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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心其五

  顧玢被一碗涼水潑醒了,當場赴宴。

  眾人一時有點沒反應過來。

  這平日輕言細語的燕宮主,一來就幹了票大的,綁來了這位風頭正盛的顧大人。

  早聽聞這位大人手段非常,誰也沒想到首次得見這位大人尊容是以這麼尷尬的形式。

  而且,肱骨之臣一碗水給潑醒,這位夜仙主還能風雨不動安如山地喝茶,這是裝棒槌啊,還是真心大啊。

  顧玢神色有些恍惚,但沒有真糊塗。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整理了一下自己凄慘的儀容,向諸位施了一禮。

  「今日實在俗務纏身未能赴宴,但若早知道輕妖閣如此待客之道,我便自己來了。還省的挨這一下,煩勞諸位把我抬過來。」

  司玟心裡罵了燕然千八百遍,臉上笑容不變:「輕妖閣慢待大人了,陵容,帶大人下去換件衣服。」

  顧玢笑得很君子,在夜來身旁的加席坐了,「不勞費心,我肉體凡胎的禁不住。」

  江擇哈哈一笑:「怪不得樆桾和你小子投緣認作上卿,原來不是什麼善類,我輩中人。」

  司玟打了幾句圓場,郡宴才算開始。

  夜來鬆了口氣,回身問:「沒事兒吧?」

  顧玢勉強對他笑了一下,「有點兒暈,無妨。」

  昆煜在後面適時扶了他一把,低聲道:「大人怎會……」

  夜來翻了個白眼,冷哼道:「夜路走多了,能不遇見鬼嗎?」

  顧玢單手按了一下太陽穴,轉頭的一瞬間,看見那和尚在看他,雙手合十,為他祈福似的念念有詞。

  這時候到不像學生,像和尚了

  他想起了一個人,這和尚的置身事外是因為青燈古佛之下,那陰樆桾呢?

  人前,他從來是萬眾矚目前呼後擁,他的落寞為誰而流?

  他那份清遠的寂寥,到底是有什麼放不下,舍不掉,求不得又扔不掉的那些無法公之於眾,只能秘而不宣地一筆帶過,理所當然地背上的負擔?

  還有他的臉,自打入主囚夜澤,就沒以真容示過人。有人無意窺見一絲端倪,到處吹噓陰墟主無論男女都是天下無雙。

  這話可能不怎麼謙虛,也不怎麼可信,主要是因為他出自江宗主之口。但是大家還是很給面子的留了兩個第一給他。

  能以無雙喻之,也不該是空穴來風,至少是個擲果盈車級別的。

  他蒙了半張臉是因為看不見,那陰樆桾呢——見不得光嗎?

  夜來輕咳一聲,顧玢才猛然驚覺自己盯著那和尚看了半天有些失禮,歉意一笑,遙遙地拱了下手。

  和尚側身不敢受禮,然後也拜了一下,起身謝宴告辭。

  沒正形的江宗主眯著狹長的煙,看了看楚楚可憐的顧玢,看了眼出水芙蓉的和尚,開口就沒好話,「怎麼小師侄是要對顧大人望眼欲穿了嗎?」

  這人的嘴得多欠啊!

  顧玢已聽眾人說了剛剛的事,道:「不及江宗主敢和我家墟主心有靈犀。」

  夜來此時看出不對了。

  顧玢一向是不願意逞口舌之快的,對待朋友和敵人都是一派春風化雨的模樣。在昆煜的印象里,哪怕玄門的劍都抵到他臉上了,也沒聽過他用這麼無禮的語氣。

  小和尚習以為常,想必沒少被糊弄,十分好脾氣地說道:「小師叔,師叔新近給那位開了幾張方子,有勞您過去跟師侄取。」

  江擇飲盡杯中之酒,咂了咂嘴:「這個病秧子。」

  抱怨歸抱怨,他還是起身告辭,然後頓了一下。

  「江某失禮,慢待大人了,只是覺得和大人投緣,若大人有空,也該去我影孤絕坐一坐。」

  轉眼間,那道黑影已經一路飄飄蕩蕩地閃過。

  他這無禮如彼至性如此的少年氣,諸位也並非第一天領教,紛紛起身相送。

  這邊還沒等坐下,燕沫卿便起身四處敬酒。

  小劉盈喝的醉乎乎的被司玟溫言送回了客房。

  虞思笑了一下似的,輕扣了一下門杯一飲而盡,又專心致志地看著這一個月來各方的簡報。

  顧玢的臉色不大好,一身水漬還沒有干,顯得有點恍惚。

  燕沫卿已經踱到他們這邊了,「恭喜夜仙主了,有能臣如顧大人,想必仙主定是能靜心養性,登位仙科了。提前祝夜仙主登神列仙了。」

  夜來心裡聽得不大舒服,還是勉強和他碰了一下杯,飲了一口,「承宮主吉言。」

  燕沫卿又極為熱絡地替顧玢滿了一杯,「早聞顧大人風姿卓絕,燕然十分仰慕。果真百聞不如一見,為了讓諸位飽飽眼福,本宮主這手段實在不怎麼能上檯面,還望大人見諒。」

  莫蒲剛就一肚子氣,被自家哥哥攔住才勉強壓了下來,一聽這話,當場炸了:「那還有本事一碗涼水把人潑醒。大人兩界重臣,燕宮主這手段可真是太不擇了。」

  莫宇不好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只好給她夾了塊裡脊,強制轉移話題。

  虞思從簡報中拔出頭來,慢悠悠地說:「嗯,莫郡主言重了,燕宮主如此迫不及待,大概……是因為仰慕過頭了吧。」

  司玟一下子沒端住,笑出聲來。

  燕沫卿渾然不覺,笑得十分真誠:「大人官拜上卿,位列仙丞,短短几個月,肅清仙門,清洗百家,力扶仙主。」

  「甚至得到了陰墟主和江宗主的賞識,還曾被施夫人收為義子,實在厲害。」

  「冷月宮雖然不濟,也來向大人討個好,敬大人一杯。」

  顧玢的臉色似乎又差了幾分。卻硬生生地擺出了一幅高深莫測的模樣。

  燕沫卿飲盡,相當客氣的亮了亮杯底,把酒杯往他面前推了推,「先干為敬,還請大人看在冷月宮與迷仙引世代交好,比鄰而居的份上,幹了吧。」

  顧玢移開了目光:「今日身體微恙,幹不了杯,那天得了機會再與燕宮主好好喝一杯。」

  燕沫卿不依不饒,笑容似乎變了味道。

  莫蒲一摔桌子,「燕宮主,大人都說了身體抱恙了,你還咄咄逼人,可不像是仰慕。」

  莫宇咳了咳,「蒲兒,慎言。你累了,回去歇著吧。」

  然後無視了莫郡主的不滿,派人把她送回了長安城。莫蒲甩袖就走,連衣角裙邊都看出來了此人的不服不忿。

  莫宇打發走了她更是裝起了小透明。

  長安城地位不上不下,一向不敢摻和他們各界的事兒。剛剛自家妹妹那麼旗幟鮮明地站在迷仙引,不,準確來說是顧大人之後,怕是單純地覺得那小子長的好。

  這邊燕然還是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大有不幹杯就灌的意思。

  昆煜在燕沫卿的注視下,輕輕地叫了一聲「仙主」,示意他站出來說句話。

  夜來卻吃搶葯了似的:「讓你喝,你就喝。」

  燈下的顧玢似乎顫了一下,看樣子很想回頭看一眼,生生忍住了。

  昆煜還想說什麼,也生生忍住了,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燕沫卿得了首肯一樣,直接要灌,忽然臂間一麻,酒盞穩穩噹噹地落到了另一個人手裡。

  裡面的酒卻潑了燕然一身。火還沒起,一盆水就潑了下來,他道:「……陰墟主安。」

  顧玢抬了抬眼,看著那黑衣,低聲道:「墟主。」

  陰樆桾看那人衣服濕了大半,鬢角還隱隱有水珠,眉眼微垂,說不出的委屈可憐。像個無助的孩子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夜來。

  陰樆桾道:「不十分的安。」

  殿中人如夢初醒。

  身後慕容魑已經趕了上來,向顧玢施了一禮,「顧上卿。」然後環視一周,嗤笑道:「諸位是覺得囚夜澤好脾氣嗎?」

  虞思拎起那把鐵弓,放下那份簡報:「哪敢啊?燕宮主屈尊降貴地敬酒,顧上卿不給面子就算了,還搬出那你家墟主,太不夠意思了。司閣主,時辰不早了,先行一步。」

  司玟笑道:「虞姐姐請,我送送你。」

  莫宇才站起來,還沒說話。

  一個略帶煞氣的女聲便一路闖了過來:「都給我站住。」

  那曼妙的身影一路匆匆,紫袂翻飛,陰樆桾看上去有點兒吃驚——感覺有點兒吃驚,反正他的語氣中帶著理所應當:「施夫人。」

  不管周圍夜來還是其他人都不鎮定了。

  打狗還得看主人呢。

  顧玢沒福氣再坐著了,勉強起身,可能是跪的太久了,腿腳有些發酸,不怎麼明顯得踉蹌了一下,被人一把扶穩了。

  陰樆桾只是一扶即放,表情心理全都藏的好好的。

  施夫人拉過他上下看了個遍,「怎麼臉色那麼差。」

  顧玢笑道:「夫人怎麼來了,我沒事兒,正說郡宴回去看您呢,怎麼還等不及了,沒什麼大事兒,燕宮主敬酒,我這兒剛跌了一跤,不怎麼清醒,燕宮主正歐氣呢,臉色怎麼能好?」

  施夫人慾言又被慕容魑攙走了,「又誰跟您嚼舌根了?危言聳聽。墟主在呢,夫人放寬了心,隨臣回去。」

  施夫人揉了揉顧玢的鬢角:「你啊,謊話連天,就會糊弄我。阿濁,不許人欺負他。」

  這尊大神一走,所有的事就可以拿到檯面上來說了。陰樆桾先斟了一杯,十分客氣地朝燕宮主一亮杯底。

  「這杯,本尊代之。我囚夜澤的人,想要的,另尋高明;想打的,本尊奉陪。」

  略帶煞氣的話一出口,夜來更是心虛了幾分。

  陰樆桾:「廢物點心,本尊眼皮子底下都能被劫,還不滾回去。」

  顧玢藏在袖子里的手鬆鬆緊緊,一雙眼裡的光也明明滅滅。

  夜來的心大裝不下去了,「陰墟主未免有點兒強人所難了。顧玢是迷仙引的人,墟主要護著手也不該伸的那麼長,失之磊落怕是有損墟主名譽。況且,囚夜澤能人輩出也不差這一個。但您看我這兒,就這麼一個心腹。」

  虞思百無聊賴又翻起了那份報:「呦,顧大人真是擲果盈車哈,人見人愛啊,聽夜仙主的意思,我還差點兒以為墟主要強搶民男呢。」

  「怎麼,要不,我再攪一水。大人考不考慮來青笛夜?還省的操勞,落個安逸。憑著大人的模樣,子建保證只娶一房。」

  這位……就是來踹台找事兒的的……

  莫宇難得發表了一個意見,先是打了半天的太極,才含糊隱晦地點出了他的觀點——夜仙主用人不爽,搶人不放,不大厚道。

  燕沫卿在施夫人露面時就已經成為了莫宇的接班人,降低存在感,此時話轉了一圈,又到了他面前,他有點說不出話。

  司玟善解人意地接過了這朵花:「陰墟主,雖說您於迷仙引有恩,但不問夜仙主,也該要體諒一下顧大人的意思。士為知己者死,若顧大人不能視您為知己盡己才學,您又何必強人所難,自毀棟樑呢?」

  夜來聽了一回,心裡忽然有了種不盡人意的感覺。微乎其微地露出了一點慌張來。

  昆煜倒是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陰樆桾伸出了一隻手,另一隻手有意無意的捏著拂塵。

  顧玢沒有回應。

  所有界主都緊張起來。

  然後,

  顧玢在那隻手上碰了一下,一拜到地。

  「願隨墟主行,無所辭。」

  那隻手纖細,修長,唯有薄繭,帶著力度,冰得幾乎滲人。

  但無論是那一刻,還是之後的多少次回夢,顧玢不得不承認,那隻手一牽一引,亂他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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