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之其六
誓言鏗鏘有力,不知顧上卿真心假意,反正陰墟主受人之託,逢場應和。
所以日理萬機的仙丞大人又幸福地回歸了顧家大少爺種花遛鳥無事忙的美好生活,閑得發慌。
只是地點被迫從顧府改到了天街巷,從民國的大少爺變成了秦國的大少爺。
在確定顧伶煙已經漂走後,更是接任起了鬼手先生的活路,非常愉快地賺錢養家。
囚夜澤里有生不拜君的朱道明,有方圓說棋的神童李長源,有金龜當酒的詩仙,有擺茶攤聽故事的蒲松齡老先生……
別有一番混亂的新奇。
當然,囚夜澤自有禁制,眾人信物往來,浮生一夢會忘記所有不合邏輯的未來。
這些人入得囚夜澤,就像是不聲不響地蟄伏在此,哪怕恍若隔世,拿到信物回去也是當日凌晨。
顧上卿反正百思不得其解,怎麼自己的時間就和外界同步了,可這事兒實在不在他的掌控範圍之內,明查暗訪一圈,只好暫時壓了下去。
囚夜澤的父老鄉親們,既不敢得罪鬼手先生,又不敢甩了上卿大人的臉,糾結了幾個來回,硬生生地把稱呼卡在了二者之間。
於是,鬼市有了前無古人的鬼手大人。
鬼手大人的生活不容易,在夜以繼夜的陰墟主在一重人的接連提醒和施夫人的質問里終於想起了這個救回來的廢物點心,塞給了他幾個武藝師后,尤顯艱難。
在施夫人的慈母心腸下,顧玢的騎射功夫都還算不錯,不管是顯擺六藝,還是坐鎮中軍,都夠用了。
如今,在黑冰台將士的劍下,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麼叫做望塵莫及。
將士尚如此,何談陰濁本人?
屠盡西平,踏平北疆,肅清氏族,入主九界。
不加描述,便已經帶著血腥氣迎面而來。九界神佛妖魔鬼怪人,誰敢不怕?
雖說對他來說並不是難事,但——
這得要怎樣的魄力和血性,要怎樣的一手遮天,刀槍不入。
不是說本事,是說心腸。
他是真的鐵石心腸,還是,別有內情。
並非顧玢想給他找什麼理由要把他變成一朵不染纖塵的白蓮花。只是恍惚覺得這種年紀輕輕而位高權重的少年人,總不該是個少不經事的殺人魔頭。只是覺得這種手持拂塵的道家子弟,哪怕傷痕纍纍,血債滿身,也不該滿身污濁,多少得有點所謂不得已而為之的苦衷。
畢竟未知全貌,怎好說十惡不赦。
就像,吳啟雲之死。
……
陰墟主這兩天也在和人扯皮。
慕容府的宗親們經過了兩年前不怎麼徹底的清洗,除了慕容魑和被陰樆桾早早扔進西推事廳的小慕容魎兩個實際已經改姓慕的還算身居高位,其他的都被收拾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群只會嘮叨的糟老頭子。
就這些老刺兒頭也不讓人省心。
說來話長。
囚夜澤的歷代墟主無一不是年少成名,叱吒風雲,但所謂天妒英才,一般都不大能活。在壽命這事兒上來說,囚夜澤比周圍的妖魔神佛相比落後了不止一星半點。
嚴格意義上來講,他們的九界之主比周圍的同齡人小了幾十輩有餘。
問題就出在了這裡。
囚夜澤師徒相傳,若是如先主晚啼君端木隱一般,沾了大器晚成的光,多活了七八年還好。
若是死的太早,哪來的徒弟給你接茬兒干?這就需要一個墟主生前信得過的人,暫代攝政,並替墟主開館收徒。
當然也可以自己拜其門下——但一般沒人那麼干,差著輩分誰都不好受。
那個人就是長史。
信得過三字範圍甚廣,在此處就很具體了,信到什麼程度呢,同行同息,同飲同食,同桌同席。
已經遠遠超過了心腹的境界,更偏向於那種可以托妻託孤的生死交。
其實長史本來也就是託孤的買賣。
老刺兒頭們的摺子雪片兒似的,紛紛表示墟主十四有餘,到選長史的年齡了。
字裡行間得透著一種惡狠狠的詛咒,你沒幾年好活了,快把後事安排起走。
誠然,陰樆桾上位五年有餘,換個命短的,都過了大半兒了。
選長史,陰樆桾本身是不介意的,也很配合。
但如果把他們七大姑八大姨的公子小姐都拉出來排了個遍,還拉進了其他界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物來,就另當別論了。
簡直不像選官,倒像是媒婆上杆子來說親。
忍無可忍的陰墟主次日在推事廳,溫文爾雅地摔鍋打碗,清清楚楚地表達了自己不想娶妻,也不想出嫁,板上釘釘地讓她的祖師爺爺,即至今未死的鬼市第一任墟主范蠡和慕容家那個清明之前就開始打腹稿的慕容喋去選一個能當重任的正常人來。
一陣沸沸揚揚之後,各顯神通的俊美天師,包括司玟本人都滾回了輕妖閣。
紅衣裹的枯骨架子也嚶嚶嚶地又跟著他家後主百鬼夜行去了。
飛虹界的一個和尚被罰得卧床不起。
影孤絕的默者在刺殺人物成功后帶著不能為墟主效力的遺憾回朝復命,被江擇找了個借口整了一頓。
長安城平康坊的頭牌半路就被富商贖走了,別有機緣。
朝暮殿和冷月宮的白臉兒舞女被主人氣急敗壞地追了回去,拖進來亂葬崗。
至此,閑雜人等才算是退避三舍。
慕容魑閑來無事去打探了半圈,不由求到了自家弟弟的頭上,「二兩,聽哥一句,你去試試看?嗯?你快去吧,那一堆歪瓜爛棗,他娘的還不及我呢,這水放的不明擺著要給慕容蜚清道嗎。」
慕容魎才八歲,頗得陰墟主真傳,一臉嚴肅的稚氣,活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手裡拿著書,頭不抬眼不掙,「不去。」
慕容魑:「二兩,你娃子不是最心疼墟主了嗎?慕容蜚你表哥要真成了長史,不得給墟主添堵啊?」
小慕容魎認真道:「不許叫我二兩,還有我姓慕。」
慕容魑捧腹:「哈哈哈哈——喜歡我叫你什麼,小魎,還是跟著墟主叫容魎。」
慕容魎喃喃:「我為什麼要和你廢話,忙我幫不了,你該去找顧上卿,陰公子說他,很厲害。」
「陰公子?」慕容魑沒及多想,掉頭就往天街巷跑。
有人比他先到了。
施夫人的車駕已經在外面了。
慕容魑未等通報,一欠身鑽了進去。玄機堂里能看清三人。
其中蒙了黑帶的正是顧玢,另一位看不清,想必是黑冰台的哪位將軍。
慕容魑側耳聽。
顧玢:「多謝先生美意,顧玢是個連酒都喝不來的廢柴,實在難當重責。」
范蠡:「乾兒,我可不算給你開後門。慕容蜚為人暴虐嗜殺,樆桾若是准了他,之後整個九界都沒有好日子過。再說,你文能安玄門,武能鎮百家,何必妄自菲薄。在天街巷也埋了有幾個月了,該出頭了。」
顧玢抹了一把汗,耳朵似是往慕容魑的方向偏了一下。
「先生那麼信我?只是,先生篤定,那位列仙丞,風光肆意的日子就一定比我在此混吃等死練劍逛茶館看閑書的日子快活?」
「我從來不覺得平淡無瀾的生活有什麼丟人的。」
「相反,」
「我很喜歡。」
「我從來都沒像現在這樣安於眼下。」
武藝師收了劍,語氣冷峻得有些刻薄:「暫避鋒芒,很明智,俞進則退之,上卿大才。但一昧不肯出劍,就是退縮了。」
范蠡神色古怪。
慕容魑看清了他的臉,人一僵。
顧玢:「那諸位不如敞開天窗說亮話,陰公子有點兒霸道啊。墟主為保我一條命人前出此下策把我帶回來,現在指不定心裡多後悔。您還敢親自上陣挖夜仙主的牆角了,不怕我翻了天嗎?還有暗處的小兄弟,腿腳蹲麻了就出來,瞎子沒法把你背出去。」
慕容魑訕訕地走了出來見禮。
陰冷:「何其有幸,顧上卿是認出我來了。」
顧玢:「陰公子客氣,長歌門掌令掉了。」
……
范蠡輕咳一聲,看著慕容魑掏出火折點了燈,才道:「兒啊,你可知何為捨得?」
顧玢已經解下了黑布,拿在手翻來覆去地捏。
「有舍才有得,為了囚夜澤不舍了所謂忠心二字,上哪兒去找理順言張的代替慕容蜚的人呢?」
慕容魑沒那麼多彎彎繞繞,直言道:「顧上卿,我人不精,實在不懂你們這些大人物天天在算計什麼,反正那些玩意兒聽著都挺厲害的。」
「但有一個道理我都懂,您要是真想在囚夜有所動作幫著夜仙主,不也有個明面的身份嗎,單單上卿一個榮銜,怕是不夠您發揮的。」
顧玢半笑不笑,「喲,聽聲兒倒是慕大人了,有幸。大人既有自知,就不怕我一鍋把囚夜澤端了?」
慕容魑的聲音顯得有點兒甜,「大人多慮了,這事兒不歸我管。該問范先生去。」
范蠡心道,你小子可不傻。
顧玢沉默著,一下一下地顛著他那把破劍,走了。
慕容魑盡職盡責地吹熄了燈,忽然察覺一絲不協調。
顧玢身手不錯,就算沒有黑冰台的本事,對付冷月宮的文官也該夠了,而且綽綽有餘。那天怎麼會被綁?
是早商量好了,還是,
他燈剛熄利落,顧玢幾乎是飄的腳步就毫無緩衝地停了下來。反應了一下似的,才四平八穩地向裡屋走去。
慕容魑眼尖的看見,他走到階前,先用腳尖碰了碰。
出了進門,慕容魑借著扶范蠡上車,問:「范先生可知,上卿的眼睛是不是。」
范蠡回頭看了一眼,有點兒沒懂他的意思,「在輕妖閣不還好好的。」
慕容魑:「那,時靈時不靈的情況呢,他在囚夜澤總是帶著眼布,總不會是單純想裝瞎吧。」
那還真不好說了,可能性不小。
燈下的顧玢看上去有點兒木。他用手拔了拔險些遮住眼睛的劉海,怔怔地做在哪兒,半天才想起來合上窗,給自己倒了杯不知多久的茶。冰冰涼涼地咽下去,他一個激靈,死死地握住了那個茶碗。
夜來的仙路不順,他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如此不順,如此艱難。先是破望之時真氣走岔,又有人火燒能園,才平了玄門之亂,祝氏幾兄弟就開始為了仙丞之位爭得頭破血流,幾乎在有定居里拔劍血濺三尺以表忠烈。
偏生這時候他不能在,他走之前留了一匣子的錦書密令來應對突發情況,絞盡腦汁的推了三個月,誰料問題出在了他這裡。
他急流勇退,暫避鋒芒之後,最想乾的事兒不是處心積慮,未雨綢繆,滿腦子的撂挑子。
他從手裡摳出來一張字條,迷仙引來的。
「顧大人流的是帝都顧氏的鐵血,當斷則斷。」
當斷則斷,當斷則斷,當斷則斷。
也許有人生而無所不能,遊刃有餘面對世態炎涼。
但顧玢不是那種人。
他是君子之中的君子,名門之中的望族,為了夜來,把自己的底線一退再退,做到了武裝壓制的地步,看自己機關算盡,把那點兒玢華越抹越黑,甚至不擇手段的和一個真心欣賞他才華的人虛與委蛇。
范蠡說慕容魑暴虐嗜殺,人們眼中,他又何嘗不是?
顧玢把那幾乎被他的體溫捂熱的杯子輕輕磕在了桌上。
他還得再退一次。
往兩邊都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