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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瓮其三

  就著夜色,有人被請來了,有人被喊來了,還有人被劫來了。

  顧玢明顯就是被人劫來的。

  縱使周身氣質溫潤,一言不發,也給了人一種無形間的壓迫感。彷彿那黑布下的眸中有刀光閃過。

  透著裡屋的珠簾,夜來能看見一個青年的側臉,頭髮有點長,蓋住了一邊的眼,另一隻眼上夾了一片叆叇——其實就是眼鏡,只是小神棍從詞典里翻出來的典用在了此處,到也別緻有趣。他臉很瘦,青衫下也是瘦削,沒什麼坐相,下巴上彷彿還帶了點鬍渣,眼睛卻格外得亮。

  這是吳啟雲。彌勒佛似的榮親王……前榮親王毓佳打著千就迎了出來:「夜先生,施先生,有失遠迎,快請快請。」

  夜來笑了一下,無意識似的避了一下內侍來扶顧玢的手,回道:「哪有?不遠了,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再進就得勞煩黃泉之下來找我們了。」

  顧玢這瞎子耳里塞了靜珠,一派世外高人的氣息。

  榮親王不管權不權重,好歹位高,整個人一團和氣,讓人分外受用。

  為了照顧顧半聾的感受,夜來勉強從榮親王滿天飛的唾沫星子里扒拉出來兩句重點在顧玢手上划拉。

  吳啟雲在那邊淡淡地應了一聲,完全沒顧還少了一個人,順著明梯上了二樓,紗簾一下,從顧玢的角度剛好能看見整個九幅木架,可惜他看不見,淡定自若地坐下喝茶。

  二樓隔音不錯,香一燃,吳啟雲順手撩了一下大眼前的長發,眯著兩隻眼,周身都正經了下來。

  夜來沒等說什麼來緩和氣氛,外間已經飄進了一個人。

  一身玄色的深衣,頭上還帶了斗笠,上面垂著一層薄薄的輕黑紗,卻把他的五官都隱了起來,手腳也都藏在寬大的袍袖之中,臂間挽著一尊拂塵,人彷彿躲在了一團黑霧裡。

  只有從衣角襪口的暗紋才能看出些非富即貴的端倪來。行走間,恍然飄過,腳下卻穩穩噹噹,不見輕佻,連紗簾都未有浮動。

  顧玢放下茶碗,起身見禮:「可是陰三少來了。瞎子看不見,怠慢了。」

  那人也不言語,輕輕欠身回禮,檐上的黑紗似乎才跟著顫了顫。

  夜來也跟著見了禮,「三少自便吧,現下怕是沒時間搭理我們。」

  陰三少沉默地立在燈下,筆直得讓人感覺他永遠也不會倒下。滿堂的金碧輝煌都被他的黑衣吸取了鮮亮,那黯淡幾乎是帶著一點落寞的。

  顧玢若有所感般的放下了剛拿起來的茶碗,抬頭向他那個方向看過去。

  夜來忽然有種錯覺——他們一個隔著眼布,一個隔著面紗,在對視,無聲地交談著某種心照不宣的,沒有辦法宣之於眾的,無處尋解的,求不得也捨不得的心念。

  ……

  香未盡。

  眾目睽睽之下,榮親王從半台上去下了那個被射中的物件兒從明梯上遞給了夜來。

  東西輪了一圈,顧玢打了一眼起身便要走,像是來走過場的。

  夜來本也想跟上,被榮親王一把拉下了,本擔心顧玢眼神不好,卻巧陰三少善心大發,用手中拂塵一搭,引他走去,才放了一半的心,被破留下來看了個全場。

  陰顧兩人前腳才走,電光火石間他瞥見了吳啟雲看到物件時的難看臉色,才算是後知後覺地連起了前因後果。

  什麼請君入甕,射覆打臉,這根本就是在瓮中捉鱉。他們三個明顯是被人拉來砸瓮的。

  讓被打臉的吳啟雲無力回天金盆洗手是假,真是目的是想讓和宗室作對的人退避三舍讓整個琉璃廠不敢與宗室為敵。所有人都會以為其餘三聖都站在宗室後面。

  吳啟雲就是祭旗的。

  夜來看著臉色蒼白的吳啟雲忽然一把抓著那物件往地上狠狠砸去,一口瘀血吐了出來撒了一地,映著一股不詳。

  夜來冷笑一聲,幾乎算得上是狠毒地剜了榮親王一眼對方下意識一躲,又出來打圓場。那些吉利話左耳未進,右耳已出。夜來那一刻差點也把一口血嘔了出來。

  吳啟云為人最是桀驁不馴,那是他的畢生尊嚴,他名聲盡失。

  群里人最重名聲,那是夜來的畢生所求,也被迫給吳啟雲的神眼殉葬。

  他行於世道,一腳泥,一腳水,一路上無依無靠,無牽無掛唯有那名望是他自己打下來的,那幾乎成了他入這黑暗世道,來著凄涼中走了一遭,還走的有模有樣的唯一證明。

  他無父無母,無妻無妾,無兒無女,除了顧玢一個兄弟,在這世上可謂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挂,所活一十八年,出人頭地已經成為了他唯一的慰藉。

  現在,什麼都沒了,一失足留千古恨。

  他心頭冒出了一個十分不合時宜的念頭——以顧玢的身份和本事,他會看不透這個局?為什麼還要入瓮?

  還有和陰三少疑似對視的那眼,到底是心照多了幾分,還是不宣佔了主場。

  被人挂念的顧玢走的不是很穩當,哪怕有拂塵牽著也是磕磕絆絆,卻並未有不妥之舉,一臉篤定,像是瞎習慣了。

  他隨著陰三少一路來到一家茶肆,誰知道在無需進食的囚夜澤為什麼會有這種地方,還開滿了整個西市。

  陰三少的厚重面紗彷彿擋住了一切似的,不聞悲喜,不辨雌雄,但所有人都莫名篤定這是一位翎面冷心殺伐果決的權貴公子。

  顧玢不動聲色地替他斟了熱酒,隨口抱怨著:「公子還是多少節制些,冷酒傷胃,熱酒燙喉,喝多了讓人心裡不痛快。我這都本色出演了,陰公子這張臉是有多金貴,看不得嗎。還是說……」

  「暗紋垂衣,拂簏斷塵,公子白龍魚服不簡單。」

  陰三少的手搭在杯頸上,顯得修長。他道:「顧公子強邀我來就是為了說這事兒,本尊以為,公子早知道了。」

  顧玢已然取下了耳中靜珠:「陰墟主眼力顧某那般厲害嗎,真是有幸。墟主,你怎麼看。」

  陰樆桾已經收回了拂塵,淡淡回道:「君子遵道而行,豈能半途而廢?」

  他的聲音中也帶了點撲朔迷離的味道,低而不沉,清而不冷。

  但說的話,就顯得有點兒冷血無情了,一邊說著吳啟雲遵道而行,就只有自裁酬才名一條路,一方面又說這他們明知這是口破瓮還是得遵從本心,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出真相,行正事,哪怕——所有人都覺得他們的宗室沆瀣一氣,滿口胡言。

  顧玢聽懂了,本來也就能猜到這位年輕的陰墟主是怎麼想的。

  不是說他們這種人有多光風霽月,嫉惡如仇,而是說人生漫漫,這一路上競短論長,得失難量,總要堅持一些東西,不計後果,管他是善是惡,是黑是白,是對是錯。

  這是七八歲的時候去金陵,茶樓戲院里一個毀了臉的戲子對他說的。

  顧玢笑道:「陰墟主就不想知道顧玢怎麼猜到的嗎?簡單施夫人無意間提起的。」

  「當然這些都是閑話,今日讓墟主屈尊送我一程,是為了問一樁陳年舊案。」顧玢的手彷彿就沒閑下來過,輕輕敲打著茶碗,的杯沿。

  陰樆桾不動聲色地又斟了杯酒:「願聞其詳。」

  顧玢娓娓道來:「我從小和夜來一起長大,自打我記事起,踏遍混跡琉璃廠各處,稍大一些又跟著我一塊兒提籠架鳥到處鬼混。我敢說整個北平,不,整個世界上就沒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他這十幾年如一日地順著桿兒往上爬,就只為出人頭地,宗室這一竿子毀的可不僅是吳啟雲,還白搭了一個夜來。」

  「以夜來的性格,斷不會也不敢和宗室鬧掰宗室這一盆污水潑過來,他就只能被硬拉上賊船。」

  「所以紅姨來找我的時候,我就開始想,宗室到底是為了扳倒吳啟雲,打擊吳家,還是為了拉上誰,一勞永逸地得到庇護。」

  「那個人不可能是吳啟雲本人,他性子太直,架子太大,隨時可能會後院起火;也不可能是我,不管他們知不知道鬼手施玢華就是帝都顧氏的獨子顧玢,他們都不敢要挾我,因為榮親王為首的宗室很多都在鬼市,除非不想活了,否則不會這麼不長眼的招惹施夫人。」

  他這話帶了幾分難得的犀利,一雙眼中彷彿集齊了帝都夜色中所有的光亮,尤是刀光,唯有微微上挑的眼瞼還帶著幾分如玉的溫潤有禮。

  語氣不緩不緊,不卑不亢,言辭中帶著某種質問的意思。

  似乎忘了他面前的這位不是什麼善人。

  顧玢接到:「我本是懷疑墟主你,但,宗室怕是請不動你,踏平北疆,屠盡西平,肅清氏族,入主九界,如此手段,別說一勞永逸地庇護,您連復辟清世都易如反掌。但您這一腳踩下來,船就得翻台,所以,我想到了夜來。」

  夜來心思活絡,本事又高,人緣極好,而且無依無靠,無權有名,天生是當傀儡的好料子。

  但思來想去,宗室總不能找個無法自保的半大孩子來做守護神,這名怕是得來頭不小。

  陰樆桾的酒喝的不快,但經不起顧玢這麼咬文嚼字地白話,眼瞅著一壺花雕已經見了底,隨手又開了一壇竹葉青。

  顧玢停了一下,把那壇酒奪了回來,往剛剛那壺裡倒了有小半壺,往陰樆桾面前一拍。

  陰樆桾:……

  自打他入主囚夜澤就沒有人在他面前拽成這樣,生怕他捅不死人似的。

  這貨已經忘了面前這位墟主殺伐果斷了,他好像也沒記得過,理直氣壯道:「喝酒傷身。」

  隨即壓低了一點聲音「況且我聽施夫人說,墟主大病未愈,身子不好,想必沒有停葯,更要當心身體。」

  陰樆桾的手好像是抖了一下,顯得有點拘謹,他將杯中酒飲盡了,旋即把一旁的茶碗用開水細細地燙了,倒了一碗茶給自己。

  顧玢才接上話:「然後我又想起了九界一個傳言,九界之中迷仙引仙主湫澤十一年前曾帶少主遊歷,半路,身遇不測。」

  「小仙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迷仙引此後大亂,群龍無首。南宮氏為了尋回少主多次重現人間,甚者不惜輾轉求到了帝都顧氏門下。」

  「上次誤闖淮陰,我見百鬼夜行,還隱約聽見了引仙夜氏,夜氏遺孤的字音,墟主怎麼看。」

  陰樆桾的臉藏在黑紗之後,實在看不出情緒,聲音卻有點兒疲倦:「顧公子既然已經想了個七七八八,又何必讓夜公子以身入龍潭虎穴。」

  「雖然選擇權在他,但若公子你不把他卷進來,他怎麼會有選的機會呢。」

  顧玢:「這便要請教墟主了,有些事從某種角度來說,我們該是心照不宣的何必宣之於口。我是為了讓兄弟日子好過一點,敢問墟主是為了什麼呢。」

  兩人對坐沉默良久,顧玢忽然開口道:「我見過他身上的一枚玉扣,雙面雕花,三璜聯璧,鏤紋陽刻,是漢貨。」

  陰樆桾:「修白扣」

  「是什麼?」

  陰樆桾似是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溝通生死,為仙家引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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