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Secret
蕭致遠住院的幾天時間,老爺子來了一次,蕭正平卻是一次未到,只讓寧菲過來看了看。子矜因為請了休假,每天盯著蕭致遠完療程,倒是和大嫂碰到了。
寧菲一臉的憔悴,只略略坐了一會兒,就說還有事先走了。子矜看著她的背影,心底浮起淡淡的同情。這幾天她一定是極難過的,蕭正平平時喜歡在外邊沾花惹草,但是面子上還總是顧著家,從來不至於弄得這樣滿城風波。結果這一次,先是被曝出了尺度極大的床照,跟著那個小模特公開宣布自己已經懷孕,惹得老爺子在家裡也是大發雷霆。寧菲出身名門,又何嘗忍得下這口氣。只是她也知道蕭正平最近極不順遂,收購陷入僵局,桃色新聞又愈演愈烈,權衡得失,只能在公開場合力挺丈夫。
她已經走到門口,蕭致遠卻出聲喊住她:「大嫂,你放心吧。」
寧菲腳步頓了頓,勉強笑了笑:「什麼?」
「沒什麼。」蕭致遠淡淡看著她,卻不說破,「總之,你放心吧。能幫到的,我一定會做。」
子矜在旁邊一直未吭聲,直到她出門,才喟嘆說:「也不知道大哥經過這件事,會不會收斂一些。」說真的,見到寧菲的處境,她是真心感謝蕭致遠從未讓自己這樣難堪。
蕭致遠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現在知道我好了吧?」
子矜瞟他一眼,也不接話:「明天我要上班了。」
他悶悶看她一眼:「這麼快?」
「也不算算你病了幾天。」子矜沒好氣說,「住了四天院,天天往外跑,你真以為自己是超人,全世界少了你不行?」
蕭致遠臉色頗有些尷尬,不輕不重咳嗽一聲。
子矜繼續瞪他:「怎麼?我說錯了?」
他的臉色由紅轉白,目光落在門邊,努力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子矜回頭一看,Iris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大約從未見過老闆這樣被罵,站在門口忍俊不禁。
「你來得正好。」子矜連忙站起來,「那我走了。」
蕭致遠一臉不悅:「你又要幹什麼去?」
這傢伙生了病,愈發像小孩,總是希望有人每時每刻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去接樂樂。」子矜也不和他計較,「Iris在這裡,你有事就叫她。」
因是聽到樂樂,他倒不再說什麼了,只是眉宇間依舊鬱悶。
「我看你啊就是坐不住。唔,等病好了,小明星小模特一勾搭,什麼事兒都沒了。」子矜自己先咯咯笑了起來,「到時候我一定不聞不問,讓你玩過癮。」
「桑子矜!」蕭致遠不怒反笑,狠狠的說:「你還真大方啊!」
子矜充耳不聞,也不再理某人很無理地在鬧情緒,徑直下了樓。
自從那天出了車禍,蕭致遠就不再讓她開車了。她也不想每天麻煩司機,來回都在醫院門口打車。剛出門口,忽然聽見有人喊她:「子矜!」
子矜一回頭,Elle剛從計程車上下來,滿臉詫異:「你沒上班原來是病了?」
「呃……」子矜語焉不詳,「來看個朋友。你怎麼啦?」
「有點發燒。」Elle苦笑,「來輸液。」
大概是剛從公司請了假過來的,Elle還穿著職業裝,只換了雙黑色平底鞋,因為憔悴,臉上還有些浮粉。獨自在大城市打拚的職業女性,外表哪怕再光鮮亮麗,也總有脆弱的時候。子矜停下腳步:「有人陪你嗎?」
Elle搖頭。
她便說:「那我陪你吧。」
Elle卻很客氣的說:「不用了,你有事先去忙吧。」
子矜到底還是陪著她取了葯,在她進去皮試的時候打了個電話給蕭致遠的司機,麻煩他去幫忙接樂樂回家。掛了電話,Elle從護士站出來,笑著說:「今天真的麻煩你了。一會兒就剩輸液了,我自己去就行。」
「沒事啦。」子矜說,「我再陪你一會兒。」
這個時間,輸液大廳里人不算多。子矜陪著Elle坐下,手機響了起來。
她看了Elle一眼,走到旁邊接起來。
是司機打來的,聽他的聲音,還有些氣喘:「好幾個記者……他們……拍到樂樂了……」
子矜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卻隱約聽到樂樂的哭聲,還在叫「媽咪」,她的心一下子抽緊了,一連聲:「到底怎麼了?」
「我不知道。」司機的聲音愈發焦急,「我和樂樂上車了,他們還在後面跟著。」
子矜臉色刷白,明明心裡急得如同千萬螞蟻在啃噬,偏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用力深呼吸,提醒自己鎮定下來,最後只說:「你別開太快,先不要回家,就送樂樂到禾歡公寓。那裡記者進不去。」
掛了電話,子矜回到Elle身邊:「本來想再陪你一會兒的,我忽然有些急事——」
Elle搖搖頭:「趕緊去吧,我這裡沒關係。」
子矜匆匆與她道別,還沒出輸液大廳就撥給蕭致遠。
他接起來的時候還懶洋洋的:「這麼快回來了?」
「記者去幼兒園堵樂樂了!」她拚命的摁電梯,一邊說,「現在司機帶著她去禾歡公寓。」
「什麼?」他怔了怔,大約一時間沒想明白,「你在哪裡?」
「我馬上上來。」子矜靠在電梯壁上,只覺得自己要哭出來了,「剛才有點事,我沒去接她,讓司機去接的。」
電梯門緩緩打開,她手裡還握著手機,疾步衝到蕭致遠的病房。
甫一推開門,就看見蕭致遠換好了衣服,Iris在一旁打電話,回頭見到子矜,便說:「樂樂剛剛到家,暫時沒事。」
子矜稍稍安心,望向蕭致遠:「怎麼會這樣?」
他是剛剛拔下輸液的針頭,臉色有些蒼白,神情亦是前所未有的肅然,只說:「我讓人去查。」
「現在呢?你要去哪裡?」子矜抓住他的手臂,「你去接樂樂嗎?我也去!」
他停下腳步,用另一隻手捉住她的手,掌心乾燥,指尖有力,溫和的說:「你不要去,就在這裡等著。有什麼事我會和你聯繫。」
「我也要去。」子矜有些固執的看著他,「我不放心。」
「你聽我說。他們能找到了樂樂的幼兒園,說明之前已經得到消息。加上司機接送的車又是我的,更能確定樂樂和我的關係。」他轉過身,耐心的看著她,眸子是令人安心的琥珀色澤,「是誰又捅給媒體的現在我還不知道,但只要你不出現,他們就不知道你的存在。懂嗎?」
子矜有些麻木的點了點頭。
他看著子矜愈發蒼白的眉眼,輕輕嘆了口氣:「別怕,有我在。」
子矜一直等到了晚上,蕭致遠終於打電話來讓她回家。
「你把樂樂送回來了么?」子矜心裡雖然焦急,卻不敢表現出來,緩聲問他。
「樂樂這幾天不回來了。」他淡淡的說,「你也不用太擔心,過幾天就好了。」
「過幾天?」她有些不解,重複了一遍。
「子矜,你知道這幾天我在忙公司的事,實在騰不出手,這個新聞只能壓一壓。」他十分耐心的解釋,「過兩天忙完了,我會處理掉,不會留一點問題。」
子矜倏然間就想起上一次自己追到了德城,他發著高燒,強撐著布置,那時他就疲倦的說:「……我不是萬能的,有的時候,你能不能體諒下我?」
原本焦躁的心情慢慢舒緩下來,她點了點頭:「我知道。」
「你相信我就好。」他的聲音淺含笑意。
「那……我上班呢?」
「照常去啊。」他安然說,「不過這幾天醫院也不要過來了。」
子矜掛了電話,疲倦地走出醫院,等計程車的時候,天際的皓月將自己的影子拖得如蓬草般長。她心底隱隱又泛起了恨,恨他的門第、他的身份,每當她習慣寧靜的生活,細水微瀾之後,便又是滔天風波——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她不知道還要過多久。
回到家,又和樂樂通完電話,子矜卻全無睡意。她打開電腦,用幾個關鍵字在網頁上搜索。這已經是今天做的第三次了,幸好粗粗一眼掃去,都是蕭致遠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老新聞。她略略鬆一口氣,安慰自己這次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接下去的數日,子矜照常去上班,只是見不到樂樂,她心底難免有些挂念。每天晚上,子矜回到家便和女兒facetime。因為爺爺家有一個花園可以瘋玩,加上老爺子從不對孫女說個「不」字,樂樂倒也住得開心。
蕭致遠在醫院又住了兩天,因他平時身體不錯,醫生便允許他出院了。自從那一日出事後,子矜也沒去醫院看過他,每天定點給他電話,提醒他吃藥,他也決口不提別的,忙忙碌碌的總是在開會。
「樂樂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她終於忍不住問。
「再等幾天吧。」蕭致遠輕描淡寫的說,「對了,今天你還要加班?」
「不加班。」子矜躊躇了一會,「約了同事逛街。」
「也好。」蕭致遠笑著說,「別老悶在家裡。」
子矜下了班就直奔中心廣場,今天她和人約在了一家改良口味的川菜館,因是新開的,客人特別多,小鄭費了不少力氣才幫她預定到。
「是不是相親啊?」小姑娘預定成功,十分八卦的問她。
她卻笑著點點她額頭:「別亂說,是大學同學,剛回國的。」
子矜走進飯店,到了預約的位置坐下,猶在怔怔的想,自己和方嶼……已經多少年沒有見面了啊。整個大四一年,方嶼都在申請國外的學校,她的績點高,托福和GRE考得又好,順利的申到心水的專業和學校。一別至今,也已四五年了。
正在唏噓,肩上被人重重拍了拍,一回頭,方嶼笑嘻嘻的看著自己:「桑子矜!」
真和大學時候一樣呢!那時子矜因為勤工儉學,回到學校的時候往往已經很晚,方嶼卻總記得在宿舍里給她留點吃的,韭菜餅,或者燒麥,笑嘻嘻的對她說:「桑子矜,你吃啊!」
子矜剎那間紅了眼眶,她忍不住用力回抱好友,聲音都有些輕顫:「你回來了啊!」
坐下來,又點了菜,方嶼上下打量子矜,微笑:「我就知道你過得很好。」
「嗯?」子矜怔了怔。
「讀大學的時候啊,你瘦得和竹竿似的。瞧瞧現在,雖然也瘦,氣色完全不一樣了。」
「工作了嘛,能賺錢了。」
「哎?姐夫這麼不給力啊?」方嶼不知想到了什麼,大驚小怪,「怎麼還不結婚?」
「什麼姐夫?」子矜有些不自然的低下頭,喝了一口大麥茶,輕斥說了,「別胡說。」
「……」方嶼瞪她,「你們……不是分手了吧?」
子矜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又喝了一大口茶,連燙到舌頭都不自知。
方嶼看她這副樣子,氣說:「早知道這樣,當初你還不如和我一起出國呢!你成績又好,拿獎學金都行!他……你們真的分手了?我白叫他一年姐夫。」
其實子矜比方嶼小,那個時候方嶼要見她的男朋友,去的路上口口聲聲的說「妹夫」,結果見了真人,許是被對方淡然沉著的性格震懾到了,一句「妹夫」怎麼都叫不出來,乖乖改口叫了姐夫。
方嶼還是這樣大喇喇的性子,子矜苦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喂,不談這個好不好?」她彎了彎唇角,做了個懇求的表情,「說說你自己啦,接下去什麼打算?」
這一頓飯兩個人吃到近十一點,除了子矜對自己的感情生活絕口不提,聊得酣暢淋漓。
「我開車了,送你吧。」方嶼摁下電梯去地下車庫,「你住哪裡?」
子矜報了地址,兩人剛剛走出電梯,方嶼的腳步卻停住了。她的表情有些微的怪異,像是一再的確認什麼,子矜碰了碰她:「怎麼了?」
「靠,死男人!」她忽然大步往前走,邊走邊說,「子矜,我幫你去罵他!」
子矜還沒明白過來,就聽到方嶼的大嗓門:「蕭致遠,你這個混蛋!」
不遠的地方,一男一女停下了腳步,那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順勢回頭看了一眼,看清來人後,眼角眉梢都舒展開:「哎?方嶼?」
他倒還記得自己,方嶼怒氣更甚,「偽君子!我走之前還假惺惺的找我商量要向子矜求婚!呸,噁心!」
在國外呆了幾年,方嶼忽然覺得罵人有些不順,改用英語噼里啪啦罵起來,真叫一個爽快利落。
蕭致遠聽著,也不動怒,輕輕咳嗽一聲,望向她身後的桑子矜:「老婆,她怎麼了?」
方嶼反應過來,回頭獃獃看著子矜,「……老婆?」
子矜只覺得自己一張臉都要僵掉了,她尷尬的笑了笑,輕聲說:「我忘了告訴你,我結婚了。」說著她拉了一把方嶼,「你別誤會,這位是蕭致遠的同事Iris。Iris,方嶼是我大學同學,不好意思,她沒有惡意的。」
蕭致遠唇角抿了一絲笑,光線黯淡的地下車庫,他的眼神卻是明銳冷靜的,許是聽到子矜一句「忘了告訴你」,他唇角的笑意愈發濃了一些,看著方嶼說:「什麼時候回來的?」
方嶼猶自盯著Iris看,臉上的神情有些茫然,大約是被這狀況徹底弄暈了。直到聽到他問話,才回神說:「剛回來呢,呵呵,姐夫,誤會一場。」
想當年出國申請材料都是找蕭致遠幫著修改過的,此刻自然要見風轉舵,方嶼打著哈哈說:「呵呵,姐夫,這麼久不見,你還是這麼英明神武。」說著她狠狠掐了子矜一把,壓低聲音,「死人,你連我也瞞著!」
蕭致遠也不同她計較,只看著子矜:「有點晚了,我們一起回去吧?」
「哦,好啊。」子矜訥訥的說,轉向方嶼,「那我們改天再約。」
Iris也自己開車走了,子矜坐上副駕駛,車子剛剛啟動,就聽見蕭致遠問:「為什麼連方嶼都瞞著?」
她不答反問,轉頭對他笑說:「你身體完全好了嗎?」
笑容有些誇張,眼角處都是小心翼翼的討好,蕭致遠忽然間不知道自己該怒還是該笑,只能轉過頭,冷哼了一聲:「嗯。」
「工作還順利吧?」子矜順著台階往下爬。
他氣得都笑了:「桑子矜,你是真心虛吧?」
車子停下等紅燈,子矜不吭聲,過了很久,才猶豫著碰了碰他扶在方向盤上的手:「你彆氣了,下次我不會了。」
車外路燈或明或暗的光亮透過玻璃落進來,蕭致遠眉骨上恰恰一塊光斑,襯得星眸劍眉,眼神明明清洌,卻又柔和,他淡淡收回目光,輕聲說:「算了,我也沒指望你自己能想明白。」
是說他不再介意了么?子矜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他果然略勾起唇角,心情不錯的樣子。
車外的夜風灌進來,他變得這樣好說話,子矜忽然隱隱覺得不安。
車子停了下來,子矜一手扶在車門上:「那我回去啦?」
他拔下車鑰匙:「一起。」
「……你今天住在這裡?」
他走得比她更快,行動已經說明了一切。
他們倒也沒怎麼多說話,回家就默契自覺地兵分兩路,子矜回卧室,蕭致遠去書房。等她洗完澡出來,隱約聽見客廳里有說話的聲音。子矜探頭出去一看,蕭致遠正拿著自己手機講電話。
她大急,衝上去就搶過來:「你幹嘛動我手機?」
蕭致遠目光落在她還濕漉漉的頭髮上,又漸漸游移到她身上,她穿著一條再普通不過的睡裙,絲綢質感,露出單薄的雙肩,白瑩瑩如玉的一張小臉,彷彿連睫毛上還沾著水汽。家中是恆溫,她走來的時候帶起一陣牛乳般的香氣,或許是沐浴乳的味道吧。蕭致遠忽然覺得燥熱,怔了一會,才回答:「方嶼打來的,我就幫你接一下。」
因為是方嶼,子矜稍稍放心,拿了電話就走,還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她躺在床上,聽到方嶼嘰里呱啦的說:「你幹嘛打斷我和姐夫憶往昔崢嶸歲月啊!」
「呸,你們有什麼崢嶸歲月!」
「怎麼沒有啊死丫頭!我看你現在是好多了,那個時候啊,自尊心不知道有多強,姐夫和你在一起,還是吃了不少苦頭的吧!」方嶼哼哼。
子矜默然,她那個時候的確是又敏感又好強。蕭致遠後來常說:「如果我已開始就告訴你我的家庭,你是不是都不會和我在一起?」
他的家世實在太好,子矜是真的害怕萬一被同學知道,會以為自己是貪慕虛榮的女生,於是在交往的時候總不肯占他便宜。
從古到今都說門當戶對,到底還是極有道理的。她記得他一次帶她去吃飯,其實那店看著並不如何高檔,服務生看著也素雅,等他們坐下便奉上了一杯茶。子矜不以為意,正好天氣熱,她一仰頭就喝了。
服務生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古怪,似乎是想要說什麼,蕭致遠伸出手,自己從托盤上拿了另一杯水,一仰頭就喝了,還抿了抿滋味說:「這茶有點澀。」子矜到了很久之後才知道那水是用來凈手的,那個晚上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是因為丟臉,而是覺得自己真像是初入賈府的劉姥姥,門第差異擺在那裡,不僅是自己,蕭致遠也會被磨合得很辛苦。而他一再的包容,讓她覺得壓力更大。
她不是沒想過放棄,畢竟處在兩個世界的人,因為最初一瞬間的動心而堅持,總有一方要更加退讓。而在他們之間,一直包容的那個人是蕭致遠。
那是他們之間最美好的時光了,可惜也就不過短短數月——事實上,子矜早該明白的,以他喜新厭舊的公子哥兒個性,怎麼可能定下性來。如果……如果不是為了樂樂,他們絕不會走進婚姻,走到今天。
子矜勉強笑了笑:「什麼時候的事啊,我都忘了。」
「你這個死人,結了婚不告訴我。」方嶼咬牙切齒,「當年姐夫求婚的時候,還找我商量好幾次呢,你對得起我么?」
「……他找你商量什麼了?」
方嶼接下去說了什麼,子矜其實聽得並不如何清楚。因為窗外墨蘭的天際,一道閃電劃過,生生撕裂了天際,而悶雷從地平線沉沉滾來,一瞬間在耳邊炸開。
子矜收了電話,縮在薄被裡,有些難以控制自己的身體,開始輕微地顫抖。說來也奇怪,以前每次遇到電閃雷鳴,她只要把女兒抱到身邊,小傢伙胖胖的身子在懷裡,她立刻會覺得安寧。
可今天樂樂不在。
子矜翻了個身坐起來,打開檯燈,打開床頭櫃的抽屜,有些心煩意亂的找耳塞和眼罩。偏偏耳塞只剩下一隻,她有些心急,一把扯開了抽屜,把裡邊的東西一股腦兒的翻了出來。檯燈閃爍了數下,忽然跳滅了,正在埋頭翻找的子矜一回頭,又是一道疾疾劈裂夜空的閃電,她驚呼了一聲,下意識的拿杯子蒙住頭。身上濕漉漉的,不知是冷汗,還是頭髮沒擦乾,水全沾在了背上。她輕輕的喘氣,一顆心跳得如同鼓擊,她想起樂樂出生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天氣,醫院的血腥味,撕心裂肺的痛,和小嬰兒嫩紅的身體……
回憶像是一層層浪水洶湧而來,悶得她喘不過氣,可她偏偏不敢掀開被子,意識似乎在遠離自己……子矜迷迷糊糊的想,真好笑,自己會成為第一個在被子里悶死的人么?
直到有人隔著被子抱住了她,低低的說:「寶貝,我在這裡。」
蕭致遠小心的將被子從她頭上掀開,彷彿知道她怕光,另一隻手一直闔在她的眼睛上,聲線低沉柔和:「我在這裡,別怕……好好睡覺。」
他身上帶著薄荷的清涼香氣,掌心的肌是讓人覺得安全的溫度。又是一道閃電劃過,余亮足以讓蕭致遠看清她的姿勢,她的身體縮得很小,純粹是防禦的姿態,彷彿在抵抗什麼——可至少,有自己在身邊,她已經不再顫抖了,呼吸也漸漸舒緩下來。
他無聲的嘆口氣,輕柔至極的將她的身子往裡邊挪移一些。配合她的睡姿對於自己來說,並不是那麼舒服,可他一心一意只是遷就她,下頜輕輕擱在她肩胛的地方,仿若懷中擁著的,是獨屬自己的珍寶。
子矜一夜安眠,醒過來時天色大亮。家裡一個人都沒有,書房的窗倒大開著,說明蕭致遠昨晚的確在這裡……這一大早的,他又是這麼神出鬼沒。
子矜也沒去管他的行蹤,徑自去上班,小鄭找她簽文件的時候問:「老大,我一直忘記問你,之前去哪玩啦?」
「躲家裡宅著,睡覺上網。」子矜都是這麼回答。
「哎呀浪費了,這個時間去大理正好呢!」小鄭一臉可惜,嘖嘖說,「暮春初夏,那邊花團錦簇啊!」
「是么?人老了,沒精神四處亂跑。」
「啊,對了,我今天見到方總了。」小鄭半是花痴半是悵然,「他笑得那叫一個春風得意呀……」
「春風得意?這你也能看得出來?」
「總之就是心情很好啦!看到我還主動打了個招呼。」小鄭花痴的笑笑,「……雖然他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正說著,郵箱發出滴的提示音,子矜查看收件箱,是總經辦發來的工作郵件。方嘉陵親自招待貴客,一應接待標準都是按照最高等級進行。子矜剛處理完畢,Elle打電話來,心急火燎:「預定好了嗎?」
「好了,剛要給你回郵件呢。」
「今晚這一席太重要了,千萬別出岔子啊。」Elle又切切叮囑了一次,「不行,你還是讓人再去酒店確認一遍吧。」
「行。」子矜一口答應下來,又好奇問,「到底什麼客人這麼重視?」
「還能有誰?廣昌唄。」Elle直直的說,「今晚請對方老總吃飯。明天新聞發布會一開,競標入圍名單公布,總算塵埃落定了,這次我無論如何要跟方總請個年假。」
「什麼塵埃落定?」子矜皺了皺眉,「上維那邊沒戲了嗎?」
「差不多吧。蕭正平還在搗鼓那個股東大會,到現在還開不起來,還能怎麼辦?」Elle壓低聲音,「偷偷告訴你,我們已經看到入圍的公司名單了,上維壓根沒見著。」
子矜掛了電話,靠在椅背上想了一會兒。
蕭致遠其實很像他的父親,工作上再為難的事,從不會帶回家中,在她和樂樂面前,總是氣定神閑的。漸漸的,她也會覺得沒有什麼能難倒他,這次也不例外。想不到這一次,因為大哥這麼一攪局,收購竟真的敗北——雖然不是蕭致遠親自主持,可畢竟如今的上維重工是他的心血,他向來又都是驕傲好強的人……子矜想了又想,還是撥了電話給他。
想不到他一接起來,沒等子矜開口就說:「急事找我?」
「不是——」
「那我掛了,忙著呢,回頭再說。」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不帶情緒,就像此刻電話里的單調枯燥的忙音一樣……子矜嘆了口氣,無奈掛了電話。
下班高峰期幾乎打不到車,子矜索性又等了一會兒才下樓。
站在路邊等車的時候,她撥了電話給Iris:「蕭致遠在公司嗎?」
「在,今天蕭總要加班到很晚……現在還在會議室沒出來。」
「那他吃飯了嗎?」
Iris遲疑了一下說:「等他開完會我會提醒他。」
「哦,你不用去打攪他。我現在過來。不過我從來都沒去過他辦公室……」
「沒關係,你到了樓下打電話給我,我下來接你。」
因為已經過了七點,上維大樓稀稀落落的已經沒什麼人。Iris果然在樓下等她,見她手裡還提著一袋吃的,笑問:「給蕭總的?」
子矜點點頭:「……他今天怎麼樣?」
Iris大約是琢磨了下她的表情,才斟酌著說:「一切正常啊。」
她帶著子矜坐電梯,偶爾碰到別的樓層有員工一同搭電梯,每個人都疲倦且行動匆匆,和Iris打了招呼,並沒有注意到她旁邊的子矜。
「我說了沒關係吧。放心,沒人認得你。」Iris將她帶到辦公室門口,「蕭總還在裡邊呢。」
透過磨砂玻璃,第一眼看到秘書的座位上沒有人,Iris猜到她在想什麼,微笑說:「蕭總的秘書下班了。他一個人在辦公室呢。」
「那我進去了,謝謝你。」
子矜推開門,繞過秘書室才是蕭致遠的辦公室。門沒有關緊,子矜剛要敲上去,忽然聽到裡邊的說話聲,提到的那個名字讓她的手頓在了空中。
是蕭致遠的聲音。
許是因為疲倦,嗓音帶著微啞:「……這個聲明稿可以了,後天就發出去。但是絕不能出現樂樂的照片,子矜的信息也不用太詳細……」
似乎是所有的血液剎那間湧入心臟,子矜只覺得頭腦里一片空白,只有一顆心跳得又快又急。她好不容易定了神,聽到蕭致遠還在說:「……首發稿就給《xx日報》吧,上次強撤他們的稿子,這次就算還個人情。」
「這下老爺子總放心了吧?」另一個陌生的聲音笑著說,「又給你哥哥解了圍……」
蕭致遠輕輕笑了一聲,低聲說:「總算送走一尊大神。」
子矜沒有再聽下去,她慢慢的收回手,鎮定的放輕腳步,走了出去。
Iris還在外邊,因見她臉色不好,迎過去問:「這麼快出來了?」
她心裡亂糟糟的,手足都是冰涼,把吃的往她懷裡一塞,說:「我沒進去,東西給你吃吧。」
「子矜——」
「Iris,拜託你,不要告訴他我來過。」子矜停下腳步,專註的看著她,一字一句說,「拜託你。」
「……好。」
子矜勉強笑了笑:「謝謝。」
她快步走向電梯,拼了命按下按鈕,彷彿身後有什麼在追趕一樣。此刻頭腦已經漸漸冷靜下來,子矜回想著聽到的那寥寥幾句話,莫名的渾身發冷。
她想到自己這樣急匆匆的趕來看他,只是因為怕他心情不好……真是可笑之極。蕭致遠這樣的人,哪怕廣昌收購項目徹底失敗,他不撈到好處,又怎麼會抽身?
這樣一想,豁然開解,他蕭致遠真是好手段——這樣一場敗局,他也能拿來和老爺子做一場交易:保全蕭正平的聲譽,姿態優雅的將他徹底踢出上維重工。
電梯到達底樓,空間輕輕戰慄了一下,門緩緩打開。子矜還沒跨出大門,就撥了一個號碼出去。
對方的電話沒有彩鈴,嘟嘟的聲音乾淨圓潤,等待的時候,子矜一直在想,後天……她還剩下兩天,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呢?
「喂?桑小姐?」
「是我。」子矜回過神,語速很快,「我今晚要見你。」
「這段時間都沒有什麼……」
「我知道。」子矜強調說,「但是來不及了。」
這一晚子矜很晚才回家。因為沒有吃晚飯,胃裡空得有些發痛。她隨便在廚房裡找了一包速食麵泡上。一整個晚上,她的手機都關了靜音,此刻一看,已經好幾通未接來電。她看著那個名字,索性關機。
這一晚她睡得極不安穩,結果五點多就醒了過來。天還蒙蒙亮,她卻瞪著眼睛望著天花板,怎麼也睡不著了。咬咬牙爬起來,穿上拖鞋走出房間,誰知一眼看到蕭致遠歪在沙發上,身邊還擱著一台電腦。
她嚇了一跳,後退半步,輕輕撞上房門。
這樣小的動靜,竟然也把他吵醒了。
他慢慢坐起來,眼神從迷惘變得透亮:「幾點了?」
「五點四十。」子矜站在原地,「你怎麼回來了?」
「昨晚怎麼不回電話?」他打著哈欠站起來,眉宇間全是倦意,「有點擔心你,索性就回來了。」
「關機了。」她輕描淡寫。
他還穿著昨天的襯衣西褲,現在已經皺得不像樣了,下巴上鬍渣青茬茬的,子矜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柔和一些:「你是不是好幾沒睡覺了?去換睡衣好好休息吧。」
他笑笑看著她:「忙過這兩天就好了。不睡了,一會兒就要出去。」
「那我不管你了。」她轉身去洗漱,走到衛生間門口,又若無其事的回過頭,「我真的很想樂樂,拜託你動作快一點。」
他的目光從電腦屏幕上移開,安然的對她微笑:「我保證,就在這兩天。」
上班的時候連小鄭都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幾次提醒說:「老大,簽字是簽這裡。」
「哦,對。」子矜筆尖一頓。
「——墨蘭水筆不行啦,要黑色。」
「哦,是啊。」她又換回來,有些心虛,「好了。」
「子矜,一會兒你把別的安排推一推,出去開個會。」Elle打電話進來說,「你們部門的葉萍病了,方總說讓你一起去。」
葉萍是子矜推薦給方嘉陵的收購小組的,子矜想了想,問:「什麼會?」
「廣昌那邊的新聞發布會,公布第一輪競標入選單位。」
子矜下到一樓,公司的車已經在候著了。她一眼看見方嘉陵坐在後座,於是略略轉了方向,拉開了副駕駛的門。
「子矜,坐這裡。」方嘉陵淡淡的說,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
子矜只得走回去,坐在方嘉陵身邊,笑著打招呼:「方總。」
他示意司機開車,子矜有些訝異:「Elle呢?」
「已經過去了。」他眉梢輕展,鏡框之後是一雙清亮眼睛,整個人的氣質分外溫潤。
大約是方嘉陵喜靜,車子里沒有電台或唱片的音樂聲,子矜坐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打破了沉默:「我聽Elle說一切順利,恭喜了,方總。」
「有人歡喜有人愁吧。」方嘉陵淡淡的說,目光輕輕掠在她臉上,又彷彿在仔細的審度。
「商場上總是這樣的。」子矜卻笑了笑,全無芥蒂。
他抿唇笑了笑,不再說話,只是舒適的靠在椅背上,從公文包里抽出了一張公文,又拿了筆,落筆流暢,不知在寫些什麼。
子矜努力側著頭,這個即將步入盛夏的城市。大片大片的繁花盛綻,緋紅淺粉,如同一場雪海。她模模糊糊的記得早已過了櫻花盛開的時節,那麼這些花是……
車子停下來,方嘉陵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這是晚櫻,這一季開了,就真的沒有了。」
她便回頭看他一眼,他一伸手,將手中一張紙片撕下來,刺啦一聲輕響,又微微揚著下頜遞給她。
「……是什麼?」子矜懷疑的接過來,只看了一眼,卻渾身僵住,說不出話來。
他竟然用短短的十幾分鐘,畫了一張鋼筆素描——是一個少女的半身像,半仰著頭望向窗外的繁花似錦,長發慵懶鬆散的披在肩上,陽光彷彿是畫家調試許久的顏料,暖暖落進來,光影流灑間,唇角的笑本是若隱若現,卻因為那一點梨渦而更添甜美。
她看了一眼,又不敢仔細的看,只能轉開了目光,心驚膽戰:「……這是?」
「送給你。」他眼中笑意極深,利落的推門下車。
走進發布會現場,子矜已經收起了所有胡思亂想,專註在廣昌重工發給每個與會者的資料冊上。Elle早就等在那裡,等到他們入座,低聲說:「一會兒還有個短會。」
方嘉陵點了點頭,子矜從側面看過去,哪怕是他平日再波瀾不驚,此刻眉眼間總有些志得意滿的驕傲流露出來,頭頂射燈的光亮之下,低調卻清貴。她忍不住想起蕭致遠,到底環視一圈,沒有見到上維重工的任何一個人在場。
廣昌的發言人開始宣讀聲明:「……二十天時間內,總計有五家公司將20億元訂金打入我方賬戶,分別是光科重工、喬偉投資……在接下去的一個月時間內,我們將採取招標競價的方式出售股權。當然,我們也設定了一系列的競購條件,包括價格、對員工的安置等,希望本次收購是雙贏的。」
名單甫一公布,下邊的媒體便蠢蠢欲動起來,除了光科重工外,其餘四家公司都是名不見經傳,此刻上維一出局,光科將廣昌拿下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有記者迫不及待的舉手提問:「請問上維重工出局了么?」
「很遺憾,雖然最初上維重工的蕭總向我們表達了合作的意向,但是因為種種原因,上維未能進入第二輪篩選。」
「哪一位蕭總?蕭致遠還是蕭正平?」
發言人卻不再回答,微笑著說:「還有別的問題嗎?」
子矜在台下聽著,心底五味雜陳。
上維果然還是失利了。
不可一世、總是勝券在握模樣的蕭致遠也有這麼一天,她忽然覺得有幾分快意。
「方總,郭總在等你開會呢。」Elle湊過來說,「我們走吧?」
方嘉陵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向門外,一邊回頭,用只有子矜聽得到的聲音,意味深長地說:「你也聽一聽,接下來就不用避嫌了。」
他們走到一間小會議室門口,推開門,裡邊坐了些子矜還不認識的人,瞧著他們的衣著氣派,一個個大約都不是小人物。
果然,Elle在子矜耳邊說:「都是入圍的幾家老闆和負責人。」
子矜放眼望去,都是陌生面孔,只有廣昌的郭總還有幾分面熟。
郭總見人都到齊了,便笑著說:「好了,各位,咱們開個短會,通報下信息。」
話音未落,會議室門又被推開了——
進來的年輕男人身形頎長,臉上的笑容溫和低斂,他淡淡的掃視一圈,微笑著說:「抱歉,我來晚了。」
子矜一驚之下,差點沒站起來。而同一個會議室里,所有的人都是一樣驚愕的表情,連平素不動聲色的方嘉陵,亦是一瞬不瞬的看著來人,彷彿說不出一字來。
「蕭總,那個,貴公司應該受到我們的正式通知了……」郭總有些尷尬,「上維沒有入圍。」
「哦,收到了。」蕭致遠拉開一張椅子坐下,修長的十指交疊在身前,他今天穿著黑色西服、白色襯衣,連領帶都沒系,看上去分外隨意。
「那您現在……」郭總的臉色看起來很差,卻又不敢直接得罪,只能笑著追問一句。
「上維的確沒有入圍。但是我是作為東林投資有限公司第一大股東的身份來的,程宏經理,是吧?」他放鬆的倚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對面的一個中年男人。
程宏也笑解釋:「是,蕭先生是我們公司的第一大股東,我想他有權來聽一聽這個短會。畢竟競標廣昌是我們公司新成立后,做的第一個大項目。」
蕭致遠依舊溫和的笑著,漫不經心:「程經理執意讓我來聽一下,我就過來了。」
郭總額上都冒出了汗珠,連忙說:「這樣啊,那是應該的,應該的。」
蕭致遠不再說話了,只是在即將收回目光的時候,精準的找到了子矜所在的位置,狡猾、卻又不為人知的,沖她眨了眨眼睛。
子矜只裝作沒看見,說實話,此刻她也一頭霧水,蕭致遠什麼時候成了東林投資的第一大股東?東林投資又是什麼公司?她怎麼從未聽他說起過?上維呢?上維和東林重工又是什麼關係?
她微微鎖著眉,發現這些關係越理越亂,耳中卻聽到方嘉陵清冷的聲音:「馬上去查東林的背景。」
Elle立刻彎著腰離開了會場,子矜躊躇了片刻,現在局勢大變,她又得「避嫌」,於是跟著Elle離開了。剛走出室外,就收到一條簡訊:「先別走,一起去接樂樂?」
子矜的腳步頓了頓,回復:「我還要回公司,你接她回家吧。」
蕭致遠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唇角微勾,收起了手機。
他能夠感受到對面方嘉陵凌厲而清冷的目光,於是倒抬起頭,微笑著對他輕輕頷首。
方嘉陵面無表情地坐著,冷冷的與他對視。蕭致遠忽然想起剛才子矜愕然的神情,嘴巴微微張著,彷彿看到了什麼怪物,他真的覺得可愛,若是周圍沒有人,他一定走上去逗逗她,問她為什麼這麼張口結舌。
會上說了什麼,他也沒認真聽,到了散會,周圍無疑又有許多人過來寒暄問候,他強打著精神一一回應,直到最後一個人走過來同他握手,笑意溫和:「蕭總,這一招回馬槍令人印象深刻。」
「運氣好而已。」蕭致遠亦安然笑著。
方嘉陵又淡淡看他一眼:「難怪一直沒有等到您的電話。」
「你那天的提議……我回家認真考慮過。後來太忙,一時間忘了。」蕭致遠輕描淡寫的說,可唇角卻又一絲掩不住的傲然。
這一個月的時間,他四處奔波,近乎嘔心瀝血,終於還是在最後一刻挽回了整個項目。
他的確是比蕭正平早了數日得知二十億保證金的事,當時自己已經被收購組架空,他自然沒有那麼好的覺悟,主動去提醒蕭正平。但是那個時候,蕭致遠已經知道召開股東大會在時間上已經太過倉促,只能兵行詭道。
他假裝外出商談下季度訂單,實際上在德城以及本市約談數家關係良好的公司老總,合資註冊東林投資有限公司,其中己方作為收購主體,控股31%,其註冊資金所需動用的現金額度在董事會審批範圍內,並不需要股東大會批准。
既然需要董事會批准,那麼一定繞不開蕭老爺子。蕭正平主持收購陷入僵局后,老爺子迫不得已,答應蕭致遠將蕭正平一系從上維重工剔除,以此作為條件,蕭致遠答應重新挽救這個項目——當然,那時的蕭致遠已經成竹在胸。
至於蕭正平在外心急火燎的張羅股東大會,蕭致遠並沒有制止他。是因為這樣的舉動越高調,方嘉陵反倒不會起疑心,他在暗中操作東林投資進入第二輪,面臨的阻力也越小。
這一個月的時間,蕭致遠極有耐心的籌劃這一切,目標明確、步履清晰,操作得近乎完美,可以說一舉數得。
可他知道,這只是開始,此刻,他才是真正和對手站在第二輪的起跑線上。
他們兩人坐同一部電梯下樓,並未再說些什麼。到了停車場,稍稍頷首,便彼此道別了。蕭致遠去接樂樂,小傢伙因為聽說可以回家,摟著爸爸的脖子問:「我想吃媽咪做的排骨。」
「那我們去買菜等媽咪回家做好不好?」蕭致遠親了親她的臉頰。
「哎,爸爸,那個人!」樂樂卻往後伸著脖子張望,一疊聲的喊,「爸爸!你看!」
蕭致遠眼角的餘光已經看到了,他卻只是笑笑,耐心的將小傢伙放進兒童安全椅里,然後走到那個人影之處。
司機已經牢牢抓住他的胳膊:「跟了我們一路,你是哪家的記者?相機呢?相機拿出來!」
那人拚命掙扎,只是強辯:「我不是記者!誤會了!」
「哦?那你在拍什麼?」蕭致遠諷刺的笑了笑,伸手摘下了他脖子的相機。
「不能看!喂!我要告你!」那人掙扎得臉紅脖子粗,拚命想要奪回來。
蕭致遠只是一張一張的瀏覽過去,果然,都是自己和樂樂的照片,他今天心情好,也不想同記者計較,草草看了幾張,打算讓他刪掉就好,卻忽然間看到一兩個月前的照片——
那是遠焦拍的,雖不甚清晰,卻能清楚的看到自己側著身傾向童靜珊,因為角度的關係,看上去如同熱吻一般。他還記得那晚是陪著靜珊去談大陸專櫃的事,地點選得隱秘,又沒人知道,究竟是哪家媒體這樣神通廣大?
他怔了怔,又往前翻。出乎意料,前邊每一張照片拍的都是自己和女伴,最遠的時間竟是四年之前。他漸漸冷了目光:「你到底是誰?」
那人結結巴巴的說:「水果報的記者,蕭先生,照片您刪了吧,我錯了,我再也不會跟拍你了。」
他微微抬起下頜,側臉線條強硬,聲音低沉:「我再問你一遍,誰讓你拍這些照片的?」
那人迎上他的目光,忍不住後退了半步,又因為司機還抓著他的胳膊,他一個踉蹌,口袋裡掉出了一張紙片。
蕭致遠彎腰,那人卻拼了命的掙開司機,想要搶先拾起來。
蕭致遠冷冷笑了笑,一拳將他打得嘴角開裂,重又彎下腰,拾起了那張紙。
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他只覺得一顆心都冷寂下來。
被踢出公司也好,收購失敗也罷,他從未如此刻般覺得慌亂,彷彿一切是不真實的,就連呼吸也急促起來。他定了定神,仔仔細細的又將紙片看了一遍,每一個字都確認無誤,才慢慢的說:「是她讓你這麼做的?」
他多麼希望眼前這個男人搖一搖頭。
可那人大約是被那一拳打得散了魂,有些麻木的點頭說:「是的。」
「多久了?」他面無表情的問,語調連絲毫起伏都沒有。
「……四年。」
蕭致遠一言不發,示意司機放開他,轉身走向車子。
許是被他完全鐵青的臉色嚇到,司機坐車上才小心的問:「蕭總,去哪裡?」
他的目光還盯著手機屏幕,收件箱里每一條簡訊,都來自一個發件人,桑子矜。
這幾年,每一條她發來的短息,他都存著,而那個晚上,他清楚的記得子矜發簡訊問:「你在哪裡?」
那時竟然以為她在關心自己……蕭致遠諷刺的笑了笑,額角在一突一突的輕跳,他慢慢的說:「先把樂樂送到我爸爸那裡。」
子矜提了滿滿一袋東西回家,樂樂今天回來了。許是因為這個念想,她覺得公司之間爭權奪利、明天又要面對什麼,這些暫時同自己都沒了關係。這個世界,只要女兒在身邊就好。
一推開門,她就喚了一聲:「樂樂,媽媽回來了。」
如果同往常一樣,樂樂會晃著小短腿樂顛顛的跑來,一邊喊著「媽咪抱」。可今天,屋子裡靜悄悄的,連一絲動靜都沒有,因為太過空曠,聲音都彷彿有了回聲。
子矜放下購物袋,摸出手機給蕭致遠撥了電話。
剛剛接通,鈴聲竟從書房裡傳了出來,子矜倒嚇了一跳,掛了電話,提聲問:「蕭致遠,你在家?」
她疑惑的推開門,果然,蕭致遠坐在書桌后,桌上是打開的紅酒,高腳杯里也倒了滿滿一杯,還攤開一大堆文件。
房間里淡淡的酒味,她能瞧出他臉色極差,卻沒有多想,只說:「樂樂呢?」
他慢慢抬起頭,看她一眼:「送去我爸那裡了。」
「你不是說送她回來?」子矜皺了皺眉,「臉色那麼臭幹什麼?今天你不該高興么?」
蕭致遠倒笑了,唇角一抹清淡的弧度,只是眼神卻絲毫未變,依舊是嘲弄和諷刺,一字一句:「我看到這些,你說,我該高興么?」
他隨手抓了身前的文件就擲出去,子矜立在原地,有些錯愕的看著滿天亂飛的紙張和照片,直到有一張,不偏不倚落在自己腳下。
她低頭看了一眼,臉色瞬間有些微白。她慢慢彎下腰撿起來,再看看後邊的拍攝日期,勉強笑著說:「哎?這不是陳思伊?你們幾年前還約會過?」
蕭致遠只是冷冷看著她,卻不說話。
子矜一張張的拾起來,每一張握在手裡,卻彷彿有千般沉重,她低著頭,努力深呼吸,試圖在這短短的瞬間想出令人信服的說辭。
蕭致遠終於笑了一聲:「桑子矜,想好沒有?這戲怎麼演下去?」
微薄的笑意最終還是慢慢散開了,子矜站起來,眼神漸漸變得清銳:「是我找人拍的。你在外邊勾三搭四,我怎麼就不能找人跟拍?」
「這麼聽起來,桑子矜,你還很在乎這段婚姻?」蕭致遠不怒反笑,「那麼這又是什麼?」
子矜接過他手中的紙,看到第一行字,就已經明白,他什麼都知道了。她慢慢抬起頭,忽然鎮定下來:「是我讓律師擬的離婚協議書,本來也是想明天給你的,你發現了也好。」
他撐著桌角站起來,薄唇輕輕一牽,冷笑著反問:「離婚?」他繞過桌子,一步步走到桑子矜面前:「你憑什麼?」
子矜微微仰起頭,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冷靜:「既然你看過我律師草擬的離婚協議,應該不需要我再重複那些條件了吧?」
他看著她,並不打斷,眼神嘲弄。
「……我不要你的錢、車子、房子……什麼都不要,樂樂的監護權歸我。」子矜強迫自己與他對視,繼續說,「這不過分吧?」
「一點都不過分。」他勾起唇角,淡淡的說,「只有一點,你沒問我同不同意。」
子矜後退了一步,反手已經握住了門把手,她並不害怕他此刻身上散發出的、冷酷悍然氣場,只微微一笑:「你同意是最好。不同意的話,我們法庭見吧。」
他的黑眸愈發深邃,一探身,搶在她前邊關上了門:「法庭上見?子矜,沒有我的同意,你覺得文城哪個律師敢替你打這場官司?」
子矜微微仰起頭,並不開口,眼神無聲的與他對峙。
他輕輕「嘖」了一聲,「不說別的,你憑什麼帶樂樂走?樂樂是你的女兒么?」
子矜的心臟彷彿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握緊了,血液突突的往腦海里沖,耳朵里嗡的一聲,連視線都模糊了。她死死盯著蕭致遠,過往的那些場景又一次在腦中浮現出來。
樂樂……那時候,是姐姐親手將樂樂交給自己的。
這四年,她幾乎忘了,樂樂不是自己的親生孩子;這四年……樂樂是自己唯一的支柱。
而她費盡心機,只是為了有一天,可以帶著樂樂離開蕭致遠。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要同蕭致遠談條件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她籌備了整整四年,幾乎在嫁給他的那一天開始,就雇請了私家偵探取證。
婚姻法中,配偶出軌又是最難求證的一條,有那麼一段時間,就連偵探也滿懷疑惑:「桑小姐,您的先生並不像在外邊花天酒地的人……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她並不解釋,照樣付給對方優渥的酬金,而直到某一天,他打來電話:「拍到了他進酒店……」
或許是照顧到她的心情,偵探的語氣十分委婉:「……還要繼續嗎?」
她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輕聲微笑:「你以為我在難過?」
「……」
「繼續跟吧,或許還要好幾年呢。」她淡淡的說。
她一直和文城最出色的離婚律師保持聯繫,而對方也建議她,如果不介意財產方面的分割,最不濟,也可以用夫妻分居、感情破裂的理由申請離婚。她忍耐了四年,策劃了四年,至少已經有了信心,能在法庭上面對這個可怕的男人。
可是直到這一刻,她忽然對收集的證據、律師保證的話語失去了信心……
她不是不知道蕭致遠的手段的,她靠在了門上,背脊貼著冰涼厚實的木門,聽到自己愈來愈快的心跳聲,勉強鎮定:「就算樂樂不是我的孩子,可是蕭致遠,四年假夫妻,你沒覺得厭煩么?從此以後,我們各過各的,不用再冷戰、吵架,不好么?」
桑子矜的聲音冰涼,就像此刻她的眼神,一點點的在熄滅他心底的那團溫熱微著的火焰……他沉默看著她,她此刻的緊張、懼怕以及決絕,他都盡收在眼底。
這四年的夫妻,只換回她這樣一句話,他忽然覺得絕望,彷彿有什麼東西真的失去。
像是手中掬了一把沙,握得越緊……消失的越快。
四年前他差點失去她,最後是用樂樂脅迫她,她才答應和自己結婚。
現在呢?
工作時如山的壓力、強敵環飼的險惡,父親和兄長一再的防備、榨取自己,他也未失去過冷靜。
在遇到桑子矜之前,他做很多事,是為了在父兄之前爭一口氣,又或者是為了與生俱來的那份驕傲。後來……他的生命里遇到她,之前的一切努力都找到了意義。他要讓自己更強,更好,她才能更有安全感……但是命運總是弄人。就像現在,他一瞬不瞬的看著她——她的側臉這樣蒼白,卻又柔和,無端令他想起來了泡沫,彷彿伸手用力一揉,就會在指尖消逝。很多時候,他只是期冀她一笑,春暖花開。可她只是蹙著眉,吝嗇那一點點小小的情緒。
蕭致遠知道自己的理智已經渙散開了,他的手臂撐在她頸側,一字一句:「四年了,桑子矜,我是真的傻……忍著你,寵著你,連丈夫的權利都沒有行使過一次。」
他的呼吸已經變得熾熱,落在她的的肌膚上,子矜看著他漸漸暴亂迷惘的雙眸,瑟縮了一下:「你想幹什麼?」
他的酒氣依舊噴在他的頸側,忽然伸手用力將她帶入自己懷裡:「你說呢?」
子矜頭一次覺得自己的力量同橫抱自己的男人相比,實在太過微不足道了。不論她如何掙扎、撕咬、叫喊,他輕而易舉的將她制服,抱進卧房,又扔在了床。
或許對他來說,自己的掙扎不過是像樂樂鬧脾氣一樣可笑。子矜縮在床角,看他脫去外衣,露出精悍結實的上身,一探身就抓住了她的腳踝,將她拖了回來。
子矜自下往上,看著他冷酷的表情,難以克制的顫抖起來:「蕭致遠……我會恨你的……我會恨你一輩子的……」
他微微頓了動作,唇角輕輕牽扯來,從容不迫的俯身,壓在她的身上:「子矜,我等了你四年,我以為四年的時間,你或許就不那麼恨我了……」他伸手輕撫她的臉頰,略略有些自嘲,「原來你本就打算要恨我一輩子……」
他壓住她的雙手,親吻凌亂的落在她的臉頰、唇間、頸側,微醺的酒氣中滿是情慾。子矜梗著脖子,一側頭,拚命咬住了他的肩胛。
或許是吃痛,他的動作停下一秒,身體都變得僵直。可就在子矜以為他會放棄的時候,他卻笑了:「你還是省些力氣吧。」他撐起上半身,氣息有些粗重,卻定定的看著她,語氣溫柔:「我問你最後一遍,你還要離婚么?」
子矜倔強的看著他,一側臉狠狠咬住了他的虎口。
蕭致遠在她身上,不怒反笑:「還這麼倔,是我喜歡的姑娘。」
他另一隻手卡在她的臉頰上,稍稍用力,便迫得她張開嘴,他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虎口的地方一道深深的牙印,微微滲透著血絲,蕭致遠低頭看了一瞬,微涼的手指放在她襯衣領口,用力撕扯了下去,一字一句:「桑子矜,除非你死……否則,你不要再打離婚的主意。」
嗤啦一聲。
鋪天蓋地的絕望,如同浪潮般席捲,將自己淹沒……
蕭致遠,她的「丈夫」……他的氣息撲面而來。
而他居高臨下,目光掠過她的身體,幾乎掠奪般開始親吻。
夏日的夜晚。
房間里並未開燈,她的肌膚微涼,而他的卻是滾燙。
初初觸到的時候,有一種極淡的香味,讓他覺得熟悉……就如那一晚,輕暖的橘香,獨屬桑子矜的味道。
她嗚嗚地在哭,最開始因為掙扎而滿頭大汗。而他進入她的身體之後,許是因為疼痛,她僵直了身體,一動不動。
蕭致遠停下所有動作,一隻手撥開她凌亂濡濕的頭髮,不知不覺的,語氣輕柔起來:「別哭,乖,不會很痛。」
「你……滾開!」子矜側過頭,像是小動物一般,止不住的抽泣,「蕭致遠,你……滾!」
他強忍著,依舊耐心的哄著她:「子矜,放鬆一點。」
她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甚至沒力氣咬他,只是伸手,想要用力的將他推下去。
他握住她的手腕,去親吻她的唇角,將她的嗚咽吞噬在自己口中。
這一晚這樣漫長。
在子矜哭得幾乎要暈過的時候,蕭致遠的酒勁終於漸漸的醒了。涼風在窗外淡淡卷進來,他赤裸的脊背上一層薄汗,涼得有些不可思議。他伸手掰過她的肩胛輕柔去吻她的臉頰。
子矜像是死了一樣,任由他抱著,一動不動。
他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她的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水,只是緊緊閉著,彷彿是個自閉的孩子,只是不肯睜開眼睛。
「子矜……」他叫她名字,「子矜……」
她不說話。
他便用力抱緊她,喃喃的說:「對不起……我們以後好好過日子……子矜,我愛——」
他最後一個字還未吐出來,她倏然睜開眼睛,用盡所有的力氣推開他:「蕭致遠,過去我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這一晚……就當是還你。」
他怔怔的看著她,眼神漸趨冰涼。
她直直坐起來,露出光滑柔美的脊背,卻不看他,只是俯身拾起床邊的衣服,草草披在身上,快步進了浴室。
眉月自西邊漸漸挪移至夜空中央,周邊撒下一圈凌亂卻明璨的星子,夜色柔和。
蕭致遠隨手找了身衣服穿上,就坐在卧房的沙發上等著。
浴室里嘩嘩的水流聲已經有一個多小時了,她卻還沒出來。
他將手裡的煙摁在煙缸里,走到門邊敲了敲:「桑子矜。」
水流聲彷彿更急了,卻沒有任何回答。
蕭致遠的心臟忽然間沉了沉,他不由用力拍了拍門:「桑子矜!」
依舊沒有回答。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用力一腳踢在門上,生生的將門撞開了。
和打足了冷氣的卧室相比,浴室里的溫度近乎蒸騰,他只能模模糊糊的看見一道人影,正在浴缸裡邊一動不動。
他幾步就衝過去,濕淋淋的將她從浴缸里抱起來。
伸手觸到她肌膚的時候,有一種奇怪的黏膩的感覺,依稀還有血腥的氣味……他定睛,看見浴缸里那層水中泛著淡淡的粉色,他下意識的去抓她的手腕。
纖細,完好。
蕭致遠鬆一口氣,顧不上其他,用浴巾將她裹起來,抱回卧室。
卧室的燈大亮著,子矜靠在他懷裡,並未掙扎,只是冷冷的笑:「你以為我自殺么?」
他皺眉不語,看見她幾乎全身上下肌膚通紅,全都是磨擦出的血痕,大腿、後背更是慘不忍睹。他將她放回床上,怒氣溢滿:「你瘋了!」
子矜彷彿沒有聽見,她披著浴巾站起來,渾身上下的肌膚火辣辣的疼。
剛才在浴室,她一遍遍的擦拭自己的身體,到了最後,明明感受到沙礫擦過般的疼痛,她卻覺得停不下來。這個身體彷彿不是自己,她只覺得臟,彷彿要把這層皮膚揭下來才甘心。
而現在,蕭致遠在身邊,她卻彷彿被抽離開了,可以冷靜的面對已發生的這一切……
他在擔心自己會自殺嗎?
不,不會。
還有很多事要去做呢。
子矜在衣櫥里找了家居服穿上,頭髮濕漉漉的披在身後,走出了房間。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還記得拿了鑰匙和錢包。
身後他的聲音焦灼:「你去哪裡?」
她沒有回答,徑直按了電梯鍵。
電梯門打開,子矜邁進去一步,蕭致遠已經追了出來,拽住她手臂:「你去哪裡?」
她不看他:「買點東西。」
「買什麼?」他濃黑的眉皺在一起。
她不答,只微微仰起頭看她,眼神冷刺如同匕首,只說了三個字:「避,孕,葯。」
蕭致遠一愣之間,她已經關上電梯的門,紅色的數字正快速的往下跳。
他反應過來,瘋了一樣去摁另一台電梯的開門鍵。深夜,電梯上來的速度極快,短短半分鐘不到,他卻覺得過了一個世紀一樣漫長。
她桑子矜永遠都知道……什麼樣的話才能最深的刺傷自己。
她可以一眨不眨的搓破自己的肌膚,可以面無表情的在他面前提起「避孕藥」,她就是這樣,不動聲色的,讓他知道她對自己,是如何的……不齒和踐踏!
蕭致遠衝下一樓,走廊上卻沒有人。他有些慌亂的四顧,過了片刻,才想起小區的對面就有一家二十四小時藥店,於是一頭衝進了夜色中。
這個盛夏的夜很靜。街道上甚至沒什麼人,只有紅綠燈在馬路的另一頭,單調地變幻出不同的顏色。
蕭致遠快步穿過馬路,推門進藥店。
聲響驚動了昏昏欲睡的店員,她揉了揉眼睛問:「要買什麼?」
「剛才有沒有人來買葯?」蕭致遠比了比自己的肩膀,「這麼高的女孩子。」
「沒有啊……」店員怔了怔,「買什麼葯?」
那她去了哪裡?蕭致遠站在原地,聽到店員說,「再過兩個街口還有家藥店呢,你去那邊問問。」
蕭致遠出門,漆黑的街道上依舊沒有人影。
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冷寂得像是荒野上的孤魂野鬼,其實這一帶他並不算熟,轉了幾個彎,才遠遠看到了那家藥店,綠色的標牌在漆黑的夜裡瑩瑩泛著光亮。
他的腳步忽然頓住了,那個單薄的人影剛剛推門出來,就站在藥店的門口,就著手裡那瓶水,仰頭吞下了葯。
那股涼意很快的從胃裡升騰起來,又漸漸的灼燒,直至怒氣焚燒。
他大步走到桑子矜面前,用力握住她的手腕,語氣森冷:「你吞了什麼?」
子矜的手裡還拿著剛剛開封的藥盒,長發凌亂,臉色蒼白。
她知道蕭致遠不會這樣輕易放過自己,電梯只下到中間就出來了,一步步走下緊急樓梯,這才避開了他,找到這家藥店。
葯已經吞了下去,她漸漸定了神,麻木的甩開他的手就往回走。
「桑子矜。」
身後蕭致遠的聲音淡淡的傳來。
她沒有停下腳步。
「你想和我離婚么?」他抿了抿唇,「想帶著樂樂走么?」
她怔了怔,回頭看他。
他往前跨了一步,唇邊一抹涼薄的笑,狹長深邃的秀目中是子矜看不懂的神色:「我們做個交易吧。」
她不由自主的開口:「什麼交易?」
他一伸手將她擁在懷裡,在她耳邊低語:「給我生個孩子,我就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