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3)
我在這裡出生、長大,遇上那個人,遇上很多人,和他們分離、再遇到或者永遠不再遇到。夜深人靜時,我一個人看著那片黑,看著那彷彿要把我吞噬掉的巨大夜幕感嘆……
看了看桌面上的表,已經深夜了,我進了辦公室的休息間。
最近我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都是睡在這冰冷而高大的建築物里。
是因為那個家太過冰冷?還是因為……本就沒有了家?
沒有了家嗎……呵呵,怎麼會有這麼悲哀的人與事!
我笑了笑,笑意卻未及眼底,有的是一抹連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嘲諷。
我拖著有些疲憊的步伐進了屋,和衣而眠。
又是一夜。
離「城市計劃」最終敲定的時間只剩下短短一周,而這一周之內發生了件驚天動地的事情,這件事足以讓整個T市震蕩,也足以讓我在聽到的那一剎那渾身僵硬,大腦空白。
高董不只沒有在關鍵的時刻拉他的夥伴耀陽一把,反而落井下石,甚至帶有一絲玉石俱焚的味道。
生意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瞬間便可能由雲端跌落谷底,沒有什麼緩坡讓你去適應,去調整。
有人笑,有人哭,大部分人則是唏噓。
「小喜,立刻把現在耀陽的具體情況全部呈交上來,我要最詳細的,不能漏掉一點,知道嗎?」
「是。」
電話掛斷了,我整個人仍然無法坐在位置上,心口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讓我無法再在這棟高聳而冰冷的建築物里待著,哪怕一秒。
我穿上衣服急急地走了出去,這樣毫無目的地走路的衝動好多年不曾有過了,真正走起來時才發現,原來人的骨子裡的東西是無法壓制住的,不論過了多久,它們還在那裡,它們依然在那裡。
「聽說沒?耀陽這次要垮了!」
「怎麼可能!你在開玩笑吧?那麼大的集團,怎麼可能說垮就垮?」
「也許不會垮,只是耀陽的總裁這次鐵定要完了。聽說高氏的董事長給上面呈交了很多耀陽平時做生意留下的罪證,還有逃稅漏稅等一系列事情,韓陌可能要去吃牢飯。」
「真的假的?高氏的董事長,那不是他岳父嗎?不是說這次眾所矚目的『城市計劃』成功了對兩個人都有利嗎,怎麼會這樣……」
「好像是因為LB的總裁。」
「這和LB的總裁有什麼關係?」
「你沒聽說他們有一腿嗎?據說是因為高董本來打算要趁著LB全盤投進去的契機吞併它,卻被耀陽黑了一把,因此結了怨。」
「原來如此……可是也不至於要把自己的女婿關進監獄這麼深的怨恨吧?」
「偷偷告訴你啊,你可別說出去。」八卦的女人神秘兮兮的。
「好啦,我是那樣的人嗎?快說啦!」
「聽說是兩個人爭吵到動起了手,在現場的高小姐當場發了病……」
女人穿著職業裝,看起來是公司里的白領,只是人在八卦的時候都是一樣的:表情生動、感嘆不已,說著、笑著,像是終於找到了這無趣生活中的一絲樂趣。為了不讓這一絲樂趣迅速消失,於是就將給它放大,無限地放大,最終成為膾炙人口的話題。
「高婉言嗎……」
我心裡猛然一驚,腳下說什麼也無法動彈分毫。我想到那個女人,那個多年後第一次見到時仿若純白出塵的女人。她的一舉一動都像是一朵嬌弱唯美的花,花心卻因為「愛」這個世間最動人的字眼而變得污濁不堪。
但我依然無法忘記最後一次見到她時的樣子:儘管嘴唇乾裂得像是缺了水的玫瑰,臉色慘白得仿若日本電影中的貞子,頭髮沒有絲毫光澤,她最後的表情卻是那般恬靜與祥和,她的周身都縈繞在一種無法言喻的聖潔之光。
她笑著把那本厚厚而老舊的日記遞給我,她說:「看看吧。」
「小喜,幫我查下高婉言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了。」想到這兒,我迅速拿出手機撥了號碼。
「已經去世了,三天前的凌晨走的……」
啪!
手機掉落到地上。小喜後面說了什麼我沒有聽到,心裡莫名地湧起一抹哀傷——那樣鮮活的一個生命,不論曾經的糾葛是什麼,這一刻,我知道,我的心是難過的。
花瓣輕輕地墜下,飄落在我的手上,是純白而聖潔的梔子花。
一瓣。
兩瓣。
三瓣。
四瓣。
……
有風吹來,飄起,落下,再飄起,再落下,直到飛往那看不到的角落,最終永遠不再相見。
我回了公司,看了小喜呈生來的一疊厚厚的資料。合上文件,吃了一片止痛藥,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
整整一個下午,手指按號碼已經按得酸澀不已,聽著電話的脖子變得僵硬而疼痛。
「蘇總,歇歇吧,您已經忙了一下午了。就算著急韓總的事,也要顧著自己的身子啊……」小喜走過來,一臉鄭重地對我說。
整整一下午了嗎?我依然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快到很多事情來不及處理。
「我知道,你出去吧。」
「可是……」
在我堅定的目光下,她不得不無奈地嘆了口氣,走了出去。
我看了看遠處的天空,再次提起電話,按了一組熟悉的號碼:「之離,能出來一趟嗎?」
「我很忙,抱歉。」他略帶冷硬地說道。
「出來吧……」我再次軟聲說道,嗓音中透著無限的疲憊與祈求。
那邊靜默了良久,最終無奈地吐了一口氣:「好吧。」
我開車去了約好的地點,在藍調等了很久才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他走過來,臉上的表情不是很好,仍然有些僵硬。
「是韓陌的事吧?」他一邊拉開凳子,一邊語氣很硬地說道。
我微微點頭。
「都說我是只狐狸,怎麼就交了你這麼一個死心眼的朋友!」他哀嘆似的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著我,眼光依舊明亮,卻有一些我看不真切的陰霾。
「相識一場,終究不想看到他入獄,尤其還和我有關。」我頓了一下,再次抬起頭,雙眼盈滿祈求,「那樣的人進入監獄,我無論如何想象不出這樣的情景。」我有些艱澀地說。
「你有沒有想過,這次耀陽倒下了,LB就是最有可能獲得這個Case的大贏家?反之,你若插手,則有可能受到牽連。」
「我想過,只是……」我頓了一下,看向他,很認真地說,「他若是這樣入獄,一切便都沒有了意義。」
沈之離像是被什麼噎住了一般,半天才有了動作:「我一直覺得你很精明,沒想到你卻是這般愚蠢,更沒想到我竟然也跟著你一起愚蠢起來。」
「謝謝你,沈狐狸。」聽到這話,我便知道眼前的男人是答應了
「算了,下次你要好好請我,還有LB再與慶東合作,要給我百分之十二的利。」
「沒問題。」
「別看著我笑,這會讓我覺得自己更加愚蠢。」
「好的,不笑。」可是嘴角依然輕輕挑起,有這樣的知己,我真的很幸福。
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我不想回那棟冰冷的建築,也不想走回一個人的家,不知該去哪裡。
感覺到一道炙熱而熟悉的目光,我猛然抬頭,那張熟悉的面龐出現在眼前。
我與他隔了一條街,遙遙相望。
不知是陽光太過刺眼,還是風太過凌厲,眼睛澀澀的,看不真切。於是我想要再貼近一些……
「小心——」突然聽到一聲慘烈的喊叫,聲音中有著讓整條街道都震懾的恐慌。周遭吵鬧的聲音彷彿都靜止了下來,天地間只剩下那個猙獰地撕心裂肺叫喊的男人,以及他那凄厲的、帶著巨大驚懼的面龐。
哪裡還是那個天塌下來都毫不畏懼的男人,哪裡還是那個泰山壓頂巋然不動的男人,哪裡還是那波瀾不興寵辱不驚的男人,這一刻,我看到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他是人,有血有肉,也會驚懼、會顫抖、會害怕、會恐慌。
但是轉瞬間,我便看到那輛正衝過來的大客運車,車笛聲響得震天。然後我被撲到了對面,身子隱約傳來疼痛感,因為撞上了周圍的欄杆。
眩暈感讓我的大腦一時呈現空白,當我反應過來時瘋狂地抬起頭,看向將我撲倒的男人。
他的身上有血,滿臉的灰塵,車停了下來,那個司機罵罵咧咧卻又極其害怕地走了過來。
「你……沒事吧?」男人抬起頭,艱澀地問我。頭上流淌下來的血讓他的整張臉顯得猙獰嚇人。
「我沒事,我怎麼會有事?倒是你,你怎麼樣了?有沒有受傷?有沒有事……」我已經語無倫次了,那一刻,身體已然無法動彈,腦子裡慌亂得很,從來不曾有過的懼怕盈滿心間,如果……如果他真的、真的……
我不敢想下去,語無倫次地說著自己都不知道什麼內容的話,慌亂地檢查著他的身子。
「你們怎麼樣?」那個司機屏著氣問道。
韓陌轉過身看著我,微微揚起頭:「別擔心,我沒事。」說完便昏倒在我的懷中。我能記得的最後一幕是他笑著安慰我的樣子,那薄涼的嘴唇輕輕揚起,整個世界都寧靜了。
這時我才反應過來,瘋了一般要抱起他,但是我哪有那麼大的力氣?我生平第一次像個潑婦似的沖著司機大吼大叫:「你馬上帶我們去醫院,如果他死了,你也別想活!」
那個司機也嚇壞了,二話沒說,攔了輛車便把我們送去醫院。
醫生檢查一番后說韓陌只是撞傷了頭部,已經拍過片子,沒有大礙,估計是翻滾的時候頭部磕碰到了,劃了一個不深不淺的口子,縫幾針就沒事了。
「那他為什麼會昏迷?你們再查查,一定還有什麼問題。」我急切地說道。
「應該是太累了。」醫生安撫道,然後便退出了病房。
我一個人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那張我看了千萬次卻依然覺得看不夠的臉,伸出手輕輕摩挲。
想到他剛剛的舉動,那讓我驚懼而心顫的一幕,我想笑,也想哭,於是只能讓臉上的肌肉緊繃。
第二天他醒了,輕輕覆上我的手,看到我望向他,他扣住我的手指,十指交叉,緊緊交纏。
那一刻,我愣住了。
過了不知多久,十幾分鐘,或者更久,他皺著眉,手上的力道慢慢加重。
「怎麼了?」他問。
「沒有。」
「那為什麼這麼看我?」
「覺得你還活著,你的身體還是熱的,這張嘴還能夠說著低沉的話,依然能夠從你那雙好看的眼睛中看到我自己,你……」我輕輕撫上他的眼、他冰涼的唇、他有些蒼白的臉,「你還活著,這樣真好……」
他吃力地坐起來,身體慢慢前傾,直到與我鼻息相對,雙額相抵。沒有吻,只是這樣,我的呼吸進入他的鼻,他的呼吸呼進我的肺,我們呼吸著共同的空氣,最終緊緊相擁。
後來他走了,說是有些事情還需要處理。
我叫住他,問:「為什麼?」
「為什麼要惹惱高董?為什麼不讓他吞併LB?為什麼要幫我……為什麼把你自己弄得這般凄慘?韓陌,你不是很聰明嗎,你不是一向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嗎,你怎麼……怎麼會做出這般連白痴都不會做出的蠢事啊?」
問到最後,我的聲音已經喑啞,渾身都因為憤怒和胸口處一直壓抑的情感而強烈地戰慄著。
我雙眼直直地看向他。他沒有說話,只是認真地回望我,似乎想要把我整個人印刻在腦海中一般。
轉過身,他說:「難道你不知道我為的是什麼嗎?」
到了如今,我又怎會不知?我只是不能夠接受。
不論是之前那浮光般的冰涼與絕望,還是此刻這漆黑的溫暖與心悸,都來得如此猝不及防而又不合時宜。
它們錯過的不是早的那一分,也不是晚了的那一分,它們錯過的,是整個盛開的花期。
城市計劃最終被慶東奪得,但是慶東沒有獨攬,而是選擇了LB作為合作對象。我心裡一點也沒有喜悅的感覺,俯視著整座城市,心底深處除了那抹冰涼,什麼都沒有。
第二天召開與慶東的合作儀式,我在人前笑著,打扮得光鮮亮麗地站在鎂光燈下,接受著眾人的喝彩。
走上台的那一刻,我望著台下的眾人,那裡沒有那個人,也不會再有那個人。心底沒來由地一陣劇痛,彷彿痙攣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抽痛,越來越強烈,強烈到讓我沒有辦法呼吸。
我提前離開慶典,去了常去的那片海。
面前是波瀾起伏的大海,還有天上那一輪高高懸挂的皎月。
「終有一天,我會讓你過上富足的生活。」男孩低沉的話語赫然在耳邊響起,他的目光是那般堅定,那一刻,我堅信他一定會的。
又是一瞬,我看到了那張年輕而熟悉的臉。女孩仰著頭,崇拜地看著身邊的男孩說:「我相信你,只要你說的我便信。」她輕輕依偎著身旁的男孩,是那般全然的信任。她臉上的表情是那麼幸福,幸福到讓此刻的我更加疼痛起來。
我伸出手,用力揮著雙臂,像是要把這一切幻影揮開。
我低下身子,撿起一旁的石子,一顆接著一顆撇去。
「權力嗎?」我用盡全力拋開。
「金錢嗎?」我再撿起一顆扔出去。
「慾望嗎?」每說一句,我便拋出去一顆石子,看著它們激起一個又一個的漣漪,逐漸散開,最終消失。
我一直到很晚才回家,走到門口的時候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的臉瘦了很多,眼神薄涼,在看到我的那一剎那,生出很多讓人無法忽視的疼痛。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內心焦急,腳上反而緩慢,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一般。我伸出手,想要去碰觸他那透著疲憊與風霜的臉,到了半路卻硬生生地停住。
哽在嗓子中的很多話不知該怎樣傾訴,百轉千回,最終只有一句:「你……怎麼會在這裡?」
「想再看看你。」他乾裂的嘴唇一直保持著微微抿起的樣子,說出的話語很輕很輕,卻又彷彿很重很重,重到我整顆心都跟著抽痛。
「有人跟著嗎?」我看了看四周。
「現在沒有,估計快了。也許……」他頓了一下,「就是明天。」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臉上。
「上來吧。」我說道,然後轉身。
兩個人並肩走著,時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時候我們都還年輕,校園裡一直不肯開的合歡竟然綻出了美麗的花朵,香味一路蔓延,縈繞在那年輕而張揚的臉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