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改盡江山舊> 第14章 藏兵

第14章 藏兵

  北方邊塞不及入冬便會下雪。今年又比往常更早一些,才過霜降,燕州便飄起了紛揚細碎的雪花。塞上的牛羊吃飽了秋草,膘肥肉壯。大雪一至,便到了吃它們的時候。大鍋里熬得雪白的湯,偶爾翻起來一片干辣子生薑,調得湯鮮香熱絡。湯里的羊肉肥嫩不膩,蘿蔔甘美多汁。舀出一碗湯來,撒上幾許青翠的芫須,飛雪的天氣窩在帳子里與朋友吃肉喝酒,實是這世上最愜意的事了。


  承鐸加上幾枝細柴,茶茶便將一盤子冬菇、干筍、腐竹、苕皮之類的菜蔬倒進了羊肉湯鍋里。東方用筷子夾了一塊蘿蔔道:「蘿蔔寒涼消積,晒乾了制一制,狀似人蔘。只是人蔘補氣,蘿蔔下氣,藥性相反,遇到這種假藥常常會吃死人。可見蘿蔔也能當毒藥,是吧?」他望著茶茶一笑。


  茶茶點頭:「世上只有葯,本沒有毒藥。只不過功效不同,有的用來救人,有的用來害人。」


  「嗯,葯本沒有錯,是人心善惡有異。」東方把那塊蘿蔔吃了下去。


  承鐸便順著應了句:「比如說?」


  茶茶頭也不抬道:「比如我的刀用來切菜,你的刀用來切人。」她不著痕迹地把惡人的名頭安給了他。


  承鐸鎖眉無奈道:「我好好吃個飯,你們何必對講學問。」


  東方笑笑:「你請我來的,我總不好白吃白喝。先講點道理提著,才不至於成了酒囊飯袋。」


  承鐸不曾跟東方起過口舌爭執,因而不知道他言語厲害。茶茶在別人面前從不多話,偏偏跟東方談論十分合拍,因而承鐸發現茶茶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兩人對不上幾句,就藏了機鋒,最後倒霉的常常是什麼也沒說的承鐸。


  承鐸用竹編的濾勺撈了幾塊菜,扣進茶茶碗里:「說話能說飽嗎?自己做的自己也不吃。」


  茶茶夾了塊冬瓜,託了碗小口咬著,顧不上說話了。


  東方給承鐸的杯子斟上酒,淡淡道:「你打了勝仗,卻駐在燕州不走,朝上多少也看出燕、雲二州的對峙之勢。你就不怕皇上疑心你?」


  「那你為什麼不走?你為議和來,現在正該回去復命。」


  東方仍是淡然道:「我有預感他要出陰招對付你,而你應付這個不行。」


  承鐸也淡淡道:「我有預感他會有所動作,而我不在這裡不行。」


  兩人端起杯子碰了一杯,仰頭喝盡。


  「那個結香你打算怎麼辦?」承鐸放下酒杯。


  東方頭疼道:「我本是把她安排在我的偏帳里。可這女人不知羞恥,有事沒事往我帳子里鑽。」


  「你要她知羞恥,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東方道:「我覺得奇怪,她似乎知道我已看穿她的身份,卻又不說明,她這樣子不知要做什麼。待我慢慢應付她,也許能問出點什麼來。」


  承鐸大笑:「她這樣子分明是對你有意。你想勸化她,等著捨身取義吧。」


  「胡說八道。」東方微微臉紅。


  承鐸收了笑道:「我可不是胡說,對那種女人就是不能給她一點好臉色。」


  東方嘲諷道:「你混到如今也才騙到手一個,好意思裝行家嗎。」他說著,伸手去端碗,手觸到碗的瞬間,那隻瓷碗應手而碎,從中間齊齊斷成兩瓣,像是被刀刃割開的一般。東方一時捏著半塊碗沿,有些出神。


  承鐸拾了另一塊起來,怪道:「這碗怎會斷成這樣,你使內力了?」


  東方也回過神來:「沒有啊,我只是尋常地一拿。」


  茶茶也就著承鐸的手看了看:「這碗剛剛還盛了湯。要是有一絲裂口,這樣的熱湯,早就燙炸了。」


  然而剛才東方並未使力,即使是內力催動,也很難將一隻厚瓷碗斷得這樣整齊。東方心中暗暗驚異,覺得徵兆不好:「也許是最近要出事。」


  「出什麼事?」


  「呵,不知道,我這兩天心煩意燥,這碗好好地被我一拿竟然齊齊斷為兩半,可知是凶信。」東方被這隻碗敗了興緻。


  承鐸道:「想多了,也許這碗早就磕了口子,你拿的時候對了力道,就裂開了。」


  茶茶不吱聲。


  東方勉強笑笑:「可能吧。」心裡卻知道絕不可能。


  茶茶給他換了碗,東方卻不怎麼吃了,只與承鐸喝酒。喝到將要熄燈時才辭了出來。帳外寒風刺骨,各寨的燈火都熄滅了,只有大營前哨衛的篝火還打著卷燃燒。東方站住仰天,看見那雪花細細碎碎地飄下來,寂靜之中彷彿能聽見墜地的聲音。


  他伸出手指接住一朵,看它在手上漸漸消融,一點寒涼之氣浸入肌膚,心裡卻格外想念起承錦來。不知她在上京怎樣了,可還是琴書寄傲,詩文遣懷。有時他會覺得承錦與那個宮廷格格不入,雖然她表面上應付自如,心裡卻是疏離,甚至是不屑的。


  東方在空地上站了一會兒,便向自己大帳走去。走到一丈開外就見帳里燒著火,有人影閃動,東方心中便十分不悅起來。當你想念一個人的時候,是討厭旁人來打擾的。


  結香穿著淡青的襖子,只用一支赤金扁簪鬆鬆綰了頭髮,素顏天然,蹲在那裡添一塊柴。看見東方回來,她裊裊婷婷地站起來,笑道:「大人回來了。」說著,伸手去接東方的披風。


  東方卻裹了披風坐到榻沿上也不看她,道:「你怎麼又來了?」


  「我想大人回來冷,故而生了火,燒了些熱水。大人可要喝茶?」


  「不喝了,你去吧,我要睡了。」


  結香道:「那我打水給你洗臉吧。」


  東方按了按額頭:「王有才還沒回來嗎?讓他去就是了。」


  結香卻端了盆子道:「他昨天學的一套拳法還不太熟,說再去練一練,快回來了。」她正要出門時,果然看見王有才過來。王有才見了東方,道:「先生回來了。」說著斜睨了結香一眼,一把搶過盆子,道,「我家先生要休息了,你也不必獻勤,自己回去吧。」


  結香反笑道:「怎麼叫獻勤,五王爺把我給了大人,我自然該伺候著。」


  王有才撇了撇嘴,自端了盆子去打水。


  結香回過身來,復用茶杯倒了一杯滾水遞給東方,東方卻不接,結香只得把水杯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東方輕嘆道:「五王不要你,是因為他看不上你才扔給了我,這並不表示我就看上你了。」


  東方輕易也不會口出惡言,然而結香賴著不走,他也就客氣不起來了。


  結香卻並不生氣:「五王的心腸是冷的,對那樣的男人就是不能給他好臉色。可大人你不一樣。」


  東方想起承鐸方才也說了同樣的話,不由得失笑道:「我如何不一樣?」


  「大人心腸好。」結香只簡潔地說。


  「那倒未必。」


  「在我看來,已很好了。」


  東方搖頭笑道:「正因為我自己心腸不夠好,故而喜歡心地純良的女子,即使不夠聰明也好過居心叵測。」


  結香在火堆邊坐了下來,靠在東方腳邊道:「大人喜歡十三公主,在上京的時候我看出來了,不過那時你自己似乎還不知道。」


  她一說承錦,東方口氣倒沒這麼硬了:「說到上京,縱使我得罪了姑娘,我的鴿子卻並沒有得罪姑娘,姑娘似乎對它們很不仁義啊。」


  結香笑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在上京的時候,大人把我當作妓女,問一句話也要給銀子;如今卻把我當作良家女子,天天拒之帳外。」她倚向東方那邊,仰著頭笑得心無城府。


  東方借著酒意豎起一根手指抵到她的唇上:「你想多了,我現在也把你當作妓女。你既是妓女,做什麼由我說了算,你說了不算!」他只以那一指之力重重將她推開。


  結香本在笑,神色卻突然一頓,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東方的手,未及說話,身子卻又委頓下去。東方不料她來拉扯自己,站起來手一甩,結香似脫力一般,順勢倒在了他的床上,眼神空洞。


  東方皺眉,拉起她的衣袖一扯道:「你起來。」結香借著他一扯之力突然躍起,貼向東方身邊。兩人原本隔得很近,東方並不曾十分防備,察覺到異樣時已躲閃不及,只覺胸腹間像被重重一擊。


  結香一手抵在他身上,東方緊緊抓住結香的手,結香的臉就在他眼前,沒有一絲往日的風情,整張臉看上去猶如一個死人,讓東方一瞧之下寒意頓生。只一瞬間,東方一掌發力向她擊去,結香倒下去時仍然握著那把刀。一把只有三寸長的袖刀,閃著寒意。


  銳利的刺痛這才泛了起來,東方出手如風,點住傷口周圍的大穴,大聲道:「來人!」結香又揮刀撲了上來,東方閃身躲開。帳門前一個銅盆帶水飛向了結香,卻是王有才打水回來,見了這情形一急之下順手把盛水的盆子擲了出去。


  盆子砸在結香身上,刺骨的冰水淋了她一身,結香彷彿沒有知覺,直逼向東方要揮刀殺他。東方手一揚,兵器出手,那精鋼長鞭將結香掃出帳外。這一下動作太大,牽動傷口,東方一招沒有使全便收了式。


  結香掙紮起來,動作僵硬,全沒有跳舞時的靈氣,頃刻之間像變了一個人。東方對王有才道:「去醫帳拿硃砂來!」王有才應聲跑遠。


  承鐸大帳里,茶茶本在往床上加被絮,剛鋪了一半,承鐸便倒在上面不起來。茶茶拽了兩下沒拽動,扔下被子撲到床上去推他。兩人正在鬧,忽然聽外面人聲嘈雜。承鐸跳起來,出帳循聲而去,便見東方帳前,結香正揮著刀與幾個兵士打鬥。東方坐在帳中冷眼看著。


  承鐸一躍上去,欺近結香身旁,一腳踢中她的腿彎。結香一膝跪地,卻渾然不覺,轉身又刺向承鐸。茶茶跟著承鐸跑過來,一見這場景就蒙了。承鐸擋開結香握刀的手,立刻便覺得她不對勁,一招一式都生硬無比,只是動作迅捷,又彷彿不知疼痛。


  承鐸又擋開她的一刀,以掌為刀擊向她後頸的大錐穴,東方忽然道:「別傷她性命。」承鐸撤掌又避開她的一刀。結香的招式在承鐸眼中是破綻百出,他拈一個空子又點向她的檀中穴,東方仍然制止道:「別傷她性命。」承鐸只得再撤了招,抓住結香的肩膀一擰,結香手臂脫臼,那柄刀終於掉在了地上。


  她的手垂在身邊,仍然踢向承鐸,然而手臂使不上力,失了平衡,一下跌倒在地。王有才遠遠跑來,叫道:「先生,我拿來了。」東方吸了口氣,咬牙道:「撒在她身上!」


  王有才手一揚,紅色的粉屑隨風飄去,東方對空虛指,默然地念了一句什麼。結香本掙扎著要站起來,被那硃砂迎面一罩,突然身子一軟,昏倒在地上。


  場面這才安靜下來,承鐸驚疑道:「她怎麼這樣?」


  東方手按著胸腹卻不答話。


  茶茶撿了那柄小刀,映著帳內燈火斜看過去,刀面滲著幽藍的光。茶茶輕聲道:「刀淬了毒。」


  承鐸一驚,快步走到東方面前:「受傷了?」


  東方點點頭,卻指結香:「帶她過來。」


  兵士抓了結香上前,結香昏迷不醒。東方讓王有才用清水洗凈她的面頰,將硃砂和了水,以拇指扣住食指中指小指,用無名指蘸了硃砂在結香額上寫了幾個彎彎曲曲似字又不似字的東西。


  承鐸看著這些符號覺得有些眼熟,情急中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了。東方寫完,已支持不住,手撐住床沿,喘息不已。茶茶蹲在火堆旁,細細地看那小刀,此時突然問東方:「什麼感覺?」


  東方咬牙道:「疼……」


  茶茶鎖眉不語,一招哲義道:「跟我到醫帳,我要試藥。」


  承鐸一把拉住她:「你怎麼試?」


  「我用藥材試。」她說完,急急地去了。


  承鐸看茶茶神色,就知這刀上的毒很是棘手,手掌扣在東方的手上,便將內力源源不斷地推入他的掌心。東方止住他道:「傷口並不深。我已封了穴,不……不要緊。」


  若是中了毒,內息遊走只會加快毒性發散。承鐸只得住了手,心下思索對策。結香卻悠悠醒了過來,以手撫額撐起半身,忽然看見東方,自己先驚了一下,急道:「我做什麼了?」


  「你刺了他一刀。」承鐸冷冷道。


  結香神色乍是一驚又是一悲,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心灰意懶,目光卻放了下去,只望著地面。


  承鐸道:「你的刀上有毒。」


  結香並不抬頭,只緩緩道:「我沒有解藥。」


  東方緩過一口氣:「你不用為難她。她方才做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中邪了?」


  「這是南方荒蠻之地盛行的一種巫術,以童屍作引,能攝人心魂。這種法術雖然厲害,施術之人卻必遭反噬。若非萬不得已,不會作法驅使她。」


  「她為什麼怕硃砂?」


  「硃砂性陽,能鎮陰邪之氣。她並不怕硃砂,怕硃砂的是她身上的……」東方說著有些氣弱,承鐸扶他躺下。解開他的上衣,便見肋骨之下有一個細小的刀眼,卻不見流血,只周圍的皮膚泛青。


  承鐸想著能不能以內力逼出毒血,他雖沒說出來,東方卻道:「你別想了,有用的話我自己就做了。」


  他說這話時,結香抬了頭看向東方,眼裡沒有笑容,卻有水滴在流動。她終是忍住了沒有讓它落下來,只懇求承鐸道:「五王爺,讓我留在這裡吧。」


  承鐸沉吟不答,東方看著她濕潤的眼眸,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輕聲道:「她暫且留下吧。」承鐸依允了,起身到醫帳去找茶茶。


  結香牽起被子將東方蓋住,又燒熱了火,轉身到案几上端了那杯水來。水還溫熱著,結香觸到那杯子時,心裡直覺得難過。她跪到東方枕邊:「大人喝水嗎?」東方也只欠身抿了一口,道:「我後面案桌上靠右最底下那本書,你去拿來。」


  結香依言找到了書,東方又道:「裡面夾了張紙。」結香翻出那張紙。東方道:「你背下這篇咒,即時念一念能抵擋它對你的控制。」


  結香訝異道:「我險些殺了你,你不殺我反而還救我?」


  「我已受傷,殺你也無益。」


  結香黯然道:「我若做不成,自然有人殺我。做一個殺手只能一直成功,容不得一次失敗。」


  「你殺過多少人?」


  「記不清了。」


  「你去吧,我不殺你。」


  「那豈不是你替我一死?」


  東方苦笑:「那就算是吧,雖然我並不情願。」


  結香愈加驚異:「這樣不好。須知殺一個人,雖是能耐,他若故意讓我殺,就是欠人情了。」


  東方哭笑不得:「我委實是不情願被你殺的。」


  「你雖不情願,卻並沒有殺了我。」


  東方只覺那刀口處疼痛漸漸劇烈起來,懶得再理她,也不敢催動真氣,只閉上了眼睛。


  承鐸大帳里,兩人卻起了爭執。茶茶用油布裹了那柄小刀,道:「我只去兩天便回,你再耽誤一個時辰,他就死定了。」


  承鐸堅持不允:「你不能獨自出大營去,哲義跟去也不行。全燕州就營里的藥材齊全。一定要去找解藥,我可以派人去。」


  「你派再多的人也沒用,我要找的東西他們找不到。」


  「那你要找什麼?去哪裡找?」承鐸逼問道。


  茶茶想來想去,難以說清:「我沒法說,高昌的藥理和中原原本就不同,一樣的藥材也叫不一樣的名字,我說了也沒人懂。」


  承鐸想了片刻,道:「你給我一天時間,我安排一下營里的事,就同你一起去找。」


  茶茶搖頭:「他等不了那麼久。」


  承鐸沒想到這麼嚴重:「就沒有其他的辦法嗎?」


  茶茶看他為難,揉額道:「我想想,讓我想想。」


  第二天清晨時,承鐸查完了所有的哨防回到大營,只見趙隼慢慢地走過來,看看承鐸又有些猶豫。承鐸問:「什麼事?」


  趙隼吞吞吐吐地摸出一張紙來,道:「這裡有張紙,是不是你寫的?」


  承鐸接來一看,掉頭就往大帳去。趙隼心知不妙,只得硬著頭皮跟過去。大帳案上留著張字條:「留營勿動,我找解藥。」


  承鐸「啪」的一聲拍在案上:「她什麼時候走的?」


  「天明時分,拿著你的手令出的營。守衛的兵士還特地叫來了當值的佐領。大家看著是你的字,又是你的印,就放了她出去。剛剛我巡哨回來,佐領拿給我看,我覺得不大可能……」


  「他哪隻眼睛看出來這是我寫的字?!」可見茶茶不是個好東西,平素學他寫字,就沒安著好心。


  「這個……確實像是你寫的字,我……我都認不準。只是覺得你不大可能放她獨自出去。」


  承鐸默然地看著那個印章。印信兵符他是一直帶在身上的,甚少單獨留在大帳里。從昨天到現在他並不曾取下來過,茶茶是如何蓋上他的印的?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她以前早就用白紙印了他的章備用,那麼她又蓋了幾張呢?

  承鐸一念及此,大怒。於公於私都非得把她捉回來不可。他手上勁力一送,直將那字條捏成了碎片,回頭斷然對趙隼道:「你派人到趙老將軍那裡,把兵部尚書的印借來。嚴令全軍,今後我的手令沒有兵部的印不許聽令。再派快馬,前後讓不同的人發三道急信給楊酉林,沒有我的兵符,不許他擅動一兵一卒!」


  趙隼領命而去。


  茶茶這一走,出乎意料,情勢再轉,千頭萬緒難以理清。然而承鐸並未生出絲毫怯意,越是危難,越是鎮定起來。他靜靜地想了片刻,衣裾一振,也出了大帳。


  十幾個時辰一過,東方漸漸體會出那淬毒袖刀的滋味,實在生不如死。然而又有一個結香守在旁邊,如今他力不能及,此卿不招既來,揮之不去了。


  東方心中煩悶,勉強壓抑,問:「五王呢?」


  結香坐在一個腳踏上,背靠著床沿,此時側了身道:「五王身邊那個女人來看過你一次,後來五王也來過一次,現在兩人都沒影兒了。」


  東方傷口處像有千萬條毒蟲在啃噬,讓他直想喊叫起來。他竭力忍耐,沒話找話地說:「你是怎麼著了那妖法的?」


  「有人每天給我喝一種噁心的東西,還在我頭上扎了針,作法事一樣念咒。這樣過了七天,從那以後我時常會糊塗。據說這個法子叫作『魑魅』,一旦給我施術的人念動咒語便能驅使我做他想做的事。如果這法子在我身上靈驗,就可以對更多的人用。」她抬起一臂趴到床沿,「你問我三月戊午日在哪裡,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


  東方緩緩道:「南蠻人相信胎靈,越是小的孩子越靈驗。你昏沉的時候心神被那個邪靈佔據,而那個邪靈只聽從施術人的驅使。我平生見過的法術,以這一種最為陰邪狠毒。」


  結香眉頭微鎖:「是嗎?他……我是說那個邪靈,他一直跟我在一起?」


  東方見她眼底分明寫著害怕,含糊答道:「並不完全是,但是……一旦那個施術的人催動法術,他就會取代你。」事實是,結香喝的那種噁心的東西也許就是屍油或者是施術的童屍的一部分。


  「是個什麼樣的人施的法?」


  「我被蒙著眼睛,看不見,聽聲音有些蒼老。」


  「你從小就是殺手?」


  「嗯。」


  東方呼出一口氣,似嘆非嘆:「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


  結香禁不住笑道:「你現在自己都好不了了,還要治好我。真不知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的人。」


  「你以為世人如何?」


  「世人冷漠寡情。只有安樂無憂之人才會多出幾分善意待人。只是世上之人少有安樂無憂,也就沒有什麼善意了。不過你有點特別。」


  東方嘲道:「好不容易有個特別的也讓你害死了。」


  結香笑:「我若不刺你一刀,怎能將你像現在這樣脫個半光?」


  東方勉強笑道:「你要我脫個半光直說就是,又何必動刀。」


  「你現在竟還有心思說笑。」結香撫上他的臉,東方臉上卻有細汗。那刀上的毒藥深入臟腑,實是疼痛難忍。


  結香凝望著他的臉,心思一動,低下頭湊到他耳邊輕聲道:「我知道一種特別的法子,能暫時緩解你的痛苦,你想試試嗎?」


  東方道:「不想。」


  結香輕笑,眼眸流轉,帶著說不出的嫵媚動情。她站起來,手指緩緩拉開衣結。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優雅地飄落地上,彷彿這也是一種舞蹈,漸次露出她圓潤的肩、纖細的腰、勻稱的腿……她脫光了衣服,仍然是那帶著兩分頑皮的笑,問東方:「真的不想?」


  「不想。」東方生澀地說。


  結香揭開被子鑽了進去,赤裸的身體貼到他身上,手指在他的胸膛上輕划著圈。東方呼吸一頓,結香低聲笑道:「說謊。」


  她湊近他的唇,東方別開臉去,閉上眼睛道:「結香。」


  「嗯?」她輕輕答了一聲,仍然俯下臉吻到他的頰上,肌膚親近卻令人心生悲愴。


  東方默然片刻,聲音卻平緩安靜:「不要這樣。」他頓了頓,一字字續道,「無論你怎樣絕望,也不要放縱沉淪,生死之際也不該如此。」


  仿若水流和緩,將她從頭漫過,結香抬起頭望見他神色誠然,似疑惑又似省悟,輕聲道:「大人是否覺得我輕賤無恥,心中一直瞧不起我?」


  東方看著她的眉目,神色卻柔和下來,道:「我若瞧不起你,又何必留你救你。」


  結香仍然依偎在他身邊,就枕上支了頭,皓臂如玉,青絲流瀉,目光卻不知落在哪裡,沉思了半晌,搖頭道:「你這人不好,把人都看作螻蟻眾生一般來憐憫。看似博愛,實則無情。」


  東方望著帳頂,聲音低微卻執著:「是人要的太多,才總覺得不滿足。」


  結香一手仍擱在他的胸口,卻又沉默了半晌,方低聲道:「是嗎?可人和人怎會有那麼大的差別。你看十三公主,生來什麼都不缺,所有人都喜歡她。」她突兀地頓住,望著被子上的綉線。


  人和人的際遇不同,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所以人們平時少有言及,卻也是許多人一輩子想不通的事,所以此時對著東方,結香忍不住問了出來。


  可承錦哪裡又有結香想的那般稱心如意。念及承錦,東方伸手按住傷口,勉強掙開結香的手,似欲坐起,問結香道:「你的父母家人呢?」


  結香慢慢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看他一眼時戀戀之情一掃而空,神情有些冷漠。她止住他起身,自己卻掀開被子下床,將地上的衣裳一件件拾起來。女人的身體在燭光下艷麗地呈現,她輕撫著自己的手臂,毫無感情地道:「死了,我爹在我很小的時候死了。」


  結香慢慢地把衣裳穿起來,默然道:「我娘又嫁人了,把我扔在了外面。」她支離地說,「我追了她很遠,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彷彿是哭了,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我追不上她,也記不清她的樣子了。」


  她穿好衣服坐回床邊,忍不住伸指撫著他蒼白的唇,淡淡一笑道,「你就要死了,十三公主是不會陪你死的,到時我陪你死。黃泉路上,你還拒我於千里之外嗎?」


  東方側臉看她,卻見結香當真如思索般凝神默想。她舉止飄忽輕佻,骨子裡卻另有一種痴情,讓人難以捉摸。東方忽然有些難過,不知自己做了什麼,值得她如此相待。又想,若自己真的死了,承鐸必然是要殺了結香的。


  他不禁又想起承錦來,想起她來便無論如何都不捨得承錦跟他一起死的。可若是結香要跟他一起死,似乎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東方不禁發笑道:「我還沒死呢,你就這樣咒我。」


  結香也趴在床沿笑道:「是我說錯了。」


  當上午的第一縷陽光映在帳簾上時,帳中還是寂靜。東方依稀醒來,傷口處不再劇痛,卻是一種麻木的感覺。結香一手支著頭,仍是在床邊定定地看著他,手指輕撫著他的額頭。


  東方睜開眼睛,結香輕嘆道:「你睡得一點也不好,睡著了都在說夢話。」東方想說話,聲音卻異常虛弱,問:「我說什麼了?」結香笑了笑,卻不答話。


  她拉開帳簾時,雪后璀璨的陽光耀眼地晃了進來。帳外天高雲淡,無限廣闊。她倚在扣上一半的帳簾邊,突然向後一轉,手臂輕舉,劃過一道柔潤的弧線。輕哼著拍子,幾個旋轉匍匐到東方腳邊,抬頭對他炫目地一笑。


  結香直起身來,吟著一闋清暢的曲調跳起舞來,如末世的精靈一般輕盈沉醉,悲喜難辨。她一邊舞一邊唱著歌:「妾似風中樹,狂風摧作舞。君乘風雲起,直向扶搖處。鯤鵬志千里,不肯棲喬木。喬木將傾折,不得一回顧。」


  東方心中反沒有了昨日的煩悶焦躁,目光越過她看到了遠處。這極致的動與靜交融在這個清晨,像秋的濃烈與機警,背後深藏著冬日肅殺。無論他們過去怎樣雲泥相別,此刻卻懷著同樣的心情。


  人生最大的絕望,莫過於置身一場緩慢推進的敗局。


  愛情,或者生死,從來無法勉強。


  時隔一年,承鐸又一次踏上了平遙鎮的地面。路邊的雪都踩實了,一步一滑,他攥著韁繩,回顧身後道:「就是這些地方?」


  哲義牽著馬應道:「姑娘平日出來就在這一帶買點東西,我一直跟在旁邊,沒見她跟旁人有什麼接觸啊。」


  「哼,只怕她什麼都接觸了,你也沒察覺。」


  哲義不敢答話。


  承鐸走完了一條街,也沒尋著一些蛛絲馬跡。他不信茶茶毫無謀算,就這樣獨自跑了出來。她敢自己出營,必然是有人接應,可恨的是,她把這些隱瞞得一點不露。承鐸站定,嘆了句:「可見人不如馬,馬兒還知道戀舊。」


  遽步一甩尾巴,欣然地噴了噴鼻子。


  哲義腹中暗笑,他主子竟然還有幽怨氣質,面上卻絕不敢笑。承鐸恨恨道:「死丫頭,捉回來看我不剝了她的皮。」他雖如此說,心裡卻十分擔憂。邊境上什麼人都有,若是茶茶落到別人手裡,就真正糟了。


  是去是留,承鐸一時也沒有主意,見邊上有一家飯館,便招呼哲義道:「吃了飯再說。」兩人在店門前拴了馬,踱進店堂。店面倒也朗闊,擺上十張大桌也不嫌擁擠。在平遙鎮這樣的小地方,算得上大飯館了。


  跑堂的小二遞了菜單來,承鐸也不看,五兩的碎銀子扔給他:「看著辦吧,不用找了。動作快些就是,我們趕路。」小二收了銀子,顛顛兒地去了。


  承鐸打量廳堂,驀然看見櫃外憑欄處站著兩隻大鷹,翼展怕是近一丈。他本以為是死鷹,不想那鷹一動,靜靜地啄了啄羽毛。神態自若而冷漠,應是店裡養的。


  承鐸看著那鷹,心裡隱隱有什麼微弱的關聯,然而細想又想不起來。莫非見過這兩隻鷹?到底是在哪裡見過呢?他定定地看著,連店小二上菜都仿若不覺。菜很快上來了,哲義用銀針試了,承鐸才轉過頭來,提起筷子。


  只吃了一筷子,他又頓住了。細細嚼去,哲義吃出了紫薑的味道、綠豆芽的味道,以及豆腐皮的味道。承鐸卻吃出了經過改良的茶茶的味道。他「啪」地把筷子一放,直接喊人。店小二忙從另一桌過來:「爺有什麼吩咐?」


  「你們這兒的菜不錯,我府上想請客,把你們的廚子借我使兩天。」承鐸道。


  店小二一聽忙道:「哎,爺,這我可做不了主,我請我們東家出來跟您談吧。」


  「行,你請他來吧。」


  店小二轉入後堂不一會兒,出來一個虯髯大漢。他一見承鐸和哲義,微不可察地愣了一愣,隨即又眼神鋒利地掃了二人一眼。待他再看過來時,就換成了一副笑臉,上前道:「聽說客官要借我店中的廚子?」


  承鐸點點頭:「是,銀子好商量,借我使兩天。」


  那虯髯大漢點點頭,仰頭叫道:「小二,去把老莫請出來。」他頭一抬,迎上外面的日光,便見著眼睛的顏色不是純正的黑,反帶著墨綠色。他見承鐸盯著他的眼睛,反而浮出一絲冷笑,「客官府上在何處?」


  「不遠,平遙鎮西南三十里,就在淄原邊上。」承鐸毫不隱瞞地把東方從前住的地方供了出來。


  「那邊多是些農人啊?」


  「沒錯,就是農戶。你是哪裡人?」


  那店主冷冷道:「西域人氏,流落至此。」


  「多久了?」這人漢語說得不生不熟。


  「去年到的這裡。」那人直勾勾地盯著承鐸。


  此時後堂的門帘一挑,一個中年矮胖子,系著一條油漬的圍裙出來:「東家,你找我?」


  「嗯,這就是我店裡的主廚。」那虯髯大漢對承鐸道。


  承鐸點點頭:「過兩天我叫人來請你。」


  承鐸不說價錢,那店主也不問價錢,只應道:「好,您慢用。」招了那個主廚自進去裡間了。


  承鐸不動聲色地重新拿了筷子吃那一盤菜。還是在王府的時候,他因為茶茶照顧了東方的口味,心裡喝起醋來,故意要為難茶茶。然而茶茶靈光一現,便做了這麼一個菜來應付他。他雖默默地吃著,眼角餘光卻掃著四周動靜。


  不一會兒前門上摸過來一個尖嘴猴腮的小混混,額角一道刀疤,一雙三角吊梢眼,眼珠子一轉,倒愈顯得鬼祟。他四下看了看大堂的食客,期期艾艾地往承鐸這邊來,猶豫著朝哲義對面一坐,卻對承鐸道:「這位爺莫不是軍旅寂寞,出來尋些野味?」


  承鐸頭也不抬:「你怎知我從軍中來?」


  「您這麼一坐,腰直肩正,腿不會蹺著,袖子不會卷著,一看就不是尋常百姓。只有行伍之人才有如此架勢。」


  承鐸隨口應道:「你倒是有些眼力。」


  那人拿出一個小鐵盒子,對著承鐸就要打開。哲義一下站起來,唯恐他盒子里有什麼暗器。承鐸卻仍然坐著不動,只停了筷子放下碗看著他。另外幾個食客的目光也被吸引了過來。


  那人「嘿嘿」一笑:「軍爺倒有些膽色。」手裡的鐵盒子打開來,裡面放了幾粒烏黑的藥丸,「您要不要這個?」


  「這是什麼?」


  「大力金剛丸,讓男人省事,讓女人不省人事。」


  隔座的客人笑了出來,拍著桌子呼朋引伴。


  承鐸面不改色,反問道:「你看我需要嗎?」


  「軍爺雖然龍精虎猛,但是人力有時而窮……」話沒說完,那店主卻出來看見了這個尖臉漢子,將手上抹布一揮,道:「阿彪,你這臭小子又來擾我的客人。」說著就趕過來,那尖臉漢子繞著承鐸一閃,似要躲避,轉到承鐸右邊。


  店主已追到承鐸左邊,出乎預料的是店主與那尖臉漢子同時出手,一人一邊去擒承鐸。饒是承鐸應變神速,也猝不及防,身形一側,面向那店主一腳踢去,右手穿過肋下反到背後,剛好捉住那尖臉漢子的手。


  趁著哲義攻向那店主,承鐸手上像長了眼睛將那尖臉漢子雙手一疊,按到桌上,一筷子釘了上去。那人下意識一掙,殺豬一樣叫了起來。其餘那兩三個食客一見打架,早已飛快地溜了。


  承鐸叱開哲義,一掌劈向那店主。店主反掌相迎,身法不亂,一招一式都極有章法,但分辨不出是何來路。兩人堪堪拆得二三十招,承鐸變掌為拳,氣勢陡增,一招之後,店主已落了下乘,勉力招架。


  又對了十餘招,聽得內室的門前叫道:「沙諾里,沙諾里。」那店主如鷹一般向後掠開,站住。承鐸也住了手,轉頭望去,見一個中年婦人著一身絳衣,站在門前,對那店主嘰里呱啦嘰里呱啦,低聲說了一通話。承鐸一個字也沒聽懂。


  那店主人遲疑了一下,收了勢,望向承鐸的眼神有憤恨有懷疑有殺機,卻一言不發地往裡走。承鐸向前一攔,直接問:「她在哪裡?」店主站住,傲然看向承鐸:「她是誰?誰是她?」


  承鐸道:「高昌王的小女兒。」


  店主冷笑道:「你既知道她是高昌的公主,還敢欺辱她?!」


  承鐸也動了怒,彷彿本來屬於自己的東西,卻被別人指手畫腳:「我欺沒欺辱她,你怎不問問她?!」


  那絳衣婦人止住兩人的爭吵,對沙諾里道:「你先進去吧,這位先生也進來吧。阿彪,關門。」那尖臉漢子大叫道:「大嫂,我的手!」


  哲義手一揚,拔掉了筷子,尖臉漢子忙收回手,血汩汩地冒了出來。他一言不發地關上店門,捂著手鑽進後堂去了。承鐸隨著店主默然地穿過後堂,又從店鋪後門出去。承鐸明知這人十分不待見自己,然而此刻他也顧不得要把他帶去哪裡,只緊緊跟在他後面。只因他心中很確定,這個是茶茶的人,茶茶不會害他。


  兩人又走過幾條偏街,到了一個鐵匠鋪里。那虯髯店主手一招,便有鐵匠鋪的學徒牽了一匹馬來。他回身指了哲義道:「他,不能去。」


  承鐸也不猶豫,對哲義一揮手:「你先回去。」


  哲義猶豫了一下,只得應道:「主子多加小心。」


  虯髯店主已躍上馬騎了前去,承鐸也緊隨其後,留下哲義獨自站在鐵匠鋪門口。那虯髯店主一路崎嶇地策馬小跑,承鐸也一語不發地記著路線。翻過幾道山塬,進到一個山坳里,越走越深,竟漸漸露出一座營寨的模樣。


  承鐸斷沒想到在這燕州邊境的山坳里會藏著一支隊伍。他一眼看去,這片營地若要住人,也能住上近千人。這個數目已然不小,又怎麼藏得住,錢糧馬匹從哪裡來,地方官府也沒有任何報備。且安營紮寨需得依山傍水,在這樣的山坳里雖然隱蔽,卻如瓮中之鱉,除非另有退路。


  不多時,他們來到營門前,四個守衛拉開了十幾根橫木築的大門。虯髯大漢當先進去,哨衛就大聲道:「當家的回來了!」營子里頓時人聲一振,人都圍了過來。虯髯大漢回看了承鐸一眼,見他全無懼色,將手一舉:「今天沒什麼事,散了吧。」人叢應了一聲,卻大多看著承鐸,不知他是何人。


  承鐸打量著這些人,都是百姓裝束,大約多是燕雲邊民。虯髯大漢下了馬。承鐸也下了馬,將馬韁交給旁人,便又跟著他向中間那間大木屋去。一路有操練的人馬,即使以承鐸的眼光來看,這營寨的安排也算得進退有據,些微地方還與自己的大營有些相似。


  虯髯大漢先在那大木屋門上叩了三叩,裡面一人低低道:「進來。」承鐸聽得這個聲音,反而站住了。那虯髯大漢推開門,裡面燃著炭火,昏昏暗暗間只有一個窈窕的背影裹著頭巾背對著門,立在火前。


  虯髯大漢走到那人身邊,附耳說了兩句。那人猛然回過頭來,頭巾滑下她的頭髮,露出她秀麗的輪廓和驚訝的神色。承鐸站在門外一動不動,只因他從未覺得茶茶如此陌生。


  半晌,茶茶緩緩走到門口,斟酌著要說話時,承鐸先開了口:「找著解藥了嗎?」


  他這樣一問,茶茶也終於找著了回話的方向,點點頭:「找著了,沙諾裡帶得有高昌的葯,裡面有我需要的藥材。再有四五個時辰差不多葯就煉好了。」她回顧那個虯髯大漢,「他是我父王的侍衛長。」茶茶回頭時,沙諾里對她躬了躬身。


  茶茶道:「你看著爐火,盤子里的香燒完了就叫我。」沙諾里應了聲「是」。茶茶便走下那木台階,沿著房子往後面去。像客人跟著主人,承鐸便也隨她緩緩行去。茶茶默然片刻,輕聲道:「索落爾殺了高昌所有的皇族,只留下我。」


  她站住,風牽起一縷頭髮。茶茶理順那縷髮絲:「沙諾里知道我還活著,就一直設法想救我。前後救過我八次,總是不成功,自己好幾次險些喪命。去年我到了你營里,他又追到燕州。」


  「可見他十分沒用!」承鐸不溫不火吐出這麼一句。


  茶茶淺淺一笑:「他養了兩隻鷹,你看見過的。他每天都把它們放出去好讓我看到,知道他還未遠離,終會救我出去,叫我千萬不要輕生。後來我跟你回燕州,可以和哲義到鎮上買東西,才跟他見著了面。」


  她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放眼營中:「這些都是燕、雲二州的人,因為戰亂,流離失所,所以聚集在此。」她說到這裡,柔柔地止住,眼神在暮色下看不出是深邃還是平靜,或者兼而有之。


  這不是那個承鐸可以把握的茶茶,讓他覺得莫名地失落。彷彿那些舉手投足的親昵,纏綿輾轉的夜都是假的,是夢幻,一觸即碎。他其實無法平靜,卻不能不平靜。承鐸轉過頭去,望著初點的燈火,一語不發。


  茶茶原本以為他要問點什麼,他卻不說話。茶茶說:「回屋裡去吧,外面怪冷的。」她指尖拂過承鐸的手背,似是牽引,又似是掙脫。承鐸沉聲道:「你去吧,我在這裡等你。」茶茶望他一眼,想說什麼,又止住了。


  她提起裙裾,轉身一步步往那大木屋走去,走到門首又看了承鐸一眼,見他站在角落裡,一身清寒,神容冷淡,茶茶沒來由地有些心疼。步上那台階時,只覺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的樣子覆蓋了。


  然而這一天時間裡,東方的情形卻陡轉直下,昏迷的時間多,清醒的時間少。他知道這是毒性漶漫的作用,卻也無法可施,漸漸地神志也不太清明,只覺許多人和事不堪去思想,索性也不想了,生死由命。


  偶爾一次醒來,見結香跪在床頭,神色悲傷,東方反笑道:「我死了你可別傷心。」


  結香點頭:「好,我不傷心。」


  東方望著帳頂:「誰也別傷心。」他似乎知道自己說的是誰,又似乎不知道。


  結香卻果然不傷心似的,只柔聲道:「你何必想這些呢,我唱首歌給你聽吧。」


  東方道:「好。」


  結香便唱:「輕騎上丘塬,濃墨遠山淡墨天。北風嘯耳去,吹亂雪花一片片……」


  東方聽著,彷彿隨她的歌聲飄搖而去。恍恍惚惚中走到了一片寂靜的雪地里,白茫茫一片,卻又不覺得冷。彷彿是那次猜出了承鐸會來尋他,他便在平遙鎮西北的岔路上等著。然而那時並不與承鐸相識,此刻又像是結識已久。


  只是四野空曠,不見人影。東方遠遠見雪地上有馬蹄印,便順著那蹄印走去。走不多時,看見一個背著斗笠的背影,恍然便是承鐸。東方大聲道:「習鑒兄,你等等。」承鐸彷彿沒有聽見,只管往前走。東方急忙追上去,承鐸走得很慢,卻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行至一道山壁處,承鐸拐了一個彎。東方跟著拐過去,迎面是峭壁,高逾萬仞,卻陡然不見了承鐸的蹤影。


  他仰頭看去,峭壁如鬼斧神工般矗立著,像一座山從中間劈開一半。壁上落著散碎的雪,橫著一道溝渠,細看之下像是一個筆畫。東方退後幾步,果然是一橫。他再退幾步卻是一個「王」字的最末一筆。那個字比他人還要高大,再往上隱隱還有筆畫。


  東方退出十餘丈遠,仰頭看去,那萬仞石壁上刻著兩行字。此時看進他眼裡,筆畫崢嶸,卻出奇清晰,寫著:「不辭風雪作歸程,卻向人間覓侯王。」東方默默地念了兩遍,心中只覺空明靜寂。突然天邊「咚」的一聲鑼,如震三界。


  東方猛然醒來,只太陽穴上筋脈「突突」地跳,四周萬籟俱靜,應是又到深夜。結香一驚,道:「你怎麼了?」


  東方疑幻疑真,緩緩問:「你方才聽見什麼聲音了嗎?」


  結香道:「沒有啊。」她撫上他的額,又伸進被子摸到他身上,皺了眉,「你很熱嗎?怎麼出了一身的汗,又這般涼?」


  東方雖仍覺得虛弱,意識卻不像先前那般模糊,心裡反而明白了些,搖頭道:「我不熱,有些口渴,煩你倒杯水來。」結香轉身去倒水,東方依稀記得那句「不辭風雪作歸程,卻向人間覓侯王」,心裡且驚且疑,問結香,「我睡了多久?」


  「四五個時辰了,再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結香倒了水來,扶他坐起。東方就著她的手喝光了那杯水,精神漸漸振作起來。他看著結香額間已暗淡了的太乙神名,心中默道:「神明在上,弟子此劫若得不死,他日有緣封侯拜相,必矜憫黎庶,安定天下。」


  結香本見他已很不好了,現在忽然清醒起來,心裡反有些害怕,輕聲道:「你躺下好不好,外面正冷,不要著了涼。」東方依言躺下,結香將被子給他蓋好,遠遠聽見有馬蹄聲直奔過來。敢在燕州大營里如此騎馬,除了承鐸別無他人。結香幾步搶上去,掀開帳簾,承鐸的馬直衝了進來,問道:「他怎樣?」


  東方虛弱地笑道:「還沒死。」


  承鐸一把扯開裹著的羊絨披風,露出了裡面茶茶的臉。


  茶茶的解藥藥效神奇。經她親自施藥后,一天時間東方就好了大半,能起坐自如了;再過一天,竟然可以起來走動了。營中眾人皆嘆服之時,茶茶卻有些鬱悶。只因承鐸這兩天來都不理會她,彷彿他突然變成了啞巴一般。你要說他生氣吧,他看來又並未十分生氣;你說他沒有生氣吧,卻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


  那天他找到茶茶后,就沒問過她一句關於沙諾里那些人的事,這反而讓茶茶心裡很沒底。彷彿兩個人過招,一個原本準備好了許多應變之策,另一個卻總不出手。


  第三天早上茶茶罕見地比承鐸起得還早。將頭天發好的面蒸了幾個肥肥胖胖的饅頭,切開,夾上肉菜湯汁,做成了燕州當地的一種小吃,叫作開口笑。待得承鐸起床要出去時,茶茶便挨在那旁邊,在他側前方擋了,低眉順眼地拿著那個早點。


  承鐸看也不看她,邁開一步又往外走。茶茶退兩步再擋在他的側前方,抬頭眯了眯眼睛,十足楚楚可憐的求饒狀。承鐸若是肯看她一眼,絕不會再這樣黑著一張臉。然而承鐸不看她,兩人僵持了片刻,他終於還是接過那個開口笑,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一會兒,忽蘭跑回來給茶茶彙報,承鐸把那個開口笑吃了,中午在東營不回來。茶茶大受鼓舞,睡了個午覺又鍥而不捨地做晚飯。承鐸晚上回來雖沒說話,卻把飯吃了。吃完又到營里去,沒多久回來洗了澡,把忽蘭攆了下去。


  他走到帳角,抓小白兔一般把茶茶抓起來,扔在床上,一把就撕開了她衣裳的領口。茶茶雖指望承鐸理她一理,卻也沒指望承鐸這樣理她。於是她反抗,未遂,被承鐸按住一口就咬在了裸露的肩膀上。茶茶便哀叫了一聲。


  承鐸抬起頭來,兩人氣息相交,他卻出乎意料低低道:「回去嫁給我吧。」


  「啊?」茶茶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承鐸撐起半身,「做我的王妃好不好?」


  茶茶笑:「不好,做你的王妃就不自由了。」


  承鐸鬆開她,坐起身來。她仰在那榻上,衣衫半開,眼巴巴地望著他,眼裡卻有盈盈笑意。世間沒有幾個男人能抵擋這眼神的誘惑,承鐸卻不為所動,平靜地問:「你想做什麼?」


  茶茶笑道:「我不想做什麼。」


  承鐸搖頭:「你想復國。」


  茶茶笑意一頓,手肘撐起半身來,眸子也清淡起來。承鐸希望她跟自己撒嬌開玩笑,她卻嚴肅起來,他便莫名地覺得被刺傷了。承鐸站起身時,茶茶並不看他,只拉好自己的衣領,平平地吐出一句話:「他們想復國。」承鐸看向她時,她慵懶地一笑,「我也未嘗不想。」


  「你覺得你能嗎?」承鐸反問道。


  「世上的事沒有能不能,只有做不做。曾經要嫁給你的人是高昌的公主,不是我。我現在什麼也不是,不如……」她停頓了一下,不知是猶豫還是故意。


  承鐸卻接了下來:「我不會幫你的,更不會把你捧成高昌女王再來娶你。你要嫁給我,就以現在的身份嫁;你要復國,就自己去吧。」


  他這一把平靜的聲音卻忽然間把茶茶激怒了。


  「呵……自己去。你以為我想稱王稱霸?你以為我是為了權力?不,是仇恨。」她坐直了身子,「你不是自詡最懂我的仇恨嗎?你被敵人奪去的土地不是應該再奪回來嗎?被困在草叢的鷹不該嚮往飛到最高的蒼穹嗎?你的母親被人害死了,你不也殺了害她的人……」


  「這就是你留在我身邊的目的?」


  茶茶本要說下去的話被他打斷,只留下一片生硬的沉默。承鐸一瞬間覺得眼前的人非常陌生,甚至她幽藍的眼睛也不同於往日,她蓄意隱瞞的目的被揭露,卻沒有人高興。


  「我讓你覺得不安全了嗎?讓你必須要去奪取一個你還看不到的東西?」


  茶茶不答。


  承鐸背轉身去,望向帳外,太陽從一側斜射過來,將帳門的一側染成了金黃色,卻將承鐸留在了暗淡的一邊:「這麼久以來,我以為能給的都給你了,卻沒想過你要的也許我給不起。」


  茶茶心裡一酸:「我不懂,你為什麼給不起?你幫了我對你也並沒有什麼損失。」


  承鐸轉過身來:「你確實不懂。我樂於看到你有所寄託,學學做飯,看看書練練字,甚至更有意思的事,這些都沒什麼。然而我不願見你殺人下毒,忍辱復國。這些東西太重了,你選擇了它就做不成你自己,也不是我要的那個你。」


  「你的仇恨無法消滅,甚至毒殺了你的仇人也不能讓你快樂。於是你以為復國可以讓你快樂?你真幼稚。你的親人、你的童貞、你失去的時間,找不回來了。你做什麼都沒有用的。」


  「不……」茶茶想要反駁,卻難以找到一個切入點。


  「不什麼?我知道你是什麼罪都受過了,故而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沒什麼原則和底線。我樂意一直護著你這樣過下去,不表示我可以無限制地縱容你,甚至讓你利用我。」


  「我沒有利用你!」茶茶斷然而憤然地說。


  承鐸緩緩走近她:「那你竟是懷著一顆博愛的心對我以德報怨?真讓我感動啊。」他很少說這樣諷刺的話,而一旦說了出來,深藏的決然還是輕易讓茶茶覺得害怕。


  「你是氣我隱瞞了你?」她再也凝聚不起氣勢,聲音有了遲澀。


  「我並沒有生氣,我只是覺得你幼稚。」他湊近她的臉,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我不會幫你的。你以為什麼都不會改變,其實一切都會變。你追尋的東西會改變你,在你索取的時候,在你不知不覺中就改變了你。並非你願意,而是你不得不改變。」


  「我對你不會變。」湛藍的眼睛里湧上了淚意。


  「是嗎?可我現在幾乎都要不認識你了。」他緩緩站直身子望著她,「這兩天我想了很多事,決定只有一個——你要去復國,我就不要你了。要不要留在我身邊,明早我來聽答案。」


  他說完也不再看她,轉身掀了帘子,走進夕陽的餘暉里。茶茶默然坐在榻上,一動不動,直到承鐸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只留下遠方一個遙不可及的地平線。


  她設想過許多結果,這不是最壞的,也不是最好的。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承鐸言出必行,做出的決定是不會改變的。他捉住她時,茶茶沒有恨過;他拷問她時,茶茶沒有恨過。此刻卻第一次有些恨他,他竟然就把這個選擇如此決然地推給了她。


  最後一縷陽光湮沒在大地的邊緣時,茶茶驀然站起身來。她走出大帳,放眼四顧,卻覺得難以找到目標。她漫無目的地走到帳后的涼棚,忽蘭正在地上洗著一件裡衣。茶茶並不看她,兀自踱到廚下。


  盆子里堆著些菜蔬,茶茶挽了袖子,舀了忽蘭燒的熱水,將菜洗了。撿了一個土豆放在菜板上,一刀刀切成薄片。一年以前,她不會切菜,更不會做飯,連油鹽醬醋都認不齊。她將那土豆薄片整齊地碼好,又切成細細的土豆絲。


  忽蘭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安靜地看她把這個土豆切完。茶茶換了一株雪裡紅,正要下刀,忽蘭突然用她生澀的漢語問:「姐姐,你為什麼不走?!」


  茶茶驀然停住。為什麼不走,為什麼不走?茶茶看著她年輕的臉,上面寫著一往無前的決心和勇氣,忽然就覺得自己老了。就像承鐸說她幼稚,不會帶著批判,也不會帶著讚許。不,忽蘭,你不懂得。茶茶無奈地笑笑,簡潔地說:「把燈點上吧。」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