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昔為匣中玉4
翌日一早,雨倒是停了,天氣微微陰寒。雨後潤澤的濕氣從窗縫裡源源不斷地鑽進室內,連窗戶前懸著的西式窗帘,都給人一種濕答答的感覺。這種早晨,總叫人禁不住裹緊了被子,沒有半分動彈的慾望。卻又有些氣悶,恨不得索性將窗戶推開,暢暢快快地吸入點新鮮空氣到肺中。
陳煜棠瞥了眼牆上懸挂的鐘錶,現在是六點半,她總是在這個時候醒過來。再過一個小時,司機就要過來接她了。她坐起身,美好的長發披散在輕薄的真絲睡衣上,本打算下床,只覺得腳踝痛脹。
她為了不去官邸赴宴,可謂是豁了出去了。也不曉得昨日里那個小報童,拿了她的錢,有沒有老老實實地去洋貨行捎信兒。叫唐明軒至少多等了兩個小時,她心裡很是過意不去,只盼著能早些去辦公室,看看唐明軒會不會過去找她。
她忍住痛意,打開手邊的西式荷葉邊檯燈,下了床,一瘸一拐地洗漱了,覺得胃裡空乏,想熱些牛乳來喝,也不曉得還有沒有剩。正翻箱倒櫃的時候,門鈴卻鈴鈴地響了。
旁的人不會這樣早,這個時候八成是來送牛乳的女工。
那是個樸實的女人,丈夫去得早,帶著三個孩子,兼了好幾份工,臉上總有兩團天然的紅暈,仍遮不住臉上倦意,但她大概是個樂觀的人,見了誰,都會笑了打招呼。陳煜棠好幾次叮囑,讓她將牛乳擱在門旁的信箱里就是,可她認真慣了,總擔心主人家忘記,偶爾習慣性地去撳門鈴,又很重禮節,既然按了門鈴,便要巴巴地等人家開門,說句抱歉話才走。
她做工不易,陳煜棠不想耽誤她的時間,今天腿腳不方便,也顧不上去披件衣服,就直直地奔去開門。
門一拉開,簌簌的風一個勁兒地灌了進來,陳煜棠一隻手護著腰腹,藉以取暖,另一隻手身上前去,打算結果牛乳——可眼前站著的卻不是是送牛乳的女工,而是一整副的筆挺西裝。
陳煜棠大驚失色,退後一步,遮住胸口的大片肌膚。
傅嘉年彷彿並不覺得有什麼,斜身擋在風口,大咧咧地將手裡的食盒順勢塞給陳煜棠,一邊稱奇:「你竟然曉得是我來送早餐?」
陳煜棠羞憤不已,奪了他的食盒,「砰」地將門關上,叫傅嘉年碰了一鼻子的灰。
「噯,當心點,裡邊兒有粥。」
張東寧在後邊兒沒看見陳煜棠的窘態,只覺得傅嘉年受了氣,不免心疼,迎過來氣惱道:「咱們昨天淋雨送她回來,她連身衣服都不讓換,絕情寡義的。今兒何必還來給她送吃的,一大早受這個窩囊氣?」
傅嘉年滿腦子只想著他和陳煜棠倒是對冤家,第一次來這裡找陳煜棠,被摔了門,今回第二次過來,還是一樣的待遇,只覺好笑,倒並不當回事:「她一個女孩子獨居,哪來的衣服給我換?天黑了也不方便留我。我想請她幫忙,求人姿態自然不能放得太高。剛剛么……」
他忽然不說了,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
張東寧不理解他的意思,摸不清頭腦,當著他的面,只好壓著怒不再說話。
陳煜棠關上門,只覺得渾身都凍麻了,那食盒有淡淡的暖意傳過來,她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絲暖和氣兒,將食盒抱在懷裡,果然暖和了不少。她緩緩挪到落地窗前,將窗帘撥開一條縫,看著傅嘉年和張東寧一前一後上了車,才又挪去了桌子邊。
打開食盒,裡面是一大碗皮蛋瘦肉粥,並著幾道具有滎州風味的小菜,溢出或清甜、或薰香的氣味兒來。那粥碗加著蓋,旁邊整整齊齊地放了小號的粥碗、粥匙、湯匙、筷子,一應俱全。
陳煜棠不由得食指大動,盛了一碗粥來,還是滾燙的,便就了小菜喝下,不多時便喝了兩碗,直覺得胃脹了,才推開不用。
這個時候,外面的信箱才發出噠的一聲輕響,大約是那送牛乳的女工掀開了蓋子發出的。
陳煜棠失笑,心裡湧現出傅嘉年立在門前,那心不在焉的模樣。她想起昨晚在醫院,他俯下身為她正骨,掌心溫熱,覆在她冰冷的腳腕上,動作卻是毫不遲疑,和他平日里執絝子弟的做派大相徑庭。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她怔怔站在原處,立了會兒,一眼望見時候不早了,匆匆忙忙回身去往卧室,去換身衣服。因為她的膝蓋受了傷,還帶著紗布,被人瞧見不太雅觀,又圖著晚些時候去醫院換藥方便,就跳了身掐腰的緞面朱紅長裙。她對著鏡子看了一眼,鏡子里的人瘦得脫骨,臉色也不甚好,被這裙子襯得更加蒼白。可時候不早,沒有她再行挑選的餘地,她便打開抽屜,從一角拿了一盒胭脂,用粉刷蘸了點,輕輕掃在兩頰,這才稍稍顯出了點氣色。
她剛剛換好衣服,司機已經在門口按喇叭了,滴的一聲,十分短促。
陳煜棠儘力叫自己保持常態地走了出去,饒是如此,司機見了,還是不免問了句:「陳小姐,腳受傷了么?怎麼還穿高跟鞋?」
陳煜棠頷首笑道:「昨天一個不小心,就磕碰到了,今天又碰巧,要和人談生意,穿著上不能不注意一些。」
司機同情地點頭,客套了句:「您也是不容易啊。」
陳煜棠卻被他戳中了心聲,怔了怔,笑了聲,坐上了後排。
大約下午四點的時候,唐明軒果然過來找了陳煜棠。
陳煜棠先行解釋道:「上回時間緊迫,咱們商量得匆忙,不夠周全。我在去洋貨行的路上,忽然想到,若是走到櫃檯附近再摔傷,叫人瞧了笑話不說,而且那裡地面平整,不容易弄出一星半點兒的傷來,更不好崴了腳。叫你久等了,真是過意不去。」
唐明軒的眼睛里沒有什麼情緒流露,漠然看著她:「沒關係,目的達成了就好,昨天那個小孩已經把事情告訴我了。」
「那冀州的事情……」
唐明軒皺了皺眉,竭力壓低了聲音:「你不要命了?時局動蕩,這裡難保沒有滎軍的眼線,你這麼公開說出來,被人聽見了,我們兩個都得完!」
恰逢春風夾雜著風沙,一下下撞在玻璃窗上,有一扇窗戶沒有銷好,竟然被吹拂了開,嘎吱的一聲,將人的心也拖拽得緊了。陳煜棠愕了愕,頭腦里仍然殘留著那一聲淺淺的嗡鳴。
唐明軒抬步,三兩下走到窗前,銷好了窗。
她才明白過來,他說得不錯。時局動蕩,她身在滎州,卻和對立的冀州搭上了關係,是生是死,全憑兩個人從中斡旋。這個時候,若是出了一點半點的錯,叫人抓到,指不定怎樣編排她。她無意干擾政事,不過想規規矩矩地維護好父母留下的這點產業,不叫旁人因她是女子而瞧之不起,笑她不能成事。誰承想,這點小小的心愿,會惹來一重又一重的麻煩事。
她想起小時候,阿爸帶她去江邊高高的望江台上,將她舉過護欄,看腳下江水滾滾而來,又滾滾而逝。她感到害怕,尖叫著不停往下縮,生怕阿爸手上一個不穩,叫她掉進這片野獸般的嘶吼里去,惹得阿爸大笑。她向來是膽小的,只不過現在沒有阿爸護著她了,她只有獨自面對一波一波,比洶湧江水更可怕的人事。
她挪到窗前,輕輕說:「走廊過往的人很少,房間也是隔音設計,我們在這裡談,你可以放心。」
唐明軒將一沓文件交到她手上:「我帶了你給我的樣品去冀州,他們很滿意,差不多算是拍板了。這是冀州政府的詳細採購合同,包含了樣式、數量要求,很詳細。不過我看了,都是尋常的款式,於你應該問題不大。」
陳煜棠略略翻看了一番,果然不是什麼為難的事情,而且酬金頗豐。可見冀州那邊真的是沒有什麼像樣的廠子,才有這麼好的差事落在她頭上。
饒是此等好事,她依然存了個心思,漫不經心似的翻到末頁,去看那文件的邊角。看見邊角上肅穆地敲了「冀州督軍」的朱紅章子,赤紅的小篆字體,壓著手簽章,才終於放下心來。
唐明軒哼笑了一聲,倚在窗框上,多半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你放心,這合同是我冒了奇險,從冀州帶回來的。陳氏傢具廠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是我的,我還不至於要自毀長城。」
陳煜棠點頭笑道:「不過是隨便看看而已,多少年養成的習慣,改不掉了,唐先生不要在意。」
他沒有搭話,帶著一種探尋意味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卻不是輕薄男子唐突女子的那種曖昧打量,而是那種細細審視、挑選一位合作夥伴或者是競爭對手似的目光。陳煜棠不喜歡別人著意來看自己,但對他的打量並不討厭,便只前後換了一下站姿,以圖提醒他。
他似乎天生有一種溫良的氣質,無論如何都叫人討厭不起來,完全不像傅嘉年那般漫不經心又滿腹花腸,儼然一個執絝子弟的模樣。
他收回目光,局促間瞥見了她辦公桌上的五彩琺琅花瓶,笑道:「這麼斑斕富貴的西洋瓶子里,偏生養了最素淡的百合。倒別有些風味。我還是喜歡你這裡,只有百合的香氣,很是純粹。」
他這話說得好像另有所指,陳煜棠總覺得思緒被隱隱撩撥起來,又似一團亂麻,翻來轉去,也難找到解開的竅門,便只有點頭微笑。
「聽說那個傅嘉年,跟你走得很近。你不會不知道,他和滎軍的關係很密吧?」
陳煜棠心念一轉,含糊應下:「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