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鋒其七
江擇真平心靜氣的提筆寫藥方,聽見門被一腳踹開,指尖銀光一現,暗器差點兒就出手了。
來者目間帶煞,那股陰鬱氣簡直和陰冷有異曲同工之妙,中人以上之姿,平日不言不語,發起火來感天動地。在江擇面前勉強收起了一兩分焦慮,剩下的八九分就明晃晃地掛在臉上,也不客套。
「江宗主,阿濁怎麼樣。」
江擇的字和其跳脫的性格實在是南轅北轍,十分得他和尚師兄的真傳,一手小楷寫的秀骨霖霖,風姿卓絕。他不慌不忙地寫完這一行,一邊起身抓藥,邊回道,「端木小姐稍安勿躁,你家這病秧子嬌貴,偶感風寒,不打緊。」
端木綺一下譏俏起來,「呦,剛才他親哥跟我說,讓我心平氣和,說不知道是誰家的這個玩意兒長病著,到季換藥而已,不礙事兒。怎麼著,江宗主,我還就不明白了,
風寒著涼還能是沉痾宿疾,得到季換藥?」
江擇胡扯道;「正是。」
看著端木綺一臉的怒火中燒,江擇把他爹和他師父拉出來罵了個千八百遍。
這兩位實在不是什麼東西。神秘遺產的影兒都沒看著,光剩些個爛攤子。
他爹江慎留給了他一個燒的只剩下漠河的影孤絕和一塊兒傳說中可以號令默者的破牌子——當然,除了他這個號令著本人,其它都葬身火海了。
他師父留給了他一個磨人的禍害,這藥罐子收拾人很厲害,當年踏平北疆重建默壇暗中出手幫他整頓影孤絕;同時,折騰人也很厲害,三天兩頭地給他找活干。
總而言之,他爹幫他透支人情,他師父教他還人情,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外面一個侍衛一路跑來,氣兒岔的都不會說話了「鍾,種主,人,人……來了。」
**臉色一沉,袖中的銀針氣勢洶洶的就飛了出去,不好好在床上趴著,讓他挨兩下。
「丁」的幾聲輕響。
江擇和端木綺同時摸咂么過味兒來。
那並非用劍格擋或者是用拂塵掃開的聲音。
陰樆桾的斗笠歪了一點,他略微正了一下,進門伸手讓兩個人看,那小小的一團,似玉似石的東西,雕著紋路,一面圓潤,一面鋒利如切,像是從什麼更大的物件上割下來的,分量不輕。
上面吸著幾根極細的銀針。
江擇取下針別回袖口,把端木綺推去煎藥,才問道:「司南石。」
「正是,容魑發現的時候,勤王軍怕是已經人手具備了。用來做盾。」
勤王之意,為王事操勞。
勤王軍是冷月宮的禁衛軍,相當於囚夜澤的黑冰台,影孤絕的默壇。
江擇:「這玩意兒做盾,除非是硬弓強弩,一般軍隊根本對他們沒有殺傷力。詭衛和默者的暗器也會成為蚓之爪牙。你說,他們把這東西普及軍中,是要幹什麼?」
陰樆桾:「我又不是神仙,只是感覺不大對。」
江擇收起了玩笑似的笑意,「算一卦。」
陰樆桾好像是嘆了一口氣,「卦象不明,墨淵,我有預感……」
顧玢藏鋒藏得太好了,有人要退而求其次了。
江擇直接把他打斷,「還保他嗎?」
陰樆桾不語。
「不是,樆桾,你說清楚,你不會真想讓他應了范蠡的願當長史吧?」
陰樆桾單手在面紗下揉了揉太陽穴,似乎隱忍著某種痛苦,被面紗捂得不見分毫,半響,「並無不可。」
雖說誰都不想後半輩子和一個酒囊飯袋一起混吧,但,他這話無疑是給顧玢開了張通行證。
「並無,不可?!」江擇幾乎要炸窩了,又強行忍了下去,「行了,別想了,實在疼得厲害,我給你施一次針。」
陰樆桾把手拿了出來擺了擺,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死抓著自己的拂塵,「不必,一會兒要去推事廳,葯喝了就成,不礙事。」
「不礙事,非得那天疼死你才甘心,喝葯。」端木綺煎藥神速已經回來了,把碗一砸。
裡面不是湯藥,而是某種糊狀的藥粉疙瘩湯。幽幽的散發著清苦氣,原汁原味的帶了種焦香。
江擇篤定自己從那斗笠之下看出了不可言喻的委屈,「端木小姐,不要害他。」
陰樆桾倒了半碗茶,一言不發,灌了。
涵養極好地到了謝。
江擇把方子趕緊討要過來,找了個機會塞給了施夫人,才悠哉游哉地溜達回了影孤絕。
接下來大半個月,九界內外都是一片平靜,至少表面是風平浪靜的。轉眼立冬,夜來的日子也好過了很多,傳言中和他鬧掰的顧玢悄悄地趕回了迷仙引,借著新年的由頭給他們接著奔命,可巧趕上了珊瑚宴。
顧玢有點兒緊張,夜來在八月間過生提前加了冠。應了天兆,取字琰湫,甚至與南宮氏的小姐南宮浣定下了婚姻。
這都是顧玢不知道的。
他身份特殊,不方便出現在席間,只能暗中聽牆角。
正途殿里兩盆七尺多高的大珊瑚立於其間,流光溢彩。曲水流觴間觥籌交錯,佳肴滿席,玉磚貼翠成蓮,金牆紋銀綉羽,其豪奢筆墨難言。與之相比,輕妖閣的郡宴也就是個清雅別緻,鬼市的繡閣分明就是窮酸難言,顧玢微皺了一下眉,屏后出一人。
小半年不見,夜來本就高挑的個頭更上一層樓,眉眼去了幾分青澀,額上一枚暗淡的仙印,浪紋雪袍,手執玉如意。
昆煜正從殿外走來,一打眼望見了牆頭趴著的顧仙丞,手一哆嗦,盤子差點掉了,「大人?」
顧玢沒什麼被發現了的尷尬,「昆煜,裡面什麼情況,怎麼突然要開珊瑚宴。」
昆煜找了個理由支開了周圍侍衛,放下手中盤子,借力上牆,「能園裡才者居之,仙主說自己無才只能倚財仗勢氣人了。祝家想借鬥富推大公子為仙丞,仙主是想將計就計,推南宮氏上位,當眾打祝家的臉,讓他們退出仙籍。」
顧玢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他這是要效仿石崇?就不怕祝家魚死網破嗎?」
昆煜低頭,「仙主說,這是您和陰墟主……教他的。」
顧玢一恍神,從懷中摸出那塊仙丞玉牌就要硬闖,昆煜把他一把攔下了,「來不及了。」
大殿中,祝從文一揚手,那兩棵珊瑚紛紛落下,成就了玉地紅霞的勝境。
……
人聲靜了起來,顧玢的手不由自主地開始抖。
祝從文不甚在意的一揮手,「諸位莫急,實在算不上好的,打了也不可惜。」
夜來揮了揮手,後面的僕從又搬了數十株更為璀璨的,「祝公子之言甚妙,實在不算好的。」
夜來看著其中一株,「九尺兩寸,上億年才能形成的精魄,不過,也不怎麼樣。」
他一楊手中的如意。
廳堂又艷麗了起來,更勝一籌的華貴,火燒雲似的。
牆頭兩人卻只看見人來人往碾過地上的碎片,相對無言。
顧玢心頭猛的一空。
是,這是他和陰三少給他上的一節課,用吳啟雲的命和夜來的前途給夜來上的一節課,夜來學的很好,甚至還舉一反三的把射覆換成了刀山火海,自毀寶物。
眾人散后,顧玢才從牆頭下來,他手心裡滿是冷汗,細碎的粉末染了他一手的紅。
昆煜一錘地,「雖為成精,也是極天地靈氣而成的。怎麼可以,唉。」
顧玢抓了幾把放到了隨身的香囊里。
現在不得已視金錢如糞土,那將來,下一步,是不是就該——
視人命如草芥了。
入夜,顧玢在能安居心不在焉地看著一本不知何年月的破爛書,等著夜來回來。
夜來的房裡熱得發燥,不是溫暖如春的暖,而是把人架在火上烤的那種燥熱不安。
還能安居,能安就怪了。顧玢忍無可忍地打開了窗戶透氣。
夜來身上帶著一股陌生的酒氣,一路踉踉蹌蹌地就跌了進來。
顧玢嚇了一跳,忙著收拾了書和秉燭夜談的雅興,上前扶穩了他,給他倒了杯茶。
才發現他的白袍上有血跡。
顧玢:「哪兒受傷了,我看看?」
夜來笑出了夜少玩世不恭的勁兒:「昆煜,我跟你說,祝家小子,被我宰了。叫他們,叫他們,沒事兒找顧玢麻煩。」
「顧玢是忒不夠揍,但是,但是,」
「也不能死,不能死,不能,」
「死在迷仙引。」
「昆煜,我故意支走他,不只是嫉妒他,施夷光和陰樆桾比我有本事。南宮氏一邊逼我的婚,一邊逼我的宮,我能怎麼辦那小子趕緊滾球吧,估計囚夜澤沒有那麼多不長眼的。」
「你說,怎麼想名揚天下,就那麼難哪,啊?」
夜來趴在床舷上,眼裡一片混沌,嘴裡也不請不楚,反正顧玢是聽不出來他是想讓囚夜澤護著自己,還是想借囚夜澤殺了自己。
「昆煜,為什麼,湫澤和夜氏私通就不該一碗打胎葯解決了我嗎?現在好了,親兒子親女兒被面首明裡暗裡整死了。」
「得了,這下只有讓我個私生子繼位了。你說說這事兒辦的,湫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不高興,南宮氏的人看著我也不痛快,我自己算計來算計去,也,也不舒服,大家,大家這是,何苦呢。」
湫澤湫夫人是迷仙引的上任仙主,夜來苦尋多年的母親。這位湫仙主實在是個風流才女,外面的爛事兒,真是……數不清楚,索性她一個女人家還算有分寸,只有夜氏一個獨得青睞,湫澤還破例把這個個兒子養在了身邊,四處遊歷,落了個身死異鄉的下場。
顧玢是知道的,在囚夜澤的茶肆當了大半年的鬼手先生,這點兒秘辛實在不是秘密。
他從夜來身上扒下了身上血色斑駁的白衣,換了一件旁邊的常服,灌了一碗不知誰備下的醒酒湯,給香爐添了一回香,平靜問道:「仙主想讓我怎樣。」
夜來:「啊。」
「顧玢在囚夜澤該幹什麼。」
「玉……玉璇……璣」
「什麼。」
「玉璇璣。」
還真還有所求,有所謀。
顧玢咬了咬唇,好,既然你送我去囚夜澤是為了保護我,我就再幫你一次。
最後一次。
既然,所有人都不願意他在幕後好好獃著做閑散人,不願意他平穩收官,那他就再退一退自己的底線,拉著大家一起走鋼絲。
他到想看看,誰敢槍打出頭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