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玉軒清照暖添華5
從傅家宅子出來,張東寧另外派了輛車去送許繪,又說東郊別墅的物件當時損毀了不少,自己去不方便,要帶李媽一起去市場添置點新東西,他們三人便一齊走了。
因而往東郊別墅開的車上,除卻司機,就只有傅嘉年和陳煜棠兩人。
陳煜棠自然是不太情願和傅嘉年獨處的。她一上車,就偏過頭看窗外的景色,一開始,入目是古色古香的建築,清朝時候便留下來的,還稍稍耐看一些,可到了後頭,便是熙熙攘攘的街景,看了直教人覺得心煩,她堅持望了會兒,耐不住性子,偏回頭。
傅嘉年大概一直在觀察她,她剛一轉回來,他就趕忙說道:「張東寧自作主張把李媽帶走了,著急忙慌的,也沒問問你的意思。我讓車開得慢點,你想想還要不要添置什麼。」
「不用。」她冷淡回答。
他像是沒有領會她的意思,難得殷勤道:「我記得你門前種的花都枯萎了,瓶子里沒有東西,總是空蕩蕩的不好,我帶你去買點花吧。」
她頓了頓,才說:「傅嘉年,我想去哪,你明明知道。」
他眼裡的殷切像是被一塊重物打中的玻璃,先是蔓延出無數裂隙,繼而嘩啦一聲迸裂,不剩半點痕迹。他看著她,抿了抿嘴,又笑:「煜棠,你可是答應過我,無論如何,也會好好參加那場同第五藝的比試的。」
她心裡十分煩悶,不自覺放重了口氣:「我是答應了,難不成我自己家的事情,我還要去反悔么?」
「好,」他連連點頭,「我帶你去看就是。」
他答應下來,轉回頭看著前方:「麻煩,去一趟新建的四十三號倉庫吧。」
汽車無聲改變了方向,陳煜棠一顆心沉了下來。倉庫,她家的工廠,已經被充公用作倉庫了么?工人想必都被遣散,那她的設備和倉儲呢?
她不安地看向他,後排的位置並不算寬敞,她卻覺得,他和她之間的彷彿隔得很遠,大約有一道無形的厚牆,把兩人完完全全分在了兩個世界。可眼下,他的手就垂在身側,她一抬手就能觸碰到的地方。她猶豫了良久,終究無心開口去深問,便只默然倚著身後軟軟的靠背。這是他慣用的姿勢,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學會的,但一想到他素來擺出的懶懶散散的形容,她還是再次將脊背綳直了。
即便早有準備,車子停下的時候,她還是錯愕的。
傢具廠的牌子早已被摘下,在大門上留下一條直愣愣的白色的痕迹,就像是疤痕痊癒后新長出來的嫩肉,難看而顯眼。
傅嘉年不曉得什麼時候已經下車,從車后繞了過來,拉開了她那側的車門:「還要不要進去看看?」
她依然將頭偏向另外一側,緊緊地看著那大門。直到有兩個穿著滎軍軍裝的崗哨從院子里走出來,一路筆挺地走到了門衛室里,不多時,又有另外兩名崗哨走回了院子深處,她才回望他。
他見著她的眼神,心裡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那眼神已非絕望能夠形容,而是已經明白徹底無望后,深深的沉寂和心死。
她的聲音乾澀地傳來:「不用了,就到此為止吧。」
他愣了一下,她竟然還笑了起來:「別浪費在這裡時間了,你父親大概要責備你了。」
他深吸一口氣,將車門重重合上,生怕她趁他不備,藉機離開似的。
一路上,兩人都是默然無語。
到了東郊別墅,兩人站在那棟奶黃色的小洋樓前,傅嘉年仍然是將鑰匙遞給了陳煜棠。她卻沒有接過,只心不在焉地說:「你幫我開吧。」
傅嘉年心裡不安,只好代勞,將門拉開,她也沒有和他客套,腳下像是踩了棉花,軟綿綿地踏過玄關,連鞋子也不曾換,就直愣愣走進了客廳。
她這幅形容,他總覺得不放心,顧不上她自由不自由,只有寸步不離地跟著。她也不像往常那般嫌惡或者是生氣,像是完全看不見他這麼個人似的。
他有些無措,給她倒了杯水,道了聲「小心燙」,擱在她面前,她竟然端起來就喝,最終嘴唇被燙到,杯子摔落的時候,滾燙的水又流到她手背,紅了一片。
他看著她漠然的樣子,又是心痛又是自責,終於生起氣來:「你這是做什麼?不過是一個廠子而已,沒有了就沒有了,再開起來也是容易的事情,並不是什麼大事。你至於現在這幅樣子么?」
他這通脾氣落到她那裡,卻是沒有半點存在感,她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站起身,打開落地窗邊角留下的一角氣窗,點燃了一支煙,只吸了兩口,便將煙頭按滅在窗框上,又坐回她身邊:「煜棠,是我沒有遵守諾言保下你的工廠,可現在風頭正緊,你經歷了這次磨難,就算是得了自由,廠子也是要受到衝擊的。再加上滎州和冀州很快就要……」
他見著陳煜棠仍然沒有半點反應,頓住話,又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溫聲勸道:「只要局勢一穩定,陳氏傢具廠馬上就會回來,我向你保證。」
他等了半天,沒有等來她的諒解,門口傳來敲門聲,伴隨著張東寧的聲音,他便起身,去開了門,讓李媽和張東寧進來。
李媽剛進門,一眼就看見陳煜棠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頭,笑逐顏開道:「小姐,我看你起色大不如前,就讓小張帶我去買了好些銀耳、蓮子什麼的,燉了給你補身。」
她走了一半,終於發覺不對,回頭看了眼傅嘉年。
傅嘉年微微搖了搖頭,她訕訕噤了聲,不知所措地讓到了一旁。
他再次坐回陳煜棠身邊,看著前方,嘆息道:「我一直聽說陳小姐是最不擺架子的老闆,現在看來,該擺的架子還是會擺的么。」
這回陳煜棠終於有了些微反應,偏頭朝他看了一眼。
傅嘉年像是一無所知,繼續道:「李媽跟你,可沒有什麼仇怨,工錢又是韓春露出的,你對她也沒什麼恩情。人家念著和你的情分,大老遠去給你買東西燉湯,你連理都不理。我見過的大家閨秀多半都是傲慢的,可陳小姐這麼傲慢的,卻是少見了。」
她果然被他這番話激怒,倏忽站起身,晃了兩晃,走去了卧室里,大力將門關上。
他回頭,看了看那扇門,露出了輕鬆的神色。
李媽十分擔心,走過來,輕聲問道:「少爺,她本來就是氣急了,你、你再這麼激怒她,她會不會……」
傅嘉年迭起腿,往後倚坐在沙發里,這樣的動作和往日里沒有什麼不同,卻莫名少了幾分閑適,他好整以暇笑道:「怕什麼,她反正記恨的是我,又不是你。生氣起來,總比木偶似的強。」
李媽只好點了點頭,和張東寧一併去規整買回來的東西去了。
傅嘉年便在沙發上繼續坐著,兩人也始終沒有再來叨擾他。一直到了太陽西沉,紅霞漫天的時候,李媽才來問他晚飯的事情。
他只朝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努了努嘴:「正主在那,問不著我。」
張東寧藉機說道:「傅參謀,晚上不回去吃飯的話,是不是要打電話回去講一聲?」
「竟然這麼晚了?」傅嘉年這才恍然似的,站起身,朝外面看了眼,被太過耀眼的西太陽刺到了眼睛,眯了眯,才繼續說,「那就走吧,不值當為了這點小事,再招老爺子一頓罵的。」
張東寧聞言也是鬆了口氣,隨著他一道往外走去。
幾日後,傅嘉年得了空子,又去秋蘅畫坊找許繪。
畫坊外頭正站了兩三個商人,看著緊閉的木門竊竊私語。
傅嘉年湊了上去,問說:「你們也是來買畫的么?怎麼不進去?」
他神態舉止都極為自然,絲毫不像是探聽消息的。其中一人嘆了口氣:「這許先生呀,不曉得怎麼了,兩三天都不見他開門。」
「該不會是出去了吧?」
「不會吧,我和他也有好些年的交情了,這還是頭一回碰見這樣的事。他又不是那種喜歡出去亂轉的人。」
傅嘉年想了想,覺得在這裡苦等也不是辦法,便繞過幾人,走出小巷,去了後頭的另外一排巷子,順著不高的牆根,沒費多大功夫,便跳進了許繪家的後院里。
許繪正在後院給那幾塊黃楊木畫線條,冷不丁見著傅嘉年跳進來,嚇得將手裡的東西一扔,往後跌坐下去,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噯,你是太久沒有見著我,激動得過了頭嗎?」傅嘉年一抄手,將他拉了起來。好在許繪年輕,這一下並沒有動著筋骨,在他手下緩了緩,沒多久便又站穩了身子。
饒是如此,許繪被他貿然打擾,也是極為生氣的,深吸了好幾口起,瞪視著他。
傅嘉年咧嘴一笑,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塞回他懷裡:「快點畫吧,不然門外的那些商人該要懷疑許大畫家在不聲不響間,搬家走人了。」
許繪皺了皺眉:「那些人煩死了,我最不愛的就是和他們打交道。」
「噯,你這說得可就不對了。要不是他們,你哪來的錢去買筆墨紙硯?你要是不喜歡,盡可以雇我來收錢,我保證全替你存在我自個兒的戶頭上。」
許繪冷冷看他一眼,默不作聲,照著地上的泥胚,在木料上添了最後兩筆,又塞回給傅嘉年。
傅嘉年拿了東西,在他手旁的籃子里翻找一通,將他畫好的胚料悉數撿出來,就地找了塊布包上,和他道了聲謝,便快步離開了。
等傅嘉年走了有一會兒,許繪才猛然發現,傅嘉年這回並沒有翻牆離開,而是正大光明地從他畫坊的正門走了出去。
他急急忙忙跟過去,想將傅嘉年叫回來,卻見著堵在門口的那些翹首以盼的畫商,不禁往後退了退,有些頭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