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悲哀

  就像她承諾的一樣,美璃為兒子準備了極其豐盛的晚餐,允恪格外喜歡那道熏魚,她便細心為他挑刺,允恪看了直笑。「額娘,你還當我是三歲小孩兒嗎?我早就會自己吐刺了。」


  美璃笑著瞪了他一眼,「你就是到了八十歲,在額娘眼中也還是孩子!」


  允恪很肯定地說:「那好,到允恪八十歲的時候,額娘也要陪在允恪身邊,給允恪挑魚刺。」


  美璃看著他微微一笑,抬手撫摸他烏黑的辮子,「又說傻話,娘怎麼能活那麼長久?允恪會長大,沒有額娘的照顧也會過的很幸福。」


  允恪的小臉一僵,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母親會離他而去。「不!」他用力搖頭,「額娘一定會長命百歲,一直陪著允恪的!」


  「傻孩子,快吃飯吧。」美璃笑了笑,回頭看了會兒燭台上的搖曳火苗,終於能讓笑意繼續掛在臉上,「不過我相信,我的允恪是個勇敢又堅強的孩子,遇到任何事都不會害怕,遇到任何困難都能克服,是不是?」


  在一旁布菜的月墨笑著接過話頭,「怎麼好好的說起這個來了。格格,你也多吃一點兒。」


  美璃呵呵笑著親了親允恪猶自不快的小臉,「因為允恪是我的驕傲啊,在額娘心裡,允恪是個最了不起的人。」


  最了不起?

  允恪的眼裡流露出一絲惆悵,額娘把他說的這麼好,可是他卻讓她一再失望,連上書房的陪讀都沒被選上,最了不起……恐怕只有額娘一個人這麼認為。


  距離太近,孩子黝黑雙眸中的失落太過鮮明,讓她幾乎避無可避。不遺憾了,只要她兒子的眼中不再積聚更多這樣的神情,她再如何也不遺憾了。


  「允恪,記住額娘的話,」她抬起兒子的臉,鄭重對視,「永遠不要對失去的念念不忘,要珍惜你現在擁有的,記住了嗎,孩子?」


  她……就要成為他失去的,希望他不要對她念念不忘,畢竟一個五歲孩子的記憶並不會太過深刻。只要他能幸福安康,那麼被他遺忘,她也不覺得傷感。


  允恪皺了皺眉,點點頭。美璃笑了笑,他還太小,不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不過她希望他能記得這句話。


  珍惜……她和靖軒一生有過那麼多糾纏怨恨,其實只須他或她多付出一點珍惜,或許就不會有這樣慘淡的結局。


  收罷殘桌,允恪還賴在美璃懷裡不肯離去,「今天允恪和額娘一起睡好不好?」他撒嬌,吃飯時額娘說的話讓他的心一直難受,他比平時更加依賴母親。


  美璃緊緊地抱著他,這一刻他身上的溫暖,將會變成她的全部勇氣。「去吧。」她終於可以笑著鬆開他,淚水要湧入眼睛,她不允許,她希望允恪以後想起與她的最後一刻相處,記憶里全是她笑的樣子。「我的允恪長大了,不能再纏著額娘了。」


  允恪覺得失望,卻也無可奈何,被月墨嘮嘮叨叨地領回房間做功課。他眷戀地回頭看坐在床邊微笑的額娘,搖曳燭光下……他的額娘永遠是他覺得最美的女人。


  房間里只剩她一個人,她起身到妝台前看鏡子中的自己,就要離去,她還是覺得看見的這個婦人陌生。


  燈火明亮,橙黃的光十分溫暖。


  她站起身環視這間屋子,突然也感覺陌生。


  目光停留在書案的筆墨上,她笑了笑,就算永別,似乎她還是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好好照顧允恪?她已經對他說了太多太多遍。她為允恪而死,他還不能好好完成她最後的心愿,那她……就白愛他了。


  這麼多年,他恨的,不過是她的吝於回報。她可以給他感激,給他親情,唯獨不敢給他愛情。


  因為,她害怕。


  她平躺在床上,都說人走的時候希望自己的親人都在身邊,她卻是個例外。


  她不想讓允恪看見她的死亡,也不想讓靖軒看見。


  雖然她留給他們的還是這樣一個遺憾的結局。


  珍惜,她對允恪說的,也是她想對靖軒說的。


  她真心希望他能在她離去后好好生活,好好珍惜目前他所擁有的。素瑩是個好妻子,是個好女人,只要她不來危害允恪,她希望靖軒和她白頭偕老。並非假作善心的許願,她,舒穆祿美璃,其實一直想給慶親王一個幸福的人生,只是……沒做到。


  江南的冬天十分陰冷,靖軒在驛館中更是被寒濕的氣候惹得睡意全無。擁緊貂裘,他心不在焉地向火盆里加炭,距離太遠,激起一串火星升騰而起。他下意識地閃縮,還是有些落在他的手上,燒灼刺痛。


  「疼么,靖軒哥哥?」


  是誰在說話?美璃?


  靖軒驟然抬頭,四下的靜夜仍舊清冷孤寂。他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太想她了吧,竟然幻聽。


  他不會放棄的,立她為平妻,立允恪為世子,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一定要為她辦到!


  他似乎看見她面帶笑容地站在門口等他下朝,盈盈向他伸出手臂,喊他:靖軒哥哥。


  「來人!」不顧夜已過半,他叫起貼身隨侍,「連夜回京!把這個交給美璃福晉!」


  美璃福晉——他覺得自己笑得有點兒傻,甜意因為這個稱呼從嘴巴甜到心裡。


  他把裝著江南最著名鋪子出產的糖果蜜餞小心翼翼地交給隨侍,東西是小,他想讓她知道,遠行在外的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她。


  允恪穿著黑色的喪服站在母親房門外,他不信,昨天還笑語嫣然的額娘今天怎麼就被說成死去?丫鬟僕婦的嚎哭顯得那麼不真實,就好像他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噩夢。


  額娘總是說他已經長大了,可是,額娘,你知不知道,你的允恪現在不知所措!他不要哭,因為他根本不相信!當他在母親的門外停住腳步,竟沒一個人忍心拉他進入房間,讓一個孩子這樣突然面對母親的死亡,實在太過殘忍。


  最初的悲痛過去,美璃的後事當然還要妥善料理,皇上和太后都趕了過來。


  允恪被老祖宗痛哭著抱入懷中,就連這樣的哀痛也沒能讓這個幼小的孩子哭出來。太皇太后擔心地輕輕搖他,他只是深深蹙眉,問滿面淚痕的老祖宗:「為什麼額娘不要我了?」


  「允恪!」太皇太后又急又痛,「你額娘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為了我?」小小的孩子還是不明白,眉頭皺得更緊,「允恪只是想要額娘,為了我,就該留下呀。」


  太皇太后閉了閉眼,淚水流出新的一趟,美璃壞丫頭,你可曾看見孩子的悲痛?你又怎麼忍心撒手而去?可是……太皇太后摟緊了允恪,「孩子,你有一個最好最好的額娘。」


  靖軒不知道皇上星夜召他回京是出了什麼大事,不管如何,他還是十分高興的,他可以回到她的身邊了。


  半途傳來的是美璃的死訊時,他嗤笑,他不信!

  他不是告訴她讓她等一等嗎!他不是承諾實現她的願望嗎?她……答應了呀!


  她收到了他的糖果了吧?她也收到他的真心了吧?那她就不可能撒手丟下他!

  因為他派快馬傳命不許收斂下葬,趕回王府屬於她和他的房間時,一切還保持著她離開時的原樣。


  為了保存屍體,屋裡沒有點任何暖爐炭盆,房間的門大開著,凜冽的風一陣一陣地掠進來,所有的簾幔都在瘋狂地擺動,卻毫無生氣。


  她就含笑躺在和他有過那麼多愛欲纏綿的床榻上,沒有一絲離別的悲哀。


  他走過去,拉起她的手握住,這才發現她冰冷而僵硬,他能感受到她的寒冷,她卻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溫暖。


  他看著她,就連死,她都沒有留給他隻字片語!


  其實……她要說的,他全都懂!允恪,允恪……還是允恪!

  他攥緊她的手,她永遠離開這個世界,永遠離開他的時候,對他可有一絲絲眷戀?她可知,他面對這一切時的刻骨疼痛?

  他還在努力,努力實現她的願望,努力想讓她和他的餘生過的幸福,她不是說他欠了她嗎?至少她要活著……他才能還哪!


  夜色暗沉,披覆在素瑩身上的黑暗彷彿有了重量,壓得她呼吸都如此困難。靖軒從趕回府就守在美璃身邊,已經一天一夜了。美璃的房間死氣沉沉,點再多的燭火都驅不散那股陰冷的氣息,但是素瑩不怕,比起這些,有讓她更加恐懼的。


  「靖軒……」她走進房間,靖軒緊握著美璃的手好像是直接絞在她心上了一般,活著的時候他不放手,人都死了,他還看不開嗎?她痛恨自己的出現,痛恨自己看見的一切,但是,現在不是她能意氣用事的時候!

  本來面無表情的他突然眼裡寒光一閃,他看她的眼神是那麼兇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毒殺了她?」


  素瑩慘然一笑,他看她的那一眼……足以毀滅她全部的希望。她最恐懼的事情變成現實的時候,她便不恐懼了。他的心裡……始終只有那個棄他而去的女人吧?


  「你當然希望是我殺了她,」她冷笑,怨懟,憤恨,他難道以為天底下的傷心人只有他和美璃么?「這樣你就可以把我們都送下去當陪葬了。」


  靖軒冷冷地看著她的眼睛,他只是在猜度她有沒有撒謊,她的悲哀……他已經不在乎了。


  她更恨了,看了眼門外廊下那抹瘦小的身影,「靖軒,其實你該最恨你自己!今天的悲劇全都是你一手造成的,當初你不該娶美璃,或者你不該娶我。美璃其實可以活的很幸福,她的人生是被你一點一點破壞殆盡的。你可以在老祖宗指婚給你們的時候同意下來,也可以讓情投意合的美璃和永赫走,全都是你……這一切全都是你造成的。」


  靖軒沉默地聽著她說話,聽的很認真,最後他突然笑了,笑得那麼凄涼,「你說得對。」


  允恪站在黑夜裡,默默地傾聽,他也聽的很認真。要是真像素瑩福晉說的,他的額娘在種種可能下有了幸福的人生,那該多好?即使他不能降生在這個世界上,只要額娘能過得幸福,不曾有他的存在也沒關係。


  或許,他的存在,才是額娘人生里最大的悲哀。


  素瑩離開時竟然有些報復的快感,恨吧,全都怨恨自己吧,都和她一樣感到悲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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