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昔為匣中玉5
事情談完,時候已經不早。陳煜棠一問,才知道唐明軒住的公寓離東郊別墅不遠。左右現在已經是新社會了,沒有什麼男女大妨的愚昧思想,她便大方邀請他搭自己的順風車一起回家。
唐明軒略一思索,說自己也沒有旁的事情,索性答應了。
傅嘉年原本是想陪陳煜棠去醫院換藥的,招呼都已經打好,便和張東寧在陳氏傢具廠門口等待陳煜棠下班。
豈料剛一看見陳煜棠從樓里走出來,他還沒來得及下車,她身後便閃出了另外一個男子。那人身量有些瘦,一副鬱郁的青年學生模樣,只差一副近視眼鏡便更傳神了。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停在樓前的汽車,在他眼皮子底下開走了。兩人估摸在車裡言笑,壓根都沒有看見他。
張東寧顯然也是看見了這一幕的,卻只木然看著前方不說話。這更叫傅嘉年不自在,他拍了拍手,忽而笑了起來:「得了,人家自己造的業,自然有人疼,用不著咱們跟這瞎好心。」
張東寧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揣測著此時是吃晚飯的時候,也許該去官邸,便調轉車頭,才開出不長的一段距離,傅嘉年冷冷開口:「張東寧,你去哪?」
張東寧冷不丁聽聞他陰惻惻的語氣,嚇了一跳,急忙踩下剎車。
他伸了個懶腰,又恢復了平時漫不經心的口氣,唯有嘴角的弧度叫人不寒而慄:「還是去東郊別墅吧,我好奇心重。」
張東寧默然調轉車頭,遠遠隨在陳煜棠的車後頭。
陳煜棠坐在車裡,見唐明軒一言不發,始終覺得氣氛很是尷尬,便主動開口道:「你辛辛苦苦從冀州回來,冒了這樣大的風險,還沒有好好謝過你。」
唐明軒側過頭看了她一眼,仍舊沒有說話。他白日里不知道忙了什麼去,臉上有一點淡淡的倦意,還帶著些疏離的意思,他原本氣質就好,相貌也英俊,從骨子裡便透著出塵的氣息。顯然他這樣的人物,是不屑於理會商場、政壇這些人的虛偽和客氣的。
陳煜棠笑了笑:「是飯點了,我就請你吃晚飯吧。」
「好啊。」出乎意料,他爽快答應下來,「不過我這個人很挑剔,可不喜歡西餐,怕陳小姐嫌棄。」
陳煜棠想了想:「那就去嘉月飯店吧,那裡的松鼠鱖魚叫人難忘,這個時候正是鱖魚肥嫩的好時節。」
唐明軒聽了,似乎並不怎麼領她的好意,只是不咸不淡地應了句:「果然像陳小姐這樣的富貴人家,凡事都要容易些,所以對於這些奢侈的菜肴,都頗有研究。」
若是放在尋常,陳煜棠對於這樣的話都是一笑了之的,今天不曉得是入了什麼魔障,竟然喃喃說:「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容易的。」
「哦?傢具廠的事情,一定可以徹底解決的,你不用擔心。」
他大概以為,她遇到的難事,就只有傢具廠一件吧?陳煜棠暫時還不打算跟他推心置腹地說上過多,只故意做出一副輕鬆的神情,微微點了點頭。
張東寧見著前面的汽車停在了飯店門口,也緩下了速度,正在物色著停在哪裡合適,傅嘉年又開始鬧了脾氣:「怎麼不走了?」
見張東寧不語,他又說:「我是要去東郊別墅,不是跟蹤什麼人。」
張東寧有些納罕,只得載著傅嘉年直往東郊別墅去了。
嘉月飯店的生意向來不錯,因此上菜有些嫌慢。陳煜棠和唐明軒吃了飯,又小坐著聊了會兒,不覺已經是七點半了,天色黑透。唐明軒說明天還有事情,這才急匆匆地往回趕。
司機抵達東郊別墅,已經是八點了。
下了車,按照禮節,陳煜棠是該邀請唐明軒進去小坐一下的。可考慮到天色不早,唐明軒第二天又有事情,便沒有提出邀請,正要道別,唐明軒卻主動說:「聽說陳小姐家裡有一件盤龍吐珠雕件,在滎州城都十分有名氣,多次被報紙報道過。可惜只看過圖片,沒有見過實物,可不可以允許我看上一眼?」
陳煜棠張了張口,他緊接著又笑了,神色裡帶著十足的落寞:「如果不方便,就算了,畢竟是件稀世寶物。」
盤龍吐珠雖然雕之不易,但卻是陳煜棠爺爺所做,年代並不久遠,他這個「稀世珍寶」,用得著實有些過頭了。
陳煜棠不禁笑道:「又不是什麼古董文物,謬讚了。」
唐明軒正色:「雖然不是古董,但其中凝聚的心血,足夠流傳百世,其價值難以估計,又哪裡亞於古董呢!」
陳煜棠怔了怔,唐明軒這番話,恰是將她點出了迷津。自從她父輩那一代,就不再用心鑽研木雕了,而是放棄了清苦的手工匠人營生,轉行做了生意,家庭也因此富裕起來。可她忘不掉幼年時,爺爺抱著她,坐在工作台前,手把手教她雕刻的情形。爺爺總是念叨,說這手藝從祖上傳下來,不知道傳了多少代,幾經起伏,還是流傳下來,如今時代發生了翻天地覆的變化,明明有望發揚光大,卻偏生毀在了父親手裡。
他不甘心,只能指望陳煜棠幫他拾回來。
她那時候人小,手掌也是軟弱無力的,即便是在爺爺的指點下,她也總因為力氣不夠,將刻刀走偏,甚至還劃破過爺爺的手。母親也曾私下抱怨過,木雕是個苦活,不適合她這麼個女孩子做。
她也以為苦。可爺爺過世后,她還是拾起了那一套工具。她放不下一把把溫潤如玉的刻刀,放不下那滿是木料沉靜香氣的工作台,更放不下爺爺那份執著期盼。
想不到,年青一代還有欣賞這種枯燥東西的人。陳煜棠不禁對唐明軒另眼相看,請司機稍微等待一會兒后,當即帶著笑意打開門,閃身請他進屋。
傅嘉年此時正坐在車裡,見著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進小洋樓,有些出乎意料。他原本很欣賞陳煜棠身為女子,能有那樣不卑不亢、從容不迫的氣度,又懂外語,很是難得,因而一方面生了結交之心,另一方面想請她幫忙,將自己設計的新魔術道具製作出來,才一直用了各種方法,試圖和她套個近乎。即便後來陳煜棠為了不去督軍府,做戲騙他,他也只是覺著她有什麼難以吐露的苦衷,替她圓了下來。
可他卻怎樣也想不到,陳煜棠竟然也沾染了國外的頹靡氣息,作風這樣有問題,頓時覺得自己看錯了人,她這樣的女子,還不配幫自己的忙,氣得皺起眉頭,嫌惡得再也不往那邊看一眼:「走吧!」
張東寧求之不得,當即一踩油門,將車飛快地開回了督軍府。
將傅嘉年送到地方,張東寧調轉車頭,打算將車開進督軍府的車庫,卻看見亮得發白的煤氣燈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來十幾個人,站了一排。他開車走到近前,才看見是傅大帥、李統治他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當即停車下車,規規矩矩敬了個禮。
李統治當即呵斥:「你穿軍服了嗎!」
張東寧被他罵得哆嗦了一下。
傅渭川這才緩緩開口:「這麼大半夜的調車,你上頭批了嗎?」
張東寧的上頭,不是別人,就是傅嘉年。
張東寧正要開口,忽然看見魏師長站在一群人後頭,沖著他輕輕搖了搖頭。他以前在魏師長手下做過士官,魏師長為人和善,從不偏私,看他辦事勤懇,才往上舉薦他,運氣好被傅渭川挑中,陪傅嘉年去德國念書。
張東寧當即低頭:「沒有,傅參謀不知道這事。」
李統治冷哼一聲:「那就是私用咯?」
「你們少給我幫他打馬虎眼!」傅渭川忽然喝了聲,將幾人都嚇得震了震,「他現在這麼壞,就是你們給他慣的!你去把他叫過來,我問問他這兩天到底去哪了。」
張東寧連忙掉頭往傅嘉年的住的西小樓跑去,差點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多虧那人及時按住了他的肩,兩人才都只是虛驚一場,這人竟然是傅嘉年。
「爸,怎麼大半夜的火氣這麼大?」傅嘉年雙手插兜,漫不經心地掃了一圈,嬉皮笑臉地越走越近。
「你從哪回來?」
傅嘉年笑了一聲,聽不出情緒:「我去找陳煜棠了,她幫了我的忙,我答應給她解決陳氏傢具廠的事兒,爸,您總教我言而有信,我可不敢違背。」
「你顛來覆去,不就是想讓我解除禁令嗎?」傅渭川語調平靜,但他額角的青筋綳著,任誰都不會覺得輕鬆。
傅嘉年沒有拐彎抹角地做其他辯解,直截了當回了個「是」。
「你連家門榮辱都不放在心上,對得起你哥哥嗎?」
這是傅渭川第一次將傅嘉平拿出來說事,傅嘉年聞言,也收斂了笑容,正色道:「爸,我從來沒對不起我哥。如果不是他的囑託,我也不會放棄學習幻術,去德國念書。我請求您解除禁令,不是原諒了陳煜棠,而是恰好和她起了斷交之意,不想相欠。」
傅渭川越聽越氣,深深喘了兩口氣,才狠狠說:「你們兩個都是不肖子!」
別人可能聽不出來,但傅嘉年當然明白他的意思,目光微微一斂,整個人彷彿都是僵硬的,半晌才訥訥道:「爸,對不起。」
旁邊的幾位統治和師長,聽見傅嘉年肯當場服軟,傅渭川的情緒稍有緩和,都鬆了口氣,七嘴八舌地勸起傅渭川,傅渭川又訓斥了傅嘉年兩句,這才在眾人簇擁下離開。
直到傅渭川走了一個多小時,傅嘉年仍然怔怔地站在原地。張東寧不知何故,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寬慰他,卻聽見他低聲說道:「你回去吧。」
「是。」
張東寧回到車裡,將車發動,見著傅嘉年已經轉身過來,朝著西小樓的方向去,心裡也放心不少。卻又在錯身的時候,看見雪亮的煤氣燈照在傅嘉年臉頰上,反出一道光痕。
張東寧只覺心驚,錯了錯眼神,還想再看,傅嘉年卻已經走遠了。
他仔細回憶了一下,他被調到督軍府的時候,傅嘉平就已經不在了。他只知道傅嘉平是傅嘉年的哥哥,也是傅渭川原定的接班人,可惜傅嘉平早年被人暗殺,英年早逝,傅嘉年成為傅渭川的獨子,這滎軍的擔子才又落在傅嘉年的身上。否則無論如何,以傅渭川的性格,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選擇傅嘉年擔此重任的。
傅嘉年之所以會這麼地失魂落魄……大概是因為想念傅嘉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