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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A thousand miles

  人生角色從學生轉換成媽媽,快得令子衿自己都措手不及。


  她辭掉了工作,搬出宿舍,住進蕭致遠準備好的公寓里。


  屋子是一層兩戶打通的,事實上十分適合新婚夫婦居住,視野開闊,物業服務更是一流。蕭致遠請了兩位專職的護士照顧女兒,而他自己也謝絕了一切應酬,每天準時回家,同子衿一起照顧孩子。


  大約是早產的緣故,寶寶的身體不算好,總是生病,吃不下東西,睡得又不安穩,常常整夜哭鬧。子衿畢竟年輕,面對小小的,連骨頭似乎都是柔軟的小傢伙,儘管努力學著照顧,到底還是極有壓力的,好幾次都偷偷躲到了衛生間大哭。


  那次是蕭致遠自己看見的。他工作到半夜未睡,去寶寶房看過孩子,卻發現子衿不在卧房裡。床頭燈還打開著,被褥凌亂,顯然她離開沒多久。


  蕭致遠走到客廳,發現客衛開著燈,隱約傳來低低的抽泣聲。


  他躊躇了片刻,敲了敲門。


  子衿很快從裡邊出來,神情很鎮定,只是紅腫的眼眶多少還泄露了些許情緒。她只看他一眼,側身想要離開。


  「馬上要一百天了,我想帶她回家去見老爺子。」


  蕭致遠站在黑暗之中,落地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讓他的表情帶上了幾分若明若暗與難以探究。如今的他,面對桑子衿,不會再有往日熾烈的流露表白,更多的只是內斂暗藏與不動聲色。


  「領證的事也拖到了現在,你什麼時候準備好?」


  子衿彷彿徹底驚醒過來,揉了揉眼睛,歉意一笑:「是啊,還有領證呢……她一生病,我什麼都忘了。」


  「那麼就明天吧。」蕭致遠淡淡的說,伸手替她擦了擦臉上殘餘的淚痕,「早點睡吧,小傢伙不會有事的。」


  子衿「嗯」了一聲,慢慢拖著腳步去了卧房。


  小寶貝難得睡得這麼好,長長的口水都拖下來,粘在枕頭上。子衿看了一會兒,回房躺了下來,可是翻來覆去睡不著。說起來,自從女兒生病,她已經有五六天沒有好好睡覺了,偏偏今晚小傢伙好轉了,蕭致遠又提起了那件事,她更加心煩。


  她從床邊摸出了一粒安眠藥,和水吞下去,心事重重的躺回床上。


  明明身體已經透支到了極限,為什麼……大腦沒有絲毫要停下休息的跡象呢?


  過往的一幕幕都在閃回般重現,子衿有些煩躁的坐起來,又倒了一片葯吞下去。


  領證……真的要和那個人領證?


  她拖了兩三個月,這次,又該怎麼收場呢?

  子衿摸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快要天亮了……該死,為什麼還睡不著?再過一會兒小傢伙醒了就給給她吃東西了……還得再讓醫生來看看。她必須好好睡一覺,才有精力照顧女兒。


  子衿煩躁地索性坐起來,拿出抽屜里的藥瓶,嘩啦啦一下倒出一掌心,猛地灌了進去。


  這樣總能睡著了吧?她這樣想著,閉上了眼睛……


  最後卻是被涼意激醒的。


  她艱難的睜開眼睛,只看到蕭致遠扭曲的臉、通紅的眼睛,死死瞪著自己。她能察覺出自己的臉上、脖子上正一滴滴的落下水珠,是他……用水潑了自己么?


  「你答應了和我結婚,現在想反悔,想死了?」蕭致遠低吼著,英俊的臉上表情猙獰可怖,「桑子衿,你想得美!」


  他彎腰想去抱起她,見她昏昏欲睡,想要閉上眼睛,終於按捺不住,狠狠一巴掌便甩在她的臉上:「桑子衿,你敢去死試試看!」


  她縮在他懷裡,暈暈乎乎的,是真的被這一巴掌甩懵了。


  怎麼會呢?她怎麼會想死呢?她還有小女兒,她是要看著她長大的啊!於是子衿拚命的搖頭,試圖和他說話,他卻再也不看她一眼,徑直抱著她下了車庫,吩咐司機開車。


  這一晚漫長得像是再也不會結束。


  洗胃,檢查,最後還是被要求留院觀察。


  子衿靜靜的躺著,看著生理鹽水一滴滴的落下來,灌進自己的靜脈。頭腦已經清楚了不少,剛才她想和蕭致遠說話,他卻轉過了頭,俊朗的眉宇間滿是疲倦,連開口都不願。


  「喂,我們……改天再去領證吧。」子衿終於還是說。


  他坐在那裡,沒有什麼表情,陽光落在他肩上、身上,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具沒有任何情感的雕塑。


  「蕭致遠……我不是不想領,是……真的沒力氣。」


  「不用你出門。」蕭致遠淡淡的說,「我喜歡今天,會讓他們到這裡來給我們辦手續。」


  子衿的臉色在瞬間蒼白灰敗下去,而他神色不動,只是站起來走到床邊,居高臨下看著她:「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今天么?」


  她茫然的回望他,搖了搖頭。


  「桑子衿,記住這句話。」他一字一句,神色倨傲,卻又蒼涼,「哪怕是你死,我也不會輕易放過你。」


  到了中午的時候,又是一輪檢查完畢。子衿注意到蕭致遠出去接了個電話,許是因為門未關緊,她聽到了不少。


  「上維算是徹底的度過難關了?」她忍不住問了一句,「聽說你爸爸徹底把這一塊交給了你。」


  蕭致遠不置可否間,唇角的笑涼涼的,彷彿這件事與她無關。


  子衿懨懨的轉了個身,有些後悔自己多問了一句話,未想到蕭致遠調整了語氣,平淡卻平穩的回答:「是。總體而言,暫時不會出現上維會被人收購的危機了。」


  她靠在枕頭上,眼角的餘光看到蕭致遠的背影,這段時間因為照顧女兒,他又瘦了許多。而工作上更是廢寢忘食,常常在家通宵,據說偶爾只在中午的時候補眠。有時她也會盯著他愈發顯得輪廓清雋的側臉看,看著看著就在想,這個男人會不會過勞死呢?


  這個想法多少是惡毒的,可她常常沉迷進去,無力自拔。但是有時候,她看著他小心翼翼抱著女兒的身影,卻又覺得愧疚……至少,他們現在都應該放下那件事了。


  再艱難也要做到,因為是為了唯一的寶貝。


  那一天一夜間發生的一切事,就像是一個傷口,在遠沒有癒合的時候,就被他們兩人便齊心協力的,用一層層紗布裹了上去,任其潰爛,卻裝作什麼都未發生。


  子衿「恩」了一聲:「恭喜你。」


  他依舊不置可否,將手邊一疊文件放在病床邊:「你看看,沒意見就簽了吧?」


  子衿拿過來,最上邊是一份房產證明,目前他們居住的那套公寓寫著桑子衿的名字,另外還有若干份投資基金,以及一張簽過名字的支票。


  子衿微微有些吃驚的盯著那個數字,擰著眉沒有開口。


  「就當是彩禮吧。人生大事,禮數上總是要的。」蕭致遠將筆遞給她,「這裡還需要你簽名。」


  「我可沒那麼多的嫁妝回禮。」子衿冷冷的笑了一聲。


  「不需要。」他的聲音簡單而冷酷,「我只要你。」


  她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落下的陰影襯得肌膚愈發雪白,拿過筆正要寫字,還是頓住了:「要不還是寫寶寶的名字吧?」


  「她的我自然會準備,不用你操心。」他唇角微勾:「還有,女兒的名字還要進了蕭家門才能取。你一天不和我領證,我就沒辦法幫她上戶口。」


  子衿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她一仰頭,眼角彷彿蘊著冰晶一般,閃爍著微光,卻不知是不是想要哭出來。蕭致遠卻只是看著她,懾人的目光像是無形的壓迫,逼得她無所遁形。


  子衿一咬牙,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鎮定的拿回來放進檔案袋:「我會放在家裡的保險箱,密碼你知道的。想怎麼用不用問我。」說完又遞過一張小小的信封,「前段時間太忙,也沒和你商量過結婚後的事。這裡是兩張卡,一張是我的副卡,另一張每個月1號都會打進一筆錢作為家用。我想應該夠了。」


  子衿沉默的看著他將信封放在了自己枕頭邊,拉開房門,回頭說:「你換下衣服,他們來拍張照,把手續辦一辦。」


  等她換好衣服,果然有人在走廊上布置好了拍攝器具,組裝好了電腦器具,笑盈盈的招呼她:「桑小姐,和先生一起合影吧?」


  子衿慢慢的走過去,站在蕭致遠身邊。閃光燈一亮,她卻閉了閉眼睛。


  「再照一張吧。」工作人員有些為難的說,「閉眼了。」


  蕭致遠攬著她的腰,並沒有絲毫的不耐煩:「好。」


  子衿的身子在輕輕發抖,她忽然發現自己無法再硬是擠出一絲笑容了,有些倉惶的側過臉:「等等,我還有些事想和你談。」


  他凝眸看著她,笑意漸漸消失殆盡,轉而對在場的工作人員點點頭:「麻煩再等一會兒。」


  他們重新回到病房,子衿慢慢的說:「我還有個要求。」


  「你說。」


  「結婚的事,我希望能保密。」她的目光落在那一疊報紙雜誌上,頓了頓,「我不想像你哥哥那樣,世紀婚禮弄得滿城風雨。」


  蕭致遠唇角的笑意愈發諷刺:「嫁給我了還沒法面對這個事實?」


  子衿索性把心一橫,言不由衷:「我不想女兒從小就在公眾眼皮子底下生活。蕭致遠,你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還想要結婚么?」


  他的嘴角似是不經意間動了動,淡淡的說:「保持低調是吧?你不怕將來節外生枝?」


  子衿明白他是什麼意思,蕭致遠的兄長結婚不過半年,當初那麼高調的門當戶對,三個月之後就傳出了緋聞。像蕭致遠這樣的黃金單身漢,經受的誘惑只會更層出不窮。


  「作為回報,我也向你保證,不會幹涉你任何私生活。」子衿鄭重的說,「將來你遇到愛的人也好,對我厭倦了也罷,只要你答應讓我和女兒離開,我可以離婚,不要你任何財產。」


  他站在那裡,臉色鐵青,就連眼角都有輕微的抽搐。可他終究還是控制住了情緒。彷彿是聽到了一個最好笑的笑話,他冷冷勾起唇角:「好,我向你保證。」


  「走吧。」子衿終於鬆了口氣,展顏笑了笑,甚至主動挽住了他的手臂,「反正是為了孩子,日子不過就是湊合著過吧。」


  夜風一陣陣的卷過來,雖是盛夏,卻也涼氣逼人。子衿在姐姐的墓前已經坐了很久,似乎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她抬頭看看天空,忽然覺得自己離那些星星這麼近,彷彿眨一眨眼睛,它們就會傾倒下來。


  「姐姐,四年多了,我第一次來看你,是想告訴你……忍了這麼久,我終於要離開他了。」她喃喃的說,「樂樂她很好,很乖呢,很聽話。再過幾年,她長大了些,我就帶她來看你。我向你保證,姐姐,我會帶著她離開的,一定。」


  子衿慢慢站起來,離開墓園,一步比一步堅定,沒有任何猶豫。


  她坐上車,撥出一個電話。


  是王阿姨接的。


  「阿姨,爸爸在家嗎?」


  「哎,子衿啊?老爺子不是去你家了嗎?說是想樂樂,非得去看看呢。」


  子衿怔了怔:「好,那我回家去看看。」


  一推開家門,子衿卻被眼前這幕場景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老爺子和蕭致遠分坐在沙發兩端,都沉默著,而樂樂縮在爺爺懷裡,睡得正熟。


  「爸,你怎麼還自己過來了?」子衿換了拖鞋,笑盈盈的走過去,「想樂樂的話接她去住幾天就行了。」


  打從進門起,老爺子對著兒媳婦都是和顏悅色的,這次卻沒有絲毫笑意,只淡淡的說:「是,我是要接樂樂回去住幾天。」


  樂樂被聲音驚醒了,一睜眼看到媽媽,立刻扭著身子爬起來,扁了扁小嘴:「媽咪!」


  老爺子放開孫女,任她鑽進媽媽懷裡,又冷冷睨了蕭致遠一眼。


  蕭致遠手邊放著一疊文件,他彷彿看得正認真,過了一會兒,才抬頭笑笑說:「爸,真沒事。我和子衿就是隨口吵了幾句。」


  子衿抱起樂樂,看她依舊昏昏欲睡的樣子,便小心的將她放回了房間,掩上房門。重新出到客廳,老爺子站起來踱了兩步,一臉不耐煩的對蕭致遠說:「你的話我不信,讓子衿親口對我說。」


  蕭致遠訥訥的收聲,聽到父親對子衿說:「子衿,這幾年我知道你受委屈了。這小子有事沒事就搞出一堆花邊新聞,是真的委屈你了。」


  子衿迅速地看了蕭致遠一眼,搖頭說:「爸,你別這麼說。蕭致遠沒有虧待我和樂樂。」


  「前幾天讓他公布婚訊,既有我的意思,也有集團董事會的意思。上維的併購案你也知道,我們一開始就在弱勢,好不容易能扳回來,還需要加強投資者的信心。而致遠他在私生活方面,風評一直不大好,所以借著這個機會,也就公開了。」


  子衿無話可說,便只能沉默。


  「雖然是公開了,但是致遠還是留了餘地,你的信息,樂樂的信息,他請示過我,都保護得很好。你不用擔心像……正平一樣,整天雞犬不寧。」老爺子嘆了口氣,「但是今天是怎麼回事?子衿,你說,為什麼我剛才去看樂樂,她在夢裡哭醒了,說是你倆要鬧離婚?」


  原來是這樣。


  難怪老爺子一肚子脾氣。


  這個家裡,誰都能受委屈。


  唯獨他的寶貝孫女樂樂不行。


  子衿抿著唇,悄悄睨了蕭致遠一眼。未想到他就這麼坐著,沉著一張臉,彷彿也是滿腹委屈,卻不知道怎麼解釋。


  「爸爸,對不起,我們不應該把大人的情緒帶到孩子身上。」子衿微微垂下頭,「下次不會了。」


  老爺子點點頭,又狠狠瞪了兒子一眼:「修身齊家平天下,先齊家再平天下,蕭致遠,你明白了么?」


  蕭致遠站起身來,微微頷首:「我懂,爸爸。」


  子衿看著父子兩,忽然深呼吸,鼓足了勇氣說:「爸爸,但是我是真的想和蕭致遠離婚。」


  子衿不再去看蕭致遠,直視蕭老爺子,一鼓作氣:「我和致遠性格不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老是這樣冷戰,對樂樂也不好,所以……我想,還是要坦誠地告訴您我的想法。」


  老爺子這一輩子,大風大浪什麼沒見過,卻顯然對這番話有些措手不及。他皺著眉看著小兒媳,她的臉色蒼白,表情卻極倔強,一瞬不瞬的看著自己,彷彿是在等一個回答。他倏然間嘆口氣,轉而看著兒子。


  他是真的很少看到兒子這樣怔忡的表情,像是被什麼重重打擊到了,像是被搶走了玩具的孩子,只能獃獃站著,竟不敢再拿回來——這可是他的兒子,蕭致遠啊!


  兩個兒子之間,他一直知道自己偏心的是老大。可他從小就犟,長輩再偏心,他不抱怨,只是越做越出色,做到了極致,逼得他不得不放權。偶爾想起來,還是會有一種被兒子打敗的挫敗感,可是老爺子心裡清楚,家族事業的未來,只怕還是要依賴在小兒子身上。


  可他何曾見過蕭致遠這樣頹然喪氣的表情。


  想到這裡,老爺子既懊惱於蕭致遠的不爭氣,又擔心樂樂,忍不住怒氣勃發:「想讓我孫女從小就生活在單親家庭?你倆做夢!」


  子衿是第一次見到老爺子發這麼大的火,頓時噤聲,沉默下來。


  「今晚我就帶她去我那裡住。」老爺子轉過身,訓斥說,「我給你們一個星期的時間,處理好這件事,再把樂樂接回去。要是再讓我看到這幅樣子,蕭致遠,你給我等著!」


  小傢伙在美夢中被爺爺抱走了。子衿疲倦的坐在沙發上,無力地撫了撫額頭。


  蕭致遠在她身邊坐下,低低笑了一聲:「桑子衿,真的打定主意要和我離婚了?這麼迫不及待?」


  子衿閉著眼睛,檯燈溫柔的光線落在身上,竟彷彿有些沉重。


  「我還記得結婚那天,你說……日子就是湊合過下去……現在,你連湊合也不願了么?」他掰住她單薄的肩,「桑子衿,四年時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委屈?」


  子衿被迫承受他這樣的熾熱的目光,卻彷彿被灼燙到了,微微扭開了頭。


  「四年,子衿,我真的委屈了你四年。」他俊美得近乎無懈可擊的臉沐浴在溫柔的神色中,「小丫頭,對不起。當年我向你求婚的時候,真的沒想讓事情變成這樣。」


  「那麼,你同意了?」子衿倏然間又充滿了希望,眼眸晶亮。


  蕭致遠沒有點頭,也沒有拒絕,卻轉了話題:「今天樂樂的老師打電話來,說了她在幼兒園的表現。」


  子衿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過去:「說了什麼?」


  「她說樂樂和同年齡的孩子比起來還有些膽小,她希望家長能盡量多帶孩子出去轉轉,讓她更加勇敢,更有自信。」


  心頭立刻浮起一陣愧疚的感覺,子衿明明白白的知道,這是她和蕭致遠共同造成的。假若他們能像平常夫妻那樣,樂樂就不會那麼沒有安全感。可是事到如今,她又該怎麼彌補呢?

  「下周我會請幾天假,帶樂樂去鄉下住幾天。你去不去?」他的手指輕輕在沙發上敲擊,語氣淡淡,「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陪她幾天。」


  子衿在心底算了算日期,點頭:「好。」


  子衿辭了職,目前只剩下一些交接工作,下班很早;樂樂又被爺爺接走了,傍晚回到家,只覺得周遭一下子安靜下來。一個人的時候就連晚飯都懶得做,子衿泡了杯茶,拿些碎餅乾準備將就一餐。沒想到門竟然開了,蕭致遠也不進來,就在門口招呼她:「出去買點東西吧?」


  子衿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搖頭說:「不去。」


  蕭致遠卻有耐心,倚在門口:「明天接樂樂去鄉下玩,你東西準備好了么?」


  子衿怔了怔,日子過得這麼快?

  蕭致遠作勢要關門:「那我自己去吧。」


  她連忙繞到門口:「我和你一起去,樂樂常用的牌子你不知道。」


  蕭致遠開的是SUV,子衿嫌副駕駛太曬,自己坐在後排。她穿的是家居t恤短褲,車子里冷氣又足,加上空間寬敞,她把雙腿盤在椅子上,隨手抓了樂樂的絨毯蓋身上。


  他正開著車,餘光在後視鏡掠到孩子氣的這一幕,忍不住勾起唇角微笑。


  子衿卻抱著手臂,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在家隨手抓起的髮髻散落了一半,她也不以為意,過了一會兒,開口說:「我想問你個問題,不過你不許生氣。」


  他「嗯」了一聲。


  「我只是隨便問問。」子衿又強調了一遍,「如果,我是說如果,咱們不離婚,就這麼虛偽地湊合一輩子,你心底是高興的嗎?」


  他答應了不生氣,果真不生氣,語氣都平平常常的:「也不高興。」


  子衿「唔」了一聲,自言自語:「看來離婚讓你更不高興,所以你死不鬆口。」


  蕭致遠沒再搭話,子衿卻抿著一絲笑:「我這麼討厭你,當然是選一件你更不喜歡的事堅持啦!」


  車子剛在商場的地下停車庫停好,他不動聲色,轉頭看了她一眼。許是有些拿不准她內心真實的想法,蕭致遠神色淡淡的說:「拜託你,帶樂樂出去的幾天,你給我消停一會兒。」那口吻活脫脫也將她當做一個孩子,只比樂樂大不了幾歲,又彷彿是知道她掀不起什麼波瀾,只是事先預警一下。


  子衿跳下車,雙手插在短褲口袋,徑直走在前面,恍若不聞。


  蕭致遠幾步趕上去,跟在她身後,狹長清亮的雙眸中倒像是蘊著几絲星芒,帶著不經意的調侃說:「桑子衿,你對這件事的執著和毅力要是用在別的方面,成就一定驚人。」


  超市是某高級商場的地下超市,面積不大,大半品牌卻是進口,價格有些高,因此顧客也少。蕭致遠推著車,子衿隨手拿了些寶寶防蚊液之類的日化品往裡扔,走到零食櫃架上,他們不約而同看見一個小女孩,墊著腳尖去夠第三層的一包甜甜圈。


  不過小傢伙個子太小,或許比樂樂還小一點兒,怎麼樣都摸不到。子衿走過去,幫她拿了一盒下來,蹲下去問:「要這個?」


  小女孩立刻抱住:「謝謝姐姐。」


  「不客氣。」子衿眉眼彎彎的沖他笑。


  「姐姐,我還要最上,最上的!」她這次索性蹦起來,去指最上邊那包水果麥片。


  「喂,你幫他拿。」子衿接過推車,示意蕭致遠過來。


  「啊,叔叔,不是這個,左邊的!」


  蕭致遠臉色明顯沉了沉,不過他還不至於在小朋友面前表現出來,把麥片遞給她,又收穫了兩聲熱情的「謝謝叔叔,謝謝姐姐。」


  子衿笑意盈盈:「走吧,大叔。」


  蕭致遠嘴角沉了沉,眼眸中倏無笑意,落後了幾步。


  「喂,試試這個好不好?」子衿拿了包咖啡粉剛轉身,卻看見蕭致遠正站在牆壁上鑲嵌的一面鏡子前,似乎在打量自己。


  子衿怔了怔,其實蕭致遠還真不是一個愛照鏡子的人。家裡的衣帽間是有人專門打理的,每季該入些什麼,會有人送來歸置好。他的偏好也簡單,從不挑剔,無非是黑白灰,配上腕錶皮鞋,不會出錯。幸好他自身條件好,怎麼穿都是衣服架子,再乏味的搭配穿上也像是閃耀著熠熠星光。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因為童言無忌的幾句話,他卻有些在意。


  蕭致遠轉過身,表情有些不自然:「隨便吧。」


  「大叔,再照鏡子也老了。」子衿抿著唇,雙眸中淺淺閃爍笑意,「去付錢吧。」


  其實蕭致遠今天穿的衣服也就是平時通勤的穿著,灰襯衣黑西褲,比起一身輕鬆的子衿來說難免沉穩了許多。他撇了撇唇角,排在了人群之後。


  「叔叔,姐姐!」孩子驚喜的叫聲從前邊傳來。


  子衿看見小女孩被媽媽抱在懷裡,沖自己招手,連叫了好幾聲「叔叔姐姐」。


  可是某人十分幼稚的撇開了目光,充耳不聞。


  子衿不管他,探出半個身子,沖小女孩招手。小女孩立刻咬著媽媽的耳朵,聲音卻不小:「這是剛才幫我的姐姐,還有她的叔叔。」


  子衿:「……」


  蕭致遠:「……」


  小女孩的媽媽戴著墨鏡,身材纖長苗條,風姿楚楚地抿唇一笑,低聲訓斥女兒:「萱萱,別亂叫。要叫叔叔阿姨。」


  子衿忽然覺得那個媽媽有些面熟,一時間卻記不起來。倒是她將女兒放在地上,走過來對蕭致遠伸出手:「很久沒見了,蕭總。」


  蕭致遠淡淡同她握了手,「凌小姐。」


  是凌燕。


  子衿終於記起來,如今在娛樂圈被稱為「最能撐起票房」的影星凌燕。如果她沒記錯,這個小女孩還是樂樂的幼兒園同學。


  「上次萱萱入學的事還沒謝謝你呢。」凌燕依舊戴著墨鏡,唇角的笑並不艷麗,卻十分舒服,轉而對子衿說,「你是……蕭雋瑾的媽媽吧?我們萱萱和她是好朋友呢。」


  子衿彎下腰去摸摸小女孩的腦袋,笑得更加開心:「你好。」


  「哇塞!蕭雋瑾的媽媽像姐姐!」小女孩像是發現了新大陸,「姐姐,我生日的時候能讓蕭雋瑾來玩嗎?」


  「好呀。」子衿一口答應了,她抬起頭,隔著墨鏡,卻能感受到凌燕正在仔細的觀察自己。她稍稍有些不自然,對方卻看了蕭致遠一眼,很快的說:「那下次再見了。」


  凌燕的助理付完錢,三人便離開了。


  子衿問蕭致遠:「你認識她?」


  蕭致遠「嗯」了一聲。


  子衿微微有些奇怪,如果她沒記錯,蕭致遠的緋聞名單上並沒有這個算是潔身自好、卻又因為未婚生女而驚掉眾人眼鏡的女星。


  「怎麼認識的?」她隨口又問了一句。


  「很早之前就認識了。」看看她的神色,又補充一句,「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


  子衿便沒興趣多問了:「哦,知道了。」


  翌日出發。蕭致遠訂的是火車票,樂樂因為從來沒坐過火車,特別興奮,在進候車大廳的時候就嘰嘰喳喳問個不停。


  「媽咪,火車比汽車大嗎?」


  「火車跑得快嗎?」


  ……


  問題多得簡直子衿疲於應付,蕭致遠便將女兒接過來,低著頭同她說話,也不知道說了什麼,逗得小傢伙哈哈大笑。上了車,樂樂更是高興,大約是發現了一輛車有那麼長、坐進了那麼多人,恨不得爸爸抱著自己一直走到盡頭去看一看。


  「爸爸,他們怎麼拿那麼多東西呀?」樂樂看著一大家子人大包小包的從身邊走過,有點吃驚。


  「因為叔叔阿姨們很久才回一次家,要帶很多禮物回去。」蕭致遠語氣溫柔,「我們是出去幾天就回家,不用那麼多東西。」


  蕭致遠定了一個軟卧包廂,一共四個鋪位,樂樂爬上爬下,玩得不亦樂乎。因為有蕭致遠看著女兒,子衿難得偷閑,一個人坐在窗邊,看著原野上掠過的景色,不知想起了什麼,唇角帶著微笑,分外溫暖。


  「在想什麼?」蕭致遠在她對面坐下。


  「想起讀書的時候,攢了錢出去玩,也是坐火車。」子衿將頭靠在雙臂上,輕輕的說,「那時候都是買硬座票,有時候還是無座。擠了24個小時,腳都腫了,還是很有精神。」


  他的黑眸凝濯在她身上,良久不曾挪開:「那一定很開心。」


  「是啊!」子衿閉上眼睛,身子隨著火車開動的節奏輕輕搖晃著,「那個時候真好。」


  他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個學生;可是四年過去了,她並不曾改變多少。他這樣想著,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去摸摸她的頭髮。


  「噓,爸爸,媽媽睡著了呢。」樂樂從上鋪探出頭,不滿的制止爸爸。


  蕭致遠小心將子衿的身子放平在鋪上,替她蓋好被子,這才站直身子,和小女兒目光平視。


  「爸爸,你喜歡樂樂多一點,還是喜歡媽媽多一點?」樂樂小聲的問。


  「樂樂。」蕭致遠嚴肅的回答。


  「那……你還是喜歡媽媽多一點吧。」樂樂很懂事,「這樣你們就不會離婚了。」


  蕭致遠忍不住笑出聲,捏捏女兒的鼻子。


  「爸爸,火車到底有多長呀?」樂樂糾結這個問題很久了。


  「爸爸帶你去轉一轉好不好?」蕭致遠一把抱下女兒,走出包廂,又小心替子衿拉上了門。


  穿過軟卧區、餐車區、硬卧區,樂樂還是沒有看到盡頭。小傢伙連連「哇」出聲音表示驚嘆,直到到了硬座車,人實在太多,蕭致遠要抱著她往前走,卻又無處下腳,只能和女兒商量:「前面走不過去啦,爸爸帶你回去好不好?」


  子衿卻沒說話,歪著頭看著不遠的地上,遲遲沒說話。


  「樂樂?」蕭致遠又叫了一聲。


  「爸爸,那個小寶寶為什麼要哭呀?」樂樂抱緊了爸爸的脖子,指了指前面。


  一位母親手裡抱著一個嬰兒坐在地上,還有一個兒子,七八歲的樣子,十分懂事的站在母親身邊,小心翼翼的遞上水。只是他們的位置恰恰是火車廁所上外邊,不時要站起來讓人。小嬰兒被折騰得哇哇大哭,母親卻是一臉無奈。


  「爸爸,他們為什麼不買像我們那樣的票呀?」樂樂有些不解,「小寶寶這樣多難受。」


  蕭致遠沉默了一會兒:「你看,火車上的車票都是有限的,可能是阿姨沒買到。」


  「可是我們有四張床啊。」樂樂馬上說,「爸爸,我們讓一張給小寶寶好不好?」


  蕭致遠把她放在地上,充滿鼓勵:「蕭雋瑾,那你自己去問那位阿姨好不好?」


  樂樂一臉為難的站在原地,揪著自己的小裙角很是糾結。她一直都是個害羞、害怕和陌生人講話的小姑娘,而蕭致遠最想讓她進步的,就是這一點。


  「樂樂,你看小寶寶多難受呀。」年輕的爸爸俯下身鼓勵她。


  樂樂終於搖搖擺擺的走過去了,結結巴巴的對那位阿姨說完,又眼巴巴的回頭看了一眼。那位母親錯愕了一會兒,抱著嬰兒站了起來,帶著小男孩,一臉局促的:「謝謝你們。」


  蕭致遠俯身重新抱起女兒,獎勵一般親親她的臉頰,又溫和的對那位母親說:「沒關係,一個人帶兩個孩子是挺辛苦的,去我們那裡休息吧。」


  子衿睡得淺,眼看蕭致遠抱著女兒回來,還帶來了母子三人,不由起身坐起來。聽蕭致遠說完前因後果,她連忙將對鋪兩張床讓出來,笑著說:「大姐,你們休息吧。」說完又抱過女兒親了一口,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樂樂真棒。」


  大姐側著身,給孩子餵了奶,安頓好兩個孩子,才和子衿聊了起來。


  大姐姓雲,夫妻倆一直在文城打工。一對兒女一直帶在身邊,這次是因為大兒子到了上小學的年齡,她便先把孩子送回來上學。子衿歪頭看了看乖乖坐在床上照顧妹妹的小男孩,柔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雲聲。」小男孩很瘦,眼睛卻亮亮的,五官長得很漂亮,倒像是個女孩子。


  「名字真好聽。」子衿讓樂樂出來,「這是蕭雋瑾。蕭雋瑾,我們到了那裡,讓哥哥帶你玩好不好?」


  樂樂點了點頭,叫了聲「哥哥」。


  誰知小男孩卻異常認真的仰著頭,對子衿說:「阿姨,我沒空帶她玩。我要上學啦,要好好讀書。」


  子衿覺得有趣:「為什麼要好好讀書呢?」


  「好好讀書,以後媽媽和妹妹就不用擠火車了。可以像你們一樣睡著回家。」


  子衿看著孩子明亮的眼睛,有些心酸,她探手過去摸摸孩子的腦袋:「有志氣很好呢!」


  一路聊過去,到了傍晚就到了目的地。


  下站的時候樂樂還在熟睡,他們動作就慢了些,等到出站,雲大姐母子三人就消失在人群中了,隱約還能看到雲聲幫母親扛著比自己身子大兩倍的行李,走得踉蹌。


  子衿微微有些眼紅:「這小朋友真懂事。」


  「從他現在到長大,還有很多年。」蕭致遠拍拍子衿的肩膀,「多少難關要過,多少挑戰要面對。希望他還能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火車站外已經有車子等著了。司機是個憨厚的大叔,開車穿過縣城,上了山路。道路是真的壁立萬仞,松濤陣陣,樂樂趴在窗口,看得目不轉睛。就連子衿也不得不承認,蕭致遠真的是找了個好地方,山路開了四十分鐘,下車的時候陡然覺得清涼,身上的短袖都覺得有些涼意。


  淺淺暮色之中,是一大片寧靜的稻田,晚歸的農夫趕著牛穿過小徑,往前邊去了。


  他們的住所是一處黑瓦白牆的兩層小樓,前邊是一個水塘,後邊是兩片山,青青鬱郁,素雅清凈。大叔拿鑰匙開了門:「到啦。」


  「大哥,謝謝你。」蕭致遠接過行李。


  「哎,有事再喊我。晚飯已經燒好了,屋裡放著呢。」大叔笑了笑,「哎,你家灶台用不慣,是俺家的燒好了再送來的。」


  這幢二層小樓不僅外表與周圍的青山秀水融合得恰到好處,沒有絲毫違和感,裡邊的布置也是極舒適的。子衿上樓轉了一圈,笑盈盈的問:「你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


  他抱著樂樂坐搖椅,側臉掩在光影之中,英俊而溫柔:「喜歡嗎?」


  「喜歡。」她走到藤椅邊坐下,神色中略略帶著懷戀,「以前我的願望就是賺夠了錢,就能到這樣的地方隱居。」


  「現在不用那麼辛苦了,已經實現了。」他看看懷裡的女兒,再看看子衿,目光柔和。


  子衿眨著眼睛,似乎想說什麼,可到了最後,她只是搖搖頭:「我餓了,吃飯吧。」


  桌上的三菜一湯原料新鮮,米飯又是大灶悶出來的,香得不可思議。樂樂自己一個人就乖乖的吃了兩碗飯,還意猶未盡。子衿倒不許她多吃了,生怕她撐壞了肚子。一家三口吃完,又給樂樂洗完澡,抱她睡下,子衿才覺得異常疲倦。


  夜間的山區連空調都不需要開,子衿站在窗口望出去,可見山水畫一般濃疏淺墨的群山,竹影梭梭,彷彿天籟之聲。她的卧房照例是和樂樂的相通,半邊牆壁做成了書櫃,裡邊竟不是空的。拉開櫃門,子衿隨手抽出一本,是艾略特的詩集。她上學時十分喜歡這位英國詩人,想不到在這裡重見。而下邊也是最愛——金庸全集,難得不是現行的版本,是現在市面上流通少見的三聯版。子衿怔了怔,記憶有片刻的鬆動,她記得自己和蕭致遠說起過讀書時攢錢買金庸小說的事,可惜打工的錢總是有限,總是湊不到全集。沒想到,隔了這麼久,他還能細心的記得。


  子衿拿了本《笑傲江湖》出來看,隨手一翻,卻翻到了後記。


  金庸先生說:「人生在世,充分圓滿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


  初讀時子衿總是不能理解,明明是琴瑟和鳴,歷盡劫難,怎麼就是金老口中的「不圓滿」呢?時隔那麼久重讀,她心下卻頗有些感慨同感,到了最後,任盈盈嫣然一笑,成全的是自己的愛情,而鎖住的,卻也是令狐沖的自由呢。


  涼風輕輕卷進來,拿著書卷的身影長長在牆上漫散開,說不出的愜意。子衿聽到門口有輕微的動靜,蕭致遠閑適地靠著牆,笑意若隱若現:「要不要喝點東西?」


  或許是這裡的環境實在太好,叫人忘了鋼鐵叢林般的城市,也忘了發生在城市裡的愛恨,子衿神差鬼使的站起來:「好啊。」


  二樓還有一間露台,兩張藤椅已經放好,茶几上還有一個酒瓶,兩隻小酒盞,下酒菜卻是一盆炸魚乾。


  「他們自己釀的蓮子酒。」蕭致遠給子衿倒了一杯。


  子衿抿了一小口,味道卻是辛辣的,嗆得她連忙放下了。側頭看蕭致遠,他卻從容得多,一口就喝完了杯中酒,示意子衿吃點菜。


  子衿回過神來,辣勁過去,舌尖反倒起了些甘甜。她小心翼翼的又喝一口,和著清風,覺得很是爽快。


  「這算不算提前過上退休的生活啊?」子衿眯著眼睛,望向漫天繁星,像是大小不定的珍珠,散落在天際,彷彿一伸手就能摘下一顆,「我本來以為總得等到樂樂長大,我才能這樣逍遙呢。」


  蕭致遠沉默的側過頭,看著這個臉頰微紅的女孩,心底莫名的抽動了一下,像是癢,又彷彿是痛。生活的重擔在這個女孩身上,實在太重了……早早的,在沒做好準備的情況下,她就成了母親;那樣辛苦,卻又那麼努力。這或許是也是他這些年來,明明與她一起經歷了那麼多冷戰、分歧、爭執之後,卻從未想過要讓她離開的原因。


  「你要是喜歡,我們隔一段時間就帶著樂樂來玩幾天。」


  子衿仰頭喝了一口酒——現在,她可以完整的一口吞下了。她揚了揚眉,唇瓣眼角都染上了一抹酡紅,比起往常,少了清冷,多了嫵媚。


  「蕭致遠,我們認識多久了?」


  「快六年了。」


  她側過頭,認真的盯著他,見他沒反應,有些不滿:「給我倒上。」


  蕭致遠卻將酒瓶挪開了一些:「不許喝了,你快醉了。」


  子衿探身過去搶過來,狠狠瞪他:「我自己倒。」


  他捂住瓶口,就是不讓她倒,兩相僵持,終結於蕭致遠手邊的電話響起。她趁機一把奪過來,像個孩子一樣護在懷裡,得意洋洋。


  蕭致遠走到遠處去接電話,子衿樂得自在,一杯杯的喝下去,整個人都飄飄然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致遠收了電話回來坐下,神色如常,只瞟了子衿一眼,見她獨自縮在藤椅上呵呵傻笑,伸手去摸摸她臉蛋,發現燙得驚人。他暗自嘆了口氣,眼看那瓶酒已經見底了,他忽然有些後悔,原本就不該讓她碰這麼烈的酒的。


  「蕭致遠,我忽然間想明白了一件事。」子衿大著舌頭,有些語無倫次的說。


  「什麼?」他的聲音冷靜異常。


  「因為我終於明白了……你的最愛……」


  他怔了怔,下意識的追問:「誰?」


  子衿卻不答話,歪著頭睡著了,呼吸聲輕緩,讓這個夜晚顯得分外溫柔。他便只能獨自收拾殘局,認命一般繞過去,俯身抱起她回房。


  才跨過第一個台階,子衿卻忽然醒了。有些茫然的往四周看了看,最後將目光鎖定在離自己一手臂遠的蕭致遠臉上。她似乎認得這個人,愈發靠近了去看,最後雙手捧在他臉上,喃喃的問:「蕭致遠?」


  他的胸口熱得有些難受,「嗯」了一聲。


  「蕭致遠……」她笑笑,又叫了一聲,「蕭致遠。」


  「我真的等了很久很久……」她口齒不清的說著什麼,把頭慢慢靠在他胸口,「蕭致遠……我累了,你幫幫我好不好?」


  他的腳步頓了頓,低下頭,親吻在她額角:「我知道,寶貝,有我在。」


  她感受到額角的溫度,大約是喜歡,輕輕仰頭,充滿期待的去尋找,順勢將雙手圍在了他的脖子上,低低的說:「蕭致遠……」


  這彷彿是她唯一能說出的三個字了。


  蕭致遠……蕭致遠……


  初初認識的時候,篤定鎮靜的蕭致遠;在一起之後,平凡妥協的蕭致遠;生活天翻地覆之後,殘酷決絕的蕭致遠……那麼多個蕭致遠,她喜歡也好,憎恨也好——這六年的時間裡,她的生活中只有他而已。


  現在,喝了那麼多的酒,那些好的壞的,都忘了……只剩下這三個字,蕭致遠。


  蕭致遠怔了怔,她的柔唇已經從自己下頜掠過,慢慢的落在了臉頰。那種被小羽毛擦過的感覺,讓他有些難以控制的顫抖起來。


  假若說上一次的意外令他愧疚,可他知道自己在面對桑子衿的時候,已經喪失了所有的自控能力。他可以等,卻不能容忍她一直在默默地策劃離開這件事。


  那是他的底線。


  就像是四年前一樣。再多的誤解和心疼,只要她下定決心要走的時候,寧願她一輩子恨自己,他還是選擇將她禁錮在身邊,無論用了什麼自私卑劣的方法。


  可這一次隱約又有些不同——這一次,她似乎是無知無覺,而他,始終清醒理智。


  他懷裡的女孩顯然不知道這個男人有多麼努力的在控制自己,唇瓣同樣尋到了柔軟的地方,便輕輕吮吸了一下。而這輕微的一下,卻像是有人將一根柴火扔進了烘烤得極乾燥的木材中,熊然而起的大火,頓時燒得不可控制。


  綿長的吻終於結束,蕭致遠隱忍的頓了頓,加快腳步,將她抱出了露台,走進自己的房間,反手扣住了門鎖。


  手機又滴的響了一聲。


  他知道這是律師發來的確認簡訊,數百里之外,或許幾天之後,他們又將走入一條未知的岔道。蕭致遠修長的指尖撥開子衿的頭髮,她波光泠泠的雙眸,此刻亦有情動。


  「蕭致遠……」


  他忽然意識到,這一生,或許僅有這麼一次的,他們意亂情迷,他們這樣契合。


  一切念頭都被拋開了。


  「我在這裡,一直都在。」


  他用力的吻下去,彷彿要將這一生的熱情,就在這一夜耗盡。


  山區的清晨依然是有些涼,他看著她赤足站在露台上,扶著欄杆,長發鬆散的落在身後,露出的腿白皙修長。


  忽然間失語,不知該說些什麼,哪怕僅僅是問一個早安,蕭致遠悄聲走上前,將薄毯裹在她肩上,輕輕攬住她。


  子衿依舊一動未動。她比他更早的接受了昨晚的事實,可是哪怕是如此,她的身形還是僵直住,彷彿無法應對這個小心翼翼的懷抱。


  一群白鴿振翅從雲間穿過,遠處幾聲犬吠,寧靜得只有彼此的呼吸。


  「蕭致遠。」她輕輕的說。


  他的心尖有微微一跳的感覺,說不清那是恐懼,還是期望。


  「比起你來,有時候,我更恨我自己。」她掙開他的懷抱,一步步的,轉身離開。


  沒有早新聞里國際紛亂的局勢,沒有微波爐發出嗡嗡的轉盤聲,清粥小菜,一家三口難得坐在一起吃早飯。樂樂在斷斷續續的描述昨晚做的一個夢,不過她的爸爸媽媽卻一起沉默,或許是各自懷著心思,竟沒怎麼理會小女兒。


  樂樂生氣了,嘟著小嘴不再說話,正好外邊有人敲門,她敏捷地從小椅子上爬下來去開門:「咦,是哥哥?」


  火車上那個小男孩雲聲端著盤子站在門口,有些局促:「媽媽讓我送吃的來。」


  子衿連忙讓他進來,接過那盤油餅子,笑著說:「謝謝你媽媽了。」她起身去廚房拿了兩瓶果醬遞給雲聲:「這個拿去給你媽媽。吃饅頭餅子的時候抹一點上去,很好吃。」


  說話間,子衿注意到門口還有幾個小孩子探頭探腦的,大約是村裡的孩子,注意到這裡新住進了人,一臉好奇。


  雲聲懂事地道了聲謝謝,走到了門口就被一群孩子圍住了。樂樂卻眼巴巴的看著那些孩子,天性讓她同樣對他們充滿了好奇。


  子衿正想要鼓勵她出去,雲聲忽然轉過身,對樂樂招了招手:「你要來玩么?」


  樂樂連忙點點頭,然後回頭看看爸爸媽媽,一臉期盼。


  蕭致遠笑著摸摸女兒的頭:「去吧,中午回來吃飯。」


  一群孩子拉著新來的小夥伴一起走了,子衿卻有些魂不守舍。蕭致遠知道她在想什麼,沉聲安慰說:「別擔心,我讓人看著他們。」


  他這樣說,子衿就放心了,於是回到房間,抽了昨天的笑傲江湖繼續看。


  山間的昆蟲不急不緩的叫著,令狐沖的獨孤九劍也愈來愈成熟,那一山的濃綠轉為陽光下的翠色,滿目生輝,彷彿整個人生的步調都變慢了,這樣悠閑的上午,她真的很喜歡呢。


  直到門口一陣噼里啪啦充滿活力的腳步聲。


  一個小身影衝進來,二話不說撞進媽媽懷裡。


  「媽媽媽媽,剛才有這麼大一隻怪獸追我!」樂樂臉上髒兮兮的全是泥,她的眼睛卻是晶晶亮的,頭髮早就亂掉了,卻說不出的可愛。


  「呀?什麼怪獸?」子衿一下子醒了。


  「它的脖子有這麼長!」樂樂比了一下,覺得還不夠長,又把雙手分開了一些。


  「按她這麼描述,應該是……長頸鹿。」子衿囧。


  一旁跟隨上來的蕭致遠涼涼的糾正女兒:「蕭雋瑾,那叫大白鵝。」


  子衿:「……」


  「幸好爸爸出現了。」女兒一臉崇拜的看著爸爸,「打跑了大白鵝。」


  子衿看著父女倆得意的神情,依舊囧:一大一小打跑了大白鵝,沒什麼好得意的吧?


  「媽媽,吃飯了啦!下午我和他們約好了,去抓螞蟻。」小傢伙精力充沛的催促媽媽。


  子衿看著捏了捏女兒鼻子,帶她去洗臉,走到門口又回頭對蕭致遠笑:「要是她每天都能這樣開心,我寧願陪她在這裡長大呢。」


  他們在這裡又住了兩天,樂樂天天跟著村裡的小夥伴去村裡玩,晒黑了一圈,時不時的總還去別人家蹭飯,往常那些挑食之類的小毛病竟然不治而愈。


  「爸爸,我們多住幾天好不好?」


  子衿給女兒抹薄荷膏,心疼的看著她小胳膊上被蚊子咬出的疙瘩,忍不住訓斥:「再玩幾天你心都野了。回去爺爺都認不出你了,這麼黑,比家裡的小黑熊還黑!」樂樂不以為然地撇撇嘴,等媽媽擦完,一溜煙的跑出去了。


  子衿收拾好小藥箱,正要上樓,蕭致遠原本坐在沙發上看書,抬了抬頭:「下午跟我出去一趟吧。」他今天戴了副眼鏡,拿著書坐著,像是一個年輕學者,顯得異常斯文俊秀。


  真到出門的時候,蕭致遠又百般挑剔。


  「別穿裙子。」


  「換拖鞋。」


  「帶件外套。」


  子衿滿心腹誹,直到換上他滿意的裝束,他才點頭:「行,走吧。」


  屋外已經有一位老鄉等著,蕭致遠走上去,同他邊走邊聊,子衿便跟在後邊,腳步不緊不慢。這裡的風景是真好,天氣每有變化,就有別樣的風情。今天的煙雨蒙蒙,群山秀色便像籠罩在紗霧中,雲翳飄散,變化萬千。


  子衿走上兩步,恰好聽見蕭致遠在說話。


  「……孩子們都在哪裡上學?」


  老鄉指了指遠方,大約是在說還要翻一個山頭。


  蕭致遠若有所思的看著那個方向,追問:「這裡出過大學生嗎?」


  老鄉很自豪:「一年一個呢,今年的去了北京。村裡都給湊了錢的。」


  「你要資助那些孩子嗎?」子衿拉了拉蕭致遠,「我們現在去學校轉轉?」


  「別的事以後再說。」他撇了撇嘴角,子衿忽然覺得,女兒這個動作一定是跟他學的,出神入化的相似。他卻舒展了手臂,伸個懶腰:「桑子衿,我們去漂流。」


  蕭致遠先跳上橡皮艇,向子衿伸出手:「過來。」


  前幾天剛下過大雨的緣故,溪水暴漲。子衿不會游泳,看著起起伏伏的橡皮艇,後退了一步。他眼神中抹過一絲戲謔,彷彿在說:是不是害怕?

  老鄉在一旁笑:「別怕姑娘,這水看著大,其實平穩著呢。」


  子衿咬咬牙,和蕭致遠確認:「你要拉住我啊!」


  他無聲,掌心向上,穩穩的。


  「真的要拉住我啊!」子衿擰眉,剛剛把手放在他手上,腰上一緊,已經被他一把抱了過去。橡皮艇上下晃動,他牢牢抱住她,直到船徹底平穩下來,他若無其事的鬆開了懷抱,只是不曾放開牽她的手,一直到她坐穩,才沖老鄉說:「行了。」


  老鄉解開繩子,拋入河裡:「一直往前走,下游有人等著呢。」


  「等等等等!」子衿尖叫起來,「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就我們兩個人?」


  蕭致遠長蒿一撐,橡皮艇就往前竄了很遠,連那老鄉說了什麼都聽不清楚,只看到他遠遠豎起了大拇指,大約是示意自己放心。


  「你知道我大學的時候是皮划艇隊的吧?」他涼涼看她一眼,明顯不屑。


  「你怎麼可能沒對我炫耀過?」桑子衿像個小學生一樣坐得筆挺,雙手還緊緊抓著皮繩,依舊沒有放鬆下來。


  「嗤。」蕭致遠像是聽到一個笑話,「桑子衿,這個世界上男人們吹牛炫耀是為了什麼你知道么——那是為了征服。不過對你,有這個必要麼?」


  子衿語塞,回頭張望了一眼。蕭致遠正坐在船尾,拿著船蒿左撐一下,又點一下,儘管河道時窄時寬,可皮艇卻像一尾魚,前行自如。他的氣度也不像是在撐船,更有幾分打球時的舉重若輕。


  曲曲繞繞過了好幾個急灘,眼前的景緻豁然開朗。子衿也去過九寨溝,見過那邊透凈到極致的色彩和水。可那邊太喧囂,這裡也是水,平如古鏡的水面,通篇只有兩個字,綠和藍,如美玉般的綠和藍。


  他們很久都沒有這樣靜謐的相處過了,哪怕是到這裡來度假,大多數時間都是躲在各自的房間里看書辦公。蕭致遠放下了竹蒿,坐在子衿身後,往後一仰,閉上了眼睛,任由皮划艇往前漂流。子衿學著他的樣子,往後輕輕一靠,恰好將腿放在了他的腿上,舒服地閉上了眼睛。


  水波帶著皮艇輕輕蕩漾,河邊垂著的柳條柔柔劃過了臉頰,不知名的蟲子偶爾尖銳的叫上幾聲,更像是這個夏日午後的催眠曲。子衿真的睡過去了,直到臉上被水珠一滴滴的砸到,她猛地驚醒過來,下意識的回頭看蕭致遠:「下雨了!」


  他卻是早醒了,閑閑坐著,聳肩:「是啊。」


  「快划船啊!」子衿拿手擋雨,抓狂,「越下越大了!」


  蕭致遠無辜地看著她:「蒿子飄走了……」


  「……」桑子衿頓了頓,極為艱難的接受了這個事實,強忍住一把推他下去的衝動,「現在怎麼辦啊?」


  蕭致遠隨手在橡皮艇里翻找了一通,找出一次性雨披給她披上,淡定的說:「漂著。」


  「你到底是怎麼把蒿子弄丟的啊?」雨滴把水面砸出一個個小坑,霹靂啪啦很是爽脆,子衿只能艱難的地在雨霧中估測前邊還有多遠。


  蕭致遠渾身上下都濕透了,T恤貼在身上,露出精壯的線條,臉頰上還有水珠滑下來,隱約還有幾分性感。他此刻也沒什麼好氣:「你沒丟就行——再說你不也睡著了嗎!」


  「你沒丟就行——」這句話他這樣自然的脫口而出,子衿怔了怔,回頭看他,他卻什麼都沒意識到,忽然間站起來,眯了眯眼睛。


  「這船馬上要漂到那裡,那裡離岸邊最近。一會兒你先跳過去,聽到沒有?」他牽著她的手,像是牽著小朋友,一字一句的叮囑,「別怕,我在這裡扶著你。」


  眼看著船離石頭越來越近,子衿一顆心砰砰跳起來。


  「我數一二三,你就跳。」


  「一……二……」


  子衿看著那塊長著青苔、濕濕滑滑的石頭,忽然間腿軟了:「我怕,蕭致——」


  「寶貝,跳!」他依然穩穩的扶著她的腰,順勢將她送了出去。


  子衿還有些后怕,她站在石頭上,回望蕭致遠,卻發現因為自己這一跳的反作用力,船漂得更遠了。她環顧四周,似乎岸邊是一大片稻田,雨幕之中這裡沒有任何能被辨認出的特徵,這是哪裡?偏偏……蕭致遠又漂走了。


  她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大聲喊他:「喂,蕭致遠!」


  蕭致遠似乎沖她揮了揮手,然後毫不猶豫的跳進水裡,向自己的方向游過來。


  她終於徹底放心,傻傻的蹲在石頭邊,看著他靠近,然後攀住石頭爬上來。


  蕭致遠吐出一口水,拉著她爬上岸邊的小路。子衿一直抿著唇,忍笑踮起腳尖,從他頭上抓下一根水草,表揚說:「真勇敢。」


  蕭致遠從善如流的低頭任她擺弄,等她說「好了」,便牽了她的手,往右手邊的路走去。


  「你認得?」子衿有些驚訝。


  「怕你迷路,就只能我來記路。」他不回頭。


  他們不再說話,只是蕭致遠把腳步放得很慢,慢到子衿幾次看著他的側臉,琢磨著他是不是有心事。他彷彿知道她在說什麼,輕鬆且隨意的說:「這條路,走一步,少一步了。」


  是啊,走一步,少一步了。


  那幢黑瓦白牆的屋子已經能出現在視線的最遠端了。


  子衿忽然停下腳步,下定決心:「我們回去吧。」


  他一身狼狽,卻低頭深深看她一眼,良久,淡淡的說:「你怕自己心軟?」


  子衿用力抿了抿唇:「不。只是這樣的日子讓我覺得……過得太久,會鬆懈下來。」


  他面對她,低低笑了笑:「換一種說法吧,桑子衿,你準備好了?」


  子衿揚起臉,眼神璀璨晶亮,執著而堅定:「是。」


  他表情未變,雙眸中亦看不出任何波瀾微動,平和的說:「我們到的那一天,我就收到了律師的委託信。那麼,這幾天過去,你的想法有改變么?」


  她沒有猶豫:「沒有。你呢?」


  「真可惜,我們都是固執的人呢。」蕭致遠笑了笑,鬆開她的手,背影竟有幾分孤單,沒入層層疊疊的大雨之中。


  樂樂竟比他們早到家,看見爸爸媽媽渾身濕透的樣子,小姑娘呆了呆,有點委屈:「爸爸媽媽,你們去玩水了。」


  因為子衿嚴禁她靠近水塘,小姑娘很不高興:「你們怎麼這樣?」


  子衿有些尷尬:「爸爸媽媽不是去玩水……」蕭致遠便介面,「我們忘記帶傘了。」


  樂樂撇嘴:「幼稚!」


  蕭致遠和桑子衿:「……」


  等到換好衣服,吃完飯,子衿正在想怎麼和樂樂開口說「明天就回去」,蕭致遠起身去院子里接了個電話,回來的時候已經神色略微有些凝肅。


  「怎麼啦?」子衿哄著樂樂先在沙發上睡著了,小聲的問。


  「今晚就回去吧。」他的身影遮住檯燈的光亮,俯身下去看睡得香甜的女兒,「公司有點急事。」


  從文城開來的車子半夜才趕到。蕭致遠坐在副駕駛座,電話不斷。寂靜的夜晚,車裡空調嗡嗡的聲響,他在前邊刻意壓低的聲音,以及樂樂低緩的呼吸聲,讓子衿覺得安心,慢慢閉上了眼睛。


  這一覺竟也睡得綿長。子衿醒來的時候車子已經進入市區,遠處的天際微微發亮,又是一個大好的晴天。樂樂靠在兒童安全椅里,緊緊抱著軟軟的小毯子,睡得正香。她又探身去看蕭致遠,手剛扶到前排的座椅,他像是感應到什麼,回過頭,輕聲問:「醒了?」


  「你一路都沒睡?」子衿看看時間,一路過來已經開了五六個小時。


  他沒有回答,有些出神的看著空寂的城市街道,不知在想些什麼。


  車子正在放緩速度駛入社區,剛剛停下來,他就下車,繞到另一面抱出了樂樂。小姑娘咬著指頭睡得正好,因為被驚了驚,一腳蹬在正在給她穿襪子的爸爸胸口。蕭致遠卻無怨無悔,拿毯子裹著她,走進了一樓。


  「我洗個澡直接去公司了。」他將樂樂放在小床上,解開襯衣衣扣,一邊走進浴室,「你也好好睡一覺。」


  子衿答應了一聲,想想又覺得不對,敲敲浴室的門:「你的衣服我拿進來了。」


  浴室很大,他正在淋浴間沖洗,熱氣騰騰的,聞聲悶悶的答應:「放著吧。」


  子衿重新走出來,總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可究竟是為了什麼,她卻說不上來。她換了一身衣服躺在床上,聽到外邊的動靜,終究忍住了沒有出去。


  「抨——」


  門外忽然一聲巨響,似乎是一個人倒地,還順帶著砸了什麼東西。子衿嚇了一跳,連跑帶跳的出去,卻看見蕭致遠摔在地上,而門大開著,一道人影站在他身前,彷彿隨時會隨時上去給他第二拳。


  「大哥!」子衿連忙跑過去站在蕭致遠面前,對那人說,「你幹什麼!」


  「蕭致遠,想不到你在背後這樣陰我!」蕭正平面色鐵青,「我到今天才知道,是你讓人爆我的醜聞!想把我踢出公司,現在如願了是吧?」


  蕭致遠抹了抹唇角的血絲,想要站起來,或許是因為整晚未睡,他竟覺得有些脫力,只能坐在地上苦笑:「大哥,照片不是我放出的。」


  「你真當我是傻子么?」蕭正平低吼,「那本雜誌有誰當後台才敢這麼強硬,你以為我不知道?」


  子衿看到這一幕,忍不住頭疼,真想插一句:大哥你是真傻……如果當初你收購項目進行得一切順利,哪怕爆出十次不雅照,只怕老爺子也不會換了你。


  可是這樣淺顯的道理,他不懂,只是一味地朝弟弟嘶吼,彷彿這樣就能將一切奪回來。


  「大哥,好好說話吧。」子衿試著走上前同蕭正平說話,卻沒想到他正激動,手臂一揮,子衿一個沒站穩,就往後跌了出去。


  「子衿!」


  眼看著她摔倒的那一刻,蕭致遠心口一緊,掙扎著爬起來,扶她坐起來:「沒事吧?」


  子衿的頭撞在了柜子上,忍著痛搖頭:「沒事。」


  蕭致遠半抱著她起來,讓她坐在沙發上,神情已經近乎暴怒:「大哥,你適可而止吧。照片的事我問心無愧。你在這裡和我鬧也沒有用,別逼我叫物業保安。」他頓了頓,「有什麼問題,你去找爸,比找我更有用。」


  蕭正平亦冷冷回望他,咬牙切齒間,表情中卻有一分得意:「蕭致遠,你對我手段都這麼狠毒,你說我該拿些什麼回報你呢?」


  他依舊站著,並不為威脅所懼:「我說過,有什麼證據儘管拿去董事會,我問心無愧。」


  「好!好!」蕭正平怒極反笑,隨手摸到桌上的花瓶,狠狠砸了下去,「你等著!」


  碎瓷四濺,三個人都沒注意到樂樂已經從卧室里跑出來,看著眼前狼藉的一幕,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子衿看見女兒出來,慌忙跑過去一把抱住她,低聲說:「樂樂怎麼出來了?我們再進去睡一覺好不好?」


  「伯伯,你怎麼這麼凶?」樂樂抽噎著不肯走,眼巴巴的瞪著蕭正平問。


  蕭正平看了看小侄女,終於不再說什麼,轉身摔門走了。


  到把女兒送回房間撫慰好,子衿一轉頭,看見蕭致遠沉著臉走過來,一邊正語速急快的打電話讓Iris過來一趟。


  「你幹嘛?」子衿錯愕之間,他已經俯身將她抱起來,放回卧室床上。


  「滿地碎片,你就赤腳走過去了?」他看著地上那道淺淺的血痕,攥緊了拳頭,「腳伸出來,我看看。」


  腳底踩了一小片碎瓷,直到此刻,子衿才覺得疼。他小心拿了鑷子拔出來,又用消毒酒精將傷口擦拭了幾遍,才說:「我送你去醫院檢查下。」


  「不用——」


  蕭致遠扯開領帶,神情已經恢復冷靜,「我怕他亂來,讓樂樂去她爺爺那裡住幾天。」


  子衿有些怔忡,隔了一會兒,才問:「他……會幹什麼?」


  他卻不肯多說了,只伸出手,輕輕觸碰她被撞到的後腦,半是訓斥半是無奈:「以後遇到這樣的事,你別出來,聽到沒有?」


  子衿低著頭,遲遲沒有出聲。


  他卻忽然不耐煩起來,伸手逼迫她抬起頭,一字一句:「我再說一遍,有我在,你不需要站在我前面。」


  她卻撇開目光,沒有看他,用低得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好。」


  Iris和司機過來的時候,蕭致遠還在陽台上和父親打電話,因為掩著門,子衿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只覺得蕭致遠的表情十分嚴肅。過了一會兒,蕭致遠推門出來,示意Iris可以帶樂樂走了。小傢伙被抱走的時候,可憐巴巴的轉向媽媽:「今天是凌玫萱的生日,媽媽你會接我去嗎?」


  Iris摸摸她臉頰,安慰說:「阿姨會帶你去的,好嗎?」樂樂捂住耳朵搖頭:「我要媽媽去!」蕭致遠微微板著臉走過去,掰下女兒的手:「樂樂,不能對阿姨這麼沒禮貌。媽媽的腳流血了,不能走路。」


  子衿到底不忍心讓女兒失望,一瘸一拐走到樂樂面前,笑著說:「樂樂,下午媽媽一定去接你。」


  小姑娘這才放心,轉身撲在Iris身上,乖乖的說:「阿姨,我們走吧。」


  Iris逗她:「為什麼一定要媽媽呀?」


  樂樂認真的說,「阿姨,凌玫萱誇我媽媽好看,像我的姐姐。」


  「哦,所以才要炫耀吧?」Iris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不是炫耀!不是炫耀!」樂樂強調,「是高興!」


  小姑娘逗得全屋子的大人都笑了,子衿卻淡淡轉頭:「要不你去上班吧?讓Iris送我就行了,我沒什麼事。」


  他大概是忙,也就沒再堅持,簡單的說:「檢查完給我打電話。」


  Iris開著車,笑著問子衿:「度假好玩么?」


  她只覺得今天的子衿有些奇怪,神色不冷不熱的,彷彿帶著什麼心事,於是又安慰說:「你放心吧,蕭總能處理好的。」


  子衿微微眯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很久,忽然說:「徐小姐,你認識蕭致遠多久了?」


  驀然聽到「徐」小姐這個稱呼,Iris一驚,幾乎要踩下急剎車。她很快鎮定下來,勉強笑了笑:「三……三年了。」


  「不止三年了吧?」子衿淡淡的說,「你們不是校友嗎?」


  Iris終於踩下了剎車,臉色慘白:「你……怎麼會知道?」


  子衿看著她有些惶亂的神色,心下有些抱歉,可她不得不硬氣心腸:「徐慧,這麼多年的時間,花在這樣一個男人身上,值得么?」


  徐慧……徐慧……她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只因為蕭致遠習慣叫她Iris,她也就適應了,幾乎忘了原來的一切。


  「其實你心裡很討厭我,是不是?你覺得我不夠珍惜這個男人,覺得我經常無理取鬧,覺得他對我太過容忍,是不是?」子衿依舊步步緊逼,「覺得我根本配不上她,是不是?」


  「不,不是!子衿——我不是——」


  良久,Iris的情緒徹底平靜下來:「我一直覺得自己掩藏得很好。」


  「你討厭我,我只是隱隱能感覺到。說真的,我也不在乎。」子衿沒有什麼表情,「我能理解喜歡一個人卻怎麼都得不到的感覺,很不好受。但我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你要連續好幾次向媒體透露我和樂樂的消息?」


  Iris定了定神,黯然說:「……蕭致遠知道嗎?」


  「他還不知道。但我想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Iris低笑了一聲,「因為我知道你們的婚前協議,如果一旦公布出去,你一定會受不了,要求離開他。」


  子衿依舊沒有生氣,想了想說:「不錯,你的目的達到了。」


  「今天我就會交辭職信。」Iris黯然一笑,「其實我早該清醒的……」


  「就這麼默默的守在他身邊,又默默的離開?你甘心嗎?」子衿打斷了她,「我向你保證,如果這樣,他換了一個助理,很快就會忘記你。」


  她雙拳用力攥了一下,支撐自己將早已準備好的話一氣說完。


  「徐慧,你還有機會的。只要你答應幫我一個忙。」


  子衿在醫院簡單的檢查了一下,並沒有什麼大事。Iris將一切手續都辦得妥妥噹噹,才同她一道離開。她依舊盡職的提醒:「別忘了給蕭總打個電話。」


  子衿「嗯」了一聲,顯然對這件事並不放在心上。


  「桑小姐,我觀察了你三年多,有件事依舊困惑。」Iris是頭一次叫她「桑小姐」,表情也迥異以往的親切,透著一絲冷淡,「他究竟喜歡你什麼?為什麼這麼執著?」


  子衿抬頭望望這盛夏的烈日,光線似乎從五指之間漏下來,蔓延著爬上自己的肌膚。她沖著這個不知是敵是友的女人嫣然一笑:「或許你該問問自己,你喜歡他什麼?為什麼這麼執著?」


  Iris笑了笑,這樣的艷陽之下,笑容被曬得有些褪色:「很多年過去了,我卻連當初喜歡他的原因都忘了……只知道自己要堅持下去。」


  子衿認真的看著她,像是對朋友一樣說:「那麼,我祝你心愿得償。」


  下午子衿準備好了禮物,就帶著一臉期待的樂樂去了凌家。


  真是當紅明星的別墅,物業保衛森嚴之處,比起蕭家都不遑多讓。最後還是她的助手前來確認,母女兩人坐著環保車,樂樂小聲說:「哇,好遠哦!」


  助手從前座轉過頭,笑笑說:「蕭太太,有件事還想跟你說下,希望你不要介意——公司是為了保護凌小姐的隱私,所以要求賓客們進屋前交出手機。」子衿沒什麼異議,只是心底難免有些可憐這些所謂的名人。人前光鮮亮麗,享盡榮華,其實背後也是常人難以理解的心酸。


  凌玫萱見到樂樂,果然很開心,兩個小姑娘手拉著手,就去早已布置好的前院玩了。凌燕一身家居打扮,T恤牛仔褲,扎著馬尾,比媒體上的樣子年輕隨和了很多,招呼子衿說:「蕭太太,讓她們去玩吧。我讓人準備好下午茶了。」


  子衿看了看四周,果然是孩子生日,扎滿了氣球彩帶,可是為什麼這麼冷清?


  「party是三點開始的,我給你的時間,提早的一個小時。」


  子衿滿懷疑慮,跟著凌燕走到起居室,凌家的菲佣端上了兩杯紅茶,悄悄退了下去。她注意到茶几上還堆著一些雜亂的報紙,而第一份就堂而皇之地刊登著之前媒體一直在熱炒的凌燕「私生女」生父的猜測。


  子衿禮貌的移開目光,只作不見。倒是凌燕自己拿了起來,笑笑說:「其實公司挺保護我的,一般也不會讓我看到這種東西。」


  子衿見過媒體瘋狂圍堵、嚇得萱萱直往媽媽懷裡躲的場面,同為母親,她也能理解凌燕的無奈,便伸手過去將雜誌報紙反扣在桌上:「是啊,萱萱看見也不好。」


  「所以我很感謝蕭先生。萱萱入園的時候他就幫了很大的忙,後來為了她,又專門開了個上學通道,那段時間雖然亂,萱萱倒也能準時去上學。」


  「是這樣啊。」子衿若有所思,「他倒沒有提起過。」


  「蕭先生日理萬機,可能事情太小了,他也沒放在心上。」凌燕淡淡笑著,卻將那張報紙拿過來,看著那張照片,「生了孩子,就覺得時間過得真快吶……轉眼都過了這麼久了。也不知道那些報紙從哪裡挖出的這張照片。」


  子衿順著她的動作,不由看了那張照片一眼。


  因為旁人被打了馬賽克,凌燕和方嘉陵自然在一群人中是最顯眼。子衿收回目光的瞬間,忽然被旁邊一個穿著短褲的女生吸引住了目光。


  照片像素不算高,臉部被打了馬賽克,子衿依稀在那個女生腳踝處辨認出一塊深色胎記。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起來:「凌小姐,這張照片……你有原版嗎?」


  凌燕一直在仔細觀察她的表情,直到此刻,才輕輕嘆了口氣:「子衿……你很像,子曼。」


  子衿難以置信地看著對面的女人。凌燕纖細白皙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長長的睫毛垂下若蝶翼,瞬間似是浸潤在另一種過往地情緒中,輕輕的說:「樂樂……也是子曼的孩子,是嗎?」


  子衿刷的站起來,睜大眼睛:「你是姐姐的什麼人?」


  「你姐姐是我最好的朋友。」凌燕沉默了片刻,「那一次出事之後,我四處去找她的孩子。很奇怪,那場事故、那個嬰兒卻像是被人斷了線索,再也沒找到。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蕭致遠抹掉了所有的信息。也難怪……他是有這個本事。」


  許是看出了子衿警惕的表情,凌燕連忙擺手,笑了笑說:「子衿,你別誤會,我也是無意間才認出了你,再想想當年子曼的事……也就猜出了樂樂的身世。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只是你姐姐當年還有些東西放在我那裡,下次我讓人帶來給你。」


  子衿重新坐下來,端起骨瓷杯喝了口熱茶,雙手的顫抖慢慢的平息下去了。


  「子衿,我不是很明白……你為什麼會嫁給蕭致遠?」凌燕似乎沉吟了許久,終於開口詢問。


  「說來話長。」子衿低頭,又一次掩飾般喝了口水。


  「我和你姐姐是好朋友,子衿,請你相信我,我是把你當做妹妹看待的。」她字斟句酌,「我只是覺得……子衿,你應該擺脫子曼的陰影,去過自己的生活。而不是——」


  凌燕的話未說完,眼前這個一直溫婉文靜的女生忽然間就冷下了眉眼,骨瓷杯重重在桌面上一放,淡聲說:「凌小姐,你和我姐姐是好朋友,但你並不是我姐姐。我的生活也不需要陌生人來插手。」


  子衿站起來準備離開,卻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對一個並不算熟悉的朋友發了火。究竟……為什麼呢?大概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會以為在子曼和自己之間,優秀的姐姐一定被人愛上的那一個,而自己呢,不過是傻傻的替補。卻沒有人明白,自己夾在中間,無謂地受了多少痛苦。


  凌燕在熒幕前的生活這樣活色生香,輕而易舉地能在各種角色間切換,這讓她在人情世故上異常聰敏。這個瞬間,她真的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因為一個怯懦、只會跟隨別人作為替代品的女人,是不可能在瞬間爆發這樣懾人的氣場的。


  她強自搖搖頭,將這種可能性否決了,蕭致遠愛上子曼是天經地義的,她甚至親眼見證過那種甜蜜……和眼前的妹妹沒有絲毫關聯。她勉強笑了笑,正想要說句話將場面圓回來,菲佣卻奔跑進來,一臉驚慌失措:「小姐的同學從滑梯上摔下去了,全是血……」


  子衿臉色刷的變白了,一言不發,向前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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