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忽然之間
因是深夜,街道兩邊的商戶都閉著門,分外蕭索。路燈投下的光斑讓這條路看起來漫漫無盡,子衿將雙手插在口袋裡,微微縮著肩膀,略有些茫然地向前走。她知道蕭致遠一直跟在自己身後,不緊不慢,兩道影子像是平行線,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再重疊起來了。
她不知道他這樣跟著自己究竟是什麼意思,可她聽清楚了他剛才說的話。
為他生個孩子?
聽到的那個瞬間,子衿不知花費了多大的努力才剋制住自己——假若她站在他面前,一定用盡全力,甩他一巴掌。他真會羞辱她呵,為他生個孩子?
——然後他有兩個孩子,是她們姐妹為他生的。
這個想法像是一條毒蛇盤踞在子衿的胸口,久久沒辦法消失,逼得她喘不過氣來,逼得她想要扶著路燈乾嘔。是因為這一晚承受的太多了么?她頭腦里一片空白,到底還是停下腳步,微微蹲下身扶住了自己的膝蓋。
身後一雙手及時的扶過來,子衿並未掙開,忽然之間,她像是回到了很久之前,那時她看到自己最愛的兩個人在一起,也是這樣,驚詫之間,腦海里的一切,都被抽走了……
每一次在命運對自己展顏微笑的時候,桑子衿就明白,這樣的好事並不會持久。
大四的學生課業並不緊張,子衿和班級的同學們一樣,忙著做簡歷寫論文。而蕭致遠因為工作的關係,不常回來,他們見面的機會也不多。倒是方嶼因為要出國,老是有問題想要請教蕭致遠。蕭致遠不止一次,半是抱怨,半是無奈:「哪次你能是因為想我,才給我打個電話呢?」
子衿語塞,討好的說:「那等你回來我請你吃飯啊。我找到實習工作了哎!」
電話那邊頓了頓:「什麼工作?」
「唔,回來再告訴你。」
其實工作也不純粹算是子衿自己找的,因為她收到了錄用通知后,和姐姐聊天說起,才知道陰差陽錯的,進的就是子曼如今工作的公司,上維重工。
子曼微微笑了笑:「實習去哪個部門定了嗎?我幫你去問一下吧。」
子衿並沒有拒絕姐姐的好意,如果說有時候接受蕭致遠的幫助還會讓她有些彆扭的話,對自己的姐姐……那種天然的血緣親近感,卻是這樣自然。
兩天後子衿就去公司報到。公司是極大,作為小菜鳥的子衿被分在總經辦打雜,至於部門的老大便是姐姐子曼……子衿小心的掩藏起了這個秘密,和同期的實習生一起,領取了工作牌、辦理了相應的手續,只遠遠的看了眼姐姐。
子曼穿著淺米色風衣,細高跟鞋敲響光潔的黑色大理石,背影婉約纖長,卻又氣勢逼人,領著一群人進了會議室。
「哇,總監真有女王氣場啊……」有人悄悄感嘆。
子衿低下頭,眉眼間卻掩飾不住的微笑起來……那是她的姐姐啊,這麼優秀的姐姐,真好呢!他們很快被分配到了各個辦公室,子衿還沒坐下,就有公司同事遞了份文件給她:「小桑,去複印室把文件複印30份。」
子衿應了一聲,順著同事指的方向去了文印室。
屋裡里沒有人,只有機器低低的嗡鳴聲。她琢磨了一下機器的用法,將資料放了上去,正摁下頭一個鍵,手機響了。
她接起來,喂了一聲。
蕭致遠的聲音:「上班了?」
「嗯,我在複印呢。你回來了?」子衿注意力大半放在機器上,看到紅燈閃了閃,措手不及間——機器罷工了!她又摁了兩下,還是沒反應。
「不是吧?」子衿有點懵了,據說今天大老闆下來開會,資料是同事趕著要的。
「怎麼啦?」蕭致遠追問了一句。
「機器……壞了。」子衿頓了頓,想要掛了電話,「不和你說了,我看看怎麼回事哦。」
她剛想掛上電話,卻未想到蕭致遠帶著笑意說:「別怕,我來救你。」
她自然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俯下身搗鼓了半天,有些沮喪的想,或許應該回去說一下,複印機被自己弄壞了。
她正沮喪不安,一抬頭,門口倚著一個年輕人,白色挺括的襯衣在陽光下顯得異常柔和,他對她笑了笑,露出漂亮整齊的牙齒:「喂,我來救你了。」
子衿驚喜交加:「你怎麼在這裡?」
他徑自捲起了襯衣的袖口到肘間,摸摸她腦袋:「讓開。」
他倒也沒說什麼,果然專心致志開始修機器,不過五分鐘,機器重新開始運作,被吞的紙張也一份份的往外吐。子衿鬆了一口氣,眉開眼笑:「哇塞,修好了!」
蕭致遠眉目舒展開,聲音卻低沉:「怎麼謝謝我?」
「呃,你怎麼會在這裡?」子衿一轉念,還是想到這個問題。
蕭致遠還沒回答,電話響了,他甫一接起來就說:「我馬上過來。」他也來不及再同她說什麼,只簡單的說了句:「我去開會了。」
蕭致遠推開會議室的門,子曼見他進來,笑著說:「蕭總,再稍稍等等,資料馬上就送來了。」
「好,沒事。」蕭致遠坐下,一邊和同事們打著招呼,卻看見子曼的神情微微有些異樣。
「您的手……」她用口型向他示意。
蕭致遠低頭看了看,才發現自己手肘上蹭了一大塊油墨,並不止子曼發現了,許多同事目光也稍有異常。他若無其事的將袖子放下來,正巧有人將資料送進來了,他便笑笑:「開始吧。」
負責發資料的女生在經過蕭致遠身側的時候腳步頓了頓,他並沒有望向她,唇角卻凝成一抹笑意,淡淡的說:「謝謝。」
子衿一顆心砰砰跳著,幾乎要蹦出口腔外,出來掩了門,才盡量鎮定的問同事:「會議室里的蕭致遠是……」
「蕭總啊,你不知道嗎?剛剛空降來的,頂替他的哥哥蕭正平。」和她同期的實習生消息靈通得多,「唉,說真的,上維的命運堪憂啊!」
進入上維實習之前,子衿知道這家老牌的重工企業如今已經不復昔日輝煌,如今處在極尷尬的時刻,有傳言說光科重工有意向要將其吞併,而集團上層也有了棄卒保車的想法。
「現在看來,把這個沒什麼經驗的蕭總派來,根本就是破罐子破摔了嘛……」
借著這個話頭,同事們反倒聊開了,或許是真覺得上維撐不了多久,又或者覺得新來的蕭致遠本就是公子哥一枚,並沒有了往日的謹言慎行。
子衿沉默的聽著,剛剛入職的喜悅忽然就被沖淡了。這裡見到蕭致遠,她是真的意外。認識他半年多了,她一直以為他的工作是從事度假村的建築開發。他又很少提及工作上的事,她絕沒有想到會在這裡意外見到他。
上午匆匆一見,直到下班,子衿沒有再見到姐姐和蕭致遠。她下了班回到學校,和方嶼一起吃了晚飯,卻一直心思重重。直到子曼打電話來:「第一天工作怎麼樣?」
「挺好的。」子衿沉默了片刻,「姐姐,你在加班嗎?」
「新老總過來,總得一起吃飯呢。」子曼笑著說,「沒事了,你早點休息吧。」
九月份的天氣還有些熱,子衿沖完涼,正坐著看書,忽然聽到一直埋頭背單詞的方嶼說:「你真的準備工作了?」
「是啊。」子衿也不回頭,「我的學費還是貸款的呢,想要讀研壓力太大了,別說出國了。」
「不是有姐姐了嘛!」方嶼嘻嘻笑著,「再說你成績這麼好,不繼續讀書可惜了,要不咱們一起出國吧?你和你姐姐商量一下?」
「我姐姐也挺不容易的。」子衿輕描淡寫,「再說,我想自己養活自己。」
宿舍里安靜下來,各自看了會兒書,子衿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瞄了一眼簡訊,站起來說:「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哦。」
宿舍門口是一大片樹蔭,蕭致遠靜靜站著,直到看見子衿穿了t恤短褲跑下來,迎上去,笑:「熱不熱?」
「你熱不熱呢?」子衿打量他的穿著,正式的西裝革履,只將外套拿在了手裡。
他微微俯下身,似乎是在觀察她的神色,還沒說話,卻聞到淡淡一股香氣,几絲清涼,幾分甜意。他忍不住又深呼吸一口,才站直身子,抱怨著說:「我餓死了。」
他的臉頰倒真是帶著一抹不正常的紅意,只是一雙眼睛比起往日明亮不少,子衿有些懷疑的看著他:「你不是和……去吃飯了?」
蕭致遠捏捏她的臉頰,難得這樣穩重收斂的人,語氣也帶了無奈,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樣的飯局哪能吃飽啊?」
子衿想想也是,彎彎眉眼的笑了:「你想吃什麼?」
她想起之前有一次帶著蕭致遠在學校後門吃燒烤喝冰啤,後來兩人一數,光羊肉串就吃了四五十串,他還嚷嚷著要加,表情活脫脫是飢餓兒童。子衿忍不住嘲笑他:「蕭致遠,怎麼你的伙食像是比我這個貧困生還困難呢?」他瞪她一眼,滿嘴油膩的就要去親她,含含糊糊的說:「那咱倆都是貧困生了……」
蕭致遠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另一隻手去拉她:「後街上有什麼吃什麼。」
或許是因為蕭致遠比子衿大了幾歲,相處的時候總能體諒她、容忍她。他知道他們之間的差距,也知道因為這個差距她總有些彆扭,索性便轉換了立場,努力去適應她的生活。不再帶她去高級餐廳會所,倒是對這裡的小吃街熟門熟路;從第一次拉肚子倒現在能面不改色吃下兩盆小龍蝦,可以說在不動聲色間,他徹徹底底的出現在她的世界里。
很久之後,子衿不止一次問他:「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好?」
他總是沉默著不回答,他們的關係已經那樣緊張,他知道她不會信他的話。
可是他信,他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樣一個人,你第一眼看到她,就想對她好,想用盡全力去對她好。或許,真的是,上輩子欠了她吧。
他們在一家小川菜館坐下,等著上菜的時候,子衿終於還是忍不住:「我老早就告訴你會在上維實習了。」
他彎了彎唇角:「那麼你最好叫我一聲老闆。」
子衿語塞:「你怎麼不早些告訴我?」
他掰開一次性筷子,帶了幾分隨意:「調到上維的事我也是臨時接到通知,比你還晚兩天決定。」
子衿「哦」了一聲,垂下目光,數秒之後,又有些不定的抬起頭,欲言又止。
他一直微笑著看著她,不動聲色。
「蕭致遠……」子衿最後還是躊躇著說,「我姐姐,她也在上維工作,你認識的,夏子曼。」
「是子曼啊?」蕭致遠並不吃驚,或許還仔細想了想,才說,「難怪長得挺像的。」
「早知道會在一個公司,我就不投簡歷了。」子衿有些灰心喪氣,「現在如果我說不幹了,姐姐一定不高興。」
蕭致遠「哦」了一聲,很清楚小丫頭又犯了犟脾氣。或許是覺得難以開口,總之她現在還沒有準備好將他們的關係告訴別人,尤其是姐姐。
子衿自個兒煩惱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你先別告訴姐姐我們的事吧?」
他沉沉眉眼,最後還是點頭:「好。」
子衿轉瞬就眉開眼笑了:「那等我實習結束,畢業找到工作了我再告訴她。」
蕭致遠並沒有反對,只沉吟著說:「你真打算一畢業就工作嗎?」
「一畢業就工作,自己養活自己是我的夢想呢!」子衿興緻勃勃的說,「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她的眉眼生動,彷彿有異樣的神采,蕭致遠看得心中微微一軟,隔了一會兒,才語氣柔和地說:「能養活自己也不是不好。子衿,可那是以前。現在……你不用這麼累。小丫頭,我不會扔下你,你要不要考慮……繼續讀書?」
相處至今,蕭致遠很少給她這樣的建議,總是毫不干涉她的學習和生活。子衿怔了怔,低頭吃了一口菜,一時間沒有回答。
「子衿,你好好考慮一下。你還小,不用急著工作。多讀讀書沒有壞處。如果你同意,和方嶼一起出去也不錯,學校什麼的,以你的成績,能申請到很不錯的。至於學費什麼,都不用去考慮。」他的語氣依然溫柔平緩,「如果你也同意的話,實習就先不用去了。我讓人替你辦完手續,不讓你姐姐知道就行了。」
子衿終於有幾分懷疑:「喂,聽起來像是……你饒了一個大彎,目的是不放心我在上維的表現?」
他低低笑了一聲:「你以為我希望你出國讀書?那就得隔著好幾個月才能見一次了。」
子衿皺眉看著他。
他一本正經:「其實這還不是我的最佳方案。最佳方案是,子衿,你一畢業就嫁給我吧?」
子衿至今記得那天他說的這句話,小飯店裡油膩膩的,空調也沒開,只有吊扇嘎吱嘎吱的響著。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眉宇神色卻是無比的認真,唇角抿起的那絲堅毅一覽無遺,彷彿不是玩笑話,而是真正的在向她求婚。
子衿微微紅了臉:「你小心我真答應了。」
那絲堅毅轉而化為了寵溺與縱容,他笑起來:「那這次不算。我就隨口一提讓你有個心理準備……真的求婚我還得好好策劃呢。」
一直到那件事發生,子衿都沒有再等到蕭致遠的求婚。或許他是忘了,又或許,他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當然那個時候,她恨他入骨,甚至早就忘了,當初他那樣承諾過她。
子衿並未有多少猶豫,早就下定了決心。自小到大,孤獨,領養,被放棄……這些事早就讓她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世上琉璃易碎,彩雲易散,旁人的愛,始終是旁人的。你若想依賴,到了失去那一日承受的痛苦,便怪不得別人——能繼續上學自然是好的,她感激蕭致遠對自己的煞費苦心,可也不會依靠他生活。
其實蕭致遠在看到子衿表情的時候,就猜到了她的想法。或許她是想給自己一段緩衝,才沒有選擇立刻開口拒絕。他微笑著揉了揉眉心,被她拒絕並沒有什麼,可是……他要花多少時間,小丫頭才會選擇徹底相信自己呢?
「蕭總,老爺子還在等你彙報情況呢。」助理是個新提拔的年輕人陳攀,他一邊開車,一邊從後視鏡看了看上司,「現在過去還是明天再去?」
「現在吧。」蕭致遠看了看時間,不經意間又說,「對了,接下去這段時間公司要好好整頓,總經辦這邊人員盡量精簡,無關人員可以安排到別的部門去。」
「那我得和子曼商量一下。」
「嗯,你們去辦吧。」蕭致遠看著窗外,嘴角邊一抹含義莫名的微笑。
翌日,子衿去上班的時候,才知道原來分配在總經辦的三名實習生都被安排去了別的部門,包括她自己,被調去了人事部。收拾東西的時候,辦公室里已經不復之前八卦熱鬧的氣氛,反而帶出幾分凝重來。大家都在埋頭苦幹,彷彿人人自危。
就算是半個局外人,也體察到了這裡氣氛的不同尋常。不過子衿也沒什麼心思去探究其中的原因。人事部的雜事顯然比之前還要多的多,子衿下班的時候已經七點多,臨走前,她聽到兩個同事在低聲說話:「現在還在招人呢……唉,也不知道招那麼多人幹嗎。沒準下周就又變天了呢……」
子衿走出大樓,抬頭看看半空中的某一層,依舊燈火通明,猶如白晝。蕭致遠還沒有下班吧,吃了晚飯沒有……她躊躇著要不要打個電話問一聲,身後一串車燈晃了晃。
子曼從車窗里探出頭來,示意她上車,比著口型說:「吃飯去。」
子衿跳上車,一邊拉上安全帶,隨口問:「姐,公司的氣氛怎麼怪怪的?」
子曼輕描淡寫:「最近公司遇到了些麻煩,人心不穩,也是正常的。」
「什麼麻煩?」
子曼伸手去揉揉妹妹的頭髮,笑:「沒看新聞?光科有意向收購上維,這個消息已經得到對方高層的默認了。」
「啊?那蕭……蕭總是新來的,壓力不是很大?」
子曼慢條斯理的打了轉彎,笑得有幾分意味深長:「這個時候換人……至少保住了前任蕭總,懂么?」
子衿想起昨晚蕭致遠那雙明亮的眼睛,以及微醺輕晃的身影,忽然有些心疼。她一路沉默著,直到落座,才發現姐姐比自己忙得多。
子曼的手機一直握在掌心,時常低頭回簡訊,服務生拿上菜單,她隨手便給子衿:「喜歡吃什麼,隨便點。」她纖長的手指依舊在手機鍵盤上飛舞,白皙的臉頰上也帶著一抹緋紅,儘管低著頭,隱隱卻有一份神采飛揚。
子衿心底微微一動,姐姐這樣子,她似曾相識……身邊的朋友戀愛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她抿著唇,低頭笑了笑,等到姐姐將注意力放回到晚餐上,才歪著頭問:「姐,你是不是戀愛了?」
子曼怔了怔,臉頰上的紅暈又深染了幾分,卻未否認,只笑笑,反問:「什麼?」
子衿的直覺又確認了幾分,略有些歡喜地追問:「姐,什麼時候帶我見姐夫呢?」
「等到時機成熟。」子曼落落大方地對妹妹說,「我去下洗手間。」
子衿原本正心不在焉的喝著檸檬水,子曼放在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屏幕亮了起來。她倒也不是故意去看,只是那條簡訊已經撞進眼睛里——
號碼是一串數字,姐姐並未存進通訊錄,發來的那句話也簡單:乖,今天辛苦了,早點睡。雖然簡單,卻很親密呢。
子衿將目光挪開,既然姐姐現在還不想讓自己知道,她便乖乖的不問。吃飯的時候,子曼同蕭致遠一樣,不約而同的問起了子衿今後的打算。
聽完子衿自己的打算,子曼也沒多說什麼,只是笑笑問:「子衿,有男朋友了么?」
子衿的筷子抖了一下,又鎮定下來:「還沒呢。」
「你這個年紀,是最好的談戀愛的時候呀!那有喜歡的人嗎?」子曼窮追不捨,帶著精緻妝容的臉上表情異常認真。
「我忙著打工、上課,哪有時間啊?」子衿聲音低低的。
子曼沉默了一會兒,繼續打量妹妹。子衿穿得依然很簡單。白襯衣看上去並不算貼身,卻洗得乾乾淨淨,黑色的及膝裙和中跟單鞋,樸素,卻顯安靜。她常常塞錢給子衿,總擔心她生活拮据。可是看起來,她每次都收下,更像是安慰姐姐,卻又倔強的不用。子曼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感慨,和妹妹分開了十幾年,人生軌跡就此不同,她的生活遠遠過得比子衿好。可是子衿的眼睛里,沒有隔閡或者嫉妒。她像孩子一樣依戀自己,卻又獨立而努力的生活,彷彿是在擔心會拖累自己。
粲然的美眸中不經意間劃過一絲歉疚,子曼探身去拍拍妹妹的肩膀:「姐姐以後不會讓你這麼辛苦了。」
子衿沒做聲,眼眶卻微微紅了,隔了許久,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轉了話題問:「姐姐,你說上維真的會被收購嗎?」
子曼的神色微微肅然,認真考慮之後,才淡淡的說:「光科現在的確如日中天,上維管理層剛剛換血,就看小蕭總怎麼應對了。」
「……你對他有信心嗎?」子衿略略有些忐忑。
子曼側頭,餐廳橘色的燈光中,她笑得溫柔,輕聲回答:「有。」
子衿在校門口下車,看著姐姐的車子漸漸駛離,卻沒有走進大門,轉而叫了輛計程車:「麻煩去上維重工。」
到了樓下,子衿抬頭一看,整幢大樓唯有一層光帶——是蕭致遠所在的部門。她想了想,先發簡訊給他:「我可以上來嗎?」
隔了好一會兒才收到他的回信:先去我辦公室,我還在開會。
子衿小心繞開了會議室,徑直去了蕭致遠的辦公室。窗半開著,時不時送進一陣涼風,子衿看見桌面上堆著大疊文件,電腦的屏保一閃一閃,而煙缸里積了厚厚的煙灰。她的印象中,蕭致遠是不抽煙的……她忍不住心疼地嘆了口氣,看看時間,已經近十點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借著桌上的燈光,看見蕭致遠正狼吞虎咽的吃著自己帶來的水餃,手邊還是凌亂的文件,形容狼狽。
她坐起來,身上蓋著的衣服便滑落在地上,蕭致遠隨便抹了抹嘴巴,沖她揚起眉梢:「醒啦?」
「幾點了?」子衿有些迷迷糊糊的問。
「一點三十五。」蕭致遠看了看錶。
子衿的睡意全沒了,一激靈坐起來,急急的說:「你怎麼不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那麼好嘛……」蕭致遠有些無辜地說,「再說你來的時候已經不早了。」
子衿擰眉,盯著他「忠厚」中帶著狡黠的表情,終於忍不住哭喪著臉:「宿舍樓已經門禁了。」
他終於得逞,笑眯眯的將筷子一扔:「那才能跟我回家,老婆。」
子衿呸了一聲,氣鼓鼓的盯著他,良久,終於撲哧一聲笑了:「喂,你嘴角還有辣椒醬呢。」她踮起腳尖去替他擦,蕭致遠任由她靠近,輕軟的指尖在唇邊拂過,這一天的壓力與緊張霎那間煙消雲散。
「等等。」她要離開的那一刻,蕭致遠拉住她的手腕,聲音低沉。
「嗯?」
他的眉眼那樣英雋,聲音卻是柔和戲謔的:「我也幫你擦擦……口水。」
子衿被蕭致遠帶回公寓的時候已經睡得昏昏沉沉,進了電梯又靠在蕭致遠肩膀上,眼睛都睜不開。他拍拍她的臉喚醒她:「到了。」
子衿稍稍清醒過來,他已經握了她的手,一個一個的去開密碼鎖。
「什麼?」
他耐心報了一串數字,告訴她密碼,「記住了?」
「唔?」子衿愈發清醒了一些,「什麼數字?」
他又報了一遍,戳她腦門:「記住了沒?」
子衿咕噥了一聲說記住了,他笑著抱抱她,「趕緊去睡吧。明天不用上班。」
子衿第二天醒得很早,這是她的老習慣了,前一晚不論看書複習得多晚,因為第二天要打工,再困也要爬起來。
翻個身坐起來的時候,還有些迷惘,一時間不知道身處何處。窗外第一抹朝霞隱約透過未拉好的窗帘落進來,城市的輪廓分明已經開始清晰。她慢慢想起來,是在蕭致遠的家裡。
子衿迅速爬起來,悄悄推開門,卻看見蕭致遠坐在客廳里,或許是一夜未睡,眼睛盯著桌上,神色間有些怔怔的。
子衿走過去,看見桌上放著的是自己的手機,上邊還有幾個未接來電和未讀簡訊,「呀」了一聲:「一定是姐姐問我到家沒有。」
他果然是一夜未睡,眼眶下邊都是一圈青黑色,下巴上胡茬密密的冒了出來,神色復轉為從容:「怎麼這麼早醒了?」
子衿一邊給姐姐回簡訊,一邊說:「習慣了,睡不著。以前要趕著去打工呢。」
他推開電腦,伸手去攬住她的腰,不知是心疼,或者感慨,「嗯」了一聲。
「熬夜啦?」子衿任由他抱著,並不推開,「我給你做早飯,吃完你去睡一覺吧?」
「一會兒還要趕機場去出差。」蕭致遠揉揉眉心,意態疲倦。
「喂,公司的情況是不是很嚴重啊?」子衿有些擔心地拉下他的手。
他不置可否,卻微微勾起唇角,眼神深處彷彿頑童一般和她說笑:「你對我沒信心嗎?」
「也不是。」子衿卻極認真的回答,「我只是在想,別人的話沒那麼重要,畢竟只有你是在拼了命的去做啊!」
他倏然沉默下來,微微側過臉,將頭完全埋在她肩上,不知為什麼,聲音悶悶的:「子衿……」
「嗯?」
「你相信我么?」
「相信啊。」她有些不明所以。
隔了許久,他抬起頭來,聲音低沉而堅毅:「將來……無論怎樣都相信我?」
哪怕是他,不自信的時候也像是個乞要糖果的孩子呢,子衿笑著重複了一遍:「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騙了我,我也會相信你。」
然而很久之後,子衿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
這個世界上,是真的沒有絕對,除了……絕對的恨。
這兩天文城的記者們工作時間自覺延長一倍,尤以經濟版和娛樂版為最。
廣昌競標案中,所有人都以為上維出局,未想到最後時刻蕭致遠力挽狂瀾,以東林投資的名義入圍,殺了一記漂亮的回馬槍。財經專家們忙著分析廣昌最後可能落入誰手,也有不少人將目光轉向上維最大的競爭對手光科,詢問後者應對方式。然而風暴的中心,方嘉陵與蕭致遠皆不約而同的避開了記者的採訪,無人回應。
比起尚有些矜持的經濟版記者們,早已節操碎地的娛記們則勇猛的多,車子隨時候在上維大廈的樓下,逮到人就探尋「蕭太太」的蛛絲馬跡。
自從某日報刊登出蕭致遠發言人的一份簡短聲明,公布了蕭致遠隱瞞近五年的婚訊后,這個頭條的爭奪就已經進入白熱化。就連蕭老爺子也被波及,只是老爺子心情甚好,只淡淡的說:「是有這麼回事。」
「這是家族默許的嗎?蕭先生給外界的形象不甚穩重,為什麼要隱瞞這麼多年呢?」而老爺子給出的回答是:「年輕人的事,我不管。」
子衿在辦公室看完報紙,神色疏淡的開始繼續工作。
內線響了,她摁下免提。
「子衿,方先生讓你過來一趟。」
子衿答了一聲「好」,站起來走到門口,不知想到了什麼,腳步又頓住了,折回去拉開抽屜,取了一張紙出來。
電梯一路上升,她垂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子,指尖觸到口袋裡薄而韌的紙張,思路前所未有的明晰。於是走到方嘉陵門口,輕輕叩了兩下。
「請進。」方嘉陵自椅子上轉過身,他的臉是逆著光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溫和優雅。
子衿想起媒體這樣描述方嘉陵和蕭致遠兩個人:「……他們似乎一直用自己擅長的一面應付公眾,家世良好,神情優雅而淡漠,讓人難以捉摸。」
優雅而淡漠?子衿失笑,已經不知多少次見過蕭致遠粗暴惡劣、甚至失控的一面。倒是方嘉陵,無論什麼時候,哪怕是在蕭致遠絕地反擊的時候,他都一如既往的冷靜。
「方總,您跟我談之前,我還是先把這個交給您比較好。」子衿從容的將那張紙遞過去。
方嘉陵卻不接,只笑了笑問:「辭職信?」
「我怕以後在某些場合遇到,還是會有些尷尬。」子衿頓了頓,「另外,我還有些私事要處理。」
他的眸色深暗,不動聲色的看著她表情中細微的變化,良久,才輕聲說:「子衿,抱歉了,下面的話可能涉及部分家事和隱私,但我還是希望能和你開誠布公的談一談。」
子衿微微揚起眉梢。
「你在四處找離婚律師,是么?」
她的反應比他預想的要鎮定許多:「我一點都不意外,你會知道。」
方嘉陵看著她微微揚起的小臉,有些錯愕。如果說以前的桑子衿溫柔和善,甚至有些低眉順眼;那麼現在的她,儘管多了幾分憔悴,卻彷彿有什麼東西復活過來了,眉宇間都藏著一份執著堅韌。
「需要我幫忙嗎?」方嘉陵婉轉的說。
「必要的時候,我想我不會客氣的。」子衿落落大方,「你知道,我現在還沒有到窮途末路的地步。」
「子衿,辭職信我先收下了,過了這風口浪尖,歡迎你隨時回來。」
等到周五才能辦完全部的離職手續,部門裡暫時沒有人知道這層異動,子衿回到辦公室,小鄭送文件給她,習慣性的八卦:「老大,我最近的偶像從方總換成他的死對頭了。」
「蕭致遠?」她頭都不抬。
「想不到他以前那麼花心都是煙霧彈啊!早就有老婆有孩子了,真是好男人呢。」小鄭吞了口口水。
「呸,你怎麼知道人家是假花心?」子衿苦笑。
「你看看蕭正平就知道了啊!那才是真花心,而且對老婆孩子傷害多大啊!」
「行了,少啰嗦,趕緊把這疊報表送出去。」
辦公室門輕輕的拉上了,子衿的手機響起來,她先瞥了一眼,並不是那串她厭惡的號碼,才接起來。
「媽咪,晚上樂樂想吃……排骨。」樂樂大概是剛剛睡醒,還有些口齒不清。
「媽咪知道了。」子衿柔聲回答,「樂樂還想吃什麼?」
「唔,晚上爸爸也要回來吃飯。」小傢伙補充了一句。
子衿沉默了一會兒,不忍心讓女兒失望,淡淡說了句「好」。
那個夜晚過去彷彿已經很久了,又彷彿還在昨天,那麼多細節,她都不想再去回憶,唯獨只記得最後那一下耳光。
漆黑的夜裡,她看到他薄唇輕動:「給我生個孩子,我就放你走。」
她再也忍不住,像是渾身的力氣都積蓄在了右手,狠狠的一巴掌甩過去。
其實他能躲開的,可他沒有。就這麼直直的站著,眼神深處是一種冰如徹骨的哀涼,像是……像是他才是受傷害的那一個。
臉頰上有紅色的指印,即刻浮現出來。她狠狠的瞪著他,用力咬著下唇:「蕭致遠,你侮辱我四年多……真的還不夠么?」
侮辱……侮辱……這個詞像是彷彿在耳膜中彈跳。蕭致遠想要牽動嘴唇,哪怕是一個憤怒的表情也好……他卻表現不出來了,只是看著她,筋疲力盡。
「你記得么?剛認識你的時候,我說,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騙了我,我也會相信你。」她仰頭看著他,一字一句的說,「可是有一句話,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謝謝你,毀了我的信任。」
子衿回到家,樂樂和蕭致遠都在。
這段時間,她對蕭致遠的態度一如既往的冷淡,一句話都不說,哪怕是在女兒面前。
樂樂顯然能感受到什麼,努力承擔起小調解員的角色。
「爸爸,你去幫媽媽好不好,樂樂餓了。」小傢伙拚命把爸爸推進廚房,然後狡黠的沖他眨眼睛,樂顛顛的跑了出去。
廚房裡只剩下兩個人,熱氣將鍋蓋衝起,發出滋滋的聲響。子衿系著圍裙,小心嘗了一口熱湯,然後盛湯,準備給女兒先喝一碗。
「有什麼要幫忙的?」蕭致遠跨上半步,挽起了袖子。
她視而不見,端著小碗繞過他:「樂樂,先來喝點湯。」
等到重新繞回廚房,蕭致遠還在流理台邊靠著,語氣無奈:「真的不打算和我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子衿緊抿著唇,終於開口,「我的想法那天已經都告訴你了。」
「這幾天你找了這麼多律師,還不能讓你認清現實么?」他平淡的聲音中終於隱含了一絲強硬,「你知道我絕不會放手。」
「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沒什麼別的優點,只有一點。我認定的事,不可能放棄。這個婚,我離定了。」
蕭致遠輕輕擰著眉,薄唇似是利如刀鋒,只是還沒有開口,卻被門口一聲驚恐的哭喊聲打斷了——
樂樂捧著碗,獃獃的眨著眼睛:「爸爸媽媽……你們要離婚嗎?你們不要樂樂了嗎?」
眼看著那粒眼淚珠兒要滾落下來,子衿搶先一步跑上前,一把抱起女兒,低聲安慰說:「媽媽不會不要樂樂的,樂樂別哭。」
樂樂懷疑的抬起頭,淚眼迷濛中看了爸爸一眼,才抽噎著說:「那媽咪你是不要爸爸了嗎?」
蕭致遠似乎也在等這樣一個答案,可是子衿只是抱著女兒,低聲安慰,卻絕口不提爸爸的問題。他的目光漸漸冷淡下來,直到樂樂在媽媽懷裡抬起頭,眼巴巴的看著爸爸。
年輕的父親沖著女兒篤定而寵愛的微笑著,用她能理解的話,一字一句的保證:「爸爸媽媽不會離婚。」
子衿的身子僵了僵,並沒說什麼,只是把女兒放在蕭致遠懷裡:「帶她出去吧。」
廚房的門輕輕拉上了,客廳里傳來父女倆歡呼嬉鬧的聲音。有那麼一瞬間,子衿真的會有錯覺,她如今的生活這麼寧靜喜樂。四年轉瞬,真如一場美麗的夢呵……她一隻手扶在流理台上,忽然覺得現在的生活是真的千瘡百孔,可是為了女兒,她一定要耐心、堅強的……將一切修補起來。
或許是看出爸爸媽媽之間還在冷戰,樂樂很早就乖乖的去睡覺了。子衿收拾完,見蕭致遠沒有離開的意思,皺了皺眉,取了自己的車鑰匙。
競標進入第二輪,兩家公司明爭暗鬥日趨白熱化。這種關頭,依著中國的國情,在酒場上也絕不會放鬆。只是蕭致遠不知著了什麼魔,每晚也不出去,就呆在家裡陪女兒,哪怕子衿再怎麼冷眼相對,他卻厚著臉皮,甘之如飴。
子衿從一開始的暴躁抗拒,到現在視若無睹,招呼也不打,徑直出門。
「你去哪裡?」蕭致遠微抬眉眼,不經意的問了一句。
子衿似笑非笑,「我去一個四年多沒去的地方。你最好不要跟來。」
沙發上坐著的年輕男人何等敏銳,她這麼一說,彷彿觸到了他心底的禁忌——他神色一僵,緩緩的靠下去,果然不再追問。
為什麼要選擇晚上來這裡呢?
是因為白天太過赤裸裸了,她實在積蓄不了勇氣吧?
子衿推開陵園的鐵門,邁出第一步的時候,長長的影子拖在前邊,竟也似在微微顫抖。
子曼的墳墓她一次都未來過,奇怪的是,她卻清楚的知道那條彎彎曲曲的小徑怎麼走,以至於毫不費力的,站到了墓碑前邊。
忽然之間,真的是忽然之間,事情就成這樣了。
姐姐找到了她,姐姐走了。
她卻收穫了一段從未想過的人生,她有了樂樂。
子衿蹲下來,墓碑上子曼秀長濃密的長發隨意披在肩頭,笑意輕柔。
「姐姐,真的很抱歉,一直沒來看過你呢。自從你走後,我真的太忙了……樂樂每天都在長大,我很怕……很怕照顧不好她。」子衿低低的說,「我今天過來,是因為終於下定決心了。我會帶著樂樂離開他……一定會的。」
她閉了閉眼睛,卻又無意識的仰起頭,皎潔柔軟的月光落在身上,清冷冷的,讓人無處可逃。子衿深呼吸,她知道姐姐再也不會和自己開口說話,可她想要說出的話,還是這樣……令人難以啟齒。
假若她還活著,聽到自己疼愛的妹妹對自己這樣說,會是怎樣的反應呢?
生氣?失望?還是震驚?
可是子衿顧不了那麼多,她要親口將這句話說出來——
「姐姐,如果當年……你知道我也喜歡蕭致遠的話,你還會和他在一起嗎?」她伸手去觸摸姐姐溫柔的眉眼,心底卻是知道答案的。
子曼的性格遠較自己的強勢,假若……她們都了解彼此的心意,最先退出的,一定是自己。那麼……姐姐還會那麼執著的去愛他么?
她還清楚的記得令自己的世界天翻地覆的那一天。
子衿在上維的實習即將結束的時候,公司的形勢越來越不容樂觀,人事處對外招聘的工作已經擱置,大約這個公司的發展已經進入了死胡同,圓轉不回來了。
她開著電腦,又刷新了一遍股市走向。
上維重工那個箭頭始終往下,幾乎要觸底。她不無擔心的嘆了口氣,不知道此刻的蕭致遠在幹什麼呢?她這樣想著,手機滴的一聲,他的簡訊。
「明天一起吃晚飯?」
「你回來了?」
「明天回來,現在要登機了。」
她只知道他滿世界亂飛,有時一天趕三個航班,於是明知他已經關機,還是給他回:「這麼忙要注意身體啦!」
下了班,她卻打定主意沒有回學校,先去了趟超市,又倒騰了三趟公交車,終於到了蕭致遠的公寓。自從上次來過一回,子衿就再也沒回來過,主要是因為這裡離市區實在太遠,她實在心疼打車的費用。
只是命運有時就是這麼荒謬。
很久之後,子衿一直在想,如果她知道今晚會遭遇這樣的事,她還會去么?
是義無反顧的去直面殘酷的真相,還是自欺欺人的去接受假象?
這真是一道無解的難題。
大包小包的從公交車上下來,這處高檔社區本該保衛森嚴的物業竟沒有詢問她,倒為她推開門,笑著說:「蕭先生好幾天沒回來了呢。」
子衿心底有些莫名其妙,保安認識自己?知道自己是來找誰的?不過她沒多想,徑直去了公寓裡邊。那串數字她是背熟的,很快打開門,赤腳跑去廚房,將東西一一規整好。
哪怕如保安所說,蕭致遠好幾天沒有回來,這間公寓里依舊乾淨整潔。大約是他的習慣使然,屋子裡沒有多餘的裝飾,子衿想起自己第一次來的時候睡的是他的主卧,將他擠在了客廳。兩間客卧空空蕩蕩的,因為沒人住,他索性連床都沒有往裡布置。
和上一次不同。這次客卧已經布置好了,連牆壁都重新粉刷成了天藍色,配上田園風格的白色卧床,比起外邊黑白灰的單身男人世界,溫馨很多。
子衿靠著牆,默默看著這個房間,眼眶微熱。
天藍色……是她最喜歡的顏色。天空的藍……以前領養她的爺爺將她的房間布置成藍色,笑著說,那是最自由的一片天地,這樣,小子衿不會再被束縛住,喜歡什麼,想做什麼,他們都會支持她。
而蕭致遠悄悄的將一切準備好了,只等著某一個瞬間,親自將這片天地送給她——他們兩個人的天地。
子衿用力的壓下心頭翻滾的情緒,回到廚房去整理食材,等到收拾得差不多了,看看時間,估摸著他早下了飛機,便撥了一個電話。
電話響了許久都沒人接。
良久才轉為無人接聽,子衿剛剛掛掉,忽然聽到門口輕微的動靜。
滴滴滴……
是保險門鎖的聲音。
蕭致遠提前回來了?她忽然有些驚喜,又有些頑意,伸手將廚房的燈關了,靜靜的蹲在流理台下邊。如果他進廚房來拿水的話……她低下頭,忍不住好笑。
門口的動靜遠不像是正常的聲音。
黑暗之中,子衿聽到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以及兩個人急促的呼吸聲。
沒人開燈,她壓抑住心頭的不安,悄悄站起半個身子,往外邊望去。
兩個擁吻的身影緊貼在一起,腳步踉蹌著,幾乎是一路摸索著去左手邊的主卧。
蕭致遠……一心一意愛她的蕭致遠,她哪怕閉著眼睛,也能辨識出他的呼吸聲,此刻這樣激烈的吻著一個陌生的女人,迫不及待的進了卧室。
卧室的門關上了,卻能聽到門板上那陣激烈的糾纏響動。
子衿只覺得所有的力氣都被抽走,軟軟坐倒在地上,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她甚至徒勞的去揉了揉眼睛,想要確認這是不是一場可怕的噩夢。她還想屏住急促的呼吸聲,去聽聽卧房的動靜,卻發現耳朵里嗡嗡作響……
時鐘忽快忽慢,過去半個小時了?或者一個小時?或者更久……子衿終於站起來,忽然覺得自己即便是一隻傻瓜,也應該去當面問質清楚,於是掙扎著重新站起來,拖著猶如萬千斤重的雙腿,一步步邁出廚房。
一直在嗡嗡作響的耳朵終於停止了噪音轟鳴,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與憤怒卻在頃刻間潰堤——因為她聽見卧房裡低低一聲「蕭總」,而那個聲音這樣熟悉。
黑暗中,她沒空去深思為什麼自己的名字會被提起,沒有察覺自己是否淚流滿面,只是踉蹌著後退,險些被那個女人扔下的皮包絆倒。子衿的膝蓋摔得生疼,她卻一聲不吭,這個包……是姐姐常用的通勤包。
是她的姐姐,和蕭致遠在一起。
如果是別人,她還有勇氣衝去看一眼的話……子衿抹了一把眼淚,悄無聲息的拿了自己的東西,走出這間公寓。
而蕭致遠這三個字,將再也與她無關。
翌日一大早,她有些恍惚的去上維辦實習生離職手續。因為去得晚,電梯里空空的,只在第三層停了一下。
進來了許多人,說說笑笑,氣氛似乎十分融洽熱烈。而蕭致遠是眾星拱月的那一個。
隔了那麼多人,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並沒有再離開。
她卻站在角落,直視前方,沒有給他分毫的回應。
子衿辦完手續離開公司,走的是大廈偏門。尚未踏出去,卻被一個人狠狠的拽住,將她困在窄窄的小道里,雙眸凌厲明亮:「我們談談。」
「還談什麼?」她無畏的與他對視,吐出兩個字,幾乎凌遲自己的心臟,「姐夫。」
他的瞳孔微微一縮,昨晚的不安得到了印證——她果然在那裡。
廚房裡準備好的食材,那支落下的手機,以及保安看到子曼驚詫的眼神……
他眼神中一閃而逝的慌亂被子衿盡數看在眼底,她冷冷的笑了:「蕭致遠,你好好對我姐姐吧。」
「子衿——」他伸手攔住她,「我和她沒什麼,你相信我。」
「昨晚我看到的,難道是一場好戲?」子衿不怒反笑,抿起唇角,「我的眼睛沒有瞎。」
「我不怪姐姐,因為這件事我從頭到尾都瞞著她。可是我噁心你,蕭致遠。」她用力推開他,連眼神深處都帶著深深的憎惡,一字一句,「你-最-好-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不知道為什麼,蕭致遠的神情竟似有些倔強的受傷,只是怔怔的看著她,輕聲重複:「你說什麼?」
看上去真無辜呵……子衿這麼想著,用力推開他,決絕的轉身離開。
還有半年就是畢業季,學校里的一切顯得都浮躁而匆忙。
從上維離開之後,子曼找子衿吃過一次飯,抱歉的說:「本來想和你一起去海南過年,可是爸爸媽媽他們想要我出國去陪他們……」
子衿十分理解,眉眼彎彎的笑:「沒關係,以後有的是時間呢。」
子曼仔細的打量她,終於察覺出妹妹有些心不在焉,還削瘦了許多。她不無擔心的探手去摸摸她的額頭,輕聲問:「怎麼啦?身體不舒服嗎?還是找工作壓力太大了?」
她微笑著搖搖頭,低頭吃了一口菜,嘴裡卻寡然無味。
姐姐今天在黑色駝絨大衣的裡邊穿著裸色修身連衣裙,只是坐著,依舊五官明媚燦爛。子衿忽然控制不住的想,學歷,家世,乃至身世,其實他們才是真正的相配吧。
可她能欺瞞得了自己的思想,卻瞞不過自己的心……這樣想的時候,豈止是心臟,連胸口都在一突一突的痛,就像是深深的被挖走了什麼,而那個東西,再也不屬於自己了。
「……子衿?你聽到沒有?」
「啊?」
「我說,這次出國的時間會久一些,有很多事要辦。」子曼頓了頓,眼角眉梢都露出喜悅,「我……會帶他去見下父母,回來可能就要準備訂婚了。」
子衿一下一下戳著碗碟里的飯,聲音像是在夢遊:「姐姐,他到底是誰?」
子曼卻不說,婉轉一笑:「下次見面你就知道了。」
送走了姐姐,子衿回到學校,只有方嶼還在宿舍。她正趴在床上看電影,見到子衿就嚷嚷:「姐夫剛才來找過你呢!你怎麼不接電話?」
子衿懶得同她說,就隨口騙她:「我們見過了。」
「唉,等著小別勝新婚吧,他要去國外多久呀?」
子衿低下頭,努力去忽略鋼針一下下刺進心臟的痛感,「他也和你說了要出國了?」
「嘻嘻,我讓他回來請吃飯。他和你說沒有?」
子衿不答,手機上卻進來一條長長的簡訊。
「我知道你現在不想見我,但是請你等我回來,再聽我一次解釋好么?我和你姐姐之間沒有什麼,桑子衿,由始至終,我只愛你。」
「愛」這個字這樣刺眼,子衿忽然間難堪得想要哭。
她強忍住一把砸了手機的衝動,用力摁下按鍵,選擇刪除。
手機滴的一聲,顯示刪除完畢。
盯著一片空白的屏幕,子衿忽然想,如果……能一併刪去的是記憶,那該多好?
從此以後,子衿的生活徹底回復到以前的平淡。姐姐和蕭致遠都沒有再主動聯繫她,而就在她以為自己已經刻意將那段過去摒除的時候,那個名字十分不合時宜的出現在耳邊。
那是新學期的課上,學弟學妹們在分組討論。子衿上過那門課,院長的課十分注重案例的時效性。她瞄到一眼,題目竟然是「試論述上維重工在應對收購危機時使用的策略」。她似乎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很久很久了。等到回過神,這一切都變得這樣陌生。
子衿拿了學弟學妹搜集的資料看下去,才知道這兩三個月間,上維重工爭取到了和一家跨國公司建立戰略性合作夥伴的機會,後續訂單源源不斷,交易量驚人。而那張單子的有力競爭者正是光科重工。
蕭致遠究竟是如何在公司瀕死的情況下起死回生的,期間的細節不得而知,但是唯一肯定的是,藉由這次機遇,上維重工股票上揚。評論家們紛紛表示,這次合作的意義並不在於表面上的價值,而在於蕭致遠為集團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他可以藉由這段時間大刀闊斧的進行整改,從而徹底改變上維的命運。
遠在歐洲的他一連上了好幾家企業家雜誌的封面。子衿看著封面上那個年輕而沉穩的男人,許是她的錯覺……比起之前,他瘦了很多,而眼神中亦只剩下鋒銳的殘酷。
「學姐……你沒事吧?」
子衿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失態」的盯著那本雜誌封面看了許久。她連忙還給學妹,笑笑說:「沒事。」
已經是最後一個學期,出國的出國,拿了offer的開始上班,校園裡開始淡淡彌散出躁動的氣氛。子衿前一段時間找工作有些不在狀態,但是最後總算也是找到了工作。公司不大,但是福利還不錯,可以申請員工宿舍,又有外派培訓的機會,她也不再猶豫,便將合同簽了。
在新公司開始上班,已經是五月份了。
天氣開始有些熱了,傍晚起了一場雷陣雨。突如其來的暴雨讓整個城市都顯得狼狽不堪,措手不及的行人們忙著奔跑躲雨,子衿十分不幸的,就是落湯雞中的一員。
眼看離宿舍不過百米,手裡的傘卻被吹折了。子衿決定放棄前進,暫時在路邊躲一躲。疾風暴雨中,有人拿一件風衣罩在她身上,近乎霸道的將她拉到了路邊。
甚至不用猜測,她就知道……是蕭致遠回來了。
車門打開著,他將她塞進副駕駛座,轉而坐進駕駛座,利落的發動。
身上的衣服還是濕的,被冷氣一吹,凍得有些發抖,子衿手忙腳亂的脫去風衣,寒著一張臉,推門就要下車。
車門已經落鎖了。年輕的男人不顧她掙扎,探身去扣住她身子,替她拉上安全帶。
許是因為很久沒見,目光分外眷戀輕柔,蕭致遠安撫孩子一般說:「別鬧,子衿,我們好好談一談。」
她氣得身子微微顫抖。
談一談?
他就是這樣「強迫」自己談一談?
她瘋狂的去拉車門,倔強的背對蕭致遠,一言不發。
蕭致遠嘆一口氣,緩緩將車子停在路邊,一字一頓:「子衿,那天晚上我是喝醉了。可是我和你姐姐之間,什麼都沒發生,你相信我。」
子衿的動作停下來,卻控制不住的冷笑——假若沒有親眼看到,她一定相信他如此誠懇的話語。可惜,她真的不是瞎子,沒有一個女人會認為那麼激烈的吻等同於「什麼都沒發生」。
「桑子衿,我知道你不信我說的話。」蕭致遠試探著將手放在她微微發抖的肩胛上,聲音低沉和緩,「如果是夏子曼來跟你解釋呢?你信么?」
子衿聽到那個名字,終於稍稍冷靜下來。
他順勢用力掰住她的雙肩,將她轉回來,直視她的雙眸,誠懇而篤定的說:「你姐姐也已經回國了。看到她,你什麼都會明白了。子衿,相信我。」
蕭致遠的目光輕柔地拂過這個自己最心愛的女孩,他們分開已經好幾個月了。他每天都想她,按捺不住的想她。明明知道這段時間她有多麼煎熬,可他只是告訴自己要耐心,等到時間過去,等到大局已定,他會立刻回來找她,用盡全力將她挽回。
終於忍到了這一天。
可眼前的子衿……憔悴得超出了他的預計。原本她就瘦,現在更是連僅剩的嬰兒肥都褪去了,只剩下一雙眼睛,大大閃閃的,夾雜著憤怒與掙扎,愈發讓他心疼。
他察覺出她片刻的猶豫和軟弱,於是一點點的將她攬進懷裡,低聲說:「我想這兩天你姐姐就會來找你。到時候你可以把一切都問清楚。」
他的懷抱溫暖而寬厚,呼吸悠緩地落在子衿的頸邊,莫名讓人生出安心的感覺。
子衿沒有說話,眼淚一滴滴的落下來,沾濕他胸口的襯衣。
其實……還是貪戀這個人給的溫暖的吧?她輕輕抽泣著想,那麼,再給他一次機會吧。如果……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呢?他和姐姐之間什麼都沒發生呢?
蕭致遠輕輕撫著她的背,低聲說:「子衿,之所以我想讓你姐姐對你解釋,是因為……這樣更加尊重她。你能諒解么?」
子衿心底還是不安的,想了想才開口:「你是說姐姐她……是不是也……」
她沒法將那個字說出口,心頭一陣恍惚,如果姐姐愛的也是蕭致遠呢?她該怎麼辦?
蕭致遠顯然猜出了她心底的想法,只微笑著抿唇,稍稍用力推開她,逼她看著自己的眼睛,才說:「是啊,桑子衿,如果,我說如果,你姐姐也喜歡我呢?」
這句話一出口,他頓時有些後悔。這樣一個問題,對於初出茅廬、甚至還有些稚嫩的子衿來說,太過沉重了。一邊是戀人,一邊是親姐姐,無論怎樣的抉擇,她都不會好受。
真的是太過在乎了,才會這樣急迫的詢問吧……蕭致遠自嘲的笑了笑,重新將她攬進懷裡,如同發誓一般重複:「子衿,你相信我,我和你姐姐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
大雨來得快,去得也急,只是偶爾淅淅瀝瀝的雨珠,還是蜿蜒滑過玻璃。
蕭致遠知道僅僅憑著自己的保證並沒有讓子衿完全打消疑慮,他卻不著急,開車將她送到宿舍門口:「去換身衣服,早點睡覺。」
子衿點點頭,下車的時候卻又頓住,遲疑的問了一句:「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裡?」
簡簡單單的一句問話,蕭致遠卻愣住了,張口結舌,異常狼狽。
子衿的手依然扶在車門上,卻不自覺的顫抖一下,露出一絲苦笑,輕聲說:「我就知道,這份工作來得這麼容易。」
蕭致遠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瘦弱而單薄。
這真的就是心疼的感覺么?他深深的吸了口氣,彷彿這樣便能紓緩心底那層淡淡的酸痛感。車子發動離開,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心底卻只是反覆的想,究竟什麼才是愛呢?
患得患失,傾盡所有,還是義無返顧?
假若這是愛,他真的已經陷得太深太深了。
子衿回到宿舍,換下濕衣服,又熬了一鍋粥,窩在沙發上看新聞。
畫面正一幀幀的切過去,人物有些零亂的在眼前跳動著,她並沒有在意電視里究竟在講些什麼,腦子裡亂糟糟的,只是反覆想起蕭致遠的那句話:「看到你姐姐,就什麼都明白了。」
子曼真的已經回來了?她會和自己說什麼呢?那個晚上……子衿抿了抿唇,心底到底還是忐忑不安的。電飯鍋發出噗噗的聲響最終讓她將注意力拉了會來,子衿走過去拔下插頭,電話響了。
名字一閃一閃的,是姐姐。
她深呼吸一口,才鼓足勇氣接起來,叫了聲「姐姐」。
沒想到電話那邊聲音嘈雜,有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在急切的說:「桑子衿嗎?這邊是新華醫院的急救車。你姐姐出了車禍,馬上要送去醫院做手術,親屬請立刻過來簽字。」
子衿怔了兩秒,只覺得自己腿都軟了,勉強扶著桌子站直:「我……馬上過來。我姐姐她沒事吧?」
「她和腹中胎兒都很危險。」
電話掛斷了。
子衿抓了包就往外沖,一顆心跳得極快,彷彿下一秒就再也承受不住壓力要炸開。她坐在計程車後座,一遍又一遍的催促司機「快一些」。
大約是體諒這個年輕女孩,司機倒也沒說什麼,只是在等一個漫長紅燈的時候無奈說:「小姐,這邊跑過去兩分鐘就到醫院了,要不你下車吧?」
子衿點點頭,從口袋裡掏錢的時候,手依舊控制不住的在發抖。她在車輛、人行道中穿梭奔跑,剛到急診部門口,一輛急救車也適時趕到。
護士醫生們早就候在門口,將車上的病人抬下來,其中一個有些不耐煩的推了推子衿:「麻煩讓一下,搶救。」
「她是我姐姐。」子衿有些恍惚的說了一句,那麼輕的聲音,誰都沒聽到。
可是躺著的那個人卻不安的動了動,彷彿感應到了什麼。
「姐姐!」子衿終於大聲喊出來,她不敢耽誤搶救,只能拉住醫生,「我是病人的妹妹,我姐姐她怎麼樣了?」
「你姐姐懷孕八個月,現在情況已經很危險,馬上要手術。」醫生拉住子衿,語氣盡量撫慰,「你去簽字辦手續吧,我們會儘力的。」
子衿拚命點頭,一遍遍提醒自己要冷靜下來。她還想開口詢問的時候,前邊的手術車卻不走了,護士著急的回過頭:「過來過來,她有話對你說。」
子衿踉蹌著跑上前去,看見接著氧氣罩的姐姐臉色蒼白,而身上、車上,卻是觸目驚心的大片鮮血。她抓住姐姐的手,強忍住眼淚:「我在這裡,姐姐。」
子曼已經說不出聲音來了,只能比著口型,慢慢的,慢慢的說:「幫我……照顧……寶寶……」
她摸索著去抓住妹妹的手,用盡全力握緊,那雙黑亮漂亮的眼睛就這麼祈求地看著子衿,彷彿這是她留在世間唯一的心愿了。
子衿拚命點頭:「我會的!姐姐,你也會沒事的!」
子曼笑了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笑容在子衿看來,充滿著仇怨,卻又異常的凄美碎裂。她鬆開了妹妹的手,吃力的說出最後一句話:「孩子……找蕭致遠。」
整個晚上,子衿都獃獃坐在手術室外邊。
人生如果是一條偶爾急湍、偶爾平緩的河流的話,那麼在這一刻,子衿明白,太多怒浪洶湧進了這一晚,一潮一潮,拍得她肝膽皆碎,痛得無知無覺。
到了凌晨五點,疲倦的醫生終於出現,摘下口罩,嘆氣說:「是個女孩,因為早產,現在在保溫箱,還要再觀察兩天。抱歉,你姐姐她……」
子衿獃獃抬起頭,企盼著看著醫生:「姐姐她……不會有事的。」
醫生看著這個大學生打扮的女孩子,因為焦慮、擔憂而整夜守在門口,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近乎青白的顏色。而他無能為力,只能拍拍她的肩膀:「節哀。」
子衿坐回椅子上,脊骨和塑料椅背發出清晰的碰撞聲。她伸手捂住眼睛,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她悄悄躲在門后看著姐姐離開。
他們給姐姐換上了好看的粉色裙子,蓬蓬的,紗紗的,像是小公主一樣。那個漂亮阿姨抱著姐姐,寵愛的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然後他們上車走了……剩下她一個人,依舊扒著門口,看啊,看啊,直到天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現在,姐姐又走了。
是真的走了。
她再也見不到了。
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呢?
她有些吃力的想,去見姐姐最後一面,交警還要來做個筆錄,去看看小寶寶,還是……處理姐姐的身後事?
「桑小姐,這是你姐姐的包。」有人將她從這種近乎夢魘的狀態喚醒,「交通事故我們還在調查,這幾天隨時會再聯繫你。」
子衿接過來,隨手打開,裡邊有一份檔案袋。
從年初到現在,是完整的孕婦檢查記錄,都是外文,看來是在國外做的。
子衿隨手翻了幾頁,其中一欄陪同檢查者、孩子父親的簽名她再熟悉不過。
那是蕭致遠的簽名。
蕭致遠……
呵,這個口口聲聲向自己保證的男人,他怎麼會、怎麼敢這麼騙自己?
子衿絕望得想要哭,卻又生生將眼淚忍住了——桑子衿,你根本不該對這個男人還有絲毫的希望啊!她一遍遍的提醒自己,像是要把這句話烙印在心裡最柔軟的地方。她胡亂將檔案塞回包里,卻發現姐姐的手機一閃一閃的,大約是有未接來電和簡訊。
她到底還是打開了。
上邊是一條條的簡訊記錄。
她看得渾身發冷。
「你去找子衿解釋了么?懷孕的事我沒告訴她,如果是為了她好,我希望你能想出完美的說辭。」
「我希望你能儘快解決。我的時間與耐心有限。我們之間的事,子衿沒必要知道。」
而姐姐的最後一條回復是:「我已去學校找她。」
全身的血液真正的在這一刻凝凍起來,每一寸關節像是生鏽了,子衿的呼吸一陣急一陣緩,彷彿連嘴裡的液體也都是苦澀的。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愛吶!
蕭致遠的愛,真相的愛,恐怖的愛。
她該如何受寵若驚呢?
「子衿!」
身後的聲音這樣熟悉,又這樣令人作嘔,子衿雙手握成拳頭,只有這樣,她才能控制自己不衝上去與他同歸於盡。
「子曼的事我剛知道,你……別太難過。」許是看出她神色有些古怪,蕭致遠停下腳步,「子衿,你……」
桑子衿將手裡的包狠狠的砸向這個男人,文件、手機、零錢、鑰匙……嘩啦啦的散落一地。她嘶聲力竭的向他吼:「她懷了你的孩子,你還逼她來跟我說謊解釋?」
或許是被這句話嚇到了,蕭致遠臉色驀然間一白,神氣間露出些許恍惚與難以置信來。
「她說……是我的孩子?」他重複了一遍。
「你是不是人啊!」子衿後退一步,聲音越來越低,「蕭致遠,你是不是人啊?」
「是,沒關係。」他們面對面站了許久,子衿倏然微笑,「沒關係。現在孩子是我的了,姐姐的孩子我會帶大。蕭致遠,我發誓,這一輩子,我們都不會和你有任何關係!」
她慢慢蹲下去,收拾掉落下來的、姐姐的遺物。其實東西不算多,可她足足撿了十多分鐘,許是因為心神恍惚,好幾次差點站不起來。
蕭致遠就這麼看著她揀,神情亦有些怔忡,目光明明落在她身上,卻又像是望著千里之外。直到她站起來往外走,他跨上一步,祈求一般拉住她的手臂,低低的說:「子衿。」
子衿轉過身,面對著這個曾經深愛的男人。
「只差那麼一點,就那麼一點,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的。因為姐姐馬上就要找到我,向我解釋你們之間只是誤會,她有了別人的孩子……她發的最後一條簡訊,就是讓你放心。可是蕭致遠,就是這麼一點,她出了車禍。」子衿吸吸鼻子,「你得意嗎?你高興嗎?你覺得……這樣對我姐姐,就是真的愛我?」
她一個手指、一個手指的去掰開他,唇角的微笑凄美而碎裂:「蕭致遠,你高估我了。我要不起你這樣的愛。」
他終於沒有再解釋,終於沒能再抓住她,眼睜睜的看著子衿從自己視線中離開,卻無能為力。
護士帶著子衿去看寶寶,電梯卻遲遲未來。
「要不我們走樓梯吧?」子衿額角一突一突的跳,她只覺得自己快等不下去了。
「你沒事吧?」護士小姐看了看子衿的臉色,「寶寶現在狀況不錯,你別太擔心。」
子衿勉強笑了笑,爬上最後一個台階,腳步忽然有些虛浮。她不得不停下來,扶住了樓梯。
「你是不是有低血糖啊?」護士扶住子衿,「要不要坐一坐?」
她的聲音似遠似近,子衿側頭看了看她,彷彿是要確定聲音的來源,卻終於沒站穩,一陣瘋狂的暈眩之後,眼前蒙上了沉沉的黑色。
子衿醒過來的時候,病房裡並不是只有她一個人。
醫生就站在床邊查看記錄,大約是已經知道了她的經歷,不無同情:「小姑娘,低血糖加感冒發燒,沒什麼事。」他俯身拍拍她肩膀,「先好好養好身子,別的事你朋友都已經幫你做辦好了。要堅強點。」
不知道哪個詞刺激到了子衿,她倏然間坐起來:「我沒有朋友。」
醫生怔了怔,怕刺激到她的情緒,順口說:「好,好,你好好休息。」
「寶寶什麼時候能出院?」子衿直接就問,「醫生,等處理完我姐姐的事,我想儘快帶著她走。」
「再過幾天吧。」醫生卻語氣含糊,「你知道的,她是早產,還得再觀察。」
病房裡重新安靜下來。
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躺了一會兒,稍稍積蓄些力氣,便又重新坐了起來。一步步的,還是像踏在棉花上,子衿卻走到病房門口,猛地拉開房門。
走廊上只有一道修長卻孤寂的身影,靜靜的站著,沒有進來,卻也不曾離開。
她卻看也不看,徑直往護士台走去。
明明只有兩三個小時未見,他卻憔悴了許多,嗓音嘶啞,「桑子衿。」
她只擺擺手,示意自己無話可說。
他跨上兩步,狠狠將她堵在門口。
濃重的煙味……這個人似乎不是她印象中的蕭致遠了。子衿並沒有退縮,只是微微側開臉,吐出一個字:「滾。」
他不放開她,反手將她拖回病房:「你哪裡都不許去。」
她想要掙開他的手,他的手臂有力而堅定,只是不鬆開。
子衿掙不過他,微紅了眼眶,神情倔強而憤怒,像是一隻要豁出去與人拚命的小獸,嗚咽著幾乎要上去撕咬。
「桑子衿,你不想看看孩子?」
蕭致遠只是簡單的一句話,終於讓子衿平靜下來。他順勢將她抱到病床上,俯身說:「你乖乖在這裡躺著,我讓醫生把孩子送過來。」他頓了頓,一雙眸子深邃不可測,「你要是敢走,我保證,你這輩子都見不到孩子。」
護士真的把孩子送了過來。
這是子衿第一次見到這個幸運活下來的小侄女。她還躺在保溫箱里,安安靜靜的蜷縮著,皮膚粉粉的,皺縐的,小的不可思議。她俯下身,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一顆暴怒煩亂的心徹底的沉靜柔軟下來。
她歪著頭望向身邊的護士,小聲的說:「我可以摸摸她嗎?」
護士微笑著:「輕一點,別吵醒她。」
子衿便小心的伸出手,去觸摸孩子的臉頰。
「噓,別碰寶寶的臉呢,她會流口水。」護士阻止了毫無經驗的女孩,子衿連忙轉了方向,觸在她細細的手臂上。
小傢伙卻像被吵醒了,動了動,抬起小胳膊,輕輕抓住了子衿的手指。
她的力道這樣微弱,卻又這樣堅韌,暖暖軟軟的,一下子觸到了子衿內心深處,一顆心彷彿在瞬間就被融化了。
從今以後,自己就是這個小生命唯一的依靠了呢!子衿一瞬不瞬的看著這個遠遠稱不上可愛的小傢伙,這一晚的絕望與哀痛之間,竟升起了些許亮色的希望。
桑子衿,你有了她,要堅強一點。
她終於小心的抽走手指,戀戀不捨的直起身,對護士說:「謝謝你。」
護士推著孩子離開了,病房裡重新剩下兩個人,蕭致遠看著她漸漸平和下來的神色,鬆了口氣。大約是為了讓她好好休息,他也沒再說什麼,轉身離開。
「你等等。」子衿卻喊住他,「我們一次性把話說清楚吧。」
他便在沙發上坐下,十指交疊放在膝上,安靜的看著她。
「蕭致遠,一開始你就不想要這個孩子,是吧?」子衿儘可能心平氣和的說,「我會撫養她長大,把她當成自己女兒。」
「你和我姐姐之間發生了什麼,我不想再知道了。」子衿無意識的撫了撫鬢角落下的髮絲,「至於我們之間的事,我這輩子都不想再提起了。就這樣吧,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他不置可否的一笑,淡淡抿了抿唇,黑眸深處蘊著的淺淺星光終於滅了。
「桑子衿,你一個大學剛畢業的女生,你覺得你有什麼本事能養活這個孩子?」他冷冷的說,「你帶她住員工宿舍?你一個月實習工資有多少錢?」
他的話並不好聽,子衿咬住下唇,一時間真的回答不出來。
許是看到她這樣的表情,蕭致遠的語氣柔軟了一些:「子衿,很多事並不是你一時意氣就能解決的。」
「蕭致遠,我沒有父母,從小到大,也就這樣過來了。現在她有我,怎麼不能養活她?」子衿再度抬起頭,神情中滿是倔強,聲音亦提高了,「我既然決定撫養她,又怎麼會是一時意氣?」
「那麼你告訴我,我蕭致遠的女兒,憑什麼讓你帶走?讓她跟著你過苦日子?」他面無表情,薄唇吐出的字句如同刀鋒一般,「你憑什麼,桑子衿?」
「孩子是我的!」子衿激憤之下,連語氣都變得不再完整,「蕭致遠,你沒資格!」
他不動聲色的看著她,聲音嘶啞:「桑子衿,我們可以一輩子都不見面,我發誓不會去找你——只是,你也永遠別想再見到孩子。」
子衿的拳頭握緊,又再放鬆,死死地瞪著他,眼眶裡滿是紅絲,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是想問為什麼?」蕭致遠靠回沙發上,神色疏淡,「既然是我的女兒,自然是要姓蕭。將來我結婚,她會有自己的媽媽,不需要你擔心什麼,桑小姐。」
他的語氣並不急迫,卻異常認真地捕捉她每一絲變化的情緒。從一開始的堅強倔強,到現在倏然間無錯,他知道……這到底還是一個小女孩啊。她遠遠沒有處理這樣複雜局面的能力,情緒上的掌控也那麼脆弱。
哪怕再心疼,他也只能這樣一步步的逼她。
否則,一步不慎,他知道,就會永遠的失去她了。
「孩子是我的,蕭致遠,你別逼我。」子衿喃喃的說,「是姐姐託付給我的。」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桑子衿,言盡於此,從今往後,我們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你姐姐的後事我會料理好,至於你,就忘了這個孩子吧。」
他轉身就走。
然而只踏出了半步,就被子衿拽住了衣角:「蕭致遠!孩子是姐姐留給我的!」
他停住腳步,拉開她的手,神色冷酷:「你想撫養她長大?」
子衿仰著頭,身子都在微微發抖,僵硬的點了點頭。
「我給你想一個辦法。」蕭致遠低低嘆了口氣,剋制不住的想去撫摸她的臉頰。
子衿的眼神一亮,明明看見他的手指觸過來,明明想躲開,她卻忍住了沒動。
他對她的掙扎恍若不見,那一瞬間,下定了決心,終於伸手捧住她的臉,輕輕抵在了她的額頭上。
「嫁給我,和我一起把她撫養長大。」
桑子衿並未掙扎多久,點了點頭。
兩顆心同時墜地,只是並未帶來喜悅和甜蜜。
隔壁育嬰房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聲,忽然之間,桑子衿和蕭致遠不約而同的意識到,他們人生就這樣超出自己的預計之外,真正的被顛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