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敵對
東方出了閘谷,兩天後才從崎元關繞回到燕州大營。
趙隼人馬折損,神情憔悴,卻穿著素服。東方驚道:「你們打起來了?!」
趙隼黯然道:「爺爺那邊出事了。」
「什麼事?不是故布疑兵嗎?」
趙隼面無表情:「不是。李德奎確實提兵南下,爺爺看著不對,去攔他。兩人說破了臉,就雲州邊上大打了一仗。李德奎戰死,爺爺受了箭傷,挨了兩日,昨天去世了。」
東方大為震驚,承銑不僅已經回去,還往南調兵,想做什麼?
他思索片刻,回身吩咐王有才道:「備上乾糧馬匹,我們回京。」見趙隼待在那裡,東方道,「點起你所有的騎兵,也跟我回京。」
趙隼凜然道:「你有十二衛大將軍的兵符?」
「沒有。」東方靜靜道。
「那很好。外州兵馬如無聖旨,不得帶入京畿。即使王爺親自拿著兵符下令,沒有皇上的旨意,我尚且不能聽命,你憑什麼讓我帶兵跟你走?」趙隼肅容而言。
東方望了望中軍帳前高高飄遠的鷹旗,承鐸的名號迎著風雪翻卷。他對趙隼道:「皇上早已中了毒,如今時日無多。若七王回京掌控了局面,不僅五王死無葬身之地,青史之上,你爺爺也不過是個亂臣賊子,你我也不過是個亂臣賊子。趙隼,聽不聽我的隨便你。」東方說完,斷然轉身就走。
趙隼呆立了片刻,朝向東營大喝一聲:「集合!」
燕州飄著大雪,上京卻下著綿綿細雨,陰冷潮濕。
才到宮裡掌燈時分,承錦拉一拉狐皮披肩,往暖爐里擱了幾塊素香。天色晦暗不明,她抬頭往後廊外看去,煙雨暮色中,一個人遠遠站在庭院角落遙望著這邊。他穿著深青色的衣服,彷彿與那夜色融為一體。
下一刻,承錦已經跑進了細雨中,直奔到他面前站定,卻見他望著自己,眼神深切而又不可名狀。雨點擊在芭蕉上,如琵琶細弦,催入人耳。他的衣裳已經濕了,彷彿站了很久。
承錦忽然就有些辛酸之意,輕聲道:「你回來了?」
東方「嗯」了一聲。
「什麼時候到的?」承錦問。
「天黑的時候。」
承錦淺笑:「我是說回京。」
「天黑的時候。」他還是回答。
承錦緩緩拉起他的衣袖:「衣裳都濕了,到裡面去吧。」
東方卻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攬到了懷裡。承錦猶豫了一下,依順了他。她往寢宮裡瞥了一眼,心中雜亂如碎雨,難以捉摸他的情緒。
東方將她抱在懷裡,心中卻從未如此時這般孤獨。是的,人生的感慨都是孤獨的,這與愛無關,因為她不是你,你不是他。愛是支撐,是關懷,卻不是彼此的替代。茶茶生死未卜,承鐸站在劫難的邊緣。此刻對東方而言,愛是劫後餘生,是相見愴然。
東方輕嘆一聲:「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承錦伏在他懷裡,「我真怕你不回來。」
「為什麼?」他輕聲問。
承錦仰起頭來,眼裡紛雜著擔憂:「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躺在軍帳里,快要死了。你叫我的名字,我卻怎麼也夠不著你。醒來事情就像在眼前一樣。」
半晌,東方低沉道:「我不會死的。你在這裡,我總會回來。」他吻上她的脖子,承錦瑟縮了一下,卻沒動。東方的唇染著雨水清冽的氣息,承錦的臉卻忍不住發起燙來,推他道:「你一個人回來的?五哥呢?」
東方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他在燕州,我回來看看七王要做什麼。」
承錦遲疑道:「七哥……他,並沒有回京啊?」
東方猝然一驚:「什麼?」
承錦道:「七哥有一年多沒有回京了,最近也沒有他的消息。」
東方愣了片刻,驟覺失算:「糟了!我們都上他的當了!我早該想到的,皇上中了他的毒,朝夕不保。他自始至終要對付的人,都是你五哥啊!」趙隼的三萬騎兵,有兩萬都帶到了京城之北的青州。燕州大營無主將,承鐸困於閘谷,身邊又沒有多少人。倘若七王傾兵而至,輕易可將承鐸拿下。東方越想越糟。
承錦扯扯他的袖子,卻又道:「不過皇兄也確實很不好,病了好幾日不能上朝。前日上了朝,卻為些許小事殺了三個人。皇后都怕他得很,私底下說他像是變了個人。」
東方瞬間主意已定:「我今夜就要去見皇上,明天再回燕州去。」承錦只望著他不動,東方心裡也覺倉促,略抱著她柔聲道,「對不住你,又要等我了。現下情勢危急得很,你五哥如今在燕州不能脫身……」
承錦打斷他道:「不用解釋這些。實話告訴你,我看皇兄神志昏聵,怕是活不了幾天了。因為這個,朝里的動靜也不小。你如今一人投身這虎狼堆中,才要多加小心。我……你記得我在等你就是。」
東方想想,嘆道:「唉,我們把時間攢著吧,往後再說。」
承錦正要笑他,忽然那邊暖閣里承錦的大丫鬟搖弦朝這邊打探,叫道:「公主?」承錦忙回頭瞧去,覺得這樣被丫鬟看見不妥。東方低聲道:「你先去吧,我回頭再來找你,你不要去找我。」承錦「嗯」了一聲,搖弦已擎了一盞燈朝這邊來。
承錦站在芭蕉下應了一聲,搖弦便吃驚地叫著:「公主怎麼站在這裡,還下著雨呢?哎呀,你看,衣裳都沾了泥……」
承錦回頭看那芭蕉後面,已不見了東方的影子,彷彿做了一場夢,也抬高了聲音:「掌上燈就不見你的人影兒,早幹什麼去了,這會兒倒跑來。」說著,牽了裙擺,頭也不回地進屋去了。
東方冒雨潛至承鑠的寢宮外,想了想,還是先讓值寢的大太監報了名。那大太監的鎮定讓東方刮目,他憑空冒出來求見,那人竟面不改色地報了進去。東方進殿時,承鑠卧在床上,眉間眼底陡增老態。寢宮之中燃著暖爐,卻讓人覺得空寒凄清。
東方禮拜稱名,承鑠彷彿沒有聽見。半晌,微微睜開眼,見東方望著自己,他突然道:「你看什麼!難道朕變樣了嗎?」
東方低頭道:「臣離京之時還替皇上診過脈,不想數月之間,皇上竟纏綿病榻。」
承鑠默然看了他一會兒:「是你,東方。」他合上眼,「你說過,朕中了迷藥,朕記得。」
東方本想言說七王之事,眼見他這般病態,不知該怎樣插進這話題。承鑠卻兀自說道:「朕最近總看見過去那些人,在這裡走來走去。朕想找個人說話都找不著,你和朕說說話吧。」
東方躊躇道:「皇上要說什麼?」
「東方,你殺過人嗎?」
東方道:「殺過。」
「你殺過你不願殺的人嗎?」
「殺人總是不得不殺,既然不願殺,又何必要殺呢。」
承鑠嘆道:「是啊,你可以不殺你不想殺的人。朕但願你有一天坐到這個位子上還能如此。」
東方見他雖比喻不倫,卻是誠實語,道:「臣坐不上那個位子,也不願意坐那個位子。皇上既然坐了,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也應無怨無悔。」
承鑠注視他半晌,竟笑道:「很久沒有人這樣跟朕說話了。你的性子有時真像五弟,難怪你們投緣。」他微微探起身,「五弟呢?你回來了,他又在哪裡?」
東方終於抓住了話尾,叩首道:「臣正要稟告皇上。」遂將破胡之後的事拈輕去重,如實講了一遍。承鑠靜靜聽完,冷哼一聲:「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東方暗暗放下心來。他故意將茶茶之事原樣說了,便是要皇帝知道承鐸實是無心這權位的:「皇上,臣今夜就要回燕州,還請皇上善加休養。」
「朕的病你是知道的,還休養什麼。你明早來上早朝。」承鑠似是倦了,冷淡地說。
「啊?」東方覺得他的命令總是讓人吃驚,「皇上,臣……」
「朕命你明晨上朝。退下吧。」承鑠並沒有加重語氣,卻不容置疑。
東方疑心他是病得糊塗了,不好再說什麼,只得退了出來。想到如今隆冬,閘谷封山,承鐸一時半會兒也不應有什麼危險。然而上京的情勢如同地脈之下的暗涌,不知哪裡便會迸出火星來,天翻地覆。
一夜風聲鶴唳,難以成眠。
翌晨,大朝之日,京城三品以上官員俱至金殿。承鑠扶病而出,即令宣旨,將東方議和時的三品參知政事越級擢升為二品,與內閣長官同級,暫代國相之職,統理六部事。
此詔一出,滿朝皆驚,連東方也意料不到,驚詫莫名。
第二天,承鑠病情加重,不能理朝,只令東方往報政事。六部以吏部為首,尚書沈文韜因集眾臣曰:「皇上重病昏昧,已無力朝政。讓此黃口小兒管轄我等,實乃無稽之舉。老夫斷不受此侮辱,上內閣聽他分派。各位大人自己拿主意吧。」
他如此一說,眾人紛紛不忿道:「正是。此人出身低下,怎能統理國事。我家三世公卿,豈能由他差派,明日我也不去。」
禮部右侍郎賀姚閑閑開口道:「諸位大人,這位東方大人雖然年輕,卻並非善類。皇上令他代相,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各位還是勤謹些為是。」
「哼,」沈文韜冷笑一聲,「賀大人倒是膽小怕事得緊。聽說去胡地議和,連羊圈都蹲了,還有什麼臉面站在這裡與我等比肩議事?!」
賀姚笑笑,並不爭辯,長揖而去。
此後兩日,到內廷議事的三四品大臣紛紛稱病,東方也不以為意,反倒與賀姚戲謔了幾句。次日將趙隼的人馬調出三千進入京城,接管了京城九門。這一變動,倒把大員們的病嚇好了一半,只是那幾個資歷甚老的首輔大臣仍然拿姿作態。
第四日上,趙隼親自帶軍至吏部尚書府,以抗旨罪將沈文韜斬於府前。朝廷再一次震動了,方知情勢急如累卵,人人都可能朝不保夕,哪裡還敢做作。就是真有病也不得不挨著去議事。每日在內廷看東方溫文爾雅、笑意盎然的態度,竟第一次覺得笑也是一件可怕的事。
不過月余,倒把數月積沉下來的政事,清算得乾乾淨淨,處理得清楚分明。
蕭墨忍不住笑東方道:「你把那沈文韜處理得當真輕便。」
東方搖頭嘆道:「如今不是理論的時候,我又何必跟他廢那個事呢。倒是皇上,恐怕已至大漸,也就是這兩日的光景。還有一個人,我找不著他,心裡總是放不下來。」
蕭墨道:「如今五王與七王對峙燕雲,你穩住朝廷,便是二對一的格局,勝算有餘。皇上有兒子在,今後必然是要立皇子,當務之急,是擇誰而立。」
東方苦笑。承鐸困守閘谷,手頭只有五百人;自己雖佔據了京城,卻是看守著一群迂大爺。倘若承鐸被七王所敗,東方既非皇室,穩住了朝廷又有何用?拿著趙隼的三萬人,立個皇子來與七王爭衡?
東方哀聲道:「哎呀,你明白的七王也明白,你那位姐夫的勝敗才是關鍵。我想回燕州助他。」他心中只怕茶茶死了,承鐸萬念俱灰,那才真是糟糕。
蕭墨卻又搖頭:「你不能走。你一走,朝中之事就亂了。如今你人也殺了,自己丟手走人也不是說法。」
「殺人那是不得已,走人卻礙不著誰。進不了還退不了嗎?」
蕭墨道:「時至今日你還是不懂嗎?你既已陷入此中,便沒有了退路。自古多少王侯將相在權力場上廝殺,並非他們看不淡權勢。只因他們不能敗,一敗就是死路一條。五王若是不爭,敗下陣來,承銑會放過他嗎?就算皇上不死,他這次打完胡人也就沒用處了,再回上京便是英雄末路。五王若是敗了,你以為你還能像過去那樣結廬隱居,不問世事?你錯了,到時想用你的,大有人在。你若不肯為人所用,要殺你的也不在少數。」
「我不入仕途正因為我離它太近,把它看得太透了。你如今在這個位置上,便只能想著怎樣向前,而不是後退。」蕭墨淡定地做結。
東方默然半晌,忽然抬頭道:「立允寧。」
「什麼?」
東方緩了口氣,笑道:「我覺得皇上應立三皇子允寧。」
「允寧……生母地位不太高啊,皇后自己也有嫡子,她不答應怎麼辦?」
東方想了半天,淡道:「那就請她答應好了。」
蕭墨「哧」的一聲笑出來:「你手上有兵,那當然是說一不二。你說還有一個人找不著,是誰?」
東方皺眉道:「大國師,欽天監主事水鏡。」他忽然瞥見王有才跟隨在側,便問他道,「你過去在國師那裡,可曾見過他與什麼人來往?還有什麼去處?」
王有才每日跟著東方,儼然成了隨扈,此時凝神回想道:「師……他每天不在城南家中,就在欽天監查看曆法什麼的。我跟著幾個月沒見他去別的地方。只有一個人來拜訪過他。」
「誰?」
「那個人全身穿著黑衣服,戴著個斗笠遮了臉。他取下斗笠來時,臉上還蒙著黑紗。他來了,師父就不許我過去,只讓我待在院子外面。那人留了一天,吃飯的時候他把紗去了,我看了一眼他的樣子,怪嚇人的。」王有才邊想邊道。
蕭墨提筆蘸了墨問:「那個人什麼樣子,你說給我聽。」
王有才便細想了一陣,娓娓道來。他本是跟著說書的大爺過活,形容人物樣貌栩栩如生。他說著,蕭墨便聽著,待他說完,拈了張白紙作畫。約莫一盞茶工夫,畫就一個人的肖像,讓王有才看:「可是這個模樣?」
畫中筆鋒嶙峋,勾勒出一個飽滿的前額、尖細的下巴,唇角帶著几絲皺紋,一雙眼卻兇狠詭譎,目光盯著三人輾轉。
王有才一瞧:「不錯,蕭爺畫得真好,那眼神就是這樣的,臉上神氣也像。」
蕭墨細辨之後,卻沉吟道:「這人……這人怎麼像是……」他眉心糾結。
東方問:「是誰?」
蕭墨不答,默然半晌,只慢慢將畫卷了起來,道:「我也記不太清了。你去問十三公主吧,倘若她也覺得是那個人,那就有可能是那個人。此事我不便妄語。」
東方見他如此,也不強問,將畫紙揣了,出了蕭府。
他走出府門時,忽想上次在此,正是蕭雲山病死之日,而今自己卻做著他的公務,心裡倏然生慨。如蕭墨所說,王侯將相有進無退。如他自己所說,既然涉身而入,便當無怨無悔。
東方走出蕭府時,暗自做下了一個功成身退的決定。
晚上得了空,東方潛進宮去找承錦,卻不料承錦病了,正發著低燒。
東方默默地按著她的脈,心裡十分歉意。只因這一個月來他都無暇抽身,竟不曾來看過承錦,連她生病,自己都不知道,因為要她認人才來一趟。東方雖帶了那畫紙,卻怎麼也不想拿出來了。他診了一回,收了手,柔聲道:「不要緊,是著了涼。怎麼也該遣人告訴我一聲啊。」
承錦臉色燒得艷若桃李,聲音卻柔軟無力,笑道:「太醫也說了不要緊,風寒吃不吃藥總要養那麼些天。這就是《黃帝內經》上說的『傷寒之症,或愈或死』了。」
東方斥道:「胡說八道,你一個小小風寒,養個六七日就是了,別把書看迂了。」
承錦扶了綉帳向外看去:「搖弦可睡在外面呢,你這麼大聲……」
「我把她點住了……」東方掖了掖她的被子,覺出她眼中的眷戀之意,心意也不由得多了幾分繾綣,拎著她放在被沿的指尖將她的手拉了出來,握在手裡。
他是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一些情緒,即使見到承錦,無意之中也把她冷落了。世間的聰明人有兩種,一種錙銖必較,萬事都瞞不過他,即使無力改變什麼;一種坦然大方,不知道的事又何必要知道,所謂大智若愚。
承錦未嘗沒有覺出幾分,卻並不盤問。並非假裝,而是確無必要。她手指划著他的手心,輕笑道:「你最近可出名了,提一提就讓人怕。」
東方心中莫名地不痛快,抽手敲敲那床沿:「睡進去點。」
承錦不知他何意,便往裡挪了挪,東方身子一側就倒了下去。承錦大窘,心裡覺得極其不妥,話說出來卻是:「你這樣睡著會冷。」東方閉著眼睛,平靜無波地說:「我不冷。」
承錦看他不動,躊躇半晌,又怕他真睡著著涼,只好勻了一半被子蓋到他身上。又因為兩人蓋一床被子,若隔得太遠中間便透風了,於是東方將她撈到了懷裡。
兩人靜靜躺著,氣息相聞,心旌飄搖。東方忽而低沉道:「你說我有時是不是心腸太狠了?」
承錦看了他一會兒,微微搖了搖頭:「我看不是。你待勞苦百姓、貧下之人,心地再好也沒有了;可你對朝臣公卿,卻出手決然,雷厲風行。五哥也說過,你料到他要去找你,就想避開他;你才見我時連話也沒說過,就不待見我了。」
東方提高聲音道:「我哪有不待見你?」
承錦婉轉地吐出幾個字:「緣何青眸不向人,哼。」
東方自己思忖了半天,下巴抵著她的額頭,懷疑地問:「我真是這種人?」
「不錯。」承錦欣然回道。
「這種人豈不是很討厭?」東方低頭看她,又生質疑。
「正是。」承錦爽快解答。
「……」東方沒有回話。
「嗯……」承錦不知為什麼哼了一聲,但這聲音立刻像被捂住了。有些許可疑的氣息聲溫軟地飄過,又柔柔散去。過了一會兒,室內無風,帳垂香暖,東方說:「你還不睡?風寒要多睡少吃才能好得快。」
承錦狠狠地罵:「你再亂動一動,我把你踢下去!也不怕病氣過給你!」
東方嘻嘻笑道:「有病同患。」
「啪」的一聲,似乎是有人被捶了一巴掌。
東方不再說笑,只閉了眼睛假作睡著。約莫一盞茶工夫,承錦睡意纏綿。東方靜靜地待她睡熟,才悄然起身,把被子給她掖好,從後面軒欄出去。他出了承錦的寢宮,正越過一道迴廊時,遠處人影一閃。
東方敏銳地一躲,借著曖昧不明的月色看去,廊角立了一人,一身黑袍,注視著左側一隊禁軍走過。而最關鍵的,是他臉上蒙著黑紗,臉額輪廓,宛然就是蕭墨畫中的人像。
東方笑著皺了皺眉。真是想什麼來什麼啊。
待那一隊禁軍走過,那人低了低身,越過橫欄向西南而去。東方略隔著兩丈遠,慢慢跟著他。缺月疏桐,漏斷人定。他穿檐走壁,靈活地躲過宮中夜哨守衛,直奔昭陽殿,皇帝的寢宮。
宮階前站著侍衛,那人並不上去,只抽身往殿側的耳房去,扭上低矮的瓦檐,潛行幾步,揭開幾片琉璃瓦,鑽了下去。東方等了等,才依著他的行跡也跳上那房頂,原來那幾片琉璃瓦下竟是一個一尺見方的空洞。
東方屏息探了探,沿那空洞緩緩滑下去,轉過一道耳門,就是承鑠的寢室。也許是這寢室過於高大空曠,室內燭火閃耀,卻掩不住空洞昏暗的感覺。東方藏身一道影壁之後,露出半張臉向室內看去,卻見那個黑衣人肅立在承鑠床前,站得筆直,悄無聲息。手卻握了拳,微微發抖。
東方收回身來,心中忽然有些了悟。只聽承鑠「啊」的一聲:「你是誰?」遷延喘息道,「你……你,你是……是你。」語調明顯驚疑。
那人聲音沙啞粗礪,沉沉答道:「你還認得我,承鑠。」他直呼其名,音色悲辛。
承鑠呼吸急促,似掙扎著要起來,道:「你是鬼……」
「哈哈哈,」黑衣低聲笑道,「我不是鬼,你的鴆毒沒能殺死我,我今日特來看你死。」憑空有風,拂得燭火微微搖晃,映著他的聲音暗影,如同帶來了滿室魑魅魍魎。
「不,不可能,你怎麼活著?」承鑠的聲音靜了下來。
「你想知道?有一個人救下了我。這人原希望我可以給他的才識找到用武之地,可惜我沒聽他的話被你所害。他雖救了我,卻又轉投朝廷。然而,這些年來你待他如巫師神棍。他對你一失望,只好送點迷藥給你。」黑衣人的語氣帶著幾分惡毒的快意。
承鑠緩緩道:「原來背後的人是你。」他頓了頓,「水鏡心術不正,雖有才識我也斷不會委以重任。你三人倒是宜乎為伍。」
黑衣人一步步靠近:「你現在的樣子真讓我高興。我做夢都想看見你這樣,我是慢慢掐死你好呢?還是捂死你好?」
「唉,都不好。」東方不合時宜地接了一句。
黑衣人猝然回頭,東方從影壁后出來,閑閑地拾了銀挑子,剔了剔身側荷葉盞里的燈芯,他站的角落便亮了亮。
黑衣人沙啞道:「還沒來得及找你,你倒找上我了。」
東方笑道:「倒不是找上你,是一不小心遇見了才跟來的。」
「你上半夜和誰幽會,還想不想鴛夢重圓了?」
東方不料自己去找承錦之事都被他發現,索性玩笑道:「不論和誰相會,總好過和你相會。你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自己看著嚇不死,又何必半夜出來嚇人。」
黑衣人怒道:「你只管貧舌吧,先前因你在才沒下得了手,現在回去只怕都找不著人了。」
東方神情一肅,皺眉道:「你們當真就想不出什麼好法子嗎?怎的總向妹子下手。你這個妹妹並不曾害過你,何苦六親不認!」
「哈哈,六親,你問問他!」黑衣人橫臂一指,對承鑠道,「當日將那鴆毒灌進我口中時,可認了六親?!」他突然反應過來,轉向東方,「你知道我是誰?」
東方嘆道:「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廢太子承銘,他們的大哥。沒想到你還活著。」
黑衣人眼神一凜:「東方,這原是我們的家事,並不與你相干。十三妹妹我著人帶走了,你少管閑事,我也不會為難她。」
東方神色不改,話里卻帶了狠勁:「你要我不管你的事,原也簡單,可你不該威脅我,更不該用承錦來威脅我!」
氣氛隱約緊張,東方已打算動手。一直沒有說話的承鑠此時突然道:「殺了他吧。」
東方一愣,未及動手,承鑠床帷之後白光一閃,不知是怎樣快的身手,一個青衣人影一晃,承銘的身子便一歪倒地,頭顱滾了開去。那人站定收劍,正是東方上次夜裡回來求見時見過的執事大太監。此刻他凝若石雕,仍然面無表情地看著東方。
東方在他的目光之下竟不自覺地攥緊了拳。承鑠喘息兩下,淡淡道:「出去吧。」那大太監對承鑠躬了躬身,退了下去。東方才漸漸放下駭然之意,卻說不上話來。
承鑠看著那頭顱,喃喃道:「當初還是太手軟,沒有砍了你的頭……」一時似氣力不接,又似病痛難耐,輾轉道,「東方,你也去吧。」說完,他翻了個身,也不再看東方。
東方應了一聲,只覺他雖病卧在榻,卻仍然令人生畏。承鑠從來不多說話,尤其在他知道你有那個悟性明白他的意思的時候。他方才果斷下令殺人,打斷了兩人的對話,即使承錦果然被抓走了,東方如今也問不出所以然來了。東方自認不是個善良之人,卻也做不到這般狠辣。他上前抱起承銘的屍首頭顱出了寢殿。那個大太監冷冷地站在門外。東方也不看他,將屍首放到階下的石台邊,縱身奔向承錦的寢宮。床帳被褥依舊,甚至還帶著些許溫度,人,卻不在了。
東方回到承鑠的寢宮外,擎了燭火來,細細地將承銘的屍身搜了一遍,什麼也沒有,只內衣里襯裡用一塊黃布包著一塊龍形玉佩。玉佩是皇家之物,黃布卻是尋常粗布,邊角上有幾道硃砂痕,不知何意。
天色將明時,承鑠病情轉重,急召東方問話。東方也猜著八九分。本來立嗣君是皇帝一人說了算,可如今承鑠只能倚重五王,若是承鐸不認這個侄子,未免會生出事來。東方便將立允寧的說法委婉地提了提。
承鑠也未反對,遣人急召了六部尚書來寢宮,頒下一道詔書:「立三皇子允寧為嗣,繼皇帝位;敕靖遠親王承鐸輔政;皇后賢良德儉,為朕良配,不可暫離,殉葬。」此詔書就,承鑠迴光返照一般,竟坐了起來,親手交給東方道:「往後之事便都托給五弟了。你替我告訴他,朕知他性情落拓,不事俗務。他既是朕的至親兄弟,就當是為朕分憂,為國效勞吧。」
東方應下。又挨了一個時辰,承鑠撒手人寰。皇宮九門之內盡皆掛素,一切人等服孝。東方說晦日星在天,此日行喪於國運有損,只令禮部準備,暫緩一日發喪。調了趙隼的兩千親隨人馬代替了皇宮禁軍守衛,任何人不得外通消息。
宮中上下見到這般架勢,都不知他意欲何為,心下忐忑。東方卻密行到了蕭墨府上,拿出那龍形玉佩和包裹的黃布與蕭墨看。蕭墨查看良久,道:「龍佩無甚特別,倒是這塊布,較為殊異。」
東方急道:「你有話就說,我只有一天時間去找她。」
蕭墨道:「這塊布乃無相寺的經幡。」
「你不會看錯吧?」
「我曾給寺里畫過壁畫,寺中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不會錯。」
東方沒有二話,牽了馬與蕭墨同騎而去。無相寺雖在城中,卻清泉出山,俗世流雅。到得寺外,蕭墨又道:「我想挾持公主之事不可明目張胆,正殿前後必無異樣。無相寺碑林之下有一秘道,直通禪堂,或許那裡有些線索。」
東方一驚之下,倒沉靜下來,細想蕭墨之言,道:「既是密道,你如何知道?」
蕭墨瞭然道:「無相寺住持是我父親的密友。當初我將公主救出,送去燕州,便是藉由這條密道,不然怎能躲過禁軍的守衛。」
東方一時只覺在朝在野都卧虎藏龍,當下也不多說,跟了他策馬至寺后碑林。
從浮屠塔下進入一個狹道,向寺內行約百步,道內空洞,東方便聽見了些微聲響。他們循聲而去時,便見密道斗室地上坐著一個人,長發曳地,倚在牆上似無知覺。東方叫道:「承錦!」身後一人冷冷道:「你竟找到這裡來了。」
東方驀然回頭,身後站著的,正是這一個多月尋覓不到的水鏡。兩人對立,忽然都不知從何開口。水鏡冷然道:「東方大人是來尋我的嗎?」
「不,我是來找她的。」東方道。
「她不是在那裡嗎?」水鏡淡淡道。
東方沒有回頭看承錦,深深吸了兩口氣,忽然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水鏡靜靜地看了他半晌,緩緩道:「一個人若是懷才不遇,卻硬要裝作與世無爭,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東方默然。
水鏡緩緩走過他身邊,站到斗室的另一端,手中提的刀紋絲不動:「我在平遙鎮見到你時,你才六歲。」
東方道:「不錯。」
「那時我見你聰明好學,要帶你走。你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你娘哭著留你,你也不為所動。一個六歲孩童就有離家闖蕩的膽氣,我早該想到這樣一個人,必不會泯然世間。」
東方不語。
「你跟隨我十年,我教你武功學問。你需知道,彼時我教你是心無別念,視你如子。」
「我記得。」東方平靜道。
水鏡默然注視他片刻,忽然笑道:「哈哈,不想當年一念之差竟帶來今日諸多麻煩!你記得?!你記得你病了我如何照顧你的,你記得你練功摔傷了腿我是如何背著你跋山涉水,你記得……」
「行了!」東方斷然一喝,「你說的,我沒有忘。沒有你,我現在也不過在平遙鎮種地,什麼也不知,什麼也不曉。你今日身陷局中,是你自己選的。你我都別談為國為民,別談陳年舊事了。」他說到最後一句時的蕭索之氣,也帶出了水鏡臉上的慘淡。
水鏡慢慢點頭道:「好,好,你一向是個有決斷的人,否則當初也不會離了我獨自闖蕩江湖。既看得分明,我們不說也罷。」
東方轉顧承錦,見她不知何時睜了眼看著自己,風寒未愈,又被捉到這陰冷的密道中,必然苦楚萬分。東方脫下外衣,披到承錦身上,自覺水鏡的目光在身後凜冽如刀。東方將衣服拉了拉,讓承錦披好。四目相對間,卻無雜念紛飛,只覺空明寂寞。
動靜之間,水鏡大刀出鞘,直向二人砍來,竟有九分攻勢,只留一分迴旋。東方未回身時,已是一揚手,水鏡手腕間被鋼鞭擊中,刀交左手,斜斜削了下來。東方折腰避過,凝力如浪,依著那精鋼鞭子直擊水鏡天靈蓋。水鏡一招未老,回刀自救。
室內殺氣頓生,兩人瞬間已拆了十餘招,卻不見兵刃相交。水鏡出手之餘,反贊道:「這『雪雲濤』你倒練好了。」
東方知他武功深淺,並不答話,一意應對。蕭墨見此,便知東方並無十足把握贏得了他,乃對水鏡道:「你還是快罷手吧,在這裡打是沒有勝算的。」
蕭墨吐屬納息並無內功,水鏡回道:「小兒,老夫斗得過他就斗得過你。」
蕭墨冷笑道:「佛門重地,殺機橫生,必有業報。」
他話音剛落,東方的雪雲濤刮上了水鏡的刀,火花一濺,他二人內力催動,嗡嗡之聲在這封閉的空間里迴響。瞬息之後,兵刃再撞。東方固然招式老道,內功修為畢竟不及水鏡,兩次內力相撞,氣府之中已受隱創。他勉強提一口氣,只覷水鏡破綻。
兩人斗得緊時,心無外物,並不曾旁顧左右。忽然東方手腳一軟,兵刃掉地。水鏡也同時落刀止招,一膝跪地,便見一粒佛珠,滴溜溜滾到了旁邊,心中已知是被高手制住了。袈裟輕緩,一個老和尚站在密道之口。
蕭墨淡然道:「住持大師,有禮了。」
承錦已認出來,正是上次在寺中求拜時,大雄寶殿上用話點渡她的老和尚。
「阿彌陀佛。」住持白須長髯,峻嚴軒疏,上前拾起佛珠道,「二位施主怎可在佛寺之中動刀兵,我在外面都覺殺意重重。」
他兩粒佛珠便制住打鬥,無論內功外式都比二人高出百倍。東方站起來,並不作答,卻走到承錦身邊,將她攬過來,道:「你怎樣?」
承錦輕聲道:「冷。」
東方便將她抱在懷裡。
水鏡卻坐在地上不動,顯然穴道被制,只問道:「恕我眼拙,大師能否賜個俗號?」
住持搖頭道:「老衲許多年不動刀劍,只在寺中勤修佛法,以求證果。施主不認得我也是理所應當。名號稱謂便不必了。」
「你要幫他?」
「老衲誰也不幫,只願化解施主的戾氣。」住持合掌。
「我沒有戾氣。」水鏡道。
「施主卻有貴賤心。你將這女子捉來寺中,引來人爭鬥,正是為利所驅。施主既來這無相寺,可知何為無相?」住持問道。
水鏡看向東方,東方看著水鏡,蕭墨望著住持,各自沉默。
住持嘆道:「南閻浮眾生性情剛強難伏,墮於無邊苦海,尤不自知,又怎知無相。蕭施主,你與你的朋友且回,待老衲勸化這位施主。」
蕭墨凝目道:「大師,此人為害社稷,留之天下不安。」
住持嘆息道:「老衲是僧人,不可犯殺戒,更不可在佛寺殺人。他縱然罪惡滔天,也有一念之善,為何不能寬容些呢?」
卻聽承錦倚著東方,虛弱而清晰地插話道:「無相寺以《金剛經》為正信,《金剛經》之要義在於破相。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住持循聲望去,道:「善哉,女施主所言甚是。」
承錦咳嗽兩聲,又道:「菩薩於法,應無所住於布施。世人於法,應不住於相。大師以為然否?」
住持正容道:「正法殊勝,不可邪見。老衲年少時快意恩仇,殺人如麻,皈依我佛方知業力深重。此生誠不願再開殺戒,墮三惡道。」
承錦靠在東方懷裡,輕聲道:「大師所修,既是三惡道,並非三摩地。」
「怎講?」住持詫異。
「若有閻浮之人,諸般作惡,危害眾生,大師卻執著於戒,以為慈悲。執念即是相,又談何無相?如此勘不破,又談何佛法?佛法由智慧而生慈悲心,怎能本末倒置,妄以善行求證菩提?」承錦的聲音在密道之中愈覺輕緩溫柔。
住持一句句聽來,眉頭忽蹙忽展,卻並不答言。
東方側了側身,斜抱了承錦半倚在牆上,他胸口的溫度隔著衣衫傳到她身上,承錦斂容道:「佛祖曾言,若能受持《金剛經》四偈,福德多於以七寶布施滿恆河沙數。你今日縱使勸化了他,所行無非芥末微塵,身語意業無有疲厭,百千億劫無有窮盡,談什麼苦海無邊,正法殊勝?」
「芥末微塵,」住持喃喃念道,「芥末微塵……」他輕輕搖頭,「不對,不對。」
承錦道:「何處不對?」
住持面容似有困惑,語氣卻毫不遲疑道:「修行理應攝心為戒,因戒生定,因定生慧……」
他二人這般對講時,東方心中暗忖:「這老和尚武功雖高,人卻未免迂腐,此時倒鑽研起佛法來,這如此是好?」他轉眼看向水鏡,見水鏡微合雙目,鬚眉不動。東方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悲涼,今日勝敗,必是要決出的。
他悄然從承錦腰后抽出手來,倏地移身,一掌拍向水鏡當胸。水鏡一身內力正流轉於任脈,無暇他顧。他的內功路數別人不知,東方卻再是清楚不過,這一掌在水鏡膻中要穴上只使出了三分力,水鏡卻周身一顫。
住持方丈正講到「因定生慧」,以他的武功本不至於讓東方那一掌拍到水鏡胸前,然而東方出其不意,住持又正與承錦理論佛法,出手相阻時已晚了分毫。趁這分毫之機,東方一掌拍出,便即側身,察覺身後住持掌風襲來,雖未觸及,也隱覺渾厚綿強。
他躲不開那一掌之勢,頹然倒地,喉中已湧上腥甜。承錦掙紮起身,奔到東方身側,東方握住她的手搖頭,以示自己無事。右邊一人默然托住他的臂膀,卻是蕭墨。
住持中途撤掌,回身一把扶起水鏡,水鏡已然昏迷。住持方丈手按著水鏡的腕脈,半晌,抬眼看著東方道:「你廢了他的內功?」
東方本來賭的就是水鏡要背水一戰,正全力沖開被制的穴位;而住持方丈不殺水鏡,更不會殺了自己。這二者有一樣算差,他便難以成功。東方強壓下真氣散亂,站起身來,深吸一口氣,方道:「我不願殺他,卻也不願他再攪攘乾坤。他執念太深,害人害己,方丈大師既然慈悲為懷,在下願將此人留在寺中,還請大師代為照顧可好?」
住持嘆道:「老衲本有此意,施主執意要廢他武功,還是信不過老衲之意。唉……也罷,他內力已失,且又年邁,便留他在寺,老衲悉心勸化吧。」
東方點頭道:「日後我再來看他,若有一時找不著他,無相寺上下便是放走了禍國殃民之人,罪在不赦。」
住持慢慢站起身,看一眼蕭墨,看一眼承錦,再看一眼東方,合掌道:「施主,此人在與不在是老衲一人之責,與無相寺何干?」
東方不辨神色,語氣平緩道:「這個道理我明白,但我所言不改。」他不再看住持與水鏡一眼,一手扶著石壁,一手拉著承錦,緩緩步出那密道。
身後蕭墨對住持拱手道:「得罪。」
住持默然站在那裡,卻合掌低聲道:「阿彌陀佛。」
出得密道來,眼前驟然一亮,石碑林立。東方倚在石台邊坐下,仰頭看天時,只覺有什麼東西在心中緩慢撕裂。去年此時,他還在平遙鎮的草廬里飲酒練劍。十三公主和親的消息正風傳著,明姬鬧著要去見識公主是什麼模樣。為什麼短短一年,卻像是過了一生,把什麼都埋葬掉了。
他撫摸碑上偈文,那裡寫著:「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東方此刻悲極,反生出平和沉靜之心,只覺時序遞嬗之下,屬於他的東西,或許只有手中牽著的承錦。悲歡起伏下,只願世事圓滿,不離不棄。
東方攬著承錦的脊背,望著她輕聲道:「萬物是空,是相,是無常,故而執念會苦,愛戀會苦。你今後與我在一起,也難免不會苦。」
承錦愣愣地聽完,卻輕笑道:「什麼空與相啊,天高雲淡,闊海晴空,世間大象無形,大音稀聲,只隨本心去吧。」
東方聽著覺得很對,怪道:「怎麼道理都是你的?」承錦但笑不言,東方思忖自語道,「給我二十年,我想夠了。」
承錦微微仰頭道:「我有多少年都給你。」
蕭墨從密道出來,看一眼佛門石碑,在一旁涼涼道:「你倆可真是絕配,佛門凈地,生死一線,也能談情說愛。」
承錦倏然將臉埋在東方的肩上,東方大笑道:「蕭墨,我們談論的並不是情愛。有朝一日,你與人談到了,就知道了。」
蕭墨無奈地笑一笑,越過他們倆,搖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