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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釘子

  第二天早上,東方百無聊賴地算了一上午的糧草收支,才見承鐸姍姍而來。東方近墨久了自然黑,便也不懷好意地把承鐸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怪笑著開口道:「你一問問了一夜,真是辛苦了。」


  承鐸大步進來,道:「你這眼力也太差了,我們昨夜只是說話而已。」


  東方笑道:「不止說話吧?」


  「就只說話了。」承鐸拂衣坐下,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你說的那件事不對。她從小就鑽研高昌皇室的秘製藥理,那種葯十分少有,最後一顆也讓她用了。應該是再沒有了,更不會流入中原。」


  「哦?」東方沉默,若有所思。


  「她說成藥的秘方已毀,制不了葯,但可以用原本做君葯的一種草藥。只是效力沒有這麼明顯,且須長期低量服用,才會有丸藥的效果,一次吃下足以致狂的藥量,會死。只是這個草藥中原並沒有。」


  「長期低量?」東方緩慢地問了一遍。


  承鐸握著杯,道:「嗯。而那個指使她來害我的人,她卻也不知道是誰,只知是個戴著黃金面具的男人。」


  「啊?!」東方驚得站起來,「這個人承錦曾見過的!」


  承鐸放下杯子,道:「在哪裡?什麼時候?怎麼我沒聽她說起?」


  「就在文淵閣,你還在上京的時候。這個……是我叫她不要聲張的。」


  承鐸的重點立刻就偏了:「她那時候就這麼聽你的話了?」


  東方謙遜地擺手道:「碰巧聽了而已。」


  正說著,兩員大將雙雙而至。趙隼一進來,就往進門處的木凳子上一坐,楊酉林卻往帳中一站,兩人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誰也不說話,氣氛隱含緊張。


  「怎麼了這是?」承鐸抬高聲音道,「大清早的,一個個黑著臉給胡狄哭喪呢?」


  楊酉林冷冷道:「鍺夜城一戰,我在南門外以步兵對騎兵,苦戰一夜;他在城裡撈了個飽,現在還跟我爭起馬來了。」


  征戰之後胡人兵士不會留,胡人馬匹卻可以納入軍中。胡馬雖不高大,耐力奇佳,如今兩人就爭上了。


  趙隼也冷冷道:「你算了吧。我在城裡巷戰,馬匹死傷不少。你又沒用馬,憑什麼現在你七成我三成,起碼也要平分。」


  承鐸皺了眉道:「我說趙隼,我在東門攻城的時候,你還沒往裡打呢。我先進城給你開的門,你損失有我多?」


  東方聽出他的戲謔之意,接過話來道:「說起來,你進東門,還是我給你開的門,怎麼現在分人分馬也沒我的份兒啊?」


  那三人都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心道:「你要人馬來做什麼?」東方笑:「二位莫爭。既要統帥人馬,必要治軍。我出一題,誰先答出來誰便得那人馬。」


  楊、趙同聲道:「好。」


  「設若我軍俘來許多胡人與胡馬,人、馬共有數八十,共有足二百零八隻。則人有多少?馬有多少?」東方緩緩道。


  楊、趙二人對看兩眼,都沒有做過這樣的題目。一個人兩隻腳,一匹馬四隻蹄,往深了一想,一團糨糊,這個……


  承鐸一敲桌子:「既答不出,那還爭什麼,各回各營去吧!」他這麼一發話,楊酉林和趙隼也不敢再說,匆匆一禮,退了出去。承鐸也站起來往外走,東方在後。承鐸不恥下問道:「人有多少?馬有多少?」


  東方道:「人五十六,馬二十四。」


  承鐸聽了也不說話,一路走到校場上。趙隼與楊酉林正督軍演練。承鐸往點將台上一站,趙隼忍不住抱怨道:「東方大人出了個什麼題,要人要馬一點就知道了,哪有這樣考人的。」


  承鐸鄙視地說:「你自己答不出來,也怪不得別人。」


  楊酉林涼涼地說:「那大將軍說說,人有多少,馬有多少?」


  趙隼先笑了:「老楊別看話說得少,一說出來就是要害。」


  承鐸淡淡道:「人五十六,馬二十四。」


  趙隼心下盤算了一番,疑道:「這怎麼算出來的?」


  承鐸道:「這麼簡單,你也好意思問。」


  趙隼驚異道:「沒看出來,你何時有這等學問了。」


  承鐸白了他一眼,整了整衣襟:「不然怎麼我是三軍統帥,你們也就是個上將軍。明天把馬調到我親領的騎兵營里去。」言畢,飄飄然走向場心,留下兩人面面相覷。


  東方拊掌大笑道:「大將軍果然見識不凡,令人佩服。」


  楊酉林低低地看了趙隼一眼:「見著比我狠的了吧,早知道讓兩成給我也就完了,現在誰也得不著了。」說完也往自己西營去了。


  營外大路的盡頭,升起一路塵煙,一隊人馬逶迤而來。隊前豎著一桿大旗,上面一個隸體的「趙」字,迎風翻滾。承鐸遠遠望了望,回頭道:「趙隼,還不去接一接老爺子!」


  趙隼一躍跳下點將台,隨手拉了一匹馬從承鐸身邊跑過,直奔向那隊伍去了。承鐸扇了扇他揚起的塵土,搖頭道:「真是欠罵,還趕著去。」


  隊前一人,白須玄甲,雖年紀老邁,卻神采飛揚,正是領兵部尚書的定國公趙定一。他一見趙隼奔來,不由得朗笑出聲。趙隼不敢近前便滾鞍下馬,拜伏在旁,叫道:「爺爺。」


  趙定一果然罵道:「臭小子,滾起來吧!」


  趙隼站在道旁,見他馬鞍之側掛著三隻紅頭褐羽的馬雞,笑道:「爺爺怎麼又打這個?」


  趙定一道:「路上見著了,就射了三隻。多少年了,還是喜歡吃這馬雞肉。」他拍了拍馬雞的羽毛,又看看趙隼,「小子,一年不見,晒黑了嘛。」


  這天晚上,承鐸破例在軍中大擺酒席,與各路軍馬將領痛飲起來。這些人馬都是近年來布置在燕、雲兩千裡邊防上的善戰之師。這次承鐸攻下胡人的都城,將胡狄大汗斬首,也少不了他們的策應之功。其中許多都是彼此經年未見,直把這場酒喝到深夜。


  夜晚一到,燕州的溫度就陡降了下來。


  茶茶換了厚衣服,圍著爐子,煮著一壺奶茶。若是承鐸喝醉了,正好可以解酒。忽蘭坐在一旁,看著爐火,已經昏昏欲睡。茶茶拍拍她,示意她去睡覺。忽蘭想跟她坐著,又搖搖頭。


  帳簾一響,承鐸帶著一身寒風進來,身上裹挾著酒氣。茶茶坐直了,不知他怎麼突然回來。承鐸笑道:「我喝醉了。」茶茶倒了一碗滾燙的奶茶捧給他。承鐸仍是笑,「我不想吃這個解酒。」


  那他想吃什麼解酒?茶茶突然覺得臉上一陣發燙。承鐸對忽蘭一抬下巴,目光指點著帳門口:「你出去。」忽蘭走到帳口,放下帳簾時,只來得及看到承鐸將茶茶抱到了一旁散亂在地的靠墊上。


  忽蘭默默地沿著寨欄逛,走到大帳後面一丈來遠,似乎聽見什麼聲音,遠遠的又聽不真切。她走近兩步,再近兩步,隱約聽見些響動。忽蘭害怕,連忙跑開去,心裡卻一陣緊張。那個惡人莫不是在欺負姐姐?她一想到這個,遠遠地鑽到一個帳篷角,擔心起茶茶來。


  過了好久,承鐸出來去遠了,忽蘭挨進帳去。茶茶懶懶地倚在那靠墊上,臉色有些緋紅,眼神卻帶著迷離,不知道在想什麼。「姐姐。」忽蘭喚了一聲。茶茶抬頭看著她,一向清麗的臉龐卻美艷不可方物。她的神情讓忽蘭都覺得莫名地沉醉了。


  中軍帳里酒意也有些闌珊。東方酒有些過了,便避了出來,吹著冷風散步。低沉的烏雲,在夜色下卻顯得發白,隱隱地壓在天邊,看不見一顆星星。平野像一條永沒有終點的路,伸向遠方。他想起承錦說那盡頭的地方是天涯,微微笑了。姑娘,天地是沒有涯的,我尋找過。沒有。


  也許是乘著些酒意,東方想騎了馬到那平野上看看。他不想驚動到旁人,繞到大營西北偏僻的一個馬廄去。等他慢慢走近時,馬似乎都睡著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東方也減了興緻,不想打擾了這馬休息。


  忽然廄邊一個聲音,低低地叫了一聲:「先生?」


  東方湊上前一看,正是釘子。他手腳都縛在木樁上,一見東方,震天地叫起來:「先生啊!真的是你啊!救我啊!」「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


  哲義如鬼魅般聞聲而至:「東方大人,這怎麼……」


  東方拉開廄門道:「先把他放出來。」


  「主子吩咐了關著他。」


  「你先放了他,我跟你主子說。」


  哲義解開繩索,釘子哭得一塌糊塗。


  東方對哲義道:「沒事了,你去吧。」回頭歉意地看著釘子道,「真對不住,我來了燕州一直忙亂得很,沒顧得上你,讓你吃苦了。」他把釘子抱了起來,往自己帳子去。釘子坐在他的手臂上,抽泣不住,斷斷續續道:「他……他不是人……把我關在這裡……胡人來了,又走了……沒吃的……冷得我快死了……」


  他見著東方就像有了底氣,連承鐸也罵起來了。直到東方用毯子把他裹上,端了熱水給他喝時,釘子才止住了哭,時不時地抽一下。東方歉然道:「我上次還欠著你獎勵呢,這下更欠得多了。你說怎麼辦吧。」


  釘子想了想,小聲道:「我害怕。」


  東方笑道:「你怕什麼?那個不是人的傢伙其實還算是個好人。」


  釘子低了一回頭,方囁嚅道:「先生,我聽他們議論,說七王……呃,七王要來這裡了?」


  「這些將軍走了,大約他就該到了。你認識他?」


  「嗯。」釘子抖了抖。


  東方眼神剎那間深邃起來:「你怎麼認得他?」


  夜靜如常,歲月川流。中軍大帳,酒宴已散了。趙定一卻扶著桌子環顧軍帳,舉了空杯,望著虛空道:「皇上,臣敬您。」趙隼在旁輕勸道:「爺爺,先帝去世已八年了。」言未已,趙定一一陣酒勁上來,扶著桌子便嘔吐起來。趙隼遞了帕子給他,趙定一卻站起來,望著地上,痛聲道:「唉,都吐了。可惜了我的馬雞肉啊!」趙隼扶著他,一陣好笑,又一陣心酸。


  快樂與悲傷總是容易相隨,便如熱鬧之後才更能襯托寂寞空曠。這個夜晚,有人在談笑,有人在回憶,有人在述說機密,有人在愛意纏綿。


  承鐸曾以為,破胡是當務之急,一切別的事可以暫不顧及。然而破胡之後,將來之事還是會不可避免地到來。人的一生要做多少事,誰也不知道。既然不可奢望無事,那還是抓緊時間做一做愛做的事吧。


  第二天一大早,承鐸才走到中軍帳,就看見東方又坐在了那裡,看天望地,貌甚無聊。


  承鐸不由得嘆道:「早知留下承錦來,免得你一天到晚蹲在這裡,倒像在抓我的崗。」


  東方笑道:「正是來抓你的崗,給你點正事做。」他說完一招手,帳角站著的釘子怯生生地挨了過來,站在東方旁邊。


  東方指著承鐸道:「你別怕這個大惡人,昨晚怎麼跟我說的,就怎麼跟他說一遍。你是什麼人,從哪裡來。」


  釘子望了承鐸一眼,見他抄了手站在那裡正等著自己說,連忙低下頭,不敢看他,低聲道:「我是個孤兒,跟漆喬鄉的萬大爺住。前年遇到兵災,全鄉死光光。我被人抓了去,選來選去說我機靈,就讓個師傅教我拳腳工夫,天天挨打罵。去年冬天又打仗,我趁亂就跑了。跑出來在雪地上就遇見你了。」


  「完了?」承鐸問。


  東方輕笑道:「還沒到最精彩的部分。」


  「師傅叫我們釘子,說今後讓我盯住誰我就要像釘子一樣牢牢地釘上去,還說做這一行得把命別在褲腰帶上。為了今後不被人抓住,現在就要多挨打罵。我們一群七個小孩,一年以後只剩下三個,其餘四個都死了。一個當面活剮了,一個喂狗了,一個試毒死了,一個自己跳崖了。」


  「就這些?」承鐸又問。


  東方莞爾一笑:「關鍵的一點來了。」


  「師傅的主子也是個惡人,大惡人的主子是個將軍,將軍的主子是個王爺。師傅要我們每天早中晚跪在門前發三遍誓,要誓死效忠主人。我問師傅什麼是王爺,他說就是皇帝的弟弟。」釘子咽了口口水,自己說,「完了。」


  承鐸沉吟不語,似乎並不吃驚,也不生氣,仍是抄著手道:「你說他把你們抓來訓練,就是為了讓你們去做釘子好盯梢別人?」


  釘子囁嚅道:「師傅說起碼要訓練個十年八年才行,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我們抓去做釘子……」


  東方仍是笑道:「他弄這麼多釘子來,無非因為手裡只有鎚子罷了。」


  承鐸點點頭:「去年救你的時候就疑心了,因為你問我是不是『也是』皇帝的弟弟。只不過後來西營的廢馬棚子失了火,你就不見了。沒想到果然是的。」


  釘子聽他提起這一茬,忙假笑道:「呵呵,呵呵,意外,我……我怕燒著我,就跑開了去,一不小心跑遠了點,就……走遠了。」


  承鐸並不糾纏這些細節舊事,只問:「你本來叫什麼?」


  「我本來姓王,沒名字。」


  「我看就叫王有才好了,這名字挺襯你的,兼且湊趣。」承鐸笑笑,「去吧,這次別跑了,要跑的話也不要燒我的馬廄。」


  東方道:「他不用跑了,我留下他給我跟班了。」


  釘子沒想到這麼容易過關,趴下磕頭道:「是。」站起來就跑出帳去。出了中軍帳,跑到木柵欄邊時,他忍不住就地翻了兩個跟頭。好不容易站穩,看見一丈來遠站著個女子,十三四歲的樣子,梳著兩條辮子,額前的頭髮有些散亂了,抱著一個竹編簸箕看著他。


  釘子心裡高興,忍不住就湊過去說:「喂,你是誰啊?」


  那女孩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見他過來就往後退了退,轉身要走。釘子看出她是個胡人,指指自己說:「王有才。」他笑得一臉燦爛。那女子學著他的話音念了一遍,漾起一抹笑意,也指著自己說:「忽蘭。」王有才也學著胡語的調子念了一遍,忽蘭忍不住笑得更深了。


  王有才說:「你為什麼在這裡啊?」


  忽蘭說:「你的名字真難聽。」


  王有才說:「我在這裡一直跟馬住在一起,今天終於可以睡帳篷了。」


  忽蘭說:「不過我看你跟頭翻得還好。」


  兩人各自說著對方聽不懂的話,卻也不介意對方說了什麼,竟聊得十分愜意。


  昨天宴飲的諸多將領正在校場上點兵,各回駐地。承鐸換了鎧甲,盔纓上的穗子迎風飄著,站在點將台上,意態矜貴,舉止軒昂,足以令各路大將相形見絀。


  王有才遙遙看著校場上的情景,突然往前一衝,望天喊道:「老天爺,總有一天我也要做大將軍,帶著騎兵打仗!」


  忽蘭看著那些人,雖不知道他喊的什麼,卻被他最真誠的豪氣所感染,也跑過去,對著天空大聲道:「喀喇崑崙神!總有一天我要讓草原最雄健的騎兵做我的護衛,讓世上的人都不敢欺辱我!」


  她喊完,深吸了口氣。兩人趴在木柵欄上面面相覷,王有才咧著嘴笑,忽蘭卻沉默地看著他。


  送走各駐地的將領,楊酉林已整好了西營兵馬。承鐸過去看了一番,牽了馬來,對楊酉林道:「出來走走。」楊酉林便也上了馬,兩人一前一後騎馬到了燕州大營所倚的丘塬上。


  承鐸指了遠處起伏的山脈道:「崎元關靠北,地接雲州,西可直擊雲州大營,南可回援燕州,北有喀喇昆崙山的大木林可以棲身。你的步兵都留給趙隼,只帶五萬騎兵,方圓二百里,需在你的控制之內。燕州現有的糧草,你分六成去。我那裡的馬匹,你也帶去。」


  楊酉林道:「大將軍要佔住崎元關,莫非是為了對付……」


  承鐸打斷他道:「你心裡明白就好,不必說出來。你在崎元關站穩,我這裡便可無事。」


  「是。」


  承鐸忽然轉過頭來笑道:「你是不是喜歡明姬那小姑娘?」


  楊酉林躊躇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聲。


  承鐸見他面赧,失笑道:「那你還把她認作妹子?」


  楊酉林總算是端正了臉色,率然道:「她說做妹子便做妹子好了,就算做一輩子妹子也沒什麼。」


  承鐸笑笑:「楊酉林。」


  「在。」


  「軍人有仗打有功立時,升遷便快。當初你跟著我不到兩年,擢升為上將軍,這是你軍功應得。然而我對你的期望不止於此。今後沒有仗打時,但願你也能守住初心。」


  承鐸說罷,牽了馬走下山坡。楊酉林在身後忽然道:「大將軍。」承鐸站住,聽他接道,「我本來只是個無名無才的小民,因為天下不太平才入了行伍。數年來都只是個小卒,而兩年間便做了上將軍。如今更是攻城入池,站在了這胡人的國都。」他望著承鐸懇切道,「楊酉林從不奢望做達官顯貴。日後便如現在,大將軍但有驅馳,即當效命。」


  承鐸笑了:「你知道嗎?一個真正的軍人,必定做不成權謀家。因為戰場的爭鬥只有終結時的勝負;而權力場上的爭鬥有很多種,永遠也沒有終結。一個人即使有足夠的聰明由簡入繁,去涉獵權勢,卻很難再刪繁就簡,去做個逍遙的人。軍中戰將無數,趙隼總說你無趣,然而我最賞識的卻是你。」


  他停住議論,對楊酉林道:「你之所以能做這個上將軍,因為你是個天生的軍人。」承鐸說到最後一句,神采一揚,跨上馬向平原上的大軍奔去。楊酉林也一躍上馬,跟了過去,留下一路揚塵。


  回到大營時,楊酉林的副將已帶了人馬出來。承鐸發了兵符給他,楊酉林領了,便帶了騎兵浩浩蕩蕩地出營。忽然明姬換了一身男裝,穿著個小兵的衣服,背了個包袱,牽了馬過來。東方一旁看見,吃驚道:「你要幹什麼?!」


  明姬揚首道:「哥哥,崎元關有雪獸,我去幫你打一頭回來做靈藥吧!」說完,也不等東方答應,揚鞭一策便跟著那騎兵去了。東方錯愕之下不及應答,大聲喚:「明姬!」明姬回頭沖他擺了擺手,馬不停蹄地走了。


  承鐸眯起眼睛看了半天,說:「嘿嘿。」


  東方瞪著他,一時不知道該喜該憂。


  趙隼站住,望那人馬去盡,突然回頭看著承鐸,想說什麼又忍住了。承鐸四分疑惑、三分鼓勵、兩分同情、一分幸災樂禍地回看著他。趙隼到底忍不住,狠狠地罵道:「楊酉林,平日跟老子裝傻!」


  承鐸低頭,扯了扯衣甲,理正了盔纓,一言不發地往中軍去了。


  這天下午無甚要事,承鐸換了便裝,窩在大帳里看書。帳子里飄蕩著甜淡的香味,茶茶用糯米、紅豆、棗子、栗子、花生、白果、蓮子、百合在煮粥,一旁細碎地切著蜜餞撒進去。即使承鐸不怎麼吃甜食,聞見這味道也覺得有些誘人,便倒到床上耍賴道:「你端出去煮,再這麼煮我待不下去了。」


  茶茶偏不,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反而拿勺子在裡面攪了攪。承鐸坐起身來,正要說話,哲義在門口道:「主子,兵部有文書來。」


  承鐸正容道:「拿進來。」


  兵部廷報是軍機要務,都是專人專送,不能假他人之手。這個進來的遞送,穿著兵部六品服飾,高高瘦瘦的個子,約莫四十歲,唇角卻有些蕭索的皺紋,顯得形銷骨立。他單膝跪下道:「王爺軍安,小人奉命遞送文書。」哲義上前欲接,他卻一縮手,自己站起來,往承鐸面前送去。


  承鐸笑笑,伸手去接,剛要接住時,那人手腕一翻,自書筒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承鐸。承鐸卻先於他變勢,一伸手已扣住他的右腕,著力一扭。這人急抬右腳,卻沒有快過承鐸,腳踝堪堪撞在他的腳尖上。承鐸不容他出,將他的左腕一拉,「喀」的一聲,高個子兵士整個人轉了一圈,左踝又中一腳。


  承鐸手臂一揚,他應聲飛出,落在大帳中央,四肢都不能動彈,呻吟不止。這一下變故只在瞬息之間,令人目不暇接。承鐸卻微笑道:「你既然行刺過我,就不應再來我面前。」


  茶茶驀然想起在王府那夜,三個行刺的黑衣人中,逃脫的那個瘦高個子。承鐸接道:「你當時既撇下同伴跑了,自是求生不願求死。我們今日正可說個分明。」


  瘦高個子臉現恨色,卻並不開口。


  承鐸當即對茶茶一抬下巴,冷然道:「你出去。」茶茶站起來往帳外去,哲義便拔出腰刀。茶茶走出帳外數步,便聽見一聲慘厲的低叫。


  帳內哲義已經碾磨著切下了瘦高個子的右手拇指。以前捉住的胡人,最怕的就是被俘后切指,從此便張不開弓,握不住刀。那瘦高個子咬牙不叫了。哲義估摸著那陣痛勁過去,再以腰刀砍鈍的刃口割他的食指。不過一會兒,那根手指也被切了下來。


  那人只咬牙看著承鐸,唇邊竟浮出一絲冷笑。


  承鐸見他如此,便也笑了笑,道:「你就給他右手一個痛快吧。」哲義手起刀落,右手剩下三個指頭一齊斬落。一陣麻木過後,斷指之痛陸續湧起,那瘦高男子竟放聲大笑起來,遠遠聽去卻似哭一般,他喘息咳道:「可惜了。」


  承鐸道:「可惜什麼?」


  「可惜還是沒殺了你。」


  「你我有仇?」承鐸問。


  「是。」


  「什麼仇?」


  「你殺了我唯一的親人。」他聲音黯淡頹喪。


  「誰?」


  「哲仁。」


  承鐸沉吟道:「哲仁隨我多年,並無父母兄弟。」


  「我是他師父。」他眯起眼睛,定定地看著虛空。


  承鐸抬手示意哲義放開他,哲義收了刀立在一旁,聽承鐸沉吟道:「師父?」


  那人抬起臉,悲喜全無地望著承鐸:「當年我中了人的圈套,被廢去七層功力,下了蠱毒,成了不生不死、為人賣命的走狗。哲仁是送來我教導的釘子,那年他只有六歲。之前,有三個孩子死在我手下,所以他們成不了出色的釘子。然而,哲仁成了。我只用了六年的時間。」


  「釘子?」承鐸故意問。


  「就是派去卧底的暗哨。」


  「哦。」承鐸做恍然狀,臉上卻浮上一絲冷笑。


  「這世上只有我懂得他,也只有他懂得我。我受蠱毒所制,痛苦萬狀,他為了我,只好為人賣命。」他話語中的凄楚,溢滿眼眶,而這份拚死也要殺了承鐸的執著更是流露著另一種瘋狂。哲仁於他而言,恐不是親人這樣簡單。


  承鐸心下震駭,凝視他半晌,道:「他先要殺我,我不能不殺他,但我並不曾折辱刑訊他。他寧可一死,也不肯說出自己的主子;他明知我可以不殺他,卻不願受我恩惠。這多半,還是為了你。」


  那人淡漠而頹喪地笑了,斷指汩汩流血:「不錯,在這世上,他待我再好也沒有了。不管為什麼,你殺了他,我只要殺你。可我殺不了你。」


  承鐸默然片刻,淡淡道:「哲義,你帶他去止血,完了放他走。」


  哲義「啊」的一聲。


  那人卻定定地看了承鐸片刻,嘶聲道:「你當真不想知道是誰要害你?」


  承鐸坦然道:「我以為,像你這樣的人,倘若不願意說,我問也沒用。你心裡有執念卻無所寄託,來此是為報仇,如若不成則可求一死。我說得是不是?」


  那人沉默半晌,點頭道:「你說得很是。我早已生不如死,既害死了他,更無他念。今日殺不了你,只好殺了我自己。你放我走,恰是對我最大的懲罰。」


  承鐸微笑:「那你可以再來殺我,一次不成,還可以有下次,終身為之奮鬥,也不至於生無可戀。」


  瘦高個子聞言愣了愣,臉色陰晴不定,似悟似悲。他站起來,臉色雪白,踉蹌著向外走了幾步,走到帳口,放眼望去,天高雲淡,雁陣南飛,他忽然回過身來,道:「心愛之人原是一個人的死穴。」


  承鐸一愣。


  他接著問了一句:「你明白嗎?」


  承鐸臉色驀然一沉,一時間雜念叢生。有很多話想問他,又彷彿無從問起。


  那瘦高個子看他變色,搖頭輕笑,一步步挨出帳去。哲義跟去送了他出營,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承鐸坐在那裡,覺得少了什麼,起身去尋茶茶。茶茶果然待在素常窩著的偏帳里。只是此刻,她趴在那墊子上,睡得像只貓。承鐸湊近去,她臉色恬靜,一點也沒醒。承鐸喜歡看她熟睡的臉,不被噩夢驚擾,彷彿這對於他而言也是一種滿足。


  誠然愛人是一個人的死穴。承鐸想到了當初在京城時,那個人為什麼放了茶茶回來。只因為承鐸與茶茶情愫已生,時至今日,若再失去她,必是比當初痛苦百倍。


  承鐸暗嘆一聲,輕手把她抱起來,往大帳去。茶茶矇矓間醒來,往他懷裡縮了縮,懶懶地不願動。一進承鐸的大帳,她便聞見一股子味道,一下蹦了起來。承鐸放下她時,茶茶懊惱道:「唉,煳了。」


  她煮在帳側的粥已經快乾了。茶茶端下鍋,卻見承鐸如雕塑般愣在當場。茶茶也覺得哪裡不對,等她想出來了,卻不敢相信。承鐸搶上前捧起她的臉道:「乖,你再說一遍。就像剛剛那樣說。」


  茶茶神情激動地看著他,張了張嘴卻不敢說話。承鐸輕聲哄她:「你說煳了,我聽見了。你再說一遍。」然而茶茶沒有說煳了,她叫了一聲,用手捂住嘴巴,覺得這聲音如此陌生。承鐸一把抱起她,茶茶低聲道:「我……說話了。」承鐸點頭:「嗯,你說話了。」


  「啊——」茶茶又低叫了一聲,埋進承鐸懷裡,卻被他凌空抱起,在屋子裡旋轉。


  承鐸從來沒想過茶茶竟這樣突然說話了。也許是因為他們之間再無秘密與陰謀,也許是因為她終於全然信賴了他,承鐸不得而知。她當初為什麼不能說話了,承鐸從不曾問過。並非不好奇,是怕勾起她不好的記憶。然而茶茶這天說得最讓他回味的一句話,便是她驚訝地睜大眼睛問:「這就是叫床?」讓承鐸在今後的很多年裡,每一次想起都忍不住微笑。


  這種愉快其實並不關乎肉體。承鐸喜歡茶茶,大約也正是因為這一點。


  次日午後,有急勁的風吹在山原上。七王承銑的親隨一盞茶的工夫前,已到了燕州大營報說七王已到營外十里。此時遠遠的地面冒出了旌旗的一角,漸漸可見百來人馬朝著這邊而來。隊伍之間還載著一輛大車,在那草原上踽踽而行,車窗的布簾被風吹得翻飛。


  疾風沒有吹散浮雲,反而將陽光隔成一道道光束,變幻著映在地面。東方眯起眼睛眺望那遠來的人馬,風把他束髮的蟬紗帶高高吹起,飄搖不定,而他身形卻如磐石不動,隱隱似有千鈞之力。


  那旌旗上已看得見「雲州兵馬大都督」的字樣,只是被風吹得十分凌亂。最前面的那人穿了淺棕色錦服,漸漸已走得近了。東方看他一路縱馬到了面前丈余,猛然將馬拉住。馬揚蹄而起,泥土飛濺。待馬站定,那人做出一個笑容,道:「東方先生,久違了。」


  倘若他不笑,看去尚有幾分不知是陰柔、靦腆,或者沉鬱的氣質;然而他一笑,那夜的凶戾之氣立刻湧上東方心頭。東方便也做出一個笑容道:「王爺可曾告訴那位朋友,富貴應知足,莫做非分之想?」


  承銑悠悠道:「既是大運撞流年,不死自身只好死親人了。」


  東方反笑得明朗起來,往裡一讓:「王爺請。」


  承銑便下了馬,隨他進了大營轅門。身後大車剛剛停穩,一截纖巧的手指尖拈著那車帘子,掀起一條細縫,似有人在向外窺視,卻看不清是何人在裡面。


  承鐸無論排行、爵位、軍職都比承銑高,他便也拿大,待在自己的大帳里,讓東方去接著。方才哲義進來把七王已到的事說了一遍。因承銑穿著便服,承鐸便也不穿鎧甲。剛換好衣服,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帳外過來。


  承鐸聽出是茶茶,閃身到帳門邊,茶茶剛掀帘子,便被他一把撈住,嚇得一聲輕叫。承鐸抱了她一轉,進了帳中問:「你跑什麼?」茶茶氣息不勻,笑道:「有美女。」她還是不大習慣說話,能不說幾乎都不說,說話也總是低聲,聲音婉轉細膩,卻不做作。


  「哪來的美女?」承鐸鬆開她。


  「那個七王帶來的十個舞女,簡直像沒穿衣服。」茶茶比畫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衣裳都沒袖子,腰還露在外面,除了裙子幾乎就穿了個布條。」不知為什麼女人看見女人穿得少也這麼興奮。


  承鐸怪道:「沒凍死人嗎?」


  茶茶嘻嘻笑:「裹著皮裘的。其中一個下車的時候,皮裘滑下來。你滿營的人眼睛都直了。」


  承鐸皺皺眉:「穿得少就叫美女?」他斜掃了茶茶一眼,「你可別跟著學。」


  「領頭那個還可以,其餘一般般。」


  承鐸勾了茶茶的下巴,說:「那好,一會兒咱們去看看,你看上的美人兒什麼樣。」茶茶便很配合地做出一種惡少調戲良家婦女的笑來。承鐸忍不住摟過她來親昵了一下。兩人正在拉拉扯扯,哲義很不識相地晃了一下頭,又連忙跳了出去。


  承鐸放開茶茶道:「進來。」哲義臉色端正地走進來道:「主子,七王和東方先生已經在中軍等您了。」


  承鐸拉了茶茶的手道:「走,看美女去。」


  茶茶便跟著他走到中軍帳外的廣場。此時,中軍帳上首設了一個席位,左右成八字又設了兩個席位。兩邊往下排了一溜座位,座位再往下卻各擺了三面大鼓。承鐸到時,那鼓吏便將鼓點敲了起來,由緩而急,作金石之聲。


  承銑先上前來禮見承鐸,一番禮行得中規中矩,既不疏慢,也不過分恭謹。承鐸虛扶了一下,道:「說起來,兩年沒見你了。都不知七弟這兩年做了些什麼?」


  承銑笑道:「無非些小事,不值一提,五哥自然是聽聞不了的。」


  承鐸便在上首主位坐了,承銑居左,東方居右,其餘諸將各自入席。承銑便擊掌道:「兄弟相酬,必要飲酒。飲酒不可無樂。我知道五哥向來不養這些無用之人,故而帶了幾個舞姬來。」


  他掌聲才落,便有四個紅衣男子抬著一面一丈見方的大鼓出來,上面一個女子交膝屈腿蜷在鼓面正中,以手遮住了臉,一動不動。四個男子將鼓放在場中,兩邊的鼓手便交替合擊起《漁陽傳檄》。


  先時一陣輕微的鼓點似叩似問,那女子緩緩直起身來,橫肘應拍。她雖跪著不動,腰肢一扭便覺體態柔雅,讓人急於一看她的容貌。第二節打過,她一臂柔若無骨地伸出,露出了眼睛,左眉一挑,眼波流轉,驟然折腰一轉,裙帶飄飛,回過身時已放下了手。放下手時,鼓點正好一頓,迎上她抬頭的目光,讓人只覺驚艷非常。滿場都沒了聲兒。


  那舞姬輕輕一笑,踮起腳,在那大鼓上舞了起來。她身後九名舞女魚貫而入,圍繞在那大鼓周圍伴舞。這些女子雖姿態曼妙,卻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那鼓上女子的妖嬈。她赤了腳,站在那面大鼓上,每踩一下,那大鼓就發出一聲渾厚的嗡響,和著底下擊鼓人的拍子,卻舞姿不亂。


  茶茶在承鐸右邊稍後,剛從哲義手裡把溫熱的酒接了過來。承鐸回頭小聲道:「沒想到你評判美女的標準這麼低。」


  茶茶橫了他一眼,給他倒上了酒。


  東方心裡卻一片明凈,只因他到底看見七王和結香一起出現了,而後者此刻正舞在那大鼓上。幾月不見,結香似乎清減了一些,卻依舊柔媚動人,轉身的間隙,拋了一個媚眼給東方。東方便慣常地笑了。


  承鐸見他發笑,微傾向他道:「你說這舞姬跳得好嗎?」


  東方讚許道:「好是好,只是軍營之中,不大合景。」


  承銑介面道:「我看她舞得頗有肅殺之氣,若生為男子未必輸給你我。」


  承鐸勤於發問:「那她這舞哪裡不合景了?」


  東方慢條斯理:「身份如此,雖然肅殺也畢竟成不了大器。」


  承銑不動聲色道:「世人總是高傲自大,輕視於人,故而強大之人常敗於弱者之手。」


  承鐸好學不倦:「這弱者是怎麼打敗強者的呢?」


  東方言之有據:「弱者自知其弱,善於藏鋒。以道御天下者,雖弱猶勝;若專務陰險詭詐之術,不獨為弱,兼且猥瑣噁心。」他把「猥瑣噁心」四個字念得悠揚婉轉。


  承銑冷然道:「勝為王,敗為寇。『不以成敗論英雄』無非失敗者的遮羞布。」


  承鐸進而又問:「那麼這『勝為王,敗為寇』果然是至理名言?」


  東方穩穩地說:「『勝為王,敗為寇』無非野心家的座右銘。」


  承銑眼神愈冷,臉色卻愈和,款款道:「勝即是勝,敗即是敗。是不是野心家又有什麼區別。」


  東方應聲道:「當然有!奸偽弄權之人就算勝了,也不過稱一聲梟雄,若是敗了便一文不值;磊落勇義之人敗也英雄,勝也豪傑。然而,真正雄才大略之人,必以道御術,不落分毫。有令君子敬服之才能,有令小人畏懼之手段,方能成萬世景仰之功。」


  此言一出,鐸、銑皆動容。東方話剛說完,便有些後悔。這一番評說都是人主之論。非但他不能說,就是鐸、銑二人也不好當眾出口的。


  承銑斟了酒,笑道:「早就聽聞東方先生大才,一個小小的舞姬也能論出這等大道理來。我敬先生一杯。」


  東方端起來飲盡。


  承鐸也笑道:「你有這份高才,不如把我這杯也飲了吧。」


  東方自悔失言,也喝了,謝道:「在下不過書生意氣,才敢數黑論黃,在二位王爺面前獻醜了。」


  承銑微微笑道:「哪裡,這天下有梟雄,有英雄,有那真正雄才大略之人才不寂寞。」


  承鐸但笑不語。東方因方才語出僭越,此時也不便再說。


  承銑看他二人都不說話,笑意更深道:「東方先生能有這番妙論,全仗五哥推抬得好。我再敬五哥一回吧。」


  他三人這邊喝酒,場中結香的舞已到了高潮。她像一隻翩躚的蝴蝶轉在那大鼓上。一陣急促的鼓點過後,她翩然一倒,樂聲立止,滿場叫好。結香緩緩站起來,給承鐸深深施禮。


  承銑適時道:「這是小弟手下人從京中覓得,雖算不得絕色,卻也別有風味。五哥立下這等奇功,小弟倉促也沒什麼可賀,這女子便送與兄長,作個娛樂。」


  茶茶本上來,在承鐸身側給他斟酒,一聽這話,心裡便不舒服,臉上卻還神色不改,將承鐸的杯子倒滿。承鐸看也沒看她一眼,舉起杯子來,意有所指地說:「如此,多謝你送我的女人。」


  承銑聽了,反笑了笑,將酒喝了。結香便款步上前,柳腰輕折,跪坐到承鐸左邊,拈了一枚乾果,吹掉細皮,遞給他。承鐸接過來,卻又沒吃,擱在面前的盤子里,轉頭和承銑說話。茶茶知道他是嫌結香吹了那乾果。


  結香原是個美人,也不見得有傳染病,只是她不知道承鐸這種潔癖,凡是不熟的人在心理上都是拒之千里。你要是故作親昵,他只會心生厭惡。茶茶不由得起了雜念,倘若當初自己不是那樣冷若冰霜,承鐸只怕早就一腳踢開了。想當初承鐸第一次把她帶到大帳里……那真是……相當……


  承鐸敲了一下盤子,茶茶回過神來,乍一看承鐸,沒忍住詭異地一笑,撿過那盛果皮剩核的盤子,端了下去。承鐸被她那個笑容震得一愣,連忙調整了一下表情。


  茶茶轉身放了碟子,徑直回大帳去了,索性找了幾張紙臨字。她專臨承鐸的行楷字,學得也有八九分像了。這是茶茶繼做飯之後開闢的第二個愛好。她此時找了承鐸的筆記來選字對著寫。


  承鐸平日看兵書,對於其中要義處,再加上自己的經驗,寫過許多見解,若是著成書也算是一部煌煌巨作了。茶茶不由得感嘆,旁人都覺得承鐸天縱英才,豈知他自己用了多少工夫,這天才又哪是一朝一夕便有的。


  這邊席上,承銑又坐了坐,將座下將領都敬了一遍,向承鐸道:「小弟若是不來,斷然使不得。然而雲州還有許多俗務,也不便久離。這就告辭了。」


  承鐸也不留,淡然應道:「好,再聚吧。」


  承銑帶了來時的一百二十名隨騎,徑直出燕州大營,揚長而去。


  承鐸並不多送,只站在中軍轅門下,嘆道:「他料到我不會動他。」


  東方審慎地說:「現在胡狄一滅,沒了假手之人。莫非他知道自己撼不動你,所以來向你示好?」


  承鐸反問:「你看他像是那種人嗎?」


  東方老實道:「不像。」


  承鐸笑笑,勾了他的肩道:「現在不比打胡人,他不敢當面跟我動手,他不動我也不能動,先看看再說吧。年底前回京,我帶茶茶去見一見皇兄,看他的毒能不能解。」


  東方剛才宴上一時起興,英雄梟雄說了兩句,只怕承鐸會起什麼嫌隙。然而承鐸全無介意之狀,東方倒覺得自己多心,只思慮道:「我只怕他來陰的。那個舞姬,大約就是那怪獸林子里的白衣女子,我在上京見過,只怕也是七王的人。」


  承鐸只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回到大帳時,茶茶才寫了四張紙,有個五六百字。她見承鐸回來便收了紙,卻見承鐸坐下沉思不語。茶茶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站在一邊看著他。承鐸坐了一會兒,回過神來,忽想起方才席上的事來,一把抓了她,逼問道:「你剛剛在那裡笑什麼,笑得那麼怪裡怪氣的,嚇了我一跳。」


  茶茶憋不住又要笑了,掙扎了兩下,卻不回答。承鐸低低道:「茶茶,你見著七王可有什麼看法?」什麼看法?茶茶不明所以。承鐸道,「我的意思是你覺得他會不會是那個戴著黃金面具的人?」


  茶茶回想了一下,臉色尷尬起來,然而又很為難。幸而承鐸的神色一直比較自然,茶茶輕聲道:「我不知道。」她仰望承鐸的臉,「兩年多了,我記不清楚那個人,他……他也沒跟我說過話。」


  承鐸便不再問,轉而嬉皮笑臉道:「那個美女你先前看著還不錯,我想我的就是你的,所以我就收下了,想必你也不會不樂意吧?」茶茶覺得人貴在自覺,若是問她,她有什麼立場來說樂意不樂意,又不是送她的,便搖了搖頭。


  因承鐸原是反問,她這搖頭便分不出是樂意還是不樂意。承鐸挑眉道:「意思是你無所謂?」茶茶想想覺得自己又不是他的王妃,裝什麼賢良淑德,悶悶道:「我討厭她。」承鐸大笑,把她一攬,道:「那我把她扔到那邊營里去。」


  那邊營里就是營妓住的,茶茶是待過的,聽他這麼一說,卻又皺了眉:「那也不好。」她小聲說,「那邊的僕婦洗起人來像要把人捅死。」


  「那是怕他們搞出病來。」


  「還要喝苦藥。」


  「要是有人懷孕就知道還是喝葯好。」


  茶茶不說話,承鐸卻又不痛快了,拉了她說:「你想這些做什麼,倒不如想想明天做什麼吃的。」


  茶茶卻猶豫道:「她又不是胡人……」


  承鐸果然沉了臉:「茶茶,我原以為你多少也是明白男人的。你若要同情這些女人,那是無論如何也同情不過來的。我從來不是做慈善的人,我可以幫你護著忽蘭,你也可以存點善良。但是你需記得,世上的事不是因為你善良就能改變的。」


  茶茶輕嘆:「我原也以為我是懂得男人的。可是遇到你,又覺得不懂了。」


  「那你現在懂了嗎?」


  茶茶望著他:「不知道。」


  承鐸有些生氣:「你為何總是不肯全然聽我的呢?那個舞姬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然之在上京就認識她了。只怕這次來也是有目的的。」


  茶茶卻驚奇:「她還有來歷?」


  「嗯,說起來我和趙隼也見過,很不簡單。」


  承鐸說著,茶茶出了一回神,忽然對他一笑,輕聲道:「那她也不必去那邊營里了。」


  「什麼?」東方跳了起來,「你有沒有搞錯?我不要!」


  承鐸笑道:「一個女人而已,你做什麼這副樣子。」


  「我可不是你,你少拿這些破事來整我。」


  承鐸循循善誘:「你也知道,我帳子里那個就知道裝,其實她心裡早浸了一缸醋。可昨天那情形我也不好推託不要;這女人來歷又挺複雜,放她在營里勾搭別人我也不放心。你既然認得她,先在你這裡放兩天,具體怎麼辦,你自己看著來吧。」


  「你少來。這主意誰出的?」東方咬牙。


  「還能是誰?我也是沒辦法嘛。」


  東方狠聲狠氣地說:「這種作弄人的小聰明,你還差了點。你兩個自以為修成正果了,就沆瀣一氣地算計起我來。」


  「那女子也不算委屈了你。我那裡有茶茶,煩你周旋一二吧。」


  東方冷笑道:「你的茶茶就是好人了,那承錦算什麼?」


  承鐸也冷笑道:「我看那女人對你眉來眼去,你兩個笑里藏情的,未必就有承錦什麼事兒。」


  東方氣得說不出話來。


  承鐸又順著他道:「好了好了,這個事情也犯不著這麼大氣。你討人喜歡那是事實,若不是我下手下得早,我們家茶茶還不定讓你勾去了。」


  東方哭笑不得。


  「反正你又沒打算做和尚,那個女人天生一副禍害相,你趁這個機會了結了吧。你不要我就把她扔到營妓堆里,隨便誰要去。」


  東方不說話。承鐸看他意思是鬆動了,進而道:「另外,她可是你跟我要的,不是我特意送的。」


  東方站起來:「你得寸進尺了吧?!」


  承鐸轉身就走,嘴裡說:「這個嘛,看你吧。我只是怕人誤會,還以為我怕茶茶似的。嘿嘿。」


  原來他是這個目的。東方已經挽起袖子要打架了,那廝便飛快地溜出了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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