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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歸隱

  這年除夕,承鐸與茶茶躲在冰天雪地里,像冬蟄的動物,不管日升月落,只覺這些與他們都沒有關係了。立春之後,天氣轉暖,不知不覺間在閘谷待了兩個月了,雪早已停,正是化雪倒寒之時,陽光卻還明媚。


  秦剛拎著兩隻馬雞從岡巒那一頭爬上來,一躍避開一個小溝壑,就見承鐸立在岡上,裹著一件厚大的皮毛貂氅。岡下野營地上,阿思海和幾個手下跳著胡地草原上牧人特有的胡旋舞,動作倜儻瀟洒,引來駐軍陣陣喝彩。


  承鐸愣愣地看著他們笑,不分胡漢。秦剛走到他身邊,笑道:「王爺披著這大氅,往這山岡上一站,遠遠看著像鷹斂翅似的。偏我們穿著厚披風一走,看著跟抱窩母雞一樣。」這位小小的佐領,雖沒有見過這樣大的人物,但兩月相處下來,卻也發現大人物他也是個人。


  承鐸面不改色,一本正經地說:「哪裡啊,我這兒正抱雞崽兒呢。」他這麼一說,裹著的貂氅果然動了動,領口處鑽出茶茶的臉,對他怒目而視。承鐸便嬉笑起來,仍然把她裹在懷裡,伸了伸腰,活動兩下,大叫一聲,「開伙了。」


  營下眾人便紛紛騰出位置,將秦剛他們帶回來的獵物拔毛清洗,碼料備火。承鐸半擁半抱地把茶茶攬到火堆旁,只管坐下來等著。茶茶仍然躲在那披風裡,頭上戴著一頂風雪帽,遮著她的臉頰,柔軟的皮毛蹭在臉上。承鐸烤熱了手,捧到她臉上,問:「冷不冷?」茶茶搖頭。


  阿思海端著酒過來,倒了一碗,遞給承鐸,說道:「今年好大雪。」


  「你耽擱這麼久,這兩年積下的家當都得使光了吧。」承鐸端碗抿了一口。


  「不過是銀子,沒了再賺,有什麼打緊。你們有句話……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就是這種人。」阿思海本是個野慣了的。


  「那可不見得,你家中的美人們怎麼耐得這許久。」


  「那肯定全跑了!」阿思海哈哈大笑,「還帶著我的金銀財寶。」


  兩人說笑著碰了碰碗,喝乾了酒。


  茶茶靜靜依偎在承鐸懷裡,只望著那火光發獃。等馬雞烤好了,哲義撕過一個腿子來,承鐸便用匕首割下一塊,餵給茶茶。這番情景,秦剛他們才看到時驚得目瞪口呆。都說五王英武果決,鐵石心腸,竟然這樣溺愛一個女人。多看兩次倒也習慣了,只覺這位王爺素日的錚錚聲名,添了幾分情致風流。


  茶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這許多人都是承鐸下屬,他這樣子未免有失威嚴。知他固執,也不好說什麼,張口接住。承鐸往盤子里剝那馬雞腿上的肉,切碎了繼續喂她。茶茶只得自己拈了根木叉子在手,以免他又喂到嘴邊來。


  火苗裊裊而上,舔著烤架上新架起的食物。茶茶吃飽了,掙開承鐸的手臂想坐開去,讓他好好吃飯。承鐸卻抱著不放。茶茶也就依了回去,找了個合適的姿勢窩著。自她醒過來,兩人彷彿連體了,時刻不離。按說承鐸早該不耐煩了,卻覺得茶茶彷彿就是他的一肢一體,一分開就像少了什麼。


  露營地上吃了喝了,這群大男人還猜拳行令,沒完沒了。承鐸終究怕茶茶凍著,抱著她回帳子去。帳內燒著溫暖的火,將棉布一遮,與外面兩個世界。承鐸將她放到地上的狼皮褥子上。茶茶掖了掖坐著的衣服,挨在那火堆邊上,望著火苗發獃。


  茶茶從來不會露出傷頹的樣子來,彷彿這個世界並未傷害過她。她只是變得更安靜,將自己與外界劃出一道隔膜來。她曾經以此來獲得安全感,又再度以此來規避傷害。當初在上京時,貴婦名媛對茶茶的私議,承鐸也有所耳聞。無非覺得茶茶骯髒不潔,能得到他的喜愛必定有什麼下流的手段。


  承鐸那時並不覺得有多喜愛她,只是想著你們都覺得她賤,那我還偏要抬舉她。他後來才明白,他是在為茶茶不平,為茶茶的心性和意志所得到的蔑視不平。這和她乾淨不幹凈、和他們在一起能如何下流,一點關係都沒有。


  承鐸平生有過很多對手,他揣摩一個人,不會因為敵我立場,因為貴賤差別,因為各自相悖的觀念而影響自己的判斷。如果他做不到這一點,他可能早就敗了死了。他連這些都可以理智地拋開,那些嘰嘰喳喳說茶茶不幹凈的話,根本就是耳旁風。


  承鐸平生遇到過很多次兇險,他事後都能笑著回想,唯有這次不能。他的母親在後宮爭鬥中被害死時,他還是一個少年,心中有悲傷和憤怒無處宣洩,只能放逐自己,努力向前。十多年後,他早已功成名就,早已殺人如麻,早已心硬如鐵。然而茶茶的生死一線,卻突然帶來了極其陌生的恐懼:一種讓人重新思考死亡的恐懼。


  兩個月來,他們感知和消化著彼此的安靜與恐懼,默默蟄伏。


  承鐸燒熱了水洗漱。茶茶像小孩子,伸了手臂讓他抱過去。洗完又抱著回到火堆旁。承鐸將柴加進去,燃旺了火給她烤方才沾濕了的頭髮。他們做任何從前一起做過的事情,只除了男歡女愛。只要茶茶不提,承鐸似乎能一輩子都不要了。


  茶茶任他理著自己的頭髮,懶洋洋地貼上他的胸口去,抱著他的腰,往他脖子上吹了口氣。承鐸往後仰了仰,輕聲呵斥:「別胡鬧。」


  茶茶抬了清淺的眸子望著他,淡淡道:「你戒色了?」


  承鐸默然片刻,抬起她的下巴:「想要?」


  「嗯。」


  承鐸鬆開了手,茶茶埋頭在他肩上蹭了蹭:「來嘛。」


  承鐸伸手就揉她,很快把她揉得僵硬起來,他失笑道:「茶茶,你簡直沒有誠意。」


  茶茶抬起頭,嚴肅著一張臉,覺得很難把自己的想法給他表述清楚,遂決定觸類旁通。


  「比方說,」茶茶道,「北方四郡原本是你的,後來被敵人搶去了,你怎麼辦?」


  「我已經奪回來了呀。」


  茶茶點頭:「你奪回來之後不駐軍,怎麼算你的呢?」


  「遲早是我的。」


  茶茶一臉遺憾地說:「城池不這樣想。」


  承鐸呆了一呆,旋即哭笑不得:「老子的城池都差點夷為平地了,還駐軍?這城池的主意大得很,我要不起!」


  茶茶一聽他又來這個,當即舉手投降:「那真的就是一閃念,我錯了我錯了,現在超想活著!求放過這個話題吧!」


  自從承鐸得知她是自己吃的毒藥,就覺得這是很嚴重的事情,鄭重而認真地跟她探討過:你為什麼要那樣做?茶茶毫不吝嗇,各種認錯,各種保證。承鐸始終覺得她態度不誠懇,好像服毒很輕率,活下來了也很輕率,下次再來也無所謂。這讓承鐸覺得很不安全,忍不住一再教育。這又讓茶茶覺得很煩,一時不高興,甩開他就扭頭到另一邊。


  茶茶不高興了,承鐸又撐不住了,把她拉過來捏了捏下巴:「真的錯了?」


  「真的錯了。」


  「駐軍?」


  「來!」


  茶茶極有魄力地騎上他的腿,承鐸才剝掉她的外衫,她就又手不是手腳不是腳地僵住了。承鐸笑起來,手指劃過她的臉頰,輕輕哄她:「不要勉強。」


  他一笑如春暖花開,茶茶突然就心浮意躁起來。承鐸的手上有常年練刀弓磨出的薄繭,觸碰到她的肌膚上,用了一點點力,卻克制了情慾。他長久地親吻她,揉著她的背心,直到她在他手中瑟縮著融化。


  他們對彼此這樣熟悉,茶茶原本是抱著犧牲精神想要忍受這個儀式。可是承鐸輕易就撩撥起了她的愛欲。這種愛欲是承鐸帶給她,教她領受,繼而打在她身上的烙印。當他這樣溫柔地對她,她的身體就像尋到了主人,自覺自發地臣服了下來。


  兩人都彷彿找到了宣洩與告白的途徑,不複試探與小心。茶茶覺得很感動,又像是很不好意思,她也說不清是什麼情緒,就埋在他的肩膀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一旁的火堆「噼啪」一響,爆出一絲火光又暗淡下去,像冬日懨懨瞌睡的老人,懶得理會皮褥上輾轉起伏的身體。他們各自盡興的時候,茶茶直接睡過去了。模糊感到承鐸在撫摸她的臉,問:「你沒事吧?」茶茶只覺全身沒有一絲力氣,只低低地「嗯」了一聲便陷入了黑暗。


  茶茶這一睡很沉,醒來時萬籟俱靜,身旁有承鐸特有的呼吸,綿長而沉穩。帳子里一片漆黑,辨不出什麼時候了。茶茶往他那邊擠了擠,鑽到他身邊。肌膚赤裸的接觸讓她想起先前他是怎麼折磨她的。


  茶茶咬人的特性被激發了,側頭咬在他的肩頭,大力磨牙。承鐸低低地呻吟一聲,翻了個身將她攬到懷裡,捂了捂她背心的被子。茶茶鬆了口,感覺到他低頭吻在自己的頭髮上,承鐸低沉的聲音問:「你惱我了?」


  茶茶也低低地「嗯」了一聲。


  承鐸笑:「活該!」


  茶茶便閉著眼睛順著氣息,仰了頭,尋到承鐸的唇吻了上去。承鐸也不睜眼,只回吻著她。兩人湊在一起,卻懶得動一動。承鐸緊了緊手臂,茶茶便貼得更近些,彷彿漂游在水中,漫無目的,只為了這樣肌膚相親地溫存。


  茶茶再度睡去時,承鐸卻清醒了。他輕輕爬起來,將她蓋嚴了,赤了身子將熄滅的火堆里埋著的卵石扒出來,投到木桶中。「嗤」的一聲,水汽氤氳起來。不一會兒,水有些溫度了,承鐸將就著沖洗了一下,擦乾身上的水,穿起衣服。


  帳外是真正的天寒地凍,了無人聲。承鐸豎了豎領子,在營里緩緩地走了一圈,方才旖旎的情思全都拋開了。如今已是二月,閘谷冰封雪蓋的日子就要結束了。正因為這一個多月的與世隔絕,他並沒有安排夜哨,也沒有增加巡邏。一定要說實話,這閘谷里的五百人懶惰懈怠,與燕州大營的一兵一卒都無法相比。


  承鐸抱著胳膊,望著遠處山峰頂上的積雪。那雪在夜色中發著幽深的光,像一個不可言喻的陰冷笑容。承鐸也浮上一絲冷笑,靜立了片刻,伸展手臂活動了一下。


  他轉身走回大帳里,將滅了的火燒燃,架上水吊子,把昨天剩的羊奶煮了上去。火舌舔得水吊子「滋滋」作響,承鐸借著火光,將幾根細樹枝擺在地上,簡易地拼成閘谷的地形。他望著那樹枝不知想著什麼。羊奶很快燒熱了,帳子里都是香味。


  承鐸輕手輕腳倒了一碗來捧在手裡小口喝著。待他慢慢喝完那碗羊奶,承鐸把那幾根細樹枝都扔進了火堆。他站起來,掀開厚棉扎的帳簾一看,天邊已經亮了。一個想法在心裡涌動,他回頭看了看茶茶,茶茶裹著被子睡得正香。承鐸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她推醒了。


  茶茶矇矓地「嗯」了一聲埋頭又睡。承鐸再推她。茶茶不理他,承鐸繼續非暴力不停止喚醒法。茶茶磨不過他,這一醒只覺得渾身酸軟,哼哼唧唧地賴在床上。承鐸就著被子將她抱起來,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茶茶也不想動,由著承鐸給她穿上衣服,抱出帳子,抱到馬上。承鐸牽了馬往谷口而去,漸漸就走到一片山坡上,茶茶的瞌睡一下就醒了。


  清晨的陽光下,殘雪掩映中,地面綻放著紫藍色的花朵,疏密有致,隨風搖曳,星星點點地布滿整個山坡。承鐸將手臂一展:「好看嗎?」茶茶捂著臉頰,且驚且喜:「你種的?」


  承鐸笑:「是啊,我上次來閘谷,走到這邊正是清晨,一路就看見很多茶茶花。我一時興起,讓那一隊騎兵每人撿二十粒種子,經過這向陽的山坡時就都撒在了這裡,也沒想過你能看見。如今這花天天開著,可惜你總是睡到太晚。」承鐸拉了拉她披風的領子,豎起來遮住她的臉。


  茶茶跑到花叢中,笑得一派天真:「你種了這麼多個我。」承鐸只望著她笑。茶茶又兩步跑回來,勾了他的肩,藍眼睛在朝陽下熠熠生輝,道,「早該把我叫起來看看啊。」


  一時山風拂過,雖還帶著徹骨寒意,卻讓人覺得歲月靜好。太陽爬起來時,那滿地的茶茶都謝了,承鐸倒在地上看天,茶茶將頭斜枕在他的胸肋上。


  良久,承鐸道:「真想把你抱到雲上去。」


  「到雲上去做什麼?」


  承鐸笑得無恥:「嘿嘿,你說做什麼?」


  茶茶爬起來,在他臉上吻了一下,又飛快地將頭枕回他的手臂上。


  承鐸驚異道:「這裡很冷的!」


  茶茶涼涼地說:「別想多了啊,就是想親你一下。」


  承鐸露出一個乾淨明朗的笑容,側身把她抱住。


  茶茶望著天上,覺得那雲朵棉花似的,像被子一樣,不由得生出了睡意。正矇矓間,承鐸忽然將耳朵貼在地上。茶茶看向他時,他眼裡的懶散之色已一掃而空。承鐸手臂一撐站了起來,茶茶也被他抱起來了。


  「有軍馬。」承鐸低聲道,「你站在這裡別動,我到那邊山上去看看。」


  茶茶點頭。


  「別亂跑啊!」承鐸又交代了一句,便向那山壁跑去。


  茶茶倒沒有他這麼急迫的心情,只覺得承鐸如今管她越發婆媽起來,倒像她是三歲的小孩子。她望著他一路騎馬到遠處山岡上,徒手攀上那峭壁,身影湮沒在頂崖亂石間。馬兒不知所以地徜徉在崖下。過了一會兒,承鐸又出來,三兩下躍下崖壁,又騎了回來。茶茶果然站在原地沒動。


  承鐸一拉馬韁,騰出一隻馬鐙,道:「上來,坐我後面。」茶茶伸手給他,踩了那隻空鐙,騎到馬上。


  承鐸道:「你抱緊我,我們要快些回去。」


  茶茶解下腰帶,向前繫到他腰上,把兩人捆在一處,做了個手勢。承鐸一夾馬肚子,便一路跑向行營。


  營里也並不樂觀,秦剛早巡的時候,在閘谷西面的山坳下也發現有人馬探察,不知是何來路。手下幾個得力的隊長在帳中議論紛紛。


  「秦佐領,我今早在北面坡上也看見人馬來回,像是合圍閘谷之勢。說不定是胡狄的散卒。如今雪化得差不多,我們卻又被圍困,這可怎麼辦好?」


  秦剛也沒主意,被問急了,忙道:「我也不知道啊!」


  話音剛落,承鐸一掀帳子,道:「我知道。」眾人紛紛注目,他走到帳中,「是幾個胡人的散兵,不過幾百人,一會兒就攆走了。去吧,把人集合起來。」


  他態度從容沉靜,那幾個隊長只覺得忽然就鬆了口氣似的,出帳集合人馬。


  承鐸待人出去,神色肅然地對秦剛道:「你記住了!身為將領,你可以對我說不知道,但永遠不能對部下說不知道!」他意態軒昂,而語氣嚴厲,鋒刃鏗然。


  秦剛愣了片刻,躬身抱拳道:「是。」


  承鐸也不再說,轉身道:「跟我出來。」露營場地上五百來人散散地站著,哲義筆直地立在前面,阿思海倒是抱著肘無所謂地看著人群。其餘人的臉上便很少能看見這閑適的神色了。


  承鐸往木檯子上一跳,站定,俯瞰眾人,朗聲道:「諸位,我們被包圍了。方才我站在那山崖上算了算,約有五千人馬圍在這閘谷四周。剛好十個對我們一個。」「轟」的一聲,下面炸鍋了。一人叫道:「大將軍,胡人不是都被打垮了嗎?!」


  承鐸冷笑道:「不錯,他們是七王雲州的人馬,後面還有約莫兩萬人。」


  秦剛奇道:「那……那他們為何圍我們?是誤以為我們是胡人?」


  承鐸道:「閘谷從來沒有過胡人。七王之所以要圍閘谷,只因為他要捉住我,殺了我,反叛朝廷,悖逆皇上!」


  又是一片嗡嗡聲。


  承鐸眼光四面一掃,聽了片刻,微笑道:「你們不用議論,我動動手指頭,這五千人馬都會被碾為齏粉。」


  台下瞬間大嘩。


  承鐸朗聲笑道:「閘谷雪封將解,他們現在還不會動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明天這些人就散了。」他說完,便跳下木台往帳子里去。


  秦剛還是不放心,攔住他道:「王爺到底如何退敵,還是告訴我們知道吧,這……」


  承鐸笑得高深莫測,拍拍秦剛的肩,諸人都安靜下來,聽他說道:「實不相瞞,我曾遇神人相授一種威力無比的箭法,一箭射去可殺退三千人,兩箭齊發可殺退萬人。區區五千人,誠不足為慮。」


  四圍官兵聽得一愣一愣的,但見他神采飛揚,毫無懼色,又想到往昔聽聞他的戰績,卻又有幾分信。阿思海心知承鐸又在調侃,見眾人這番神情,忍不住「哈哈」一笑。承鐸卻鄭而重之道:「我素無敗績,全仗這箭法神威。以前從不告訴人的,你們今後也不可傳了出去。」


  秦剛等人點頭允諾,雖有疑惑,卻也有些雀躍,想一見這神妙箭法。


  待到這夜月色初升時,承鐸站到南面山崗上,背風而立,手挽強弓,扣上兩支箭,凌空射去。雙箭離弦的瞬間,劍尾燃起了火花,在空中逶迤劃過,明亮如流星。


  一般的火箭,火在箭頭,箭難以射遠。承鐸改造了一下,將箭尾裝上磷硫火器,弓柄卻塗上硝沙,長箭離弦時,將箭尾的燃料擦燃。這樣的箭不僅火不易滅,且高而飄,一目了然。


  片刻之後,南面約兩里開外,一支火箭也騰空而起。承鐸微微一笑,收拾了弓箭,回頭就在行營場上燃了篝火,燒烤伴酒,好不熱鬧。一干人等看他喝酒談笑,俱摸不著頭腦。不過一炷香時間,便隱隱聽見風聲中夾雜了喊殺聲,漸漸清晰起來,先是東面,再是南面,繼而西面也有了動靜。


  承鐸聽了半晌,擦著手望天。


  阿思海笑道:「大將軍估計坐不住了。」


  承鐸被他看穿,苦笑道:「嘿嘿,這聽人廝殺,還真是聽得手癢。」他細細地順著風往北面望了望,「不如,我們去湊個熱鬧。」


  阿思海點頭:「隨便你。」


  承鐸站起來揚聲道:「有沒有人要看天地大象的?」


  「什麼天地大象?」軍士們問。


  承鐸道:「山崩地裂。」


  秦剛心中已知他伏有奇兵,只覺這位王爺的手段兵法鬼神莫測,心中仰慕,率先站起來道:「我要看。」


  於是場上「要看」之聲不絕。承鐸瀟洒地一揮手:「帶上你們的盾牌,跟我來。」茶茶看他興緻勃然,也不去礙他的事,便要回去睡覺。承鐸留下哲義照看著,帶了那百餘人,趁夜往北面的山崖爬去。


  閘谷群山環抱,北面的崖坡,南緩北陡。山之南面,水之北面,謂之陽。這山崖面北的陰面,日照不足,積雪深厚,對閘谷而言,正是易守之勢。


  那面南的緩坡甚長,待他們爬上去時,北面崖外已打了起來。承鐸趴在坡頂探頭看去,火光相接處,一隊人馬被壓制在山壁一側。這面山側映著微弱的弦月光,一片皚皚白雪。


  承鐸手一攔,傳令道:「各自小心退後些,站到山樑這邊來,抓著山崖凸石,學我的樣子把雪趕下去。小心自己別滑了下去。」他將盾牌往坡頂逾尺的積雪中一插,猛力將盾牌推了出去。盾牌外的雪如切得整齊的豆腐,窸窸窣窣滑了下去,漸漸沒了聲音。


  其餘的人紛紛效仿,一時窸窣聲不絕,看那雪在坡上如流沙般滑下,然而這次卻沒能漸漸止住,雪滑得反越來越多,越來越快。漸漸聽見樹枝壓折的聲音,噼里啪啦,最後轟隆隆響著,只覺腳下的地都在抖動。山崖一壁的積雪露出一個巨大的凹陷,逐漸向下陷落。


  下面的人馬也聽見了動靜,顧不得打鬥,紛紛往遠離崖壁的地方跑,大叫著:「雪崩了,雪崩了……」隨著隆隆的聲響,潔白的雪滑到了山腳,迅速追上了逃跑的人,頃刻間蓋過了頭頂。從山上望去,山腳下鋪開一個巨大的扇形,方才被壓在這一面的人馬幾乎全都葬身其中。


  另一邊的官兵遠遠退了,躍馬騰弓地歡呼。直到感覺手下緊緊攀著的岩石不再抖動,秦剛才吐出一口氣,叫道:「我的媽呀,這山崩地裂可太……太……」他一時只覺詞窮。承鐸並不看他,只看著山下那個巨大的墳場,平靜道:「為人將帥,不僅僅是率眾廝殺,山川地理都要為你所用。這個地方我早看好了,也難得他們賞臉肯來。」


  秦剛兩年來苦守閘谷,並未上過戰場。往昔唯覺哨役勞苦,何時能得回鄉,做個普通農人。這夜殺敵,如撥雲見日,氣象萬千,只覺二十多年白活了。此刻聽見承鐸的話,才真正領略了他所說的「身為將領,不能對部下說不。」只因他心中籌謀實非常人能料,動靜自如,舉重若輕。


  承鐸此時之平靜,照見生平之叱吒風雲。那該是怎樣壯麗的風景?卻收束在那個柔美纖弱的女子身上,平淡、平靜得如同世間眾生。秦剛心中之慨,伴隨一生,此後終生身在行伍。及至暮年,仍然對子孫感嘆,靖遠親王當日風采,世所罕有,塵寰不再。


  在那山崖上,百餘人各有感慨。


  承鐸率眾退下那山樑時,對阿思海笑道:「告訴喀喇崑崙神,這些敵兵是我送給它的謝禮,答謝它仗義。」


  阿思海敬服,以手撫胸行胡禮道:「全賴王爺心誠。」


  承鐸手一招:「山崩地裂看完了,去谷口,出山。」那一百多兵士平生不曾見過這般殺敵,此刻全站起來道好,俱是神采飛揚,緊緊跟著承鐸。承鐸先帶著人回了營地,留守之人都紛紛詢問方才是何聲響。同去的士兵興奮地解說,營里聒噪不已。唯有承鐸叫起茶茶時,茶茶三分薄怒,七分懵懂未醒,道:「你們好吵!」


  一路到了東面谷口,天已青灰。那邊本最先打起來,此刻卻安靜了。承鐸帶了人扒開積雪尋路。谷口小道漸漸露了出來,承鐸聽得那邊有人挖雪,住了手。一鏟倏然砸開,一張明艷動人的臉蛋露出來,一看承鐸,叫道:「啊?你沒事吧?」


  承鐸一愣,大笑:「你怎麼也來挖雪,楊酉林呢?」


  「那邊追人呢,叫我們留這兒把你們刨出來。」明姬歡聲道。


  承鐸兩拳砸碎殘雪,兩邊軍士合力將山路擴了出來。谷外楊酉林西營的人,一見承鐸都歡呼起來,下馬行禮。楊酉林正引騎而回,見了承鐸倒身下拜。承鐸拉起他來,道:「你怎到這谷邊來的?」


  楊酉林稟道:「東方大人回京之前先到崎元關交代了我。」


  承鐸拊掌笑道:「他臨走拿了我的兵符,我猜他定然把那兵符拿來差派你了。」


  承鐸猜得不錯,東方離開閘谷便直去了崎元關,所以直到兩天後才回到燕州大營。他深知楊酉林不比趙隼,空口白牙是喊不動的。楊酉林看了兵符,才將崎元關的人馬帶到閘谷以南秘密紮下,放火燈為信。承鐸知他提兵在南接應,便猜到是東方所派。


  兩人多年作戰,默契異常。七王圍閘谷,楊酉林早看在眼裡。昨夜承鐸一發箭,楊酉林答了一箭便開始收拾圍谷之人,乒乒乓乓直打到現在。


  承鐸扯著馬韁,道:「七王人馬往哪裡去了?」


  「往東北去了。」楊酉林遙遙一指。


  「帶上人,我們追。」承鐸斷然道。


  谷外騎兵應聲上馬,裝容肅整。


  承鐸望向秦剛道:「你們呢?」


  秦剛諸人抱拳:「誓死追隨王爺。」


  「那就上馬。」承鐸一聲令下,跳上馬背就走。後面兵士騎的騎,跑的跑,紛紛隨他而去。


  閘谷瞬間只剩下數人。茶茶看了看天色,打了個哈欠,轉身就往回去。哲義標槍般站在一旁,也不說話,只跟著她往回。一路走過偏帳寨門,到了那營場上,什麼東西一晃耀眼。茶茶分了一下神,便見左邊地面白雪之中,金燦燦地埋著什麼東西,分外奪目。


  茶茶緩步折回去拂開薄雪,赫然是張黃金面具。她陡然退後幾步,循著面具的方向抬起頭來,果然看見了它的主人,站在一道山壁之前,笑意盎然地望著她。


  茶茶嘆了嘆,扶額惆悵,對哲義道:「有了這東西,我現在見著金子就怕,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品性高潔,視金錢如糞土呢。」


  哲義不接她的話,站到前面將她擋在身後。


  承銑卻悠悠道:「原來你沒死。」


  茶茶收了嘲諷態度,平靜道:「你都沒死,我為何要死?」


  承銑又笑了笑,讚許道:「沒想到才兩個月,你越發厲害了。這次捉住,我們換點別的玩玩。」


  茶茶便也笑了笑,道:「這次換支鋒利點的簪子吧,比如——利箭。」她「箭」字剛剛出口,破空一聲響,承銑聽音辨位,一躍躲開,腿上還是著了一箭。另外兩支箭射進了石壁。承銑尚未起身,又是三箭射來,他勉強一閃,這次中了兩箭。


  承鐸緩緩放下執弓的手,平靜無波地說:「我就知道你沒走。」手一揚,將長弓扔到一邊,哲義抬手接住。


  承銑扶著石壁坐起來,也平靜道:「原來你也沒走啊。」他伸手拔掉肩上的一支箭,態度從容。


  承鐸緩步上前來,茶茶挽住他的手臂一轉到了他身後。承鐸嘆道:「你敗了。」


  「皇上已經死了。」承銑望著他,「東方現在握著整個朝廷,你回去正好。」


  承鐸蹙眉:「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二十日前,我也是九天前才得到消息。」他平靜得異常詭異。


  承鐸見他這種神情,心中盤算應無任何疏漏,一時說不上話來。承銑看他默然,竟柔柔笑道:「你不用想,我的人馬不及楊酉林,我前幾天才發現他埋伏在閘谷邊上。我本應該收兵回去,然而我沒有,現在進谷更是行險。我不怕,只因為生死權勢我早看淡了。」


  承鐸覺得匪夷所思:「生死權勢都看淡了?所以你才做那些事?」


  承銑「咯咯」笑道:「從小你們就覺得我怪,我知道你們背後說我是瘋子,其實你們才是。皇家的人都是瘋子,我一眼看去,只有自己稍稍正常些。」


  承鐸冷笑:「你倒是很自戀。」


  承銑亦冷笑道:「我真想讓父皇從地下爬起來看看。他的大兒子十分不濟,讓他的二兒子趕了下去;他的二兒子到頭來才喜怒不定,死得不明不白;他最為嘉許的五兒子最後死在他那無往不勝的戰場上。可惜差一步就圓滿了。」


  他把這叫作圓滿,承鐸無言以對。


  承銑繼續道:「你以為你的側夫人徐氏是我安排的人嗎?你的元妃死了,你與蕭相的姻親就斷了,你在朝中便不能得勢;你沒有子嗣,便後繼無人,只能老實輔佐他人。這才是你的女人孩子總是倒霉的原因。你現在回去,必然得到他的一紙輔政遺詔,你可千萬莫要感恩戴德呀。」他頓了頓,「不過是我和他各取所需,他想我們兩敗俱傷罷了。你自以為聰明,自以為高傲!其實一直被人玩弄於股掌!」


  他言未已,承鐸已一拳擊到他臉上,打得承銑的頭撞到了牆壁:「我與二哥如何,那也是我們兄弟的事!你永遠只是其中的那個小丑,抬不起頭來!你下藥迷亂他的心神;用假的怪獸蠱惑人心;勾結胡人,鬻地賣國。你乾的這些事,害的已不獨是我一人!」


  承銑像聽到什麼奇聞似的,嘶啞地笑了,聲音漸漸響亮,彷彿他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哈哈……我錯了,哈哈哈哈,原來你才是最高明的那一個。」他兀自笑著,「現在他死了,我也落到你手上,你就要贏了。」


  承鐸拎著他的衣領,將他提起來,道:「我是要殺你的,我殺你並不為了你們爭奪的那些東西。」


  承銑仰著頭直視他,切齒道:「我是爭奪那些東西,可我不是為著權勢。那是我的追求,你不懂。」


  承鐸點頭:「我確實不懂你的追求,也不想懂。你欺辱我的女人,我便殺了你。」


  承銑反而愣了愣,看了承鐸半晌,卻笑了:「這個理由不錯……委實不錯。我因她而死,得其所矣。」


  茶茶聽得這句,眉頭微皺。


  承鐸鬆開他的衣領,手腕一轉,抽出了靴筒里的匕首。承銑仿若不見,眼光越過他看向茶茶,忽然對她笑了笑,輕聲道:「知道嗎?其實我很喜歡你呢。」茶茶的臉色冷凝不改。承鐸抓住他的頭髮,一刀割上脖子,直切到椎骨上,乾淨利落,血如泉涌。


  承銑臉上的笑容一僵,不動了,一時凝固成一種詭異的神態。茶茶望著他這般神情卻全無恐懼之色,眼神彷彿透過他看向了什麼不知名的地方。承鐸收了匕首,也不再看他,轉身牽了茶茶的手往谷口走去。


  清晨的陽光正透過薄靄,瑰麗地投射到地面,大地染著一層初春的暖意。出谷的山坡上,滿坡的茶茶花正迎著陽光開起來。承鐸拉了茶茶走上去,哲義自覺止步。


  兩人走到花叢間找了一塊地方坐下,茶茶抱著承鐸的膝蓋,承鐸卻眯起眼睛,望著天空柔和的陽光,道:「其實他沒說錯,我們家的人都是瘋子。」


  茶茶將臉貼到他的膝蓋上,承鐸嘆息:「在上京時然之說過我命硬,是天煞孤星,必克盡至親至愛之人。那天你醒了,我心中想,這半生四海平靖,殺戮無數,然而神明眷顧我,讓你醒來。此番出谷,我便從此封刃偃旗,再不妄動干戈了。」


  他平淡深沉的聲音款款道來,卻激得茶茶心中繾綣感動。這個不怕把天捅下來的人,只因為自己一番生死,竟然對神明敬畏起來。茶茶輕扣著他的掌心,指尖撫摩著那道傷痕。


  承鐸似定下了主意,注視她道:「我們到你的家鄉去吧。高昌不在了,可家鄉還在。有時國號會變,君主會變,然而山河不會改變。地上的人們仍然像先輩一樣生活著,世代傳承。你說你要跟著我,那你說去哪裡,我就帶你去哪裡。好嗎?」


  承鐸的眼睛帶著柔軟的亮色,看得茶茶眩暈起來,彷彿生生世世都要與他相守,觸手儘是時間的永恆。人心安穩,天地靜謐。她湊上前去吻了吻他的唇角,山坡上的茶茶花都迎著風搖曳,紫藍淡雅,默默無聲地開在這塵俗世界里。


  春日暖陽惺忪地照著大地,快馬踏過厚實地,草原漸漸有了綠意。阿思海快馬加鞭,趕回了自己一年前離開的家裡。若不是承鐸回燕,他也不會放下生意,出去這麼久。


  偌大的宅子里空蕩浮塵,四壁徒然。傢具散亂地倒著,能帶走的東西都沒有留下。他轉到裡間屋子,角落一人抱膝靠牆而坐,見他進來,站了起來。


  阿思海看去,這不是上次承鐸讓他帶走的那個忽蘭嗎?他便用胡語問:「你怎麼在這兒?」


  忽蘭眼睛紅紅的,捏住自己的手,埋頭道:「那位大將軍聽姐姐的,你又聽他的,他叫我跟著你,就是姐姐要我跟著你。」說著,她一陣傷心,「姐姐被我害了,我當然不能不聽她的。」


  阿思海聽得想拊掌大笑。她方才說承鐸聽茶茶的,這話若是被承鐸聽見,怕是要發飆。阿思海越想越好笑,拉了她的手道:「行了,行了,別傷心。你姐姐好好的,也沒你什麼事了。你要跟著我就跟著吧,咱們把這裡收拾一下再說。」他隨手拾起一個凳子。


  「姐姐在哪裡?」忽蘭此時只覺有茶茶才安穩。


  「他們過兩天會過來暫時落腳,只怕這個房子都放不下。」阿思海抬頭打量房頂,一臉憧憬。


  忽蘭不解:「放不下什麼?」


  阿思海猶自感嘆承鐸的選擇,眼望著忽蘭,突然生出一絲詩意:「放不下今後的逍遙自在。」他將這句胡語說得起承轉合,彷彿是一首悠揚的詩。


  忽蘭陌生地看他一眼,又望了望他握著的那隻手,想找出一句話來問,卻又覺得不知道問什麼好。阿思海對那一片狼藉不為所動,讓忽蘭坐下,自己笑嘻嘻燒水去了。


  忽蘭轉顧屋角,只得片瓦殘垣。命途飄蓬,無有終止。此時的她遠遠沒有料到,有朝一日壯闊的命運將與自己邂逅相逢。


  十年後,忽蘭離開了阿思海,託名胡狄大汗遺女,收攏散卒,成為胡地一代女主。胡地在她治下又逐漸強盛起來,成為中原隱患。與此同時,高昌又立新王,名沙諾里,與允寧大帝結盟,打開了西域商貿,中原迎來一派空前盛世。


  二十年後,允寧大帝的重臣東方互,辭相退隱,不知所終。此後幾十年間,中原盛世漸漸衰落。再過四十四年,忽蘭女汗長子阿思達繼承汗位,率部南下,竟奪去中原半壁河山。允寧帝之子被迫遷都,苟延三十六年,國祚衰滅,遂爾終絕。


  其時,距靖遠親王承鐸襲破胡都整整一百年。茶茶一念之善,救了忽蘭,而承鐸又與茶茶隱逸他鄉,不問大位。豈料中原國祚果然覆滅於茶茶之手?


  天數玄遠,終不可知也。


  只是,隨著國破家亡,中原人紛紛憶念太祖皇帝第五子,靖遠親王承鐸。


  傳說他實乃戰神落世,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口能噴火,眼能射電,一眼看去便潰敵三千;雙臂能開百石弓,併發一箭,可殺敵千里;足下萬鈞之力,跺一跺腳,便山崩地裂。可惜他功成勛就便歸位天庭了,只留得人間塑像禮拜,香火不絕。


  晚春三月,柳抽絮,花綻蕊。


  東方朝罷在內閣看了看摺子,忽見窗外花柔葉嫩,鶯儔燕侶,心中一動,隨手起了一卦——天山遁。九五:嘉遁,貞吉。象曰:「嘉遁貞吉,以正志也。」


  陰進陽退,鴻飛天外又冥冥。


  東方大驚,遙望北方。北方的天空有雲捲雲舒,虛虛渺渺,不可見其端倪。


  十日後,楊酉林回京。東方迎出城去,明姬見著了他,翩然雀躍,單騎縱前,拉著東方的袖子好不歡喜。她雖叫楊酉林一聲大哥,卻跟在他身邊時刻不離。楊酉林高大,明姬嬌小,一眼看去儼然鴿子和大象,怎麼都不覺般配。


  楊酉林交上兵符,不徐不急道:「大將軍與茶茶姑娘都好,他們讓我問你好。」


  東方已覺異樣,仰天一嘆:「他們人呢?」


  楊酉林還是波瀾不興地說:「不知道。」


  東方心中的隱憂得證,一時說不上高興還是遺憾,只重複了一遍:「不知道?」


  楊酉林點頭:「大將軍說他們也沒定好,天地廣闊,哪裡都一樣,不必拘泥一處。」


  東方悵然若失,心中忽念及一事,道:「燕州大營西北有一處所在,是個被破解的奇門陣,你可去過了?」


  楊酉林點點頭,卻又不說話。


  東方見他躊躇,驚道:「那麼多金子他全拿走了?他們兩人想用到下下輩子嗎?」


  楊酉林從懷裡拿出一張折好的紙遞給他。


  東方接來,見那紙疊成十分工整的六棱形,邊角相扣,簡約雅緻,一看就是茶茶的手工。打開來時,只有四個字,卻是承鐸的筆跡:「各半,珍重。」


  東方緩緩放下手,良久不語。


  夏天的時候,蕭墨來與東方辭行,說要到北方邊境看看商機。東方留他道:「蕭墨,你不如留下來幫我吧。」


  蕭墨並不拒絕,也不接受,反言其他道:「醉倚居我查了很久都查不出後台老板是誰,現在七王一死,便被我買了過來。你要不要入股做東?」


  東方知他志不可奪,也不再說,便笑道:「官商勾結歷來不可做得這麼明顯的。」


  蕭墨一笑:「那你空了就來觀舞聽琴吧。」


  東方聽了這話,微微愣了愣,抬頭望望天。天上空明澄凈,遼闊無邊。


  次年正月,山河社稷迎來了一次重大的改元。


  允寧,這個十五歲的皇子,在他的國相東方的力主下,在太廟的白玉石階上,以蒼璧祭天,黃琮禮地,即皇帝位。沒有人知道他們會迎來一個什麼樣的盛世。這千古江山不曾改變過,卻又真切地改變著。從軍旗到皇位,從雪落到雪開。當春天的最後一場雪也在春日暖陽中融化時,東方憑窗遠眺,覺得這天地氣象比之往日,確已迥然。


  承錦慢慢踱到他身後,探出半臉,看著窗外初升的朝陽,柔聲道:「當日你在邊陲山鄉閑散之時,可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做這皇親國戚,出將入相?」


  東方聽了一愣,覺得這話甚熟,似是許久以前在哪裡聽過,卻想不起來是何時何地了。


  承錦見他愣怔,從後面擁住他,將臉貼在他的背上,悠悠嘆道:「不想五哥,卻做了個閑雲野鶴、山林逸士。」


  東方驀然想起初遇承鐸時,在那雪野舊舍中偶見的老和尚,心中不覺驚詫。其時他布衣白身,琴書耕讀;承鐸爵列親王,奇兵初勝,聽了這兩句話,俱是付諸一笑。


  往事回首,沉浮異勢。


  東方默默地握了承錦的手,望著窗外殘雪,說不出話來。


  很多年後,燕州北陲的小鎮上,邊哨關卡均已廢置,商賈卻熙來攘往,貨通四方。很多穿行西域的商人都會說起遠方的一個傳奇。在天地的最西邊,隱居著一對天上來的愛侶。蒼原上放牧的人們有時會看見他們並騎游弋。


  男子俊朗不凡,女子柔美如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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