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奇門
東方的大帳里,東方無奈道:「你這樣逼她,未免下藥下得太猛了。」
「猛葯治心。」承鐸的臉色難以再維持平靜。
「也不怕她真的走了?」
「那更好,長痛不如短痛。」承鐸沒好氣道。
東方翻起一對白眼,望著帳頂:「高昌這些年一直被胡人佔據,你現在打垮了胡狄,高昌也就是你的地方。都是一家子事,你說你們是不是吃飽了撐的?」
「這不是領地不領地的問題。我非得把她這想法擰過來不可。想復國,哼,她要是敢,我就佔了高昌,看她找誰要去。徒弟還能把師父打贏,這不反了天了。」
東方拍手笑道:「妙極。高昌地處要隘,可以打通西域的商貿……」
「你現在能不能別想政事?!」
「好吧,我想你們倆分開看著都挺聰明的,放到一塊兒就搞這種兒戲。」東方從諫如流,把這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他了。
第二天天不亮,承鐸回到大帳,裡面卻空無一人。床鋪得好好的,彷彿沒有動過。他默然地看著大帳,難以想象沒有她的空曠,不提防身後一個聲音道:「回來了,吃飯。」承鐸一轉身,茶茶站在面前,身後跟著忽蘭、哲義,各端著一隻大托盤,上面琳琅滿目地擺著各式點心、熱菜。
承鐸嚇了一跳:「你幹什麼?」
茶茶放下盤子,平平地說:「閑得沒事幹。」她臉色帶著黯淡,原本瀲灧的眼睛因為一夜沒睡卻顯得愈加濃麗。茶茶自己先往旁邊一坐,拈了一塊金黃的炸糕蘸了黑芝麻糖末咬了一口,正眼也不看承鐸,伸手端起一碗薑汁肉末粥喝了一口。
哲義和忽蘭面面相覷時,承鐸卻低低地笑了起來,一撩衣擺,坐下來搶她那碗粥吃。哲義對這兩個已經見怪不怪了,轉身要走,見忽蘭還莫名其妙,一把拽了她出去。
茶茶沒兩口就吃飽了,也不理承鐸,站起來洗手洗臉,承鐸也站起來跟著洗手。茶茶又撇開他,脫衣服爬床,一邊摔被子,一邊罵道:「就知道拿不要我來威脅,一點新意也沒有,無聊!」
承鐸撲到床上,把她抱得像個粽子,笑道:「有這一點就夠了,不需要新意。」
茶茶裹著被子怒視道:「你發誓一直對我好,這輩子都不會嫌棄我,我才要嫁給你。」
「我才不發這麼沒出息的誓!」承鐸嗤之以鼻。
茶茶隔著被子踢他:「你沒誠意,說了不算。」
「我哪句話沒算數?」
「你說我可以對你提要求……」
「我又沒說你提了我就得答應。」
茶茶恨恨道:「我現在就有一個樸素的要求!」
「說。」
「你昨天咬疼我了,我想咬回來。」
承鐸默然半晌,擼起袖子將手臂送到她嘴邊,說:「我昨天沒洗澡。」茶茶冷笑:「你天天都洗的,一天不要緊。」一口就咬在他的小臂上,覺得不解氣,又狠狠磨了磨牙,磨得承鐸「噝」的一聲,她才滿意地鬆了口。
承鐸手臂上便留了個細小的牙印,冒著血珠。承鐸鬱悶地看著她:「舒服了?」
茶茶得意地點頭。
承鐸咬牙道:「慣的你……」
帳外太陽升起來,照在緊閉的帳簾上,彷彿一個溫暖的預兆。
世上的生死變故難以預料,情人能夠相守,又如何不去珍惜。
世間萬物確有其微妙的平衡。男人看似主導了世界,女人便委婉地主導男人。茶茶留了下來,承鐸卻令趙隼會同了沙諾里的人馬出兵高昌。待得趙隼的騎兵離營之後,承鐸望著地上的馬蹄印,心裡恍然覺悟。每次跟茶茶鬧彆扭,看起來都是她屈服了,怎麼最後她的目的都達到了呢?
他這樣想時,心裡不覺幽怨起來。這股子情愫正撞上了結香飄忽的歌聲。承鐸遙遙望了望東營外那罰人禁閉的大木籠子。籠子上蓋了薄氈,勉強可以遮風避雨。自從茶茶帶回解藥,東方就把結香關進了那個囚籠。
結香也不以為意,每天情緒來了就唱那靡靡之音,唱得東西二營的人骨頭都要酥了,就只唱不軟東方的心。如今東方傷勢已愈大半,趙隼一走,營里軍事上承鐸就要忙碌一些,東方便給他照應著日常事務。
這日東方帶著王有才正從中軍大帳回東營去,結香便裹著衣服,倚在那籠子邊上唱:「君愛一時歡,烽煙作良辰……」東方仿若不聞,徑直進了自己大帳里。王有才悶頭跟在後面,見結香望著東方進去的方向,臉上浮出一個溫柔平靜的笑,王有才叱道:「看什麼看,我家先生正眼也沒瞧你。」
結香眼波一轉:「他眼睛沒看,心裡看了。」
王有才無言,喃喃道:「真是不要臉啊。」腳下不停進了東方大帳,卻聽東方吩咐道:「去把結香帶進來。」結香跟著王有才進來時,東方正閑閑地拈了根針在火上烤,見她進來,溫文爾雅地說,「坐吧。昨天想出一個法子,或可解你中的邪術。」
結香依言坐下:「其實……大人不必費心。」
「不費心不行啊,你主子能做出你這個傀儡來,就能做出更多。今後遇著了豈不麻煩。」東方說話間點住了她的穴道,結香一時動彈不得,表情一頓:「你拿我來試驗?」
東方皺眉道:「也可以這麼說,只是露骨了些。」
「你……」結香猜不透他想做什麼。
東方微笑道:「你險些殺了我,我沒殺你已很對得住你了。治好了你是你的造化,治不好你也怨不得我。」說著斜斜一針直向她臉上刺來,結香忙閉上眼睛。東方已一針栽在她的陽白穴上,找准了力道,猛然斜刺進半寸。
結香鎖眉:「你何不先把我擊昏?」
「你昏了我還問誰去,現在什麼感覺?」
「頭昏腦漲。」
東方思索了一下,又拈了一根針從她的脖頸上穿過,一針透兩穴:「現在呢?」
「左邊……頭痛。」
「這可怪了……」東方懷疑地自語。
結香現在認識到東方是要整治她了,忍不住罵:「你渾蛋……」
東方置之不理,轉頭對王有才道:「昨天教你認的地倉還記得嗎?認來我瞧瞧。」
王有才果然拿了針在結香臉上細細分辨,結香欲哭無淚:「你卑鄙……」王有才對著她的唇角一針紮下去,結香兩眼一翻,慘叫一聲。
王有才嚇得縮了手:「先生,我是不是扎錯了?」
東方仔細瞧了瞧,心平氣和地說:「沒錯,力道輕了些,想是你有些怯。扎針不可心怯。力道不準會致人癱傻、肢體不遂,想死都沒辦法。頭上扎偏了針,終身口鼻歪斜,見不得人。」
殺人不過頭點地,故而世上有許多不怕死的人。正因如此,這世上又有許多令人慾哭無淚的法子,又有許多不以死來威脅的人。
東方烤著針又問:「誰令你來的?」
結香瞪著他:「你明知故問吧?」
東方平平仄仄地吐出兩個字:「百匯。」
王有才便接了針,憋著勁在結香頭頂上找。但凡習武之人都知道,百匯乃是人身重穴,位於頭頂心。細細一根銀針或許扎不死人,但極可能如東方所說,紮成癱傻瘋癲,那還不如死了算了。若是東方自己來下針,結香可能還不怕他,畢竟結果取決於東方個人的意願;可他偏讓個似懂非懂的半大孩子來動手,這就很考驗運氣了。
王有才咬著牙瞄準時,結香憤憤然叫道:「七王!」
「讓你來做什麼?」
「殺你。」
「魚腰,小心別把眼睛戳爆了。」
不待王有才重新在她眉骨上找穴位,結香立刻改口道:「本來是要刺殺五王,沒想到他把我給了你。」
「誰是軍中內應?」
「我不知道。」
東方站起身來,淡淡地交代了一句:「我回來之前,知道的穴位每個練習一遍,不知道的自己開發。」
結香大聲道:「有一個極擅易容術的人曾經扮作營中軍士給我帶過信,說五王若是不能接近,就殺了你除他臂膀。刀也是他帶給我的,軍中還有沒有他的人我不知道。」
東方站住,結香凝望他道:「我遲遲不肯動手,惹怒了主子,才被那人施術控制,刺傷了你。」她神色慘變,「我沒能殺你,必然會被處死。如今你活著,我也不用選了。」
她這番話本說得懇切,若非對東方動情至深,不會拿自己的性命作賭,然而東方看來毫不動容,反問道:「五月我在京城追著一個著白衣的人進皇宮,那人在上苑解語亭對十三公主下了迷藥。那是不是你?」
結香一愣:「不是。我只在三月皇宮西門外的點心鋪子見過你一次,後來從客人那裡聽說東方大人與蕭相國弈棋的事。直到你來赴蕭公子之約,我才知道你就是那個東方大人。」
東方沉吟道:「蕭墨是何許人?」
結香奇道:「你與他是朋友,他於我不過是客人,你又何必問我。不過……他曾經暗查過醉倚居後面的真正東家,後來沒查著,也只好作罷了。那天你來過之後,我就奉命接近你,阻斷你與五王的聯繫。你的鴿子,我就……」結香遺憾地挑了挑眉。
東方看著結香的神色,卻對王有才道:「今天練到這兒,把針收了,叫人把她關回去。」說罷,轉身就走。結香望著他出去的身影,心中說不出是恨還是愛,百般滋味填滿了心裡,猶如肌膚相親的觸覺縈繞難去。
東方心知承鐸是信任蕭墨的,卻忍不住要懷疑他,然則蕭墨究竟有什麼可懷疑之處,他又實在說不上來。或者他希望那個人就是蕭墨,而不是他想象的其他什麼人。又會是其他什麼人呢?為此,東方很是煩悶,這段時間大都在中軍帳或是醫帳里待著。
這天午後他正在翻一本醫書,茶茶端了個藥罐進來。東方獨自坐在桌邊記著什麼,見她進來,抬頭看了她一眼,問:「做什麼?」
「嗯……找點葯吃。」茶茶兀自翻著葯抽屜。
東方擱了筆看她抓藥:「你都不稱一下嗎?」
茶茶隨口應付:「不用,不是什麼要緊的。」她抓了一把蛇舌草,又抓了一把夏枯草,見東方看著,只得解釋了一句,「清熱解一下毒。」
東方道:「大冬天的怎會有熱毒,要不要我診一下脈?」
「呃……不必了。」茶茶摸了一下耳垂,覺得真是不好意思。這兩天跟承鐸太過火了,他倒是舒服了,把她弄得睡眠不足,額角上長熱瘡(俗稱痘痘)。好在東方沒再問,又蘸了墨埋頭寫字,只淡淡加了句:「換金銀花藤吧,你配的葯清瀉太過,別傷了氣。」
茶茶依言抓了金銀花藤,減了夏枯草的量,又配了兩味草藥,端著藥罐出來。走到一個帳篷邊上時,恍惚看見個人影一晃,從帳子另一側跑過。茶茶忙退了幾步,探身一望,只看見一截衣角在前面幾個帳角一閃。
茶茶並不往前趕,只平挨著那一排帳子往右挪了十餘步,遠遠看見個背影避著人向營外去。茶茶認出了那人,匆匆又跑回醫帳門口對東方道:「那個舞女跑了。」
「誰?」東方愣了愣。
「你關在外面那個。」
東方身形一閃出了醫帳。茶茶端著藥罐,騰出一隻手來指給他看:「就是從那邊,我看她方才出營去了。」
「你看真了嗎?」
「看真了。」
茶茶話音剛落,東方一掠而去,已在數丈之外。「哎——」茶茶想叫住他,東方卻已去遠了。茶茶隱約覺得不妥,左右一顧,回身將藥罐放在醫帳門首的案桌上,折轉身去找承鐸。
東方追出大營不遠,便看見了結香的背影,幾乎足不點地地向西奔去。東方不知她是邪術發作,還是自己跑出來的,打起十二分精神想截住她。然而結香的輕功卻好得出乎他意料,衣袂飄飛,如鬼似魅一般,彷彿一個在前方飄忽的影子。
足趕了半個時辰,結香跑到這片原野的邊緣,迎面一道懸崖。她便沿崖邊折向北跑去。東方驚覺追出太遠,回頭一看,已不見大營的犄角,再轉身時,結香也失去了蹤影。東方調順了氣息,沿著她消失的方向再走了數丈,隱見前方崖邊地上倒著一個人,看服色正是結香。
東方緩緩走過去,結香側身倒在地上。她長路奔跑了這許久,內功再好也該氣喘難平,絕不會這樣安靜地倒著,彷彿沒有生氣。她側臉的方向看去,可見額上的硃砂已洗掉了。
東方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她的手一動不動。東方將她抱了起來,剛一轉身,結香似乎動了一下。東方將手一撒,然而力已不濟,結香腿一挑,軟軟地從他的手臂上滑下來。東方已被她點住了穴。
「大人真是不長記性,兼且多事。」結香柔柔笑著,撫摩東方的臉,「我來見我主子,與你有什麼相干,嗯?一會兒他來了,你就死定了,不如我現在殺了你,必定比別人殺你溫柔許多。」她拉了東方的手笑著,彷彿情郎面前的少女一般純真。
東方卻一點笑意也沒有:「你何必認那個主子?」
「我不認那個主子,難道認你嗎?你肯做我的主子嗎?」她偏了頭半開玩笑地問。東方卻看出了她話里的真意,便沉默了。結香鬆了手,輕嘆道:「你真讓我傷心啊。那你追出來做什麼?」
東方一時不知怎麼說好,默然片刻道:「你何不為你自己活著,做自己想做的事?」
結香輕飄飄地慢聲接道:「那就只有和你做的事了。」
東方聲音肅了肅:「我和你有什麼事?!」
結香毫不羞恥地笑道:「衣裳都脫了躺一起,也不差那一點半點的。」
她此言一出,東方徹底惱怒了,以至於臉色都紅了起來。結香莞爾一笑道:「又生氣了。你就沒給過我一個好臉色。」她張開手臂抱了抱東方,低聲道,「你真是可愛。當初在那點心鋪子見著你時,我就這麼覺得了。可惜,你那時就沒注意到我。」
結香踮了踮腳,吻到他的唇邊,柔聲道:「大人總是因為可憐我才著我的道,從此需記住了,待人不可太過好心。」
東方哭笑不得:「多蒙指教。」
結香勾著他的肩,認真地問:「當真記住了?」
「記住了。」
她仍是認真道:「不怕我現在殺你?」
「怕有什麼用?」
結香莞爾一笑:「你如今要死了,怎不想想你那美麗的公主在做什麼?」
東方這回不說話了。結香深深吸了口氣,語氣不知是慨嘆還是惋惜:「你昏睡的時候都叫著她的名字。」她隔得很近地望著東方。有時距離的近與遠很難界定,選擇的對與錯也很難下結論。結香的目光越過東方的肩膀,慵懶的笑容漸漸隱去,她勉強地嘆了一聲,仍是那副輕佻的調子,道,「對不住,你實在不該隨我出來。」
她的手游蛇一般,比她的話還要靈活迅速,轉瞬已拍開了東方被封的穴道,就勢將他推向一側。東方穴道甫開,血脈流過穴位,如針刺般疼痛,措手不及摔倒在地上,他大聲道:「結香!」
幾乎是同時,數支長弩破空而來。結香躲避不及,弩勢強勁,直透過她纖柔的身體。她似是叫了一聲,又似沒有,眨眼間背對著懸崖摔了下去。
她的衣角最後輕輕地一揚,瞬間消失在了崖邊,那裡只留下刺目的陽光。
東方望著那懸崖邊,難以置信。他閉上眼睛想驅退這幻覺,然而這竟是事實。這事實讓他幾欲涕零,即使他的穴道已經解開了,他仍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身後一個聲音低沉道:「東方先生。」
東方辨出了這聲音的主人,在回燕州路上遇見那人時的壓抑感隨聲而至。東方並不回頭,卻緩緩抽出了那條精鋼鞭,動靜之間,白光一閃便向身後那人擊了去。身後黑影急急一退,鞭梢颳得「嚓」的一響,那張黃金面具的前額被劃出一個凹痕。
面具的主人目光一聚,冷冷道:「你再動一動,我讓你變成刺蝟。」他身側左右各站了十名蒙面人,手舉強弩,每弩十箭。東方現下只想痛快打一架,也冷然道:「你也知道自己見不得人,要藏在那面具后!」
那「黃金面具」柔聲笑道:「你錯了。這才是我,取下面具的那個人不是我,那個人戴著世人看不見的面具。」
東方微微搖頭:「你果然瘋癲得不輕。」
那人「呵呵」笑道:「你若是再回上京,便知到底是誰瘋癲得不輕了。」他慨然嘆息一聲,「可惜啊,你看不到了。不過不要緊,他能看到就行。」
東方平靜道:「你不會成功的。」
「黃金面具」盯著他看了片刻,惋惜道:「本想給你一條活路,你卻自尋死路,這可怨不得我了。」
「誰讓你給我一條活路?」東方突然道。
「黃金面具」被他這樣一問,忽然感了興趣:「你看出來了。嘖嘖,可惜。」
「是誰?」
那人唇角扯起一個惡意的笑,道:「我不跟死人說話。」他手指輕輕一抬,箭頭隨他的手指轉動,那手指向著東方微微一指。
箭弩破空的聲音轉瞬而至,「黃金面具」左側的兩名弓弩手倒在了地上。在他們身後,承鐸再扣兩箭上弦,右邊兩名弓弩手也應聲倒地。餘下的弓弩手齊齊將箭向著承鐸的方向射去,「黃金面具」並沒有回頭,只因東方已攻了上來。
他一路避開東方的進攻,只向著來路退去,身邊還餘下十餘人。承鐸帶來百餘騎一時被箭雨射住,承鐸連連開弓,又射死數人。那十餘人退自崖林邊,林邊系著快馬。樹木擋住了視線,「黃金面具」上馬,向西南奔去,轉瞬已在一箭之外。
東方停住步子,承鐸自后趕上,問道:「你可還好?」
東方只淡淡道:「別追了。燕州是你的駐地,他不會隻身過來,前面必有接應。」
承鐸對身後的副將吩咐道:「你帶人遠遠跟著,不用和他們打鬥,且看他們往哪裡去。」
那副將領命而去。
承鐸牽了一馬給東方,道:「我們先回去。」
東方上了馬,將要掉頭時,回首望了望那懸崖邊,那裡只剩下半個火紅的太陽。生命中有些人,有些事,也許會記不清晰;有些場景,有些感覺卻不會忘記,難以描摹,不可言說。這並不是簡單的記得與不記得。
東方與承鐸翻山穿林,一路無言。走到天色暗淡下來時,承鐸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對了,一把勒住馬:「我們走錯路了?」東方抬手一指:「你看那個。」不遠處矗立著一根石柱,彷彿是什麼屋宇的斷壁殘垣,「方才我們就經過了這裡,現在又到這裡了。」
承鐸左右看看:「燕州大營附近我熟得很,不會走錯呀。」他看清落日的方向,道,「我們往這邊走。」東方默然不語,跟著他往前走。又走了大約小半個時辰,兩人再一次看見了那根殘破的石柱。
承鐸奇道:「這可怪了,難不成還遇著鬼打牆了!」東方徐徐策馬到了那石柱邊,太陽已經落山,借著微弱的天光,隱約看見那石柱上刻著兩行胡文。承鐸道:「讀讀看。」
東方知道他也認不全:「胡文全是注音,不比漢字,你就是全讀出來也不知其意。」
承鐸勉強認道:「喀喇……崑崙……這是他們的神啊……諭……入……死……」他轉頭瞪了東方道,「喀喇崑崙神諭,擅入者死?」
東方望了望天色,慢慢道:「想必是這個意思。」
天空卻灰暗一片,暮色朦朧下,連一絲雲也沒有,只覺壓抑而死寂。天漸漸黑了,萬籟無聲。除了日深月沉亘古不變,承鐸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似乎與原來的相同,又似乎與原來的不同,唯一熟悉的只有東方一人。東方卻不知在想著什麼,只低頭思索,左手卻掐著指節,從無名指根至中指根、食指根,再依食指向上至指間,逐次至小指。承鐸見他沉吟不語,心中有些明白了,問道:「你算的是什麼?」
「天干地支數。」
「這莫非是個陣法?」
「不錯。」
「世上真有這樣的法門可以陷人其中,不令得出?」
「世上的事你不遇見是不會信其有的。」東方冷冷道。
承鐸覺得他語中頗有雙關,也猜測不透,便撇開此節,只問陣法:「這是個什麼陣?」
東方道:「這是個依山勢而建的奇門陣,方圓二十里,都在陣中。八門被這峽谷隔開,想必我們沒注意,從驚、傷、杜、死之門入陣了。」
「這些都是凶門啊。」承鐸雖不曾深知奇門遁甲,卻也解些皮毛。
「不錯,踏進一步,有死無生。」東方遙指遠處山巒道,「從峽谷這邊往西,應有生、開之門。不過這布陣的人故弄玄虛,大概不會把生門排在西北乾位,我們且往西南方去。」
承鐸看他表情嚴肅得很,便問:「這陣法很難破解嗎?」
「我們在這裡轉了多久了?可轉出去了?」
承鐸默然無言,東方並不看他,只看著遠處黑色天幕下的山巒伏線,接道:「這陣雖布得好,卻改了山川布局,正是布陣最為忌諱之處。人與天地爭鋒,終究要受天譴。布陣之人陣法精妙,卻心術不正!」
他話裡帶著不明了的語氣,辨不出是何情緒。東方說完這句,便不再說,只下了馬牽著轡頭,緩緩往平坦開闊之地去。燕州冬月原本酷寒,到了這個時辰更是縹縹緲緲降起霜來,彷彿若有若無的寒氣從天上薄薄地罩下。若是這樣露營在外,非凍死不可。承鐸內功尚好,東方重傷初愈,未必能抵擋嚴寒。
承鐸翻看良久,才在馬鞍的弓箭袋裡摸到了火刀火石,搜了些枯葉先點起了火。東方只閉目盤膝而坐,卻又不像是在調息理氣。承鐸也不問他,將馬系了,砍了些枯枝做柴,堆在火側,便在東方對面坐下。
火光映照下,東方臉色卻蒼白得很,神容平緩安靜,像時間在靜靜流過。他睜了眼,注視火苗。火本是五行之中最為幻滅而又不可接近之物,有形無質,隨生隨滅。東方靜靜開口道:「習鑒兄,你可知陣法雖是死的,但布陣的人是活的。」
承鐸的這個字,原本只有東方叫過。東方自到軍中,兩人不再以布衣相交,東方便極少以表字相稱。他現下突然這麼一叫,倒讓承鐸捉摸不定這句話的意思,便也靜靜答道:「怎講?」
「正因布陣之人是活的,陣中細微之處便會有一些個人的習慣。」
「莫非還能認出人來?」
「不錯。」
「天下能布此陣之人雖少,你也未必都認得。」
東方冷笑道:「我未必都認得,只恰巧認得這一個。」
「誰?」
「我師父。」
「你師父是哪路神人?」
「國師水鏡。你壽誕之日隨皇上到你府上的。」
承鐸驀然想起他壽誕那日,那個說中原國祚將覆滅於茶茶之手的人。他久不在上京,原對朝廷諸事不甚了解,所有情況都是蕭墨說給他聽的。然而這個水鏡,蕭墨也說不出他的來歷,只知皇上特別信服他,不想他竟是東方的師父。
想必東方幼年離家便是隨他走了,如今忽然發現他與敵人有染,難不令人感戚。承鐸沉吟半晌,說:「那也就罷了,你一路這麼嚴肅,我還以為這陣是你布的,如今時機已到,要把我弄進來做了。」
東方一愣,忽然仰天大笑起來。承鐸看他雖笑,卻笑得十分落寞,自覺把話說造次了,起身去坐到他身邊,道:「不好意思,你知道我開玩笑一向比較冷。」
東方不說話。
承鐸難得低了個頭:「那個……雖然是開玩笑,我也不該懷疑你。」
東方打斷他道:「行了。人永遠只能做自己,倘若你我人品都還磊落,就到不了彼此算計那一天,充其量也只能玩笑玩笑罷了。」他拾起一根小枝添在火堆上,緩緩道,「我現在終於想明白了前因後果。」
「什麼前因後果?」
「你看,這奇門陣既有胡人的標識,必是為胡人而布,用意何在我還想不透。但上京的事卻全明白了。就是你離開上京那天晚上,有個白衣人在我的後院窺視,我一路追著他進了皇宮,到上苑解語亭時,承錦恰巧在那裡;那人便對她下了迷藥,將我絆住,自己好脫身。而承錦中的那迷藥,正是皇上中的那種高昌迷藥。翌日清晨我去問他,他卻故意將懷疑引向蕭相國。」
「其時我只想到朝中文武唯有蕭相出使過高昌,卻恰恰忘了他曾經就在高昌待過兩年,專門研習高昌皇室的藥理,雖學不到要害,總知道十之三四。京城之內,只怕沒有人比他更知道那迷藥的來源用法。他雖不會高昌皇室的藥效緩釋之法,卻可以對皇上長期低量下藥,而那個夜探我家的白衣人正是他本人。」
「他既要害皇上,想必是與七王勾結。七王奪位,必許他以高官。你年初離燕回京時,我先於你趕去京城,便是因為收到他的密信相召。現在細細想來,他當初叫我去,只怕是要我去幫他。一聽說我在你麾下,便沒能將這話說出來。只是可惜我當時不曾細想這許多破綻。」
承鐸輕輕搖頭:「你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會那樣去想。越是熟悉親近之人,越是容易忽略。」
東方勉強一笑:「其實我也懷疑他了,只是既不能確定,就一直沒有當真。結香說那個對她施術之人聲音蒼老。當初我聽聞這種巫術便是從他那裡聽來,他多年來四方遊歷,博聞強識,其時正要南下荒蠻之地探尋此法。我心裡不願與他去尋這種無聊法術,便借口父死母病回了燕州。從此也就是一年兩年間,他會給我書信。三年前他告訴我他在京城有事,之後便一直留在京城。」
「直到今年初我在你軍中時,楊將軍中了一種無色無味的氣毒。當時大家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給他把脈卻認出了這毒。我那時便想起了我師父,我想起他,因為這氣毒脈象正是他教給我的。想來是七王要殺你,他便煉出這葯交給茶茶,讓她適時放到你帳子里。」
承鐸握了拳抵在唇上:「你這麼說豈不是在確定,承銑就是那個戴黃金面具的人?」
東方一字字道:「我很確定,他就是!」承鐸放下手來,注視著他,東方續道,「他在那崖上與我說話,我怎會聽不出他的聲音語調?他說戴著面具的才是他本人,取下面具的人其實戴著世人看不見的面具。這種癲狂之語也只有他這樣的人說得出來。」
承鐸眼神冷冽,道:「我離開燕州之前,曾布置阿思海收集敵我雙方的情況。據他所報,承銑四五月間病了一場,在雲州深居不出。當時我不知承錦在文淵閣遇見那『黃金面具』的事,如今看來,他那時定是回京去了。」他話鋒忽而一轉,笑道,「想必你師傅見你我在一起,也頭疼得很,只怕讓你給識破了,連忙把他找來商量對策。」
東方自嘲道:「我怕是沒有那麼大的面子把七王爺都『請』回京城來。」
承鐸見他神色稍霽,方笑道:「怪不得蕭墨曾說這個國師氣韻不正,可惜我一向不喜裝神弄鬼之人,也沒有多想。」
東方忽然道:「你覺得蕭墨這人如何?」
「蕭墨啊,」承鐸笑,「你可能看著他孤僻古怪,其實他是個明白人,不會去摻和這些事的。也就是我叫他幫忙,他才幫著打探打探。」
東方心裡大不是味:「你就這麼相信他,卻來懷疑我?!」
「那個……我方才是看你不高興想緩和一下氣氛,並不是真的懷疑你。」
東方斜覷著他,涼涼道:「你在上京說過你懷疑我。」
「這個……你不是說懷疑不要緊,懷疑了卻又不說才真正糟糕嗎?」
東方眼睛一轉,輕嘆一聲,望天不語。
承鐸也望向天空,天空一片漆黑,連顆星星也沒有,悶道:「現在怎麼出去呢?」
東方也悶悶道:「我正在想……」
當小白舒展翅膀從空中滑翔而過時,還以為他們兩人這姿勢是因為流鼻血了。承鐸耳朵一豎:「有鷹飛過去了,射下來燒烤。」東方懶懶道:「鷹肉粗礪得很……」小白聽得這話,翅膀一抖,險些栽下去,急忙穩住,一個俯衝直撲火堆旁。
承鐸正欲展弓,忽見那隻鷹善解人意地落了下來,一眼認出正是沙諾里養的那對鷹中項毛雪白的那隻,茶茶起名叫小白。沙諾裡帶著人與趙隼去高昌,便把那一對鷹交給茶茶養在大營里了。
承鐸取下它爪上系著的紙卷時,小白優雅地啄了啄羽毛,頭一昂,正眼也不瞧他,以示鄙視。承鐸卻只瞧那紙卷,上面是茶茶的蠅頭小楷,只有四個字:「人在何處?」
承鐸仰頭悲嘆:「它能進來,為何我們出不去?」
東方道:「它能飛到萬仞之上,你能嗎?讓它帶信回去吧。」東方遞了一根燒焦的細枝給他,權作炭筆。
「我們困在這裡,趙隼又在高昌,燕州大營如今一個主將也沒有。承銑此時若是做個什麼,那可真糟了。」承鐸一邊說,一邊簡略寫了幾句,將紙折起來,又系回小白爪上。
東方望著小白瀟洒展翅,振作精神道:「我們定能出去。」他撿了幾個碎石塊來排陣,潛心計算起方位來。承鐸光是看他算了半天,都覺心力交瘁,不知東方如何計算得下去,便在一旁靠了樹,和衣養神。
模糊間聽見東方似乎輕聲自語:「若是撞到伏吟位,可就糟了。」
承鐸耳朵聽進這幾個字來,腦子裡兜了一轉,半晌方問道:「什麼位?」
「嗯?」東方本來專註在陣法上,也沒注意,片刻才反應過來,「伏吟位。」
「哪兩個字?」
「伏擊的伏,沉吟的吟。」東方不知他何意,只見承鐸恍然想了一會兒,手摸到靴子上,找啊找啊終於從靴筒夾層里找出一個方紙塊來。他一層層展開,卻是一張寫滿字的紙。承鐸遞給東方道:「你看看這個,你說的那個伏吟,我記得在這上面看到過。」
東方接來粗略一看:「哪兒來的?」
「在胡狄王庭的一個密室里發現的,當時我和茶茶都不知道寫的什麼。我本想拿出來問你,後來讓那個突迦一攪,就忘了。」
東方細看了片刻:「有些像是這個陣形。」復又對照自己用石頭擺的陣法,道,「你莫要出聲,讓我看看。」
承鐸依言噤聲,由他去想。那陣內的石柱上寫著「喀喇崑崙神諭,擅入者死。」胡人最敬畏他們的神,這樣一寫必然是不想讓人進來,而胡狄大汗又將那張破陣之法,深藏在自己寢宮的密室里,可見這個陣不是布來陷人的,而是用來保護什麼東西。
承鐸想著略眯了一會兒,見火快要熄了,復又起身打了柴來,將火添旺。不知過了多久,東方將那張紙折了兩折,往火堆邊靠了靠,道:「我破出來了,等天亮時,看明了方向,我們便去試試。」
承鐸點頭:「你休息一下吧,這裡我看著。」東方便在火堆邊閉目養神。
天色將亮不亮時,天空中又有聲響掠來。小白率先收羽而落,爪下一個竹籃擱在地上;另一隻鷹小青也同樣提了一隻籃子落下。承鐸提過來一看,小白的籃子里是幾個饅頭,小青的籃子里是一瓶茶茶自研自製的牛肉醬。承鐸心裡高興,對小青和小白一拱手,輕聲道:「多謝二位了。」
他按了按那凌空飛來的饅頭,凍得像石頭。承鐸削了木簽子權作筷子,將那饅頭夾在火邊,抹了牛肉醬烤著。小青和小白在一旁不知是休息夠了,還是交流了什麼,又比翼而去。承鐸看它們去遠,扯了扯東方的袖子,叫道:「你看我變出了什麼?」
東方勉強睜開眼,用一種怪異的眼光看著他:「我就算沒聽見那對鷹飛來飛去,隨便想想也知是它們送來的呀。」承鐸沉默地瞄了他一眼,遞過一個烤軟的饅頭。
東方慢條斯理地接了,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承鐸平日不可謂不穩重深沉,指揮作戰無不鎮定自如,對待敵人毫不心慈手軟,然而在信任親近的人面前,往往又有些心無城府。方才那個玩笑開得真是……純真啊。
他這樣一笑,承鐸徹底窘了。東方看他吃窘,興緻忽起,伸了伸腿往承鐸旁邊一坐,五指一伸,搶過那瓶牛肉醬來。手還沒收回,承鐸手勢一翻扣向他的腕脈。東方手腕一扭,轉過瓶子,瓶口穩穩朝上。
承鐸使出了鎖指功,指力沉勁古樸;東方對之以截手式,靈活繁複,蕭然自若。須臾拆了十數招。牛肉醬瓶子在兩人手中騰挪跳躍,翻來覆去,終於忍受不了這兩人的巧取豪奪,「砰」的一聲碎了。鮮香紅亮的肉醬閃著誘人的光澤直直落到承鐸托出的饅頭底上,還沒落穩,又被東方抹去了一半。
承鐸笑道:「這牛肉醬方才凍住了,被咱們翻炒一番,正涼熱合度。」東方頷首贊同,姿勢優雅地拈去了上面的碎瓷片,仔細地吃了下去。天邊就漸漸白了起來,帶著暗沉沉的光。
吃完了東西,燒了一夜的火堆已逐漸熄滅。天雖亮了,卻不見陽光。兩人找了處山泉,勉強洗了洗手臉。東方道:「你把左手給我。」承鐸伸手給他,東方在他手掌上畫了幾筆,似字非字,道:「你把這隻手握上,可不受陣中幻術之擾。」
承鐸握了拳,問:「世上果有幻術,能變虛為實?」
「境由心生。」東方簡潔地解釋,「幻覺都是自己內心生成,外物只是誘因。一個人心志堅定,便不易受影響。」他辨清了方向,沿一道山樑而去。承鐸隨他前行,七折八繞,發現東方一路記數,是按著步數在轉彎,並非看山川樹木。
這次走了約一個時辰,承鐸也沒有再看見那根石柱,反走到了一個山坳深處的平地上。地上青石鋪就,石縫間生著淺淺的草,時值冬月都暗黃蕭瑟。東方站住腳,四面一望,道:「此地應是陣心。」
他望向承鐸:「我要破它的氣,又要借你左手一用了。」承鐸老實伸了手,東方反手抽出他腰間的匕首,將承鐸的中指刺破,捉了他的手指在那青石地上寫字。這字寫得繚亂疾速,卻是:
皆陣列
者臨前
斗兵行
承鐸念道:「臨兵斗者皆陣列前行。」
東方道:「你也知道這句話?」
承鐸坦白道:「不知道,我看你是這個順序寫的。」
東方以手劍指,懸空寫了幾個字,口中默祝三聲。承鐸按著手指站在一邊,那石塊雖然平整,到底粗礪了點,因而疑心自己昨天懷疑了他,他故意報復。東方念完,轉顧他道:「不是我吝嗇自己的血,而是你命格七殺重,借點你的殺氣。」
承鐸望著地上的字,嘆道:「此地無銀三百兩。」東方笑。
正說話間,地下傳來聲響,東方退了一步,那整塊寫字的青石竟轟然陷落成一個石井。井口騰起一陣塵埃,夾著泥土味道。兩人望著那幽深的石井,半晌,裡面悄無聲息,承鐸道:「我七殺重,我下去看。」
東方將粗一些的木枝燒著,承鐸咬了匕首,撐住石壁,往下行了約兩丈深才著地,順著那個洞口往前走了兩步,裡面豁然開闊,樹枝的火光照不見盡頭。東方緊隨他下來,才一進到石洞里,便愣住了。
兩人默然站了片刻,東方驚疑道:「你方才說什麼,此地無銀三百兩?」
承鐸嘆道:「看來是我說的不夠數。」
石壁上刻著胡地迴文雕花,旁邊的凹槽盛了清油,壁上支著火把。承鐸復將火把浸了油點著,與東方各持一支。地室里亮了不少,竟是一個寬闊的大殿。殿里自下而上,縱橫堆砌,高逾丈許的,全是一磚磚成色赤足的黃金。
承鐸舉著火把走過這些金子搭出的窄巷,都能看見自己的身影恍惚映在那黃澄澄的金面上。每一垛金磚上都貼著胡文的批條,紙色有新有舊。兩人謹慎地察看了一番,就算東方計算過人,一時也不敢說這地下倉庫里的黃金究竟為數幾何。
承鐸緩緩靠在一垛金磚上,仰望另一垛:「我雖沒缺過錢,卻也沒見過這麼多錢啊。」
東方也嘆道:「只怕整個胡狄的國庫都在這裡吧。」
承鐸道:「恐怕不止。我那位兄弟的本錢興許也在裡面呢。你看,承銑、水鏡、胡狄大汗三人各有所求。你議和時對胡狄大汗說的道理不可謂不透徹,胡狄大汗卻咬定和親不放。他們三人就算互相利用,為求信任也必要互相制約。」
「胡狄大汗與承銑存了金子在此,這批金子足以謀天下,卻鎖在水鏡手中。鑰匙又放在胡狄大汗的密室里。胡狄大汗不懂玄學,自己拿著鑰匙也打不開。而胡狄大汗與水鏡所求的,又需得承銑所謀得成才能得到。如此一來,他們不得不精誠合作,再無欺詐。其中千絲萬縷,你細想去,這法子真是殊妙得很。」
他使了這麼一個文縐縐的詞,東方便聽出了嘲諷不屑之意:「真難為他們想得這麼周全。」
「金子埋在地下終無用處,總要拿出去,勢必應有出路。」承鐸道。
東方在腦中盤算生、開、景、休的方位,道:「不錯。八門之中開門屬金,這地室里必有出口。」
兩人細細查探地宮四牆,都是褐紅色的乾燥岩石。或平整以刻字,配著簡單的壁畫;或古樸如天成,還留著雕鑿痕迹。東方順著牆根尋去,擊牆道:「你快來看。」承鐸過去俯身細瞧,卻是個三指見方的牆洞,問:「這是什麼?」
「哈哈,」東方笑,「你不認得這個,這是老鼠洞。」
「老鼠過得去,我們過不去啊。」承鐸道。
東方叩著牆:「你不知老鼠習性,若是整塊的岩石,它是打不了洞的,這石牆後面定然有出路。」言未已,叩到牆上聲音空洞。
承鐸抽出匕首,注力刺去,匕首毫不勉強就整個沒入了牆裡,手上反力便知對面是空的。承鐸也找不著別的工具,只得暴殄天物一回,撿了一塊金磚砸過去。
不多時,牆上砸出一個洞,卻離地三尺余,略能容一人通過。兩人望時,這個石洞一路或窄或闊,崢嶸逶迤,似是天成。承鐸與東方滅了火把,重新浸了油。承鐸執了匕首,東方握了一個火把給他照路,兩人一前一後,鑽進了牆上的石洞。
石洞高低不齊,腳下凹凸起伏,頭上參差垂墜,佝僂身子勉強能過。行不到百步,便遇著一個岔道,承鐸躊躇片刻,選了洞口開闊些的那個。又行了百餘步,復見兩個岔道前後相鄰。東方止住他道:「我看這岩洞虯曲交錯,若是走迷了路,豈不困死其中。」
承鐸看看火光:「這洞必然連通外面,否則火燭是燒不起來的,想必並不遠,我們只朝著一個方向走。」東方也存僥倖,便繼續與他前行。豈料這岩洞枝蔓相通,走來走去似乎永無盡頭。
這樣穿了數個岔道,並無出路,只稍微寬闊些了。承鐸先停了下來,細聆周遭聲響,卻是悄然寂滅。東方道:「我說如何,我們還是返回去吧。我記得來時的路。」承鐸想想,也只得隨他往回走。
然而來路與去路,如同鏡子照的兩面,是對照相反的。岩洞上下左右許多岔道,少算一個便難以再回到原路。東方不知是哪裡沒記對,發現走錯時,再往回,如此反覆,竟再難找到原來的入口,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這一下大意,承鐸與東方心裡才漸漸意識到嚴重性。若是找不著出路,你本事再好,也不過是慢慢餓死在這裡。東方停下細想,然而已經走亂,又哪裡還想得起路徑,這岩洞中不見天日,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
兩人在洞中不知鑽了多久,疲憊不堪,而那支火把便漸漸衰弱,熄滅。黑暗如人心中的恐懼,瞬間蔓延。四周一暗,只見承鐸靴子上綴著的兩顆明珠散著淡淡的綠光。承鐸蹲下身,掩住明珠,舉目四望,不見一絲光亮,真正漆黑。兩人也不點另一支火把,反而都沉默了。
承鐸倚在岩洞石壁邊,用匕首尖戳下一塊岩石,石質如沙,簌簌而落,指尖摸到了裡面顆粒稍大的礦脈。礦脈是大地的精華,寂靜無聲,與天地長在。而人的生命,與之相比,只是須臾。東方靜靜道:「我們錯了,燕、雲之西,地接西域,砂石縱橫。荒漠之中經風砥礪,便會形成這樣千渠萬壑的迷洞。人若誤入,便會困死其中。方才進來時,太過大意了。」
風化而成的迷洞,承鐸似乎記得聽誰說過,急切之中又想不起來了。只覺東方原本沉著理智,如今說出這樣的話來,心中不由得絕望至極,如弦緊扣而斷,反鬆了下來,率然笑道:「人有旦夕禍福,我想過戰死沙場,卻沒想過默默無聲地死在沒人知道的地方。」
東方也笑道:「如今可知世事離奇古怪,總是讓人捉摸不到。」
黑暗無邊無際,即使火把熄滅良久,也看不到一絲光亮。雖然東方就在對面,卻甚至看不見他的輪廓。承鐸仰頭道:「我一生縱橫四海,殺過不少人,也結交過不少人。然而有幸結識你,今日又一起被困,死在此地也不算憾事了。」
東方默然片刻,嗤笑道:「開什麼玩笑,說得好像臨終遺言似的。」
承鐸卻不笑,正色道:「我並不是開玩笑。」
東方沉默不語,良久方道:「我知道。」他頓了頓,「咱們且想辦法,若果然該死在此地,便一起死了就是。」
承鐸心裡恍惚覺得這迷洞有些印象,彷彿也是和東方一起做什麼事……去找那怪獸的時候?不……不對,怪獸,茶茶說那是衣冠禽獸……茶茶……她講了一個關於高昌的諺語……跟著煙走……
承鐸驟然直起身,東方聽見他的動靜,也欠身道:「你幹什麼?」
承鐸道:「把火石和火把給我。」
東方摸出火石遞給他,又將那支沒點的火把遞給他。承鐸擦起火花,點亮那支火把,一時眼睛受不住那光亮,眯了眼覷那火光。
東方正欲說話,承鐸豎起一指,示意他噤聲,屏息看那火光中一股焦煙裊裊飄到頭頂岩石上,盤桓片刻,緩緩游向左邊一個洞口。東方恍然大喜道:「不錯。一般人家做飯燒灶,煙從那灶口煙囪能抽出去。如今這煙飄的方向定然也能通到外面。」
承鐸循了那煙縹緲所向,轉而又在那岩洞中穿梭起來。兩人跟著那煙,走走停停,約莫小半個時辰,隱約聽得「嘩嘩」之聲。那火把便又暗弱起來,隨著那聲音加大,火光也漸漸減弱,直至熄滅。
承鐸與東方轉過一個洞口,便覺得一股水汽夾雜著生澀的地下水味,撲面而來。黑暗中靜默半晌,竟看見了腳底下微弱的波光。有光即有光源。承鐸望著那水面道:「有水就能有出路,你敢不敢跳?」
東方躊躇片刻,道:「倘若這水流入地下,你又怎麼出去。到時淹在水裡,更是困難。」
「這水勢不小,應該是越流越寬的。」承鐸扯下靴子上的明珠,隨手一扔,一星幽綠沉沉浮浮,一下就不見了。
東方道:「顯然水流往下是岩洞啊。」
「岩洞再往下說不定就是出口了。」
「你這簡直是賭命。」
承鐸笑:「我生平賭命就沒賭輸過,活到如今早已賺了。」他說著一躍,摸索著那岩壁攀下到暗河邊,喊道,「然之兄,下來呀。」
東方便也順著岩壁摸到河邊,伸手摸了一下水,冰冷浸骨。承鐸道:「我下去看看水有多深。」說著一躍入水,東方不及說話,忙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想那水深而湍急,將承鐸一衝,竟把東方帶進了水裡。
兩人再好的本事,也使不上來,一時只聽如萬馬奔騰,隨水沉浮。在這混亂的時間裡,東方彷彿聽見承鐸大笑的聲音。不知在那料峭的岩壁上磕碰了幾次,耳邊的水聲忽然一低,一陣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東方仰頭,竟看見了星星。
不是眼冒金星,而是掛在夜空中的幾點疏星。承鐸對著天空大叫了一聲,東方被他的情緒感染,也不禁大笑起來。二人狼狽地摔在一起,靠在岸邊,哈哈大笑。只聽得萬籟俱靜,反覺得剛才那般驚心動魄的險狀太短暫了些。
兩人掙扎半天才從水中出來,夜風一吹,如置身冰窖。承鐸道:「這下好了,衣服都濕了,再吹一吹,只怕都凍硬了。」
東方卻仰頭看著天上那幾顆微弱閃爍的星星:「我們在那迷洞里怕是走了十數里路,不過應是已出了那奇門陣。」
承鐸道:「你認得回去的方向嗎?」
「這個倒不難。」
「行,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