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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真相

  夜色深沉,承錦抱著膝蓋坐在王庭後殿的床上發愣,手邊是茶茶換下的衣服。她似乎聽得外面遠遠有什麼聲音,細聆之下又彷彿萬葉秋聲,只是靜謐。傍晚時,幾個僕婦捧著衣服首飾來伺候茶茶沐浴更衣,穿戴打扮。承錦想讓她裝病先拖著,茶茶笑一笑,還是穿戴好便跟著人去了。


  承錦此時心裡兜兜轉轉思量著脫身之計。若是能找著東方,興許事情就好辦了,她卻不知東方蹲了將近兩天御羊圈早已忍耐不住了。


  此刻賀姚正渾渾噩噩地縮在羊圈睡覺,忽然被人推了幾推,惺忪醒來,漆黑一片。東方眼望著遠處天穹,低聲道:「賀大人,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出來,除非我回來找你。切記。」他話音剛落,身形一閃,不知是怎麼從那上了鎖的低矮羊棚里擠了出去,彷彿是聽見鎖鏈輕響了響。等賀姚反應過來,東方人已經不見了。


  賀姚重重地一頓足,又怕人聽見忙收了腳,心中怨念,把他丟在這裡算怎麼回事?肚子一叫,便看見地上盤子里還有一點薄粥。胡人歹毒,一天就給兩個人喝一碗粥。東方推說從不吃粥,一口不喝。賀姚何曾受過這種侮辱,也不吃。東方便把自己天南地北出乖露醜的舊事都說了一遍,倒說得賀姚佩服起來,彷彿不喝一口這羊圈裡的粥算不得好漢。他也猜著今夜有事,索性不睡了,端了冷粥一口口啜著。


  東方出了羊圈,按著那日舊路,不一時,走到了王庭大殿之側。城南已漸漸喧囂起來,想必楊酉林攻得甚急。東方辨明了方向,朝著城牆東門而去。沿路躲伏,避過幾隊急急趕往南門的士兵。等東方到了城東,所有軍馬都在城牆上防備,他靜靜伏在城牆角下。不一會兒,聽見上面人聲一動,箭矢放了下去。東方悄然起身,登上城牆二層的平台。


  東門原是鍺夜城最堅固的一處城門,開啟城門的絞盤在城樓頂上,若無十人合力,是絞不起這沉重的大鐵門的。然而胡人不知道,最堅固的城門也是最容易攻克的。他們至死都弄不明白,城門上的十八處固力鐵梢是怎麼被人拔掉的,彷彿提線木偶,線還提在手裡,而手足早已斷碎。只看見數不清的敵人頂著厚厚的盾牌推著戰車衝到城下,城門應聲被撞開。


  城門一開,東方的事情就完了,他在城牆腳下坐看殺人,從守衛的士兵屍首中挑了個魁梧的做盾牌。現在是真正刀劍無眼,他再有本事也犯不著涉險。一邊看,一邊暗嘆,承鐸真是調兵如神。讓楊酉林佯攻南門,卻在最堅固的東門擺下最強的騎兵。只怕現在這一大路人馬殺到城南,胡人必定措手不及,鬥志全無。留下西面給他們逃跑,跑出七八里便會被趙老將軍伏兵截殺。


  東方看著這些散亂奔逃的人馬,想到他們不久就要被碾為齏粉,心中倒有些過意不去。大隊的騎兵衝進門來,東門原本被抽調只剩下一半的守衛根本不夠一殺,直向城中衝去。東方在火光影中看見承鐸的身影一晃,運一口氣,提起「盾牌」,遇到刀劍一擋,十分便利,不多時便擠到了承鐸面前,一拍他的馬脖子道:「你這麼急做什麼?」


  承鐸看他一眼,大聲道:「什麼?!」


  東方也大聲道:「你急什麼?」


  承鐸搖搖頭:「茶茶和承錦被抓了!」東方聽明白了,也是一呆,並不回話,放下「盾牌」,一縱身往王庭大殿掠去。承鐸跳下馬,抓住一個參將大聲說:「你帶人到北門與趙隼合兵,殺不完的殘敵趕出西門去!」也不知他聽清沒有,但見他點了點頭,承鐸便放開手也隻身奔向王庭。


  大殿那邊亂糟糟的,從南門折回的胡人軍士與才入城的騎兵激戰正急。許多侍女嬪妃在王庭里奔跑,躲避亂軍。東方趕進去時,根本尋不見承錦,也沒看見茶茶,他抓住一個散亂著頭髮的女人想問她,然而那女人置若罔聞。


  東方站定,理清頭緒想了想,往僻靜的房間里一間間找。他穿過一個走廊到了另一處屋宇,地上散亂地倒著椅子,屋裡散著帷幕。他四面一看沒人,轉身要走,忽見那床榻上揉著一件衣服,顏色有些舊,看了眼熟。


  東方過去拎起來抖了抖,認出那是茶茶的衣服,他正要喊茶茶,頭頂傳來一個弱弱的聲音:「東方……」東方仰頭一看,帷幔掀開一條縫時,承錦探了個頭在那裡。東方轉到帷幔后才看見地上放了張桌子,桌子上放了個茶几,茶几上又搭了把凳子。東方失笑道:「你爬到房樑上做什麼?」


  承錦說:「弄我下去。」東方一腳踢開桌子,承錦只覺得腰上一緊被什麼東西纏住了一拽,直向下摔去。她才一尖叫就落到了東方懷裡,雖沒摔著卻頭昏眼花。東方扶她站定,只覺得一顆心落下來大半,嘲笑道:「沒看出來你還有做賊的潛質。」承錦搖搖頭,「算了吧,我這不是怕被抓住嗎?」


  東方想起來,問她:「茶茶呢?」


  承錦皺眉:「不知胡狄大汗拉了她去哪裡成婚了。」


  東方拉著她出來時,胡人兵士已退入王庭,激戰正劇。承鐸手下的軍士大都認得茶茶,找到她應該不難,東方對承錦低聲道:「我們快離了這裡。」一手護著承錦,一手握了鋼鞭,打開人叢,揀空處避出了王庭。外面一片狼藉,越往外走越是恐怖,橫著斷肢死屍。承錦只匆匆一眼瞥過,若是往日看到,必然嚇得不輕,奇怪的是此時竟顧不上害怕。


  不知怎麼被東方拉上了一匹馬,又怎麼穿過混戰的人群,從人少的南門出了鍺夜城。空氣中的血腥氣漸漸淡了,目光所及的死人漸漸少了,一直跑到一片平原上,承錦回頭看去,那座城上冒著裊裊的煙,在天地間旖旎,彷彿被人遺棄般觸目驚心。


  東方呼出口氣來,馬已經喘息不已。他放下承錦時,遠遠的地平線上已透出晨曦,四野說不出的空曠。一夜之間,山河易主。承錦遠遠望著天地相接處,茫然地問:「你知道天涯有多遠嗎?」


  「不知道。」


  「我覺得那邊就是。」承錦指一指天邊,回望了一眼鍺夜城,又轉而南顧,「我該去哪裡?」


  東方見她失神一般,也跳下馬來,輕聲道:「你別這樣。」


  承錦望著他,眼睛晶亮,幽幽道:「你知道那天你占出讓我北嫁的卦,我為什麼去找你嗎?」


  東方心說我知道,我知道,卻緊閉了唇。


  「我有話想問你,卻沒能問出口。」


  「你想問什麼?」


  「我現在已經不想問了。」承錦轉身踉蹌兩步,一點一點向城門邊走去。


  東方望著她走開的背影,心裡有股難以抑制的情緒終於爆發,一句話自己跳到嘴邊來。他對承錦大聲道:「我喜歡你!」


  承錦驀然站住:「你說什麼?」


  東方平靜地說:「我其實是喜歡你的。」


  承錦喘息兩下,折轉身來,再也壓抑不住:「你喜歡我?!你喜歡我就是我有麻煩時冷起臉來拒絕我?你喜歡我就是再見到我時顧左右而言他?你喜歡我……哈,你怎麼喜歡我?!」


  東方輕嘆一聲:「我是喜歡你的。若你我是布衣百姓,各自無甚要事,清風明月兩相懷意也不妨。然而現在政局戰事波瀾詭譎,今後我會去哪裡,現下還說不定;你會去哪裡,現下也說不定。我若隨意對你表示什麼,將來讓你傷心失望,豈不是害了你。」


  東方邁前一步,正容道:「公主,我待你以朋友之義,比別的情分更容易長久。」


  承錦輕聲道:「可你說你喜歡我。」


  東方無奈地笑:「世上有許多戲本子喜歡講窮書生與貴小姐相愛,其實是猥瑣不得志的文人無聊臆想。我家在四方,沒法喜歡你,你就當我方才沒有說過吧。」


  平原上有風,承錦覺得眼睛發酸,緩緩蹲下身將臉埋在手臂上,哽咽道:「你帶我走吧。」


  東方走過去,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也對面蹲下,手撫上她的頭髮道:「承錦,不要賭氣。」


  承錦抬了一點點頭,微微露出眼睛:「我並不是賭氣,我們試試吧。」東方愣了愣,承錦見他沉默不語,抽了抽鼻子,抬起臉道,「算了,我不該這樣講。」


  東方的手順著她的頭髮滑到她肩上,輕聲道:「不是,只是……我第一次聽女孩子這麼說。」


  「你以為我就跟十個男人說過。」承錦沒好氣道。


  東方忍不住笑了笑:「也不是,只是你要和我在一起,倘若我今後離開上京,甚至於四海漂泊,你也跟著我嗎?」


  「我想是的。」承錦乖乖地說。


  東方搖頭道:「不是的。你從不曾吃過苦;你要跟我走,別人也不同意。」


  「我雖沒吃過苦,不代表我不能吃苦;別人不讓我走,大不了我再跑一次。」


  東方肅然道:「你真覺得我值得你這樣做?」


  「這並不算是犧牲。我在上京能有什麼,除了華服美食和金碧輝煌的牢籠。你總不會餓死我吧?」


  「那當然不會。」東方果斷地說。


  「你方才說你喜歡我。若你不是說謊,我……我就不跟你講什麼朋友之義了。」


  東方默然片刻,沉聲道:「承錦,你想好了。無論你是因為皇上要你和親而心生倦意,還是一時心血來潮,今日若答允了我,往後便不容你反悔了。」


  承錦望著他的面龐,原本俊雅的五官,沾染著烽煙之氣,嚴肅而不容置疑。承錦心中思忖了一下,又彷彿無從思量,點點頭:「我不後悔。」有時候越重的決定,承諾起來卻越輕,也許是因為什麼也沒想,也許是因為想無可想。


  東方按著她肩頭的手緊了緊,低聲道:「那好吧,我們就說定了。」他說得比平常快,一瞬而逝。東方站起來,順手也將承錦拉了起來,「回去吧,該打完了。」他回身牽了馬,往城門去。承錦這才覺得蹲了半天,腿腳發麻。


  東方彷彿知道她腿麻一般,走得很慢很慢。兩人心裡都像被抽空了,好像什麼都不知道想了。承錦跟在他身邊,走到城門邊時,望見楊酉林手下往來的步兵,仍然覺得不可思議,忍不住小聲問:「這就是私定終身嗎?我怎麼覺得沒有說的那麼嚴重?」


  東方懶懶笑道:「那你覺得還差了什麼?」


  「不知道。這樣蹲在地上就說好了嗎?」


  東方站住,側了臉看她。承錦望著他,尚未反應,東方已傾身過來,一個溫柔的吻落在承錦的眉心,撩人的氣息一觸即散。


  承錦如被雷轟了一般,愣在了當場,見她如此,東方輕笑道:「現在有點感覺了沒有?」


  愛情或許不能看得太輕,輕得沒有責任與承擔;也不能看得太重,重得不能觸及。當人們找到一個拈輕避重的空間時,些微的放縱,就是沉溺。


  這個勝利的清晨,楊酉林西營的步兵們站在鍺夜城外集體瞪了瞪眼,如被點了穴,中了風,石化一片。還是楊酉林最先回過神來,大喝一聲:「看什麼看!打掃戰場!」


  南粵方言說「死」是「喜」。胡狄大汗昨夜真是雙喜臨門。上半夜想美人在懷,美人的門檻還沒摸到,忽然便來了敵人,胡狄大汗親自到城門上指揮了一陣。下半夜敵人很狡猾,越來越多,抵擋不住,正欲帶了親隨出城北遁,撞到了一個煞星,平白折了小命,最後「喜」了一回。


  王庭最深處的一間暖閣里,茶茶已坐得頗為腳冷。西牆上掛著一個巨大的動物頭骨,長了兩隻長角,深陷的眼眶油燈下有些飄忽不定。底下一個長竹筒中插著象徵王權的長翎。這應該是胡狄大汗的寢室,她被領到這裡已經有兩三個時辰了,只是一直沒有人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漸漸有了打殺聲。茶茶默默地聽了半晌,也不開門去看,只懶洋洋地站起來,坐到鏡前細細描眉,像描繪一件傑作。又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漸漸靜了。茶茶心中抱怨:「怎麼這麼笨啊?!」剛這麼一想,外面大門「砰」的一聲被踢開,停頓了一下,就聽見承鐸的聲音大叫:「茶茶!」


  茶茶飛快地抓過一個妝盒子,重重地敲在那平整光滑的銅鏡上,鏗然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迴響。聽見承鐸幾步跑進了內室,茶茶忍不住想笑。承鐸站在門口,看茶茶背對著他坐在鏡子前,問:「你沒事吧?」


  茶茶轉過身來,笑容可掬。


  承鐸見她笑得燦爛,便也笑了:「還算哲義及時找到我,不然便宜了老毛子。」他擲了手中染血的長劍,慢悠悠走進來,文縐縐地說,「這位美麗的姑娘,你那還沒行禮的夫君被我砍下了腦袋,你就屈就了我吧。」


  承鐸說著,見桌上擺著酒具,便抬手倒了一杯酒。茶茶心疼地看著酒杯,真是來得不晚不早的,浪費可恥啊。她忙從妝鏡前起身,搶上來一把按住了承鐸執杯的手,微微搖頭。鬢上的鈿墜子隨著她搖頭而擺動。茶茶把那插花拔下來,輕輕擱到酒杯里。初時並不見動靜,漸漸酒杯里開始冒泡泡。


  承鐸一驚,猝然鬆手,那杯里的酒已滋滋冒煙,竟是劇毒。看來胡狄大汗今夜即使不撞在承鐸手裡,也註定要在茶茶手裡大「喜」了。


  承鐸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驚疑道:「你哪兒來的毒藥,藏在哪裡的?」


  茶茶看看他,抿了唇搖頭,無聲地「說」:「不告訴你,讓你怕我。」


  承鐸審視她片刻,道:「我覺得還是讓你怕我比較好。」他笑出幾分詭異,卻看著屋角那張大床說:「這婚床是用不上了,只好回去補了。」


  茶茶不理他,摸著脖子轉了轉頭,承鐸把沉重的頭飾給她取下來。她忽而仰起頭來望著他笑了笑,雙手從背後拉起他環在自己腰上的手,退了幾步,拉著承鐸的手將他引到那巨大的頭骨架下,張了張唇,用只有他才能看懂的方式「說」:「一個秘密。」她說著,豎起一根纖長的手指。


  「你發現了一個秘密?」承鐸問。茶茶點頭,伸手將那插著長翎的竹筒向左推倒,竹筒底部果然連有鐵鏈,便有機括牽引聲隱隱傳來。


  很快,那掛著巨大頭骨的牆面往後退了進去,像一個深陷的窟窿注視著兩人。靜靜地等了一會兒,機括聲已停,裡面沒有任何動靜。承鐸負手站在牆前,問:「你進去過了?」茶茶依偎在他身邊搖了搖頭。承鐸指著桌上道:「去把那盞燈給我拿來。」


  茶茶走過去,用油壺向燈里添了燈油,撥亮了燈芯,端到承鐸手邊。承鐸擎了燈,說:「你站在這裡別動,我進去看看。」他邁步往裡走,茶茶卻不放心,挽著他的手不放。


  承鐸只得牢牢握了她的手,兩人十指相扣,小心地進了那黑黝黝的密室。


  油燈的光焰隨著兩人的步履而搖曳,將牆上的陰影照得晃動起來,每走一步都小心謹慎。他們走過一道長長的向下的狹道,迎面又是一道鐵門。承鐸拔開門上的插銷,封閉的空間讓聲音格外響亮,緩緩推開了門。


  他凝神細聽了聽。若是有人,必有呼吸之氣,他內力深厚,一聽之下便能發現。然而這裡確實是沒人。承鐸將油燈四面一照,大略看明白這是一個一丈見方的密室。四面牆上都鑿出橫排的格子,上面放滿一沓沓紙,中間空地上有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承鐸牽了茶茶走到桌邊,將油燈擱在桌子上,回頭翻看那些橫格上的紙頁。


  那一沓沓紙上都寫滿了胡文,間或也夾雜著漢字,旁邊標著胡文,無非從中原收來的情報,往來密信之類。承鐸舉了紙問茶茶:「這些都是情報?」茶茶細看了看,大致上差不多,點點頭,扯了承鐸一把,指給他看一個盒子。


  那個木盒子在正對著鐵門的橫格上,頗不起眼。承鐸把它取下來放在桌子上,說:「你站開些,說不定躥出條蛇來。」茶茶躲到承鐸身後,抱著他的腰,探出半張臉來看。承鐸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並不見有什麼機關。裡面還是一張紙,有些破舊,折了幾折。


  承鐸將紙展開來,上面橫七豎八,密密麻麻地寫著些蠅頭小楷,什麼太沖、小吉、從魁、伏吟之類,還有些彎彎扭扭的符號。兩人看了半天,不知所云。承鐸皺皺眉,將紙疊成小塊,塞到靴筒的夾層里,拉了茶茶道:「我們先出去,一會兒我讓趙隼帶人來把這些東西搬出去。」茶茶伸手端了油燈,兩人又從那狹道往上,進了先前的寢室。


  外面已經沒有廝殺聲,承鐸和茶茶一路走到王庭大殿外,便看見哲義提著刀一個俯衝跳下來,叫了一聲:「主子!」卻把茶茶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承鐸拍拍他的肩膀道:「她沒事,你不用一死謝罪了。」哲義這才鬆了口氣:「我把整個王庭找了一遍,也沒看見姑娘,就等著主子來了我好抹脖子。」哲義平時絕不會多說一句,他現在這樣多說一句,便是確確實實在擔心茶茶。


  承鐸問:「公主找著了嗎?」


  「東方大人找著了,公主一切安好。」


  「那他又在哪裡?」


  哲義道:「東方大人本來在這裡。只是趙將軍的騎兵在一個羊圈裡發現了賀大人,賀大人說什麼也不出來,一定要東方大人親自去請他。東方大人沒法子,只好親自去了。」


  正說著,果然見東方與賀姚一前一後地來了。承鐸先嘲笑道:「賀大人好大架子啊。」


  賀姚指著東方道:「不怪我呀,他說除非他回來找我,否則不要出來。」


  東方哭笑不得。


  承鐸皺皺鼻子:「你該出來殺兩個人沾點血腥氣,也好把那一身羊味蓋住。」


  「五王爺聞著血腥氣好,我卻聞著羊味好。」賀姚越發把袖子舉起來撣著。


  東方看他跟承鐸話不投機,便插話道:「賀大人這兩天辛苦了,要不先去梳洗休息一下吧。」


  賀姚點點頭:「東方老弟,咱們再敘吧。」


  承鐸便也遣了茶茶下去休息,哲義依言將茶茶引去承錦那裡。


  承鐸遠遠望著賀姚去了,對東方道:「你說這是什麼世道,這次你把他算計得一毛不剩,他反還把你認作好人似的。」


  東方失笑:「你這是罵我陰險啊?」


  承鐸揚眉道:「我是誇你呀!是你說胡人扣下你們,我出兵才顯得有理。那還有一個硬是被你做成了活生生的證人,正好可以讓他報回朝廷。我有了內應,有了證人,打得名正言順,全仗然之兄高才。」


  東方笑:「為你一戰成功,我平白蹲了兩天羊圈,自己想想怎麼補償。」


  「你想怎麼補償?」


  東方一本正經道:「賠個妹妹吧。我跟承錦私定終身了。」


  「啊?」


  東方還是一本正經地說:「啊什麼,我像開玩笑嗎?」


  承鐸正要說話,趙隼風塵僕僕地進來稟告:「大將軍,我在內城擒住了一個將領,他說有機密事,一定要見你。」


  「帶進來。」


  趙隼往殿外一招,兩個兵士押著一個人上來,東方一看,正是突迦。突迦被縛住了手,在殿上站定,帶著幾分傲然神氣,望了東方道:「大人好啊。」東方含蓄地笑笑,並不答話。他又看向承鐸,「你就是五王?」


  承鐸站在王椅旁,手指叩著扶手,道:「不錯。」


  突迦笑笑,說:「聞名已久,今日才得一見。只是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我還是晚了你一步。」


  承鐸冷然道:「襲擊我的大營是你的主意?」


  「是。」


  承鐸竟笑了笑,問:「那你要見我又為了什麼?」


  突迦嘆道:「國破不過身死而已。我若自盡,未免死得窩囊,今日到你面前也好死得明明白白。」


  「你既到了我面前,已經很明白了,還請就死吧。」


  「我之所以到你面前,只因為你不懂胡語,胡人罵你你聽不懂,故而我專來罵你。」


  承鐸失笑道:「你們戰敗,還有臉罵人?」


  突迦也笑:「你除了征戰,還有什麼可做?你在燕州燒殺我們士卒的黑煙,十里之外都能看見;草原上牧民的孩子聽說你的名字,夜裡都不敢哭泣。你自己活得委實可憐,卻將你國家子民的性命視如草芥,更將我國家子民的性命視如草芥。」


  承鐸雖也聽過不少人罵他,卻沒聽過說他可憐的。他如今剛剛拿下城池,正志得意滿,卻有人來議論人命。承鐸不禁也動了怒,沉下臉道:「是你們連年侵犯在先,你們搶掠糧食婦女,你們殺死的人又作何講?!」


  突迦仰頭一笑:「哈!我們地處草原荒漠,無可依存,若非為生存,誰願做強盜!你滿口你先我后,其實你窮兵黷武全是為了自己!你看看你的士兵,為了攻入鍺夜城,在大漠中渴死了多少?在廝殺中又戰死了多少?」


  「你看不見,因為你實是沒有至愛親人,因而你不會傷心,你也看不見別人的親人會哭泣傷心。你在這世上無所眷戀,竟只能靠殺人掠地來滿足自己。你如今站在這鍺夜城中,不為你自己悲哀,有什麼可高興!」突迦越說越激昂。


  承鐸臉色鐵青,一把拔出趙隼身背的長劍來,卻往地上一戳,斷喝道:「來人!」突迦長笑:「你能攻入我們的都城,卻擊不滅胡人的心志。你今日站在這裡耀武揚威,千百年後在世人眼中不過是一個長了禽獸心肝的可憐蟲,一個冷血的怪物!」


  承鐸揮劍而起,突迦仍然不止道:「你活著沒有人可以愛戀,死了也沒人為你哭……」承鐸已一劍劈下,將他從左肩直削至右腰,生生砍為兩截,內臟流了一地,橫屍當場。應聲而來的軍士見了這情景都禁不住神色慘變。


  承鐸拄劍望著他的屍首,一時間一片沉默。


  半晌,只聽東方緩緩道:「他說得不對。我曾勸阻過他們兩國通商,不再搶掠,是他們自己利欲熏心,不肯接納才有這一場廝殺。」


  承鐸轉頭看去,倘若東方眼中是憤然神色,他還可以接受這句話,然而東方眼中全是安慰之意。不待他再開口,承鐸卻將劍一擲,大步出門而去。


  人生有時便是這樣起落。前一刻還在為所得而欣喜,后一刻卻在為所失而懊喪。得失的際遇,誰又說得清?


  此後,承鐸在鍺夜城駐軍七日,才兵分三部,依次退回燕州大營。


  茶茶往自己和承鐸住的大帳去時,冷不防就被一個人拽住了衣角叫道:「姐姐。」茶茶一看,竟然是忽蘭。茶茶起疑,拉了她的手做了個手勢。


  忽蘭委屈道:「我伯父一家都搬走了,我們沒找著他。阿思海帶我回來已經兩天了。」她拉著茶茶,「姐姐,我現在怎麼辦?」茶茶想想她也無處可去,只能暫時跟在自己身邊,便拉了她到偏帳里。


  第二天早上,承錦沿著大營邊柵,繞到醫帳去。鍺夜城一戰,裡面已滿是病患。承錦溜到帳邊,往裡張望,東方果然在那裡,表情一如既往地淡雅從容,手裡卻拿著一把鋥亮的鋸子,正帶勁地鋸著手下的——人腿。


  那個人彷彿昏迷不醒般倒在一張案上,東方正按著他血肉模糊的小腿拉鋸子,手上也沾著不知是血是葯。承錦驚呼一聲,用手捂住嘴,東方聽見聲音,抬頭看見她,溫柔道:「外面等一下。」說罷,繼續埋頭鋸腿。


  承錦忙不迭地跑到外面開闊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氣。幸而還沒吃早飯,不然怕要吐出來。等她好不容易快要把那段又破又爛的人腿忘掉的時候,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你跑這麼遠幹什麼?」


  承錦一回頭,東方已站在身後。他理著袖子,手指乾淨纖長,骨節帶出一點剛性的線條,全然不像剛剛才按著一條人腿在鋸的樣子。承錦敬畏地看了他一眼,退後幾步。東方道:「不至於吧,我有這麼嚇人?」


  「嗯……我沒見過那個……」


  東方換上比較溫暖的笑容湊上前去:「雖然這世上大多數醫生都是屠夫,我卻恰恰不是那一類。那個人的腿傷化膿不好,如果不鋸掉壞死的那一部分,連命都保不住。」見承錦勉強接受的表情,東方決定繼續開導,「其實鋸的時候沒什麼感覺,就和鋸豬腿羊腿差不多,只不過是活的……」


  「好了,你別說了。」承錦立刻制止,「再說我今後連豬羊肉都吃不下去了。」


  「那你找我有事?」


  承錦低頭想想,好像也沒什麼事:「那個……我為什麼要跟賀大人回京去?」


  「你不回京去,難道還待在這裡不成?」


  「我不想回去。」承錦嘆氣,「茶茶都可以在這裡,我也可以在這裡啊。」


  東方望天:「嗯……那可有點難,茶茶在五王帳里住,他們兩個吃喝用度可以不避嫌,互相照應著。你一個單身女子,難道要茶茶伺候著你五哥,再伺候著你?」他又望向她,「你不回京去,難道十三公主就從此失蹤了?」


  承錦皺皺眉:「我自己能照顧自己。我不回去,過上三個月,皇兄大不了一道旨意昭告天下,我重病身亡了,還能怎樣?」


  「那你無籍無戶怎麼辦呢?」東方饒有興緻地問。


  承錦惱怒得很,他明明知道,非要她說:「不怎麼辦,就待在這裡!」


  東方恬不知恥地又問:「等五王回京了你又怎麼辦呢?」


  承錦大聲接道:「我到江湖上做女俠!」


  「你可知道女俠怎麼做?」


  「誰生下來就會嗎?現在開始學著做吧!」


  東方終於知趣:「女俠也是要嫁人的,不嫁人的最後都混成了可怕的大魔頭。這位女俠,你可切莫忘了這件事。」


  承錦「哼」了一聲:「嫁不嫁人、嫁給誰,我還說不定呢。」


  東方淡淡道:「我說過,你答應了就不能後悔。」


  承錦仰頭笑道:「倘若我真要後悔呢?」


  「我想你還不大了解我。」他仍是清清淡淡,不著聲色地說。


  承錦望著他的眼睛看了看,覺得那眼仁里確實有什麼深不可測的東西。了解是個多麼平常的詞,可是誰又能真正了解誰?然而這個人,自己已經答允了他一個最重的承諾。


  承錦也收了笑,輕聲道:「可我覺得我回去了,我們……我們……就更難了。」她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細若蚊蚋。


  東方隔著衣袖,拉起她的手腕,慢慢滑到手心。承錦的指尖在燕州九月的晨風裡有些微涼意,東方合住她的手,半晌道:「承錦,我不是要你拋家棄國和我私奔。你應該回去,我會來娶你。即使我把你帶走了,我也要人人都知道,是我把你帶走的。」他湊近她,笑得有些壞,「你可能不知道,我向來是不怕把事情鬧大的。」


  承錦切實地覺得自己是不大了解他,臉紅了紅,內心深處彷彿又覺得這很有趣。但凡叛逆的,違背權威與世俗的事,都帶著邪惡的魅惑力。大約人在年輕的時候都有一種本能的衝動,樂於在浩繁平靜的湖面攪起一片漣漪,就看有沒有碰巧的事來滿足這隱秘的期許。


  承錦道:「你會回來找我?」


  「我會。」


  「你發誓。」


  東方收起笑來,正色道:「你放心,我今生今世絕不負你。」


  承錦得了這句話,低頭咀嚼了片刻,輕輕抽出手,笑道:「你還有事嗎?沒事就回去鋸腿吧。」


  「一天哪有這麼多腿來鋸。」東方忽然心念一動,「我問你,回去皇上若問你在無相寺怎麼失蹤的,你如何回答?」


  承錦想了一會兒,道:「我就說被人下了迷香,不知怎麼就……就被弄到了胡狄的王庭里。這樣可好?不然我出現在這裡總會連累五哥,就說你們在王庭找到了我。」


  東方笑道:「很好很好,這樣賀大人就可以說,胡狄大汗一口咬定公主不在了,才硬是把我和他扣了下來。不過你可以這樣講,你從上京到王庭一直被關在馬車裡,只記得看車外日影大約是向北行了二十天,又折向東行了十天。再下車時,便是胡都王庭了。」


  承錦腦子轉了兩個彎:「向東……啊?你是要讓皇兄覺得我是從京城被帶到了雲州,又從雲州被帶到鍺夜城?」


  東方讚許道:「不錯。」


  「你是想讓皇兄覺得是七哥擄走了我,又送給胡狄大汗?」


  東方點頭:「這就看皇上怎麼想了。」


  承錦為難道:「這……這不太好吧。雖然……但是……」


  「放心吧,你這樣說頂多是讓皇上猜測,沒有真憑實據他也不會貿然把七王怎麼樣。我前日便告訴過你這次和親背後的利害干係。讓皇上覺得七王不可縱容,提防著他,自然就沒什麼心思來計較你五哥了。」


  承錦想了片刻,點了點頭。東方心裡卻想起那個在來燕路上遇見,要殺他兄妹的人。呵,殺我嗎?他又習慣性地微笑,承錦降低聲音道:「你說我回去要不要告訴皇后……我們……的事?也許……你此行有功,他們不會反對。」女人到底是女人,想的也是女人關心的事。


  「我有一個法子,可以讓她一聽之下就答應你。」


  承錦作洗耳恭聽狀。


  東方促狹一笑:「你就告訴皇后,你非我不嫁!沒辦法,因為你已經是我的人了。」


  「啊!」承錦一驚,不知他這話有幾分真意,飛紅了臉,轉身就走,留下東方奸笑不已。


  承錦跑出去老遠,忽然又折回來,望了東方道:「你這個法子是不錯,只是我不太會說謊,需得先找個人來練習一下。」她說完,也不等東方答話,轉身又直奔營帳。


  茶茶正給她端早飯過來,就莫名其妙看見承錦一頭扎進帳子,坐倒在氈墊上。茶茶放下東西,承錦一把拉了她道:「我有話要跟你說,你稍等。」


  無辜的茶茶就這樣成了第一個被練習者。


  三天後,東方擬好了表,要賀姚帶著回去復命。他自己卻稱傷不回,只說要在軍中養傷,不能長途跋涉。他陪著賀姚走出營去:「賀大人,此番若非五王出兵相救,你我在那羊圈裡還不得凍餓而死。胡人言而無信,背信棄義,議和之事還望好生稟告皇上。」


  賀姚其實無可選擇,只能按著東方說的回奏,只得答道:「我理會得,說起來這次我還得謝你。」


  東方詫異:「怎講?」


  「五王打了勝仗,皇上還要把公主嫁出去和親,擺明了是要彈壓他。他們說得好了,一萬年也是親兄弟;說不好時我夾在這中間可就難辦了。你老弟仗義給我下這個套,我自然樂得鑽進去。放心吧,你為救公主身負重傷。我回去一定好好稟告,大家好相安無事。」


  東方嘆道:「旁人都說賀大人糊塗,大人真是難得糊塗啊。」


  賀姚也淡淡一嘆:「這世上的事啊,該糊塗的時候就得糊塗啊。」


  承錦已騎上馬,在不遠處靜立。東方與賀姚作別,也不過去,遠遠看著她。承錦看見他望自己,將韁繩一拉,往這邊來。承鐸正應付了賀姚,站在一邊。承錦緩緩策馬近前,卻對承鐸道:「五哥。」然後半彎下腰,低聲道,「我要嫁給他。」她眼睛斜睨了東方一眼。


  「啊?」承鐸不料她說得這麼直接,隨即瞭然地「哦」了一聲。


  東方隱隱覺得不妙。


  承錦清咳一聲,續道:「我此生非他不嫁,因為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啊?!」承鐸騰地轉頭去看東方,緩慢而有力地點了點頭。東方瞪圓了眼睛望著承錦,承錦卻嫣然一笑,輕快地說:「我走了。」馬鞭一揚,竟率先賓士而去。


  東方一直望著承錦的身影逐漸消失,他沒有回頭也覺得承鐸的目光盯在他身上未動。東方只覺得一陣頭皮發麻,承錦你怎麼拿他來練習?!


  忽然承鐸道:「你不用看了,我知道她說謊。」


  「啊?」今天真是「啊」太多了。


  「茶茶早告訴我了。」承鐸似笑非笑,上下打量了他兩眼,「你們倆分開看著都挺聰明的,怎麼拉到一塊兒就搞這種兒戲。」


  「你們兩個不兒戲?!」


  「從來不啊,我們都來真的。」承鐸義正詞嚴。


  東方:「……」


  不等東方黑臉,承鐸一拍他:「人也送完了,你看也看不回來,我有正事跟你說。」


  回到中軍帳,承鐸拍出一張回奏,冷笑道:「我這個大將軍做不得了,發令召燕雲二州屬下將領到燕州大營,有人居然就敢抗命了。」


  東方拿起來一看,是燕州西路右翊衛將軍李德奎的回書,稱月前偶染傷寒,現卧病在床,不能赴命。東方不怒反笑道:「我跟皇上說我留燕養傷,好歹還在鍺夜城廝殺了一場;他那裡無災無禍,哪裡就害起傷寒重症來了。他駐地接雲州,說不定早已離心於朝廷了。」東方折了那回書,又按回他案上。


  承鐸咬牙道:「去年放俘的事我就懷疑他了。如今我還沒死呢,他就等不得了。」


  「他真正要對付的人自然不是你。」東方說這個「他」已經不是李德奎了。


  「只怕他沒有這個命!」承鐸說這個命,自然也不是他承鐸的「命」了。


  東方搖頭:「我恐怕皇上已時日無多,他中了一種迷藥。據我所知是出自高昌,現在世上已無人知道怎樣解毒了。」


  「高昌?」承鐸猝然一驚。


  「嗯。是高昌皇室一種秘制的……」


  「你說高昌?」承鐸驟然打斷他,又重複了一遍。


  「是。」東方不知他為何要著重地又問一次,卻見承鐸默然不語,東方便接著把從水鏡那裡聽來的有關高昌迷藥的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承鐸一直聽他說著,卻不自覺捏得手指骨節咯咯作響。待東方說完,承鐸好半天才道:「你先忙著,恕我有事回去了。」也不等東方答話,站起來就走。


  承鐸出了中軍,望著自己的大帳,心中卻有些茫然。他早知茶茶來歷不單純,然而她並未做過什麼大不了的事來害他,卻為何一直不敢告訴他真相?倘若是別人要害皇帝,承鐸定會毫不猶豫,手刃此人。


  然而此刻,他唯願茶茶誰也不是,只是他一不留神捉來的平常女子。


  茶茶獨自待在偏帳,將一條颳了鱗的肥魚按在盤子里,在魚身上劃出一道道格子,再細細地抹鹽和料酒。她方才拜託哲義去拿幾個蒜過來,然而哲義來時並沒有拿來蒜,卻說:「主子在大帳,找姑娘去。」


  茶茶麵露疑惑,哲義道:「我也不知道什麼事。」承鐸這個時候一般是不會在大帳,更不會找她有事。茶茶將蔥姜放進盤子碼好漬味,哲義舀了水給她洗凈手。偏帳離承鐸的帳子不遠,茶茶怕他久等還是急走了兩步。


  走到大帳時,承鐸卻坐在帳側的靠墊上。雖然只是九月天氣,燕州已是初寒。靠墊邊上就放著熱茶水的炭爐子。茶茶方才用冷水洗了手,凍得手指冰冷,便倚了過去將手圍到爐邊烤著。


  承鐸看著她進來,坐著一動沒動,此時輕聲道:「你冷的話坐過來些。」他說著往裡讓了讓,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茶茶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然而他的神情也辨不出任何東西。


  茶茶擠到他身邊坐了,就見他面前的矮几上放了一沓白紙,還有剛剛研好的墨。就在那墨硯旁邊,他左手的食指正無意識地一下下摩挲著拇指上的扳指。茶茶看見這個動作,剎那間整個人像掉進了冰河裡,從心一直冷到指尖。


  她太熟悉承鐸了,那扳指是他拉弓扣弦時用的。承鐸戴了許多年,雖然今時今日他極少有親自出手的時候了,但有些習慣不可磨滅地保留了下來。只有在他定了某個決心,動了殺機的時候才會如此靜靜地摸著扳指,不露聲色。茶茶慢慢收回手,坐直了身子。承鐸見她望著自己的手,手上的動作驀然停住。兩人此時對望,似乎想急切地交流什麼,又似乎想轉身逃走。


  原本以為世事無可畏懼,此時心裡卻陡然生出膽怯。原來無畏這個東西,也需要時常在磨難中打磨拋光;一旦安樂久了,便會模糊鏽蝕,關鍵時候不堪用來抵擋在前。茶茶從未像現在這般害怕,甚至想拉住他的衣角哀求他。然而她能哀求什麼?

  承鐸的臉綳得很緊,唇角抿成剛毅的弧線,他的眼睛是堅忍而沉著的,他的眉毛幾乎沒有挑動一下。茶茶凝望他的眉目,突然覺得一陣虛弱,神色鎮定下來,身體卻像風中的樹葉瑟瑟發抖。


  她知道承鐸能主宰她的一切,她便不應該在他面前流淚,如同人面對命運時不應該流淚一樣。然而她的眼淚還是抑制不住地涌了出來。茶茶伸手抓住案桌的邊緣,抓得指節發白,努力迫使自己平靜。


  承鐸默然看了她片刻,緩緩道:「我有些話想問你。」他將筆蘸了墨,遞過來。問題還沒問,卻先做了結語,「你告訴我真相。」


  茶茶抬頭看他時,他掩去了眉間眼底所有的感情,沒有玩味,沒有動情,沒有撫慰,沒有心疼,甚至沒有初見時的冷冽。她突然便也失去了所有感情,彷彿面前只是個陌生人。那一陣膽怯過去,便如抽空了靈魂。茶茶接過筆來,劃出一撇。


  「我是來殺你的,那個戴黃金面具的人派我來的。」她起了一個頭,一切原委在筆下漸次道來。


  兩年前,在休屠王庭時,某天忽然來了那個戴著黃金面具的人。這個人她只見過一次,見面的情形就是上回畫上那個情形。茶茶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為什麼挑中自己。但是自那之後,她表面上還是休屠王帳下的女奴,實際上已經被送給了這個「黃金面具」。


  她有了兩個漢人老師,教她讀寫漢字。茶茶知道自己生得很美,但她生於宮廷,見慣了美人的命運,從不認為女人只要美就足夠安身立命。高昌皇族是世上最好的煉藥師,可人們不知道這種家族技能會帶來怎樣的內部鬥爭。有時候茶茶覺得,高昌的皇位簡直就是在煉蠱,不安全的感覺始終存在。


  所以她學一切能學到的知識,不管是從前的煉藥知識,還是現在新的語言。西域的商人都知道,漢語是最難學的,她甚至還不會說話,竟然讓她在一年裡學到可以提筆作文。那時茶茶的處境並不好,也不知道未來的任務,但能變強一點總有那一點的好處。


  那位隱形的主人似乎對她的進展很滿意。去年冬天,忽然有人來,給她餵了一種藥酒,每月需得服解藥,否則便會毒發身死。另有一幅白描的人像,來的人說只要她按著吩咐除掉此人,事成之後便可放她離去。茶茶並不相信什麼事成之後被放生的鬼話,她只是想走一步是一步。


  茶茶後來知道,那個畫像上的人就是承鐸。她要求更多他的資料,但是被拒絕了。她不能按照他的喜好精心地去迎合他,那會露出馬腳。所以這個任務,帶了不小的挑戰,她需要憑藉自己的判斷和手段去迷惑他。因此一開始時,茶茶的冷淡存了很大的觀察餘地,這讓她逃過了一劫。


  那個當初在承鐸帳中放毒的人,不是哲仁,其實是茶茶。哲仁原本不知道茶茶的底細,茶茶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茶茶住到承鐸的大帳之後得到過一次解藥。茶茶因此揣測,承鐸身邊早被安排有人。這人安插已久,不宜輕易冒險犧牲,才會另外送了她來。倘若事情不成,她自然成了炮灰,承鐸也只會懷疑是胡人要害他。


  那時承鐸聽了阿思海的回報,心裡對她有了一絲憐惜。而那時茶茶悠閑地散著步,想的是今天要不要殺掉他。那無色無味的氣葯原是她帶來的。那天她得了消息,捏碎蠟封放在承鐸一個外傷葯的瓷瓶里,出帳外想了想,一旦承鐸身死,眾人一定會懷疑到她。她身份如此低賤,就算不是她做的也很有可能會被一刀結果。


  於是她又折回去將葯拿出去了,而這事偏又被承鐸撞見。後來楊酉林出事,鬧了起來,哲仁想拿她墊背,她也想拿哲仁擋箭。最後哲仁死了,她活了下來。


  等到了王府里,茶茶也得到過一次解藥,卻和軍中得到解藥和毒殺承鐸的命令時一樣,不知道是誰給的。這一次茶茶行動上相對有了自由。她精於藥理,一聞一嘗大約便知道這解藥是什麼,而那受克的藥物又是什麼,要用哪些葯才能把毒全解掉。


  所幸王府人口眾多,生的病也各不相同。府內便有醫有葯,而葯都在小廚房裡熬,那廚房她又剛好能進去。茶茶偷了些藥材,配上那顆解藥,把自己的毒解了個七七八八。但因為關鍵的藥材欠缺,也沒全好,卻也比先時好多了。這個時間大約就是承鐸與東、趙去尋那怪獸之時。


  所以承鐸回來覺得她情緒一變,還以為她喜歡上了做飯,找到了志趣所在,所以心情大好。而其後的一件事,卻把她的毒全解了。這就是那天夜裡三個黑衣人來偷襲,承鐸中了毒,而茶茶給他吮血解毒,承鐸便把其中一顆高昌的解毒靈藥餵給她吃了。此後,茶茶被人控制所中的毒就全解了。


  那天早上茶茶看到那張字條,本是叫她在午膳中下毒。承鐸的飯食都是經李嬤嬤之手,呈上之前是要著人嘗過的。如此還能毒倒他,也只有茶茶有這個機會下手。而徐夫人的一則差遣,讓茶茶明白王府中的這個「自己人」正是徐氏。茶茶給承鐸下了毒之後,便隨李嬤嬤出王府,正可以脫身而去。


  茶茶其時已不想害承鐸,心知一去必不能回。她想來想去只覺得徐氏該死,午時便在徐氏要用的湯藥里做了手腳。茶茶始終不明白的是,那人沒有得到承鐸暴死的信息,為什麼卻放了她回來。茶茶甚至準備了一番辯解,然而毫無用武之地。那就證明那人心中有了極強的定見,對於她的答案根本不屑於聽。


  那麼他在想什麼呢?如果認為茶茶不願意加害承鐸,那不應該放過她才是。然後他就送了一幅他和茶茶的淫畫給承鐸,更像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態度在戲弄他們。是想讓承鐸討厭她拋棄她甚至懲治她——茶茶是這樣以為的。


  「你們現在怎麼聯繫?」承鐸問她。


  「從那以後沒有再聯繫過。」


  「會不會是你忽略了什麼線索?」


  茶茶斷然搖頭:「完全沒有,沒有再找過我。他信不過我了,不會再把眼線暴露到我面前。」


  茶茶這樣高傲的秉性,話里也有了為自己辯白的意思。她的心已經投誠了,她已然失去了舊主的信任,也可能得不到他的原諒。一個間諜,混到這個份上,實在算不得聰明。但承鐸知道這不聰明的選擇是因為他。


  可他並不能馬上接過這白旗。以她所說,這幾個月來,倘或茶茶哪一根筋稍微岔了那麼一下兩下,承鐸就很難說現在還能坐在這裡了。想到這一點,他背心就微微生寒,沉吟道:「你在府上試探過我。我既沒有深究,你便該知道我沒有殺你的意思。」


  茶茶望了他半天,寫:「我原本是該說的,只是……」她停頓良久,「哲仁隨你多年,尚且說殺就殺了,我又怎會有十足的把握。就算你不會殺我,也難免不會厭棄我。你不想追究,我為何自尋死路。」


  承鐸一愣。他確實早就應該追究的,但他就是不想追問。茶茶在逃避,自己又何嘗不是在逃避。可他們在逃避什麼?

  兩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兒。


  承鐸握了拳,抵在唇上:「你們高昌有一種迷藥,可以使人在兩年內心志喪亂,形同瘋癲。這種葯你知道嗎?」


  茶茶似乎吃了一驚,睫毛緩緩一顫,愣神片刻,換過一張紙,寫道:「煉藥就像做菜,什麼材料、什麼輔料,多少火候,差了一分分量,效用便也千差萬別。這種葯有,不僅有,而且可以煉出很多不同的效力來。」


  承鐸又道:「有沒有一種丸藥,一次吃下去,兩年內慢慢變成瘋子?」


  茶茶也肅了臉色,緩緩寫道:「讓藥效緩慢釋出的方法,只有皇族才知道。」


  「這種葯你有沒有?」他很突然地問。


  茶茶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在哪裡?」承鐸注視著她的神情。


  「最後一粒,我給索落爾吃了。」寫完,她浮出一絲承鐸從未見過的冷笑,竟讓人覺得心中一寒。


  承鐸輕聲問:「那你會煉這種葯嗎?」


  茶茶仍點頭。


  「煉過嗎?」


  茶茶搖頭。


  「這些法子告訴過人嗎?」


  茶茶歪著頭看了他一陣,提筆道:「你是想問皇帝中的迷藥?」


  承鐸不料她直接問了出來,肅然道:「你怎麼知道?」


  茶茶寫道:「不是那種葯。你生日時,我看見他的。無論是氣色行止都不像是高昌皇室的迷藥。」


  「你那時就發現了,為何不說?」


  「我什麼身份?他什麼身份?」


  承鐸一時語塞,默然片刻:「你就這麼確定不是高昌迷藥?」


  「我方才說了,藥材經過煉製,效力千差萬別。這個下藥的人也許知道一些煉製之法,但絕不是高昌皇室的秘方。」


  「何以見得?」承鐸雖如此問,心中卻鬆了松。


  「若是高昌皇族的迷藥,中毒的人就算死也不知道自己中了毒。你又如何能知道?」


  承鐸沉默了一陣,望著她道:「也許是有的人離開高昌時年紀還小,沒有把煉藥的本事學到家?」


  茶茶運筆如飛:「你懷疑我可以,但你不要侮辱我的技藝。」


  承鐸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你的想法為何總是這樣……」似乎找不到一個詞來形容。茶茶很嚴肅,承鐸不敢笑了。


  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問她:「那麼你現在跟其他人是沒有什麼關係的了?」


  茶茶點點頭。


  「你在我身邊只是因為和我有關係?」


  茶茶望進他眼裡,他眼仁分明是黑色的,卻彷彿有暖意。茶茶唇角翹了起來,輕輕點了點頭。


  兩人默默對望了片刻,承鐸忽然又問她:「那流蘇絲巾是不是你繡的?」


  茶茶低頭看向桌面,唇角仍然掛著那一絲笑意,伸手撫著木案的紋理,半晌,搖了搖頭。承鐸輕輕眯起眼來,卻蹙眉道:「那時候要嫁給我的,不是你嗎?」


  茶茶慢慢轉頭看了他一眼,雪白的手指捉筆在硯里舔了舔墨,寫道:「我不會繡花,只有眼睛是我繡的。」她頓了頓,並不看承鐸,接著寫道,「父王說我無論如何得綉一點在上面。」她盯著那紙,緩緩擱下筆。


  大帳里一時凝滯沉默,似乎連空氣都不流動了。茶茶輕飄飄地拈起那張紙,放到炭火之上,火舌漸卷,紙頁如往事般燒成灰燼。有許多情緒急於訴說,又疲於訴說,像闊別又像重逢。但其實他們從前陌生,然而他們現在如此親密。


  彷彿隔著重重時光,他觸摸到她,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也許是火光跳動著,映得她的眼睛像有水波在流動。承鐸暗暗嘆了口氣,伸手欲抱她。茶茶卻僵著手臂,抵在他的胸口抗拒。兩人僵持了一陣,承鐸素來不喜感傷,也絕不放任感傷,終於教訓道:「你在我面前哭一哭很丟臉嗎?!」


  他方才平靜的語氣讓茶茶不寒而慄,現在動怒一罵,茶茶反而被他罵得鬆了手,小鳥依人狀縮進他懷裡。承鐸攬住她的腰肢,又微微皺了眉道:「別把眼淚鼻涕擦在我的衣服上。」茶茶伸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把整張臉埋在他的衣服上,哭得越發厲害起來。


  承鐸看她在懷裡無聲地顫抖著,默默回想了片刻,方懷疑地問:「你該不會是嚇著了吧?」


  原來他也知道他剛才很嚇人啊!茶茶毫不猶豫地在他衣服上蹭起了臉。等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承鐸捏著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抬起來,正色道:「你聽好了,茶茶。徐氏也好忽蘭也罷,無論你是想殺人還是想救人,你想做任何事,我都可以容忍你,我只不能容忍你騙我。從今往後,你若是敢騙我背叛我,」他一字字說,「我會殺了你的。」


  他拇指摩挲著她下頜柔美的弧度:「聽明白了嗎?」


  茶茶點頭,心裡卻很懷疑,我若是背叛你,就先把你毒死了,你還怎麼殺我。承鐸彷彿看出她的心思,笑了笑:「不要心懷僥倖,你沒有什麼瞞過了我。我知道你是來害我的,其間你還給他彙報過一次我的行蹤,就是我去尋那怪獸之事。」


  承鐸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猜對了。


  「早在上京的時候,然之就勸我殺了你。」


  茶茶大駭。承鐸不知出於何種心思,越發笑得神采出塵,倒給他七分的俊朗染上了三分風流態度:「他除了長得比我善良點,也不是什麼好人,你可不要被騙了。」


  茶茶頓時生出一種落入虎狼堆里的感慨來,心中悲憤極了,連承鐸落到她唇上的一個吻也回應得很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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