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蘢3
傅嘉年輾轉醒來,只覺得頭昏腦漲,眼前一片模糊,面前的人好像正在說話,聲音悶悶的,聽不清楚。
他緩了緩神,才看清四周的陳設,濃墨似的眉頭一皺:「我怎麼在這?」
韓春露正守在一旁,連忙笑說:「哎喲少爺,我這才從醫院把你接回來,你就翻臉不認人了?爸可是今天回來,你不來我這避一避,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叫他看見,還不知道要怎麼發火呢。」
傅嘉年推開被子坐起身,只覺得四肢疼痛不已,臉上也不太對勁,好似一夜間換了個身子似的,只得揉了揉太陽穴:「你還好說,都是因為你。」
「你趁著爸外出的空當,成日里和李輝夜廝混,我可是都幫你瞞著的。怎麼反而怪到我頭上了?」
韓春露素來有一張利嘴,縱是抓住了她的把柄,她也能推得一乾二淨。傅嘉年渾身不得勁,不想和她分辨,見到自己胳膊上的淤青,有些疑惑:「我昨晚好像斷片了,是栽到了什麼地方么,怎麼還進了醫院?」
韓春露雙臂抱胸,板起面孔:「李輝夜看著,敢讓你摔著磕著嗎?不知道哪裡跑來個野小子,將你打了。」
傅嘉年有些驚訝,但很快回過味來:「平素都是李輝夜四處挑釁,無端端的,怎麼會有人打我?我是不是做了什麼,小嫂子你照實說。」
「你倒是通透,」韓春露這才不安地看了他兩眼,支支吾吾說,「你……你好像是調戲了他的女朋友。李輝夜也真是,也不知道叫人,就在邊上看著,這事指定還是他挑的。」
傅嘉年嘶了一聲,捶了兩下頭,又問:「那姑娘還好吧?」
「那能怎麼樣,他們也打回來了。照我說,以後別和李輝夜出去,那東西不是什麼正經人。」
傅嘉年鎖眉:「不行,我得去問問他。」
他正要下床,韓春露將一面圓鏡拿來,擱在他面前:「瞧瞧你這樣子,也真好意思出門?還是讓李輝夜過來吧,我去打電話,順便問問他這事該誰負責。」
傅嘉年周身痛得不像話,往床上一歪,索性由她去了。
小園子里的薔薇花開了,李媽一大早采了幾束回來。陳煜棠將薔薇花攤在茶几上,挨枝修剪尖刺。李媽見她今天心情很好,忽然想起忘記取今天的牛奶,擔心放壞了,忙不迭開門出去。
門剛一打開,就見著傅嘉年正站在門廊下的台階上。
李媽嚇了一跳,捂著心口退了一步,小聲問:「祖宗,你怎麼過來了?」
傅嘉年挑頭示意,也小聲說:「怎麼樣,我能進去嗎?」
李媽急忙將門闔上,把他拉去一旁:「可別,你進去了,她指不定會怎麼樣呢。前幾天好端端的和唐先生出去吃飯,晚上回來,一句話也不說,一個人在房間里悶著,去問,又笑眯眯地說沒事。這幾天唐先生都過來看她,我看她和唐先生之間沒有什麼,偏不讓人提你……」
這話說得很明白,陳煜棠沒生旁人的氣,專惱了他。
傅嘉年自然知道原因,垂著眼眸,咂摸一番:「這樣,你先出去轉轉,過一個小時再回來。」他說著,伸手要去開門。
李媽緊跟著攔下。
傅嘉年咧嘴:「這才幾天,我就成了外人啦?」
李媽只得讓開,苦苦勸說:「她要是再摔東西,傷了你可怎麼辦?」
傅嘉年只輕哼一聲:「我還怕她不成?」說完將門拉開一隙,溜了進去。
陳煜棠剛剛將薔薇剪好,一隻一隻插進花瓶,聽見有人走過來,邊說邊回頭:「我去年剪的薔薇都養出了根,可惜後面忘記換水,就……」她忽然止住不說,笑意凝滯在臉上,站起身退後一步,冷冷地看著傅嘉年。
「李媽出去的時候忘記關門,我怕有賊藉機進來,就來瞧瞧。」傅嘉年嬉皮笑臉地將臂彎里的外套擱在沙發背上,不曉得怎麼,就看見了柜子上放著的飛天像,忍不住指出,「你是怎麼做的設計?這好好一尊飛天像,風頭全給了那顆不值錢的黑曜石,你的全副心思都浪費了。」
他還欲說話,陳煜棠便已厲聲說:「請你離開。」
傅嘉年只得正色:「煜棠,我是來道歉的。那天晚上我的確喝醉了,並不是有意……」
「不必了。」她打斷了他的話,偏著頭不肯看他,
他恰好看見她脖頸上的水晶鏈子,默然片刻,又說:「錯在我,你生氣也是應該的。只要你能好過些,哪怕打我罵我都是好的。」
她垂下眼眸,面前的茶几上,放著淡藍色的水晶玻璃花瓶,瓶身綴了突出的彩色小花,邊口燒製成一疊一疊的波浪,花枝上薔薇花瓣上還帶著嬌俏的水滴,順著纖細的經絡,慢吞吞地滾下來。明明是一片溫柔靜謐的旖旎,卻蔓延著青澀而悲戚的草木氣息,她剪下的花刺還散亂在茶几上,和這場唯美格格不入。
這股悲戚的味道,來自於花的傷口,也是她的傷口。
陳煜棠輕笑一聲,聲線平穩:「我怎麼樣都不會好過的,除非你能保證,永遠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
「煜棠,」她的平靜讓他從心底生出害怕來,情不自禁上前去抓她的手,那隻手已經超過了纖細的範疇,手背上,骨骼筋脈一根根固執地挑起,抵在他的掌心,生硬地表達出主人的抗拒,「你知道的,我是該保證,可我不能保證。況且第五藝的事情還沒有解決,我保證這兩天就說動那兩家,一起出個章程。你就算是為了你自個兒,也姑且忍耐我幾天?」
她終於瞥過頭去看他,一翹嘴角,卻是一個戲謔的笑容:「傅嘉年,你一開始就將我綁在這樁事上,把我騙得團團轉,現在還要故技重施?你從始至終不過是為了你自己罷了。」
他心底一寒,知道憑她此時的態度,現在並無迴環的餘地,若是隔幾日等她消了氣,說不定還有些希望。可他的目光一遍遍在她臉上轉過,那樣凌厲的眉眼,那樣蔑笑著揚起的嘴唇,包括她頸間那樣耀目的藍水晶,都如細小的刀子,紛紛在他身上凌遲而過,他卻還偏要迎上去,一遍遍地體味血肉模糊的苦楚。
他更因之不敢撒手,生怕今回放棄了,她會徹徹底底地離他而去。
陳煜棠見他一直沒有表態,被他那樣的眼神看得心煩意亂,頭腦間一片空白,隨手拿起那水晶玻璃花瓶,一抬手砸在他身上。
支離破碎的聲音喚醒了她,花瓶里有半瓶子水,將他的襯衫潑濕了大半,一隻薔薇花掛在他的紐扣上,並不好看。他終於鬆開手,垂下眼眸,慢騰騰地將那枝薔薇從衣服上摘下,隨手扔在茶几上,悶聲問:「你沒受傷吧。」
她從未對任何人做過這樣偏激的舉動,自己也是嚇了一跳,可此時任何挽回彷彿都沒有什麼意義,她站在原地,覺得四周的景緻都旋轉起來,混成一片。
「煜棠,發生什麼了?」
門口傳來說話聲,她明明聽出了是誰,還是下意識勉強看過去,一定要確認清楚似的。唐明軒懷裡抱了一捧如火玫瑰,正往客廳走過來。
「沒、沒什麼,我不小心把花瓶砸了。」她上前去接捧花,與此同時,唐明軒看見了傅嘉年,臉上一沉。
「傅先生,我想煜棠應該是不歡迎你的吧?」
傅嘉年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身上的水漬,歪頭笑了一聲:「別煜棠、煜棠的叫得親熱,我看也未必歡迎你吧?」
唐明軒沒有理會他,自然而然地攬過陳煜棠,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關切:「怎麼這樣不小心,傷到沒有?怎麼沒有看見李媽?」
「你站遠點,手規矩點。」傅嘉年一腳踢開破了一半的花瓶,氣勢洶洶地走過去。
那花瓶在地上發出咕咚的悶聲,惹人心煩,轉了許多圈,最後撞在沙髮腳上。
陳煜棠見狀,上前一步,隔在兩人中間:「傅嘉年,你馬上走。」
傅嘉年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我走可以,但你和我置氣,也用不著糟踐自己。」
「我和你置氣,才是糟踐自己。」陳煜棠抱著唐明軒的手臂,緩緩將頭靠在他肩上。
唐明軒也笑:「傅公子,你雖然出身高門,但現在是新社會,你總不能奪人所愛。那天你也看見了,我和煜棠向來相愛,是你鑽了我們吵嘴的空子罷了。」
傅嘉年將牙咬得咯吱作響,額上青筋一條條突出來,再也聽不下去,怒喝:「你給我閉嘴。」又看向陳煜棠,稍稍緩下聲音,語調仍是僵硬的,「我要你親口說。」
他已是慍怒至極,等她回答的時候,端端正正地站在原處,極為安靜,可他的一呼一吸,都透著逼仄。陳煜棠咬了咬嘴唇,本想迴避,可唐明軒在一旁暗暗拉了拉她的衣袖。她知道避無可避,索性抬頭望著他:「第五藝的挑釁,我已經雕了那尊飛天像來應對,到時候將以我陳家的名義和他一決高下,不勞你操心。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希望不再見到你。」
他輕輕點下頭,一把掄過沙發靠背上的外套,大步往外走去。
「等一等。」她忽然在身後喚他。
傅嘉年呼吸一滯,回過頭去,卻看見她拿了一件疊好的大衣跟出來:「這是你上次借我的那件,送去乾洗才拿回來。」
這是上次他冒雨送她回家,擔心她受了風寒給她披上的。那會兒還是冷風瑟瑟,現在已經是萬物生長的時候了,時間竟然這樣快。
他木然接過,沒有說旁的話,拉開大門繼續往外走。將要關門的時候,他聽見她在身後低聲說:「謝謝你。」
她在他最煩惱的時候陪伴左右,她救了他一條性命,她贈予他一場歡喜……他欠她這樣多,都沒有謝她,如今,他不過是借了件外套給她,有什麼可謝的呢?還是說,像她這樣的生意人,凡事都要算得清清楚楚,她並不欠他什麼,所以清算到了最後,唯留下這樣的小恩小惠,便要用「謝謝」二字來回報?
他猛然將那件大衣摜在地上,頭也不回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