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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霍府裏有一處小藥圃,女使小廝們除了日常灑掃,輕易是不過去的,那裏住著靳大夫,裏麵種著的那些花草都是他的寶貝呢,要是弄壞了一兩棵,雖不至於被懲戒,靳大夫可是要心疼許久呢。


  故而,霍水兒進去的時候,除了蟲雀的叫喚,便沒有人聲兒了,粗粗看去,靳大夫身邊的小藥童正在嗬護一株草藥。


  他的表情頗有些懊惱,前些晚上下暴雨,沒來得及蒙油紙,這草嬌弱,眼看著活不成了,先生這幾日正生氣哩。


  靳大夫不許藥童叫他師父,理由倒是頗為直白,“老夫收的徒弟,個個都是人精一般的主兒,你手藝太差,我瞧不上。”


  小藥童名喚“柴胡”,聽了這話也不惱,笑嘻嘻得,他也知道自己笨,不緊要,雖說先生不肯當自己的師父,實際上都在教自己哩,慢慢學就是了。


  “柴胡。”霍水兒笑著喊了一聲。


  “大姑娘,您怎麽來了?”柴胡實際上還小,不過十二三歲小孩子,笑起來很甜。


  “來找靳先生呢。”


  “先生在午憩,大姑娘要等一會兒麽?”不是柴胡不懂規矩,實在是靳先生的脾氣大,若是午間將他吵醒了,這幾日都別想有好果子吃了,日子可勁兒難受呢。


  霍水兒正想答應,靳先生就已經立在門前,裝作生氣,“原是大姑娘來了,你這孩子,一點兒也不懂事,還不給姑娘倒茶?”


  他出現得恰到好處,就像在等霍水兒來一樣。


  靳先生的藥圃裏有塊地專門搭了葡萄架子,這會子陰涼得正好,搬了藤椅和小木桌過去,柴胡端來一壺茶,衝泡在碗裏,還有些許決明子的顆粒。


  靳大夫不甚在意得笑了笑,“老夫這裏簡陋,沒有什麽雨前龍井,明前嫩芽,恐怕要委屈姑娘了。”


  “靳先生說笑了,能討靳先生一杯茶喝,也是我的榮幸。”別看靳先生在霍府當個府醫,實際上脾氣大著呢。


  等閑的姨娘爭寵常是要拿身體不適作借口的,靳大夫是一點臉麵也不會給她們留的,也讓後院平靜了一會兒,即使是霍水兒這樣的嫡出小姐,他也從未有過阿諛奉承之態。


  有病就治病,沒病就不打旁的交道了。


  “姑娘體弱,還是少喝這茶為妙。”靳先生像是想起了什麽,吩咐柴胡去換一壺養生茶來。


  決明子性涼,霍水兒體質偏寒,喝一兩口倒沒什麽,喝多了恐怕引起不適,靳大夫總是心細的。


  抿了一口溫熱的湯水,霍水兒將早就打好的腹稿念出來,“靳大夫,我最近總是覺得頭疼,身子也常常使不上勁兒,晚上睡不好,早上發現掉了許多頭發,腰身也細了許多,這是怎麽回事?”


  果然,靳大夫驚異得看著她,“姑娘最近可有厭食?或是身子冰涼,寒熱交替?”


  霍水兒盯著他,不想錯漏一絲靳大夫的表情變化,“靳大夫,您怎麽知道?”


  後者從胸口拿出一塊絲帕,搭上她的手腕,閉眼感知脈象。


  熟料女子將手抽回來,“靳大夫,我娘當年,也是這樣,是嗎?”


  靳大夫已經知道她是在詐他,眼皮微掀,“姑娘在說什麽,我不知道,先夫人當年是受不住打擊,鬱結於心而去的。”


  “靳大夫,您看看這個。”霍水兒將鹿皮袋子放在木桌上,光透過樹葉的隙嶨照在上麵,靳大夫的瞳孔略微一縮。


  “原來是那個臭小子托姑娘來的。”他將鹿皮袋子打開,看見發亮的金針,頗有懷戀的感覺,語氣裏有些寵溺和無可奈何。


  “靳大夫,靳沂想見您。”


  “姑娘,您別替那小子說話。”靳大夫略有動容,還是別開眼,“隻需告訴他,他師父我活得好好的呢,如果不出意外,還能苟延殘喘十幾年,當年說了不見江湖人,不管江湖事,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霍水兒垂眸,濃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靳大夫,我也想您和靳沂見一麵。”


  “哦?你跟他關係很好麽?”靳大夫笑了笑。


  “您十年前見過的毒,如今又出現了。”霍水兒看著靳大夫,看著他的表情凝固。


  “什麽十年前的毒?”靳大夫裝作不知道。


  “雖然不知道您為何閉口不談,隻是,我娘十年前中的毒,如今又出現了。”霍水兒的語氣非常誠懇,幾乎帶了些請求。


  靳大夫的臉別到一旁,盯著藥圃裏的花,像是靈魂出竅了般,良久,歎了口氣,“先夫人若是還在,也不希望姑娘抓著這事情不放的。”


  “可是我娘就這麽不明不白得沒了……”她低低道,“也不是你們說的,因為外祖父被牽連而傷心欲絕,鬱鬱而終,她是被人害的。”


  “姑娘,有些事情既然沒有追究,必然有其中的道理。”靳大夫別有深意。


  “靳大夫是知道誰害了我娘?”霍水兒聽出了弦外之音。


  “如果當年的事情知道幕後主使。”靳大夫笑了笑,“也不會這麽多年沒有著落了。”有些看起來簡單的事情,實際上牽連甚廣。


  “那就不查了麽?”霍水兒的聲音帶著些顫抖。


  “姑娘知道,你的名字是誰取的麽?”靳大夫話鋒一轉。


  “聽人說,是我娘取的。”


  “上善若水。”靳大夫似乎是勸說,似乎又是懷念,“澄澈清明,溫柔堅定,是你娘對你的期盼,這些醃臢的事情,她也不會要你碰的。”


  “若是那些人也要害我呢?”霍水兒反問道。


  “他們害不了你。”靳大夫好像很肯定的樣子,“你父親不會叫旁人害你的。”


  “父親?”


  靳大夫抿了口茶,“你父親隻有你一個親生孩子,你以為是天意如此麽?”


  他見霍水兒像是明白了什麽,歎了口氣,“十年了,就是不想把你卷進來,你還是知道了。”


  “他們害了我娘,也害了太後,下一個,也許就是我。”霍水兒試圖說服靳大夫,將十年前的事情都告訴她。


  “太後娘娘也是中了‘無息’?”靳大夫反問道,似乎是不知道這事。


  “嗯。”霍水兒應了一聲。


  靳大夫歎了口氣,“罷了罷了。”


  “其實當年具體如何,我知道的也很少。”靳大夫攏了攏寬大的袖子,“當年,你母親身體出現非常嚴重的衰弱之兆,實際上是在你外祖父被彈劾之前,那個時候我剛從外遊曆回來,就替你母親診病。”


  “發現她是中了一種慢性毒藥,這毒我也隻是在書上讀過,無解。”靳大夫想起十年前的事情,尚且曆曆在目,“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研究解藥,你母親起初頭疼,後麵就是一日日得消瘦,脫發,就好像生命一下子走到了最後的關頭。”


  “後來的事情,其實你大概也知道,你外祖父受到先太子的牽連,那位被廢,你外祖父一家去了江南,你母親也去了。”靳大夫皺了皺眉,“所以對外的說法一直是,你母親是承受不住打擊,鬱鬱而終的。”


  “當年,太後娘娘,似乎很不喜歡我娘?”霍水兒話裏有話,實則是懷疑太後。


  靳大夫擺了擺手,“太後的格局,遠遠沒有後宅那麽小,她盯著的是朝堂上的權力更迭,再不喜歡你娘,也不會害一個深閨婦人的。”


  “再說,太後不喜歡你娘,是因為當今聖上。”靳大夫慢慢地替霍水兒捋清楚他知道的事情,”聖上當年還是榮親王,鐵了心思要娶你娘,那個時候呀,她還是張家姑娘,故而太後才不歡喜了。“


  “我娘當年才冠京城,出身大家,為何?”霍水兒捕捉到一絲怪異。


  “你外祖父是先太子的老師,要是陛下娶了先太子老師的女兒,這不是意味著,他甘願做輔臣麽?”靳大夫雖在江湖,對朝堂上的事情也不是一竅不通的。


  本朝舊例,凡為太子之師,將來必然位極人臣,或者由天子親自選任心腹,才能保證聖意會被最大程度得貫徹。就好比,霍罡之於熙寧帝。


  當年張太傅,本是先皇選給先太子的良師,也是忠臣。


  如果當年的榮親王娶了張太傅的嫡女,也意味著他上了太子的船,日後想要拖垮太子或是要攻擊張太傅,都是容易留人口舌的事情。


  故而太後才極力反對。


  “姑娘,你的人生還長,不要在這些事上耗死了,這天地還廣闊著呢。”靳大夫勸著霍水兒,“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能少知道些,還是少知道些吧。”


  “靳先生,我已退無可退了。”


  霍水兒和季淵有同樣的感覺,也許十年前的事情從來沒有結束過,如今那些人在四麵八方張開了一張網,等著他們困死在裏麵呢。


  靳先生長出一口氣,看著頭頂的葡萄架子,世人總是這樣,相爭不止,何時才是個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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