕嘆息,「你只是投機取巧,把木球逐層剖開,雕好了再一層套一層黏合。這種事情,你沒有親身經歷過,又怎麼會知道呢?今天的事,沒有任何人相逼,是你自己砸了自家的招牌。」
唐明軒忽然快步走到檯子前,高高舉起自己的「鬼工球」,猛地摔在地上。那球破裂開來,但從破損的開口不難看出裡面的膠痕。
他在經過陳煜棠身邊的時候,低聲道:「陳煜棠,是你贏了。我現在顏面盡失,以後再也不提『木雕』兩個字。」
陳煜棠並沒有什麼欣喜的神色,而是懇切道:「等下可不可以談一談?」
「沒有什麼好談的。」
「當年的事情,不管真相誰對誰錯,我都會幫你一起查出來。」
唐明軒眼裡閃過一絲錯愕,轉過頭去看她。她臉上的笑意從容,還是他印象里那個精明的模樣,而且又多了一絲難言的善意和沉穩。
他張了張口,險些就要答應下來,最終還是抿起嘴唇,快步走下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