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玉軒清照暖添華6
傅嘉年從秋蘅畫坊出來,提著東西坐上車,直奔陳煜棠家。
陳煜棠在李媽的陪伴下,精神已經好了不少,甚至還為那天的失禮同李媽道了歉。只是在她面前,是萬萬提不得傅嘉年的名號的,她一聽見就要生氣。
李媽旁敲側擊一番,都吃了閉門羹,只有暫且將替傅嘉年說和的事情擱下。卻不想這頭才安穩下來,那頭傅嘉年便站在門口敲門:「李媽,我過來了。」
李媽小跑著去開門,陳煜棠正在小廳里喝咖啡,聽見動靜,卻明知故問,冷冰冰說:「是什麼人?」
李媽只好停下腳步,賠笑說道:「他既然在門外喊我,應該是相熟的。您看這大熱天的,在太陽地下走一步路就要淌汗,弄不好的話,人是要中暑的呀。小姐就給個面子,讓他進來吧?」
陳煜棠笑了一聲,用銀匙撥弄咖啡里的方糖,直到方糖融化了,她還沒有察覺,仍然在不停攪拌著:「我給他面子,他可沒有給我面子。我現在差不多算是被關在牢房裡,但也未必就表示什麼人都可以進來探監。」
李媽被她噎了一句,訕訕笑道:「小姐別生氣,我不給他開門就是。」
陳煜棠這才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皺起眉頭,又擱了三五塊方糖進去。
「嗯,放這麼多的糖,甜過頭要蛀牙了。」
頭頂冷不丁有人在說話,陳煜棠抬頭,看見傅嘉年正低頭望著自己,怔了一下,轉而發怒,大聲說:「你是怎麼進來的?」
李媽在一旁一個激靈,看了陳煜棠一眼,欲言又止。
「你可別亂髮脾氣錯怪好人。」傅嘉年暗暗朝李媽擺了擺手,對方心領神會,小心翼翼退了下去,他隨手拉過她身旁的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那天送你回來,你非要叫我開門,鑰匙我總是要好好保管的。剛剛看屋裡沒有人應答,唯恐你除了岔子,只好進來。看見你好端端的,我才能放心啊。」
陳煜棠看也不看他,冷淡說:「那你現在可以走了。」
他也不生氣,將帶來的東西一一碼放在餐桌上:「我是來給你送東西的,你應該會喜歡吧?」
他將胚料上,許繪畫好那一面紛紛轉向她,見她雖然是在看著胚料的,卻遲遲沒有說話,便繼續說道:「許繪是個盡心的人,你們兩人聯手,指定可以……」
「我不會再雕東西了。」她說話間,忽然鬆開了匙柄,銀質的咖啡匙落在玻璃杯子里,發出晃啷的聲響,帶出一小片淺褐色的咖啡漬,在素白的桌布上緩緩氤氳開。聲音並不大,卻清脆非常,震得人耳膜鼓鼓地跳了好幾下。
「煜棠,有的事情可不能拿來賭氣。」他笑了笑,起身從檯子上拿了塊乾淨的抹布,按在那塊污漬上。但兩人都是心知肚明,咖啡漬是最難洗去不過了,採取再及時的方式補救,都不可能將那片斑點擦乾淨。
「我沒有賭氣,傅嘉年,」陳煜棠垂目看著眼前的咖啡,似乎想從裡面看出什麼,但裡面統共就只有一抹遊離的融化的糖水,浮浮沉沉,漸漸和周圍融合,變得不太分明,「我遠沒有你想的那樣優秀。」
傅嘉年笑了一聲,一時無言。
「我父親原本是要送我去德國留學的,雖然後來出了意外,但萬事俱備,並不是不可以去,最後沒有去成,是因為我畏懼;我爺爺教給我的技法,也遠非這些,可我少時貪玩,遺忘了許多,再想好好學的時候,他卻已經不在了;而父母留給我的傢具廠……我用了所有的力氣去經營,最終還是因為我的愚蠢葬送了。」她說話間語調平靜,說到最後,坦然抬頭,和他對視了一眼。
他心神一顫,想要開口說話,卻對她這樣的平靜感到害怕,匆匆撇開視線。
「我多年來一事不成,所以代表四藝堂這樣重要的事情,我當真不能勝任。」
傅嘉年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恍然一笑:「我總不能勉強你。」
她有些意外,也是緘口不言。他目光遊離間,不知怎的就看見了她搭在膝蓋上的雙手,它們在沉默的空隙,冷不丁攥緊。她生得很瘦,手背上一道一道凸顯出來的,是嶙峋的筋骨,直教人看了心疼。她的廠子若不是他放棄了爭取餘地,應該也不會這樣快地被改為倉庫,可再讓他選擇一次,他也只有放棄。他不能看著她受苦而無動於衷,只要能改變她的境遇,他能做到的,他全都會做,哪怕會叫她恨他。
他緩緩將桌上的胚料一一收拾起來,其中一個沒有拿穩,掉落在她椅子的另一側,他站起身,本是要去撿的,她忽然搶先一步拾了起來,遞給他的同時,淡淡問說:「那你……你們打算怎麼辦?」
「船到橋頭自然直,你不用太自責。」傅嘉年接過她手裡的東西,語氣柔和極了,反而叫人覺得勉強,「煜棠,我不多打擾你了。」
「等一下,」陳煜棠跟著他往小廳外走了兩步,「東西先放下吧,許繪這樣的名畫家,難得幫忙畫了這麼多,你東奔西跑的別弄丟了。等你想到了辦法,再拿走不遲。」
傅嘉年答應下來,將東西遞給李媽,又朝她點了點頭,這才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忽然頓下腳步,陳煜棠以為他還要叮囑什麼,緊盯著他,他卻沒有回過頭,從口袋裡拿出一串鑰匙,丁零作響的,彷彿是故意為之,好叫她們曉得似的。他果然沒有交代,只將鑰匙擱在門口的柜子上頭。
陳煜棠眼裡露出失望,等他走了許久,才慢慢挪去了門口,將那串鑰匙拿起。不過還是她原先的那串,沒有任何變化,完璧歸趙而已,她將之握在手裡,卻覺得那股涼意是活的,慢慢順著手心爬上來,整條胳膊甚至連著心,都是冰涼的一片。
傅嘉年剛一出門,便見著張東寧正焦灼不安地候在門前。
他愣了一下,問道:「大熱天的,你不去避熱,在這裡緊著曬太陽,不怕中暑了?」
張東寧低聲:「剛剛才得到的消息,督軍這麼為難陳小姐,另有原因。」
傅嘉年看了他一眼,故作平靜:「什麼原因?」
「有人在事發前,就給督軍去了一封信,說陳小姐和冀州有所關聯。督軍曉得您和陳小姐的關係,只道是有人嫉妒,沒有當回事壓了下來。誰承想,不多久就出事了。」
傅嘉年嗨了一聲:「我說是什麼呢,是秘書處給你的信兒吧?可以啊。」
張東寧不好意思地撓頭笑了笑:「是呢,他們賣了我個大人情,您也為他們想想,可千萬別叫督軍知道這碼事。」
傅嘉年點頭,眉宇間一下子舒展開來:「放心,我不往外捅。那封信上說什麼?」
張東寧望了他一眼:「沒有問到。」
傅嘉年頓了頓:「那這消息有什麼用?」
張東寧趕著解釋:「這封信起碼是一個月多前發的了,秘書處看了覺得不同尋常才送給督軍,他們事情那麼多,還不一眨眼就忘了?如今能記起來個大概,已經是難得了。」
傅嘉年默默和他一道坐進車裡,往督軍府去了。車行一半,傅嘉年忽然道:「今天晚上還得你幫我打個掩護。」
他沉默了一路,好歹開了口,張東寧鬆了口氣:「好,又是和李大公子出去玩么?」
傅嘉年看了眼前頭坐著的司機,挨到他耳邊,聲音輕得很:「我去偷信。」
張東寧僵了僵,睜大眼:「參謀,督軍的辦公室不能私下闖進去的。您去了也倒是無所謂,可晚上黑燈瞎火的,看守的崗哨不一定知道是您呀,萬一走火了……」
「噓,瞎嚷嚷什麼?」傅嘉年有些生氣,看了他一眼,見司機沒有什麼反應,仍然在專心開車,才又道,「我和今晚帶隊的相熟,跟他知會一聲,讓他放我進去就得了。那不過是老爺子的辦公室,哪有你說的那麼兇險?」
張東寧看了他好幾眼,大概是在判斷他話里的真假。他倒是被這幾眼惹怒,道:「你要是不信,只管現在和老爺子說去,估計還能給你記一大功。」
張東寧憋了半晌,才委屈許諾:「我不是那樣的人!」
傅嘉年穿了件黑色的襯衫,才去往辦公室,緊跟著便說要處理事務,一直到晚上都沒有離開。快該點燈的時候,他便將辦公室的門合上,那些崗哨倒也沒有起疑,只當他已經走了。到了晚上九點,他趁著兩班人換班的時候,往三樓去了。
辦公樓在晚上除了崗哨,並沒有什麼人,下面兩層樓並不是什麼重要所在,只是有幾個漫不經心的隨便查看一番也就罷了,三樓是機要重地,安排了幾班人輪流當值。
傅嘉年在守衛室旁等了三個小時,才等得第二次換班,此時已經是零點,睡意最深的時候,新換上來的崗哨才剛剛起床,有些打盹,傅嘉年便躡手躡腳繞過警衛室,走進他父親的辦公室里。
辦公室很大,秘書處在外頭,傅渭川的桌子在裡頭,單獨僻了一間。門上了鎖,傅渭川事務繁多,有時候記性不好,常常忘記帶鑰匙。傅嘉年知道其中的關竅,點亮手電筒,在離門最近的蔣秘書桌上的檯燈下,摸出了一枚鑰匙,將門打開。
傅渭川的桌子上堆了厚厚一摞尚未處理好的文件,傅嘉年思索一番,決定去柜子里的信件盒碰碰運氣。
兩尺寬的信件盒裡,放得滿滿當當,全是傅渭川和旁人的來往書信。傅嘉年翻找了半晌,看得格外吃力,終於耐著性子將書信的名稱全部看了一遍,並沒有類似於告密信的東西。
他又開了一扇柜子,發現裡面仍然有一大盒書信,這盒子的書信名目都很奇怪,他心知不同尋常,打開一封去看,發現上頭羅列了許多關於李統治的罪狀,大多是捕風捉影的事情,並抓到沒有什麼真正的把柄,也難怪被扔到一旁。但傅渭川並沒有將信處理掉,而是收在柜子里,可見他對此事的態度。
李義昌這些年一家獨大,為人又暴躁易怒,有些居功自傲的意思,這種事情落在某些人眼裡,自然是沙粒一般,容不得的。傅嘉年雖然很不喜歡李義昌,但也不禁為他感到悲哀,此人現在身處險境,尤不自知。
告密信數量很多,又難以通過名目判斷,傅嘉年看了十幾封,有些為難,又把信件盒往外拉了拉,打算將其中的書信帶走一批細細查閱。卻不想,書櫃的門因為老舊,一半是壞的,被傅嘉年打開后,那半扇壞了的門便聳拉著吊在那裡,只靠和門軸的一小點關聯維持著。他拉扯信件盒時,不慎撞到了門,那門便被撞掉,落在地上。
這一聲不輕不重,卻在寂靜的辦公室里格外惹人注目,外面登時騷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