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散其四
顧家大小姐留洋出海沒有幾天,就又來了個重磅消息。
吳郁文的二公子前幾日病癒再度出關,整個人就像是燒壞了腦子,連那對神眼都不怎麼靈光了。沒過了乞巧就卧床不起,駕鶴歸西了。
這很難讓人不想到背後的宗室和至今還沒露面的其他三聖。一時間,有心人彷彿自己懂了什麼,宗室的日子好過了不少,吳郁文也意料之外地沒有跟宗室玩命。
顧府冷冷清清的,只剩下了顧向平一個人摟著亡妻原笑笑的黑貓在裡面轉悠。顧玢是個忙人,不知道在忙什麼,但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人影也是經常有的,了。顧父無聊的柱著拐杖在祠堂笑笑長笑笑短地告狀,忽然有了一種不為人道的寂寞。
顧玢的卻有點忙。
他和陰樆桾實在把宗室的求存欲和南宮氏的殺伐果斷想的太美好了。夜來根本就沒有來得及選就被強行打開了天目,洗滌了神魂,以凡人之身被扔上了迷仙引接受朝拜。
夜來一個凡人,實在壓不住場。
南宮氏,除了會要挾仙主之子實在也沒什麼別的本事拿的出手。
好在同樣凡人卻什麼都不凡的陰墟主反應夠快,立刻點了人連著南宮氏的家將及時趕到壓場,才避免了少主當場被射殺的鬧劇,算是勉強站在了這位年少主的背後。
隨後而來的顧玢以囚夜澤上卿的身份一路安頓好了玄門百家,在陰樆桾的默許下幾乎以武力血洗了這十幾年的世家根基。
為了報仇似的,大難不死的夜來在南宮氏的授意下點了他仙丞之職,和南宮氏族內外而治收拾迷仙引的爛攤子。夜來本人則被南宮氏請的先生拉去背書。
在未來三天里,顧玢連推七道律令,平息氏族,駐紮兵防,安撫百官,出台吏治,減稅降負,加強貿易,提高生產。
其鐵血手段高壓政策與當年陰濁如出一轍,至此,囚夜澤的年輕上卿,迷仙引的新任仙丞,帝都顧氏的獨子顧玢一戰成名,九界為之一驚。
往日的少年時代似乎也就因為他給兄弟謀划的一個好前程而煙消雲散了。
七月十五鬱江
顧玢從昏頭轉向中後知後覺時已經過了小半年,告了假要回顧府送妹子出國。
迷仙引和囚夜澤不過隔江而望,亮了都不只一個度。顧玢一踏上囚夜澤就覺得世界又靜了。
他眼神不好但是沒有全瞎,是真正意義上的半瞎,一天十二個時辰只瞎一半。單純只是因為常年和他爹鬥智斗勇,借著豆大的火光看書,把眼睛熬壞了,一暗一點就看不清東西。
這便是他在囚夜澤裝瞎子鬼手的原因。
反正囚夜澤伸手不見五指,他也看不見什麼。
半瞎認命的摸出了久違的黑布,才驚覺自己這青衫博帶,加上一頭不倫不類的短髮,著實尷尬。在迷仙引沒人有膽量嫌東嫌西,但囚夜澤魚龍混雜,未免有點掉上卿的架子。
他嘟囔了兩句,也沒真回去換身衣服,反正都是虛職榮銜,權宜之計,沒人當真。
他從背上解下了裝飾大於實用的破劍摸索著往前走。
未近城門,沿江邊聽有人一路吹著什麼樂器在江上漂,不遠不近,似乎一路都跟著他。
有人說過,囚夜澤繞水,向迷仙而南通鬱江,百折千回,百轉千腸,江流甚湍,多傷人命,也多有鬱郁之人常年飄蕩水上以訴哀情悶悶。
聽聲音倒像是排簫,顧半瞎走的不大穩當,只覺得這曲子到沒有哀怨,只是聽著格外蕭索。
無人伴我也春秋,無人伴我也此生。
聽著讓人心裡泛酸。
簫聲嗚咽,他猛然回味出了幾分囚夜澤送葬時《魂棲》的味道。
那天好像聽誰提過一句,今兒該是中元節了——不對,往日來往囚夜澤不是沒有時間流逝嗎,不是近似凝滯嗎,怎麼這麼快就到了七月十五?
還是說,迷仙引日月星辰輪替,已經算入時間了。
這不是遊戲,不是演習,是他的年歲。
顧玢才十五,在這一刻,他真真切切體會到了一種人生幾少年的悲哀。
顧玢身上起了一層薄薄的冷汗,夜風一撩,一陣涼意格外瘮人。
他現在回到現世,還會是凌晨嗎,顧府那盞燈還亮著嗎,老管家還會給他留門嗎?
夢遊觀棋,醒來世已沉柯落木。
囚夜澤,囚夜澤,到底是囚了夜,還是為夜所囚。
沒等回神,就被人一掌劈暈了過去,失去了意識。
簫聲兀自逡巡繞水,為他送別一般。
……
夜來一臉倦色地從能安殿出來,隨口問道:「昆煜,顧玢呢,有定居嗎。」
昆煜是湫澤舊仆,極有眼色地摻了他一把,才輕聲回道:「仙丞大人不是告假了嗎,前腳剛走,想必明天就能回來。那什麼,今兒是七月十五,照舊例是有各界之主輪辦郡宴的剛剛輕妖閣的司閣主已經來請過了,仙主看……」
夜來聞言一頓,「都有誰?」
昆煜:「九界十主四荒,一般來說四荒不打給其他人面子,陰墟主之兄性子孤僻不喜見人,也不大露面。其餘幾位都是要到場的。仙主新近繼位,於情於理都該走一遭,但陰墟主體恤,說您若身子不適便不必勞動了。」
「墟主也是為了您好,顧仙丞不在,其他各界態度不明,您驟然現身,會讓人有很多可乘之機。」
夜來抬頭望著那如止水一般萬里長天,聲音有點不對勁:「顧玢,做的很好,是嗎。」
昆煜沒明白他的意思,如實答到:「嗯,煜不懂玄門百家的事兒,但顧仙丞似乎風評不錯,有定居幾乎隨時都是燈火通明。不管仙丞是否能幹,至少算得上是宵衣旰食,殫精竭慮。仙主好好閉關修鍊便是,爭取早得仙籍,政務的事,仙丞用該擺得平。」
「擺的平?」夜來回頭看了他一眼,自艾自怨般地哼道「他都血洗迷仙引了,玄門中人扒他皮的心都有了。此時按捺不動,多半是給陰墟主面子,不敢往槍口上撞。」
昆煜沒敢接話,聽那人嘆了口氣,「走吧,去見見,也替我兄弟分分憂,他夠辛苦了。」
總覺得,其言不善似的。
輕妖閣
緩歌慢舞凝絲竹,近日君王看不足。
輕妖閣花妖狐怪的絕世顏色壓在綴妖塔之下不足為外人道起,為了彌補這一缺陷,閣中的天師也是格外的貌美,來往穿梭的侍女個個都是眉目如畫,綵衣飄飄如同世外仙姝。
閣主更是以美貌名動九界。
昆煜小聲說:「輕妖閣是歷代出美人的地方,女子尤以容貌為重,若是容顏有瑕,其罪可比失節,定是嫁不出去了。」
夜來一路從大殿外走來,聞言笑道:「果然這一路上就沒見到姿色平庸的,都是挑一的美人。」
行至雲池兩人不約站在玉欄上向下眺望——雲氣森森,空谷飄渺,蓮花盛開在水面飄忽,這兒的夜色淺的多,幾近黃昏,天上是火燒雲燎,池中有菡萏飄香,好似天上瑤池,美靜之至。
迷仙引本是仙界都沒有這種神氣。
夜來見那花下紅繩牽絆,更襯得美顏。
一個女聲在背後應道:「那是妖,我等外族更願意稱之為天殺。」
夜來重複:「天殺?」
「天道不容,越是污濁越是美好。」
夜來覺得那人話裡有話,不由回頭打量,小聲詢問昆煜:「這位?」
那女子箭袖輕袍,青絲高束,腰懸雙劍,背負鐵弓,眉眼更是如刀似劍,帶著尋常女人沒有的英氣嫵媚。
她點頭見禮:「青笛夜虞思虞子建。這位該是夜仙主。」
夜來在昆煜的暗示下,回禮:「虞後主。」
虞思看了一眼昆煜,「顧仙丞沒來嗎?那真是可惜啊,不能得見大人風采了。」
夜來心猛地一揪,顧玢莫非出事了?
他早就聽聞各界規矩不同,亦步亦趨地跟著虞思,唯恐失了禮數,被人笑了去。入了大殿更是不知坐在哪一席,殿中一美人就迎了上來。
司玟明麗而妖艷,霓裳綵衣,無風自飄,輕羽亂顫,上有淺緋穿花連枝輕衫,下罩綉金百蝶八幅裙,胸前懸著墨金瓔珞編十錢,發挽點翠盤藜簪,腮邊絞著細羽青絲花鈿,腕上盤著竄銀掐絲葡蔓鐲,一雙桃花眼顧盼神飛,淺笑倩兮,神采飛揚。
她上前兩步:「虞姐姐快請,我早就吩咐過了,姐姐肯定卡點兒來,正好讓他們把點心從屜上取下來,姐姐可要多用一些。」
「這位該是夜仙主,司玟給您問安,沒想到仙主是這樣英俊瀟洒的男子。仙主看上去與司玟倒是年紀相近,不知……」
夜來本以為自己這個便宜仙主會不受待見,但沒料到這姑娘把不待見藏的這麼深,老實答到:「未及加冠,十八有餘。」
這姑娘很愛笑,「那便是多了個俊秀的弟弟了,來,司姐姐占夜仙主個便宜,帶你認認人,這位是長安城莫城主。」
莫宇理了一下衣袍的圓領,拉著旁邊的一個女孩簡單道:「舍妹莫蒲。」
三人見了禮。
「這位是朝暮殿劉盈,楓殿主向來在現世的,這次也不曾回來。盈妹妹且來見見你夜哥哥。」
這名字是不是有點耳熟,聽顧玢談起過,夜來看著那怯生生的小姑娘,沖她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不遠處一個和尚在閉目養神,聞言也睜開了眼,無聲地宣了聲佛號,司玟:「這位是飛虹界清苑大師的師侄。」
「夜仙主安好,師叔今日閉關,不能親至仙主切莫見怪。」這和尚聲音很清脆,倒不像是和尚,像是個學堂里的學生。
司玟吩咐了一句:「陵容,佩兒,小師父不喝酒,給他再斟碗素茶來。」
「夜仙主,後面這位」
話未說完,那坐沒坐相的年輕公子就懶洋洋地舉了一隻手,「影孤絕江擇。」
沒等夜來有機會說話,江擇喝了口酒,又拖著長音道:「司閣主,陰墟主說不用等他,他今天忙。」
司玟給夜來安排了席位,笑道:「江墨淵墟主忙,是特意來和你請的假嗎,怎麼請的?」
江擇面不改色地胡扯:「這不就,心有靈犀一點通了嘛,怎麼,羨慕啊。」
這不是扯淡嗎。
虞思被嗆了一下,差點就把手裡的弓捏折了。青笛夜女尊男卑,她還真沒見過,哪個男人大庭廣眾之下滿嘴跑火車,有辱斯文,太有辱斯文了。
莫蒲笑得腸子都直不起了,一碗茶水全都闔在了莫宇的鑲絲袍上。
和尚閉眼裝死。
小劉盈才九歲,沒理會江擇的口不擇言,拈著茶點吃的正歡。
司玟乾咳一聲,瞪了他一眼,忙著安排人帶莫宇去廂房換衣裳,倒也不顯手忙腳亂。
一人幾乎闖入宴中,竟直向夜來走來,拱手道:「夜仙主,久仰了。」
他後面的親衛帶上一人來,夜來瞳中一縮,腦中忽然一片空白——顧玢。
你不是狂嗎,這是被打家劫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