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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設局

  晨靄中的大帳,燈火通明。承鐸冷笑道:「說得慷慨。他那四個郡如今插著我的軍旗,他不用送作聘禮,有本事就來拿回去。」


  東方望著案桌面,道:「皇上之所以派我來,就是要勸阻你。你若是不遵聖意,我有失責之過。」


  承鐸應聲道:「有兩個法子,一是你帶著明姬回平遙鎮去,這個和我來議;二是我強扣下你,這個和還是我來議。」


  東方知道承鐸是不想讓自己擔責任,然而他這番態度算得上是赤裸裸的威脅了。東方心裡平白無故地沒好氣,便冷淡道:「這個和我應當去議。」


  承鐸看他半晌:「看來你果然是朝廷專使了。」


  東方聽他這樣說,越發不悅,也順著承鐸的語氣說:「各司其職罷了,誰也管不完誰的事。」


  承鐸被這話激得火起,沉了臉,道:「你且看我管不管得著你!」


  東方心裡也冒了小火:「你以為自己想怎樣就怎樣,什麼人都該聽你的不成?!還需看我讓不讓你管!」


  承鐸一拍桌子。東方這下火大了,你嚇唬誰呀,也毫不示弱地一腳踹向桌腳。那實木的大案桌便歪了歪,一支毛筆滾了下去。承鐸「騰」一下站起來:「你做什麼!想打架?!」東方一掌將桌子推開:「我看你就是欠揍!」


  哲義跑到偏帳外,叫道:「姑娘。」茶茶對承錦施禮而出,哲義走出幾步,低聲道:「主子和東方大人打起來了。」茶茶吃了一驚,也來不及想,轉身就往大帳去。還沒走到就聽見兩人打得風生水起,帳簾散落一半。茶茶剛一上前,一個杯子飛了出來。


  茶茶雖然只跟著承鐸學了幾招三腳貓的工夫,卻知道高手是個什麼層次。即使是在僅容一人的狹室里過招,也不會碰到裡面的東西。然而眼前這兩人卻打得如潑婦摔東西。茶茶几步上前把帳簾一掀,帳內兩人頓時住了手。


  茶茶掃了二人一眼。東方站住既不看承鐸也不看茶茶,也不說話。承鐸也正襟站住,看見茶茶掀帘子,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見茶茶眼裡有責備的神色,承鐸突然有一種犯錯被捉到的尷尬,也轉了臉,不看她。


  茶茶把那帳簾理順,走過去半跪在地,默默把地上的狼藉打掃了。拾了一盤子碎瓷片出去。茶茶才一出去,承鐸又是一拳過去,東方也不避,由他一拳直抵心脈,承鐸凝力不發,問:「還打嗎?!」東方抓住他的手腕一扯,沒好氣地說:「不打了。」回身踢過散亂的椅墊子,就往地上抱膝坐下。


  承鐸看他默然無語,走過去與他背抵背地在墊子上坐了。心裡想了片刻,說:「你怎麼不對勁兒了?倒像和誰憋著一口氣似的。」


  東方默了半天,輕聲道:「我生我自己的氣罷了。」承鐸扭頭詫異地看了他半晌,一仰靠在東方背上,大聲叫茶茶。茶茶擦著手過來,帳簾下探了個頭,承鐸說:「把酒拿過來。」茶茶轉身又去了。


  東方皺眉道:「你什麼時候在軍中也喝起酒來了?」承鐸笑:「不是什麼正經的酒,是茶茶釀的果酒,味還正,就是淡薄些,不醉人。她自己都喝不醉。」


  說著,茶茶已經取來一個梅花青瓷的小壇,放上兩隻酒碗,各斟大半碗。放好看了承鐸一眼,又出去了。承鐸端起一碗酒,背對著東方,斜手遞給他。東方端碗飲了一口,看著帳門說:「她身體不好,再淡薄的酒也少喝。」


  承鐸一飲而盡,搖頭道:「你這人懂得多,條條框框的也多,連喝個酒都不得自由,那不是學來束縛了自己嗎?」東方被他一提,心裡一動,想:「我難道不是在畫地為牢?」


  「然之兄,有句話一直想問你。你當初隨我到軍中究竟是為了什麼?」承鐸問。


  東方端碗喝酒。


  承鐸道:「男兒欲建功業,便不可再懷隱逸之心;你要入世,便不可輕賤這俗世。進則成,退則隱,守則一事無成。你快些分定吧!」


  東方只低著頭,過了半天,緩緩道:「你可想過為什麼一定是承錦來和親?」


  「為什麼?」


  「你手握兵權,上次為了承錦私自出兵,雖打了勝仗,皇上心裡未必就那麼高興。他准了這求和,一是因為條件豐厚,一是要你聽話,這只是其一。而胡狄敢於拿出這樣的議和條件,私底下肯定是有利可圖的,此其二。這個給他利益的人是誰,便是這諸多事情中的關鍵。」


  「哲仁十二年前就被安插在你身邊,他的主子必不是胡人。而這個與胡人暗相勾結的人,能給胡人什麼利益讓他們情願割地?因此我想到前一段有假扮的怪獸在京畿之野傷人,令百姓覺得天降異事,是當政者不仁之故。鬧這事端。焉知不是為了改朝換代?你細想這幾月來的種種事情,其中千絲萬縷便透著些微形跡。」


  承鐸道:「如此說來,許嫁承錦倒是個計策。我如今本就勝著,要拿妹妹去換佔據的城池,自是不肯的。倘若不肯時,皇兄會覺得我太過跋扈。我們兄弟生隙,甚至於反目,旁人便可從中漁利。這人好歹毒的手段!」


  東方道:「恕我直言,皇上心思深沉,也許知道幾分,卻也想要以此來壓一壓你。胡狄的這份求和詔書,正是看準了這一點。如今情勢波瀾詭譎,稍錯一步,便很難翻身。現在最為不利的人,不是承錦,恰是你!我怕你得到和親的消息又打起來,我的鴿子又被人殺死,只好讓人傳話給你。那個小孩子你見著了嗎?」


  「見著了。」承鐸道,「讓哲義關在後面的。這個小孩也別有來歷,我回頭再跟你說。眼下之事,卻又該如何?」


  「你的懷柔策略該收網了。」東方望著酒碗,「眼下的線索就在茶茶手裡,你不妨讓她講講還有什麼事是瞞著你的。」


  「這個不急,我總會問她。我問的是議和的事,難道真的把承錦嫁給胡人?」


  東方大是憂慮:「承錦失蹤了,現在下落不明。不知道是自己跑了,還是被人擄走。若是有人在背後搗鬼,這件事就更麻煩了。然而我不來跟你說明也放心不下,我的意思,我去議和,你全力去尋承錦,不要讓她落在別人手裡。」


  「這個你無須擔心,承錦現在我的偏帳里。」


  「是嗎?」東方掩不住驚喜之意,「我路上還一直在想怎麼找到她!」


  承鐸微笑道:「我還不知道你這麼關心小妹呢。」


  東方被他這麼一嗆,頓了頓,轉開話來說起了路上遇見那人的事。他把經過詳細敘述了一遍,說:「昨夜看來他是一心要置我於死地,若非楊將軍趕到,我也沒有什麼勝算了。」


  承鐸皺眉:「你說那人給了你一個生辰八字,那八字是哪一年的?」


  「丙寅年。」


  承鐸默然片刻,冷笑道:「如此說來倒是巧了,你說的那個幕後之人可有人選了。此人與胡人有莫大的關聯,必常在邊塞;若有心於大位,必是皇室。別人的生辰我不知道,然而七王承銑小我兩歲,正是丙寅年生的。承銑久領雲州督衛,統領雲州軍馬,這幾年也很少回京。」


  東方沉吟道:「此事干係重大,僅憑我們猜測也不能定論。只能小心提防為是。」


  「如果是承銑,我倒沒什麼想的。只是二哥又何必一定要把小妹拿來做文章。」承鐸默然道,「我有時候就是不懂他,就像小時候一樣,他也仍然不懂我。」他說到這裡,一陣突兀地停頓。


  東方微微側頭瞧了他一眼,放下酒碗,正色道:「這次皇上既派了我的差,斷沒有讓你負責的理。這個和我還是要議一議的。我先相機行事,你陳兵在此便是我的後盾,不必事事都強來。剛強太過易折。你要護著承錦,我也必然和你同心。你要再違逆旨意,我也必然和你共擔這個險。大家好好想一個萬全的法子,才是正理。」


  「你說得對,是我考慮不周。」承鐸難得地服了個軟,「可你也犯不著用拳頭打我吧?」


  東方笑笑:「彼此彼此,你也沒吃虧。」


  兩人當下計議了一番,已是上午時分。


  承鐸召來各部將領在中軍帳不知開什麼會,東方出了大帳望了望天。燕州的初秋還是這般風輕雲淡,腳下平野起伏,遼闊無邊,像一個未知路上永恆的背景。上京的種種繁華如世人雕琢的繁複工藝,精美而脆弱,遠不如這赤裸的土地強大。就像公主的頭銜,雖然冠冕堂皇,也不過是個人罷了。她確實是可愛的,她的身份又確實是束縛的,這未免不讓人為難。然而承鐸說了:「你懂得越多,越是學來束縛了自己。」承鐸從來不會患得患失,總是像出鞘的利劍,一斬斷凈。


  東方信步走到偏帳,帳子低垂著。東方掀開一點,承錦正坐在羊皮褥子上望著杯子出神。她被那帳口斜射進來的光亮一映,轉頭看去。東方露出一個真正溫暖的笑容說:「我可以進去嗎?」承錦點點頭,站起身來。


  東方一手隔開帳簾,斜身進去,望著外面的陽光道:「外面天氣這麼好,為何不出去走走?」承錦萬沒料到他會說這麼一句話,這位仁兄可曾記得上次他怎樣冷冰冰地打發了她,現在卻彷彿沒有過這麼一回事似的。這種無恥的行徑怎不令人憤怒。


  承錦掩飾不住憤怒之意,這意思望進東方眼裡,他卻將手一放,帘子落下來又隔斷了外面的世界。東方望著她頰上因為生氣而浮現的酒窩,覺得有種陷落的危險。他轉而看向她的眼睛,道:「上次是我不好,我不該說那樣的話。」


  承錦淡然道:「不必客氣,是我不該去找你。」東方並不理會她的譏諷之意,笑笑說:「我只是想告訴你,你有什麼難題,我都樂於解決;你有什麼困難,我都是樂於幫助的。」他的態度坦然誠懇,直聽得承錦匪夷所思,莫非人無恥到一個境界就成了君子坦蕩蕩?

  東方卻好整以暇地一拉帳簾,望著外面:「皇上讓我來嫁你,禮部侍郎帶著聖旨還沒到,這兩天我也沒什麼事。你沒來過燕州,不如我帶你出去走走吧。」他回望承錦,「你看外面景色多好?」彷彿一個廚師捉著煮湯的魚兒說我的佐料還沒買齊,我們先玩玩吧。


  承錦很無語地看看外面,一眼便望到了天與地的盡頭。遼遠有時也使人畏懼。東方彷彿洞見她的心思,輕笑道:「燕州其實一點也不可怕。」這裡是他的家鄉,卻是承錦尤為陌生的地方。承錦忽然覺得一陣軟弱,輕聲而緩慢地問:「你真的要拿著皇上的旨意去議和?」


  東方點頭:「是,我還是要去議和。」


  他說這句話時,天上一排雁,正往南遷徙。


  人與萬物也許並沒有區別,無非春夏秋冬,來去忙碌罷了。


  三天後,禮部右侍郎賀姚帶著聖旨文書到了燕州大營。


  「東方老弟,我們何時去議和?」賀姚瞪著一雙小眼睛問。他雖只三十來歲,已身居從二品,卻不愛拿姿作態。從上京到燕州,一路跟東方還算投機。


  「既然賀大人已經來了,明天一早就去。」


  賀姚算是放下一顆心來,撫額道:「你一定要先到大營里來見五王,我還真怕生出什麼枝節來。我可惹不起他老人家。」


  東方笑笑:「放心。我也是趕來勸著他,免得他一不高興,又跑到胡狄的哪個郡城去逛一逛,豈不是傷了兩家和氣。」


  賀姚連連點頭:「正是,正是。」


  第二天一早,東方便與賀姚準備離營往胡狄王庭的鍺夜城而去。承鐸一路送他們出營,賀姚一邊走一邊驚,各營將領軍士都齊刷刷地站在大營兩側注視著他們走過。到了營門口,楊酉林與趙隼全副披掛,各站一邊。賀姚心裡暗暗緊張,見東方氣定神閑,承鐸面無表情,禁不住瞠目道:「五……五王爺,這些戰士為何……」


  承鐸皮笑肉不笑地拉了拉嘴角:「他們殷切盼望你們和議成功,早日停戰,好各回各家啊。」賀姚只覺得背心一陣冷汗冒起來,果然滿營的人都「殷切」地看著他,賀姚咽了口口水,拱手四向:「多勞相送,多勞相送。」東方已一把拉了他上馬。


  見明姬站在一旁,東方指了她沉臉道:「你老實待在大營里,哪裡也不許去!」說罷,馬一拍,當先馳出大營。賀姚緊隨其後,聽見他顫巍巍地喊:「東方老弟,你騎慢些……」


  趙隼忍不住笑道:「這位賀大人還是這麼一個活寶。」承鐸看看他們去遠,雙手舉上頭頂擊掌道:「走了!」他身後滿營的人「轟」的一聲,各自整裝備馬,鬧成一團。


  趙隼站在東營清點人馬,見明姬望著他發狠,便對她擠擠眉。


  明姬不由得惱怒道:「你果然是叫趙損,陰損的損!」


  趙隼嘻嘻一笑:「我可不就是叫趙隼,鷹隼的隼。」


  原來明姬從未上過戰場,私底下央求趙隼帶她去。趙隼死活不答應,說要是出個什麼事他可不好負責。明姬本打算到時偷偷混進他隊里,不料趙隼先把這事告訴了東方,讓東方把她訓了一頓。


  明姬為之氣結,眼睜睜看他點好兵馬,引兵揚長而去。楊酉林站在一邊,看營中步兵整裝。明姬腦筋一轉,瞄了他一眼,楊酉林目不斜視。明姬回過頭來,眼角餘光覺得楊酉林好像也轉頭瞄了她一眼。她又轉頭看去,楊酉林還是目不斜視。


  明姬慢慢挨了過去,低聲道:「楊大哥,我能不能……能不能看看你怎麼打仗的?」


  楊酉林並不看她,沉默片刻道:「能。」


  「那……我跟你上戰場去吧?」


  「行。」


  明姬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麼快,又道:「那我要是出個什麼事誰負責?」


  「我負責。」


  明姬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道:「楊大哥,你太好了。你等等,我換個衣服去。」她轉身跑回自己帳里。


  鍺夜城是十丈土牆所圍,牆厚九尺,城外常年駐守著胡狄大汗的精騎兵。遠遠望去一片蒼茫平野間,矗立著一座城池。賀姚忍不住嘆道:「這胡人住在這偏遠地方,孤零零一座城,有什麼意趣。」


  「賀大人不知,鍺夜城地下有水,城內有深井,城南十里便有綠洲草場,東面有禿曲河可以放牧飲馬。等到十月燕州降雪,在這土城牆上潑上水凍成冰,就堅不可摧了。胡人長居北地,便可以冰雪為利器。」東方解釋道。


  「果然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還是第一次來這麼靠北的地方,此行真是讓我印象深刻啊。」


  東方笑道:「是啊,我想你也會印象深刻。」說話間,已到了城門前,小卒上去遞了文書,守城軍士將他們迎入館驛,遣人去稟報胡狄大汗。到了館驛中,館長擺上酒食,招來舞姬作樂。胡樂迴旋旖旎,胡姬扭腰擺胯,風姿可人。賀姚看得大驚失色,連連搖頭:「這樣的舞蹈怎能大庭廣眾之下跳,真是有傷風化,有傷風化!」東方笑他迂腐,將那甜美的蜜瓜吃了個飽。


  第二天一早,胡狄大汗在王庭召見議和使。東方換了正裝,與賀姚同去王庭。迎著長長的一排石階上去,賀姚已走得氣喘吁吁。


  「東……東方大人,你能不能走慢些,這梯子長得很……」


  「賀大人,這兩旁都是胡人看著呢,切不可垂頭喪氣,有辱國體。」東方回頭低聲道。


  賀姚一聽「國體」,抬頭挺胸,咬牙跟上。好不容易要走完這石階了,頂上迎面站著一個人,劍眉朗目,留著髭鬚,穿著紫色錦服,以手按胸躬身道:「二位大人,有禮了。」


  他說著純正的漢語,東方不禁注目,那人微笑道:「我是特勤突迦。」特勤是爵位,一般為大汗的宗室子弟。突迦往邊上一讓,「裡面請。」


  東方回以頷首微笑,邁步進去。裡面是一個長長的殿堂,兩旁以火盆燃著炭火,好在這個大殿通風,還不覺悶熱,只映照著長殿盡頭坐著的一個威武身影。他帽子上裝飾著朱雀長翎,整個胡地只有他一個人能戴這樣的帽子,正是胡狄大汗。


  東方走近王位,露出一個笑容,對胡狄大汗作揖道:「大汗,下官奉皇上之命前來議和,以期兩國世代交好。」


  胡狄大汗哼出一聲,嘰里呱啦說了一串。突迦道:「大汗問你,見了他為何不跪?」


  東方道:「我並非你大汗的臣子,為何要跪?」


  突迦道:「大汗與你們皇上地位相當,你跪皇上便也該跪大汗。」


  東方應聲道:「我手裡拿著皇上的和議詔書,見詔如見君。既然大汗與皇上地位相當,我拿著詔書更不該跪了。」


  突迦照原樣把話翻譯給胡狄大汗聽了。


  胡狄大汗揮揮手道:「算了,這些虛禮也就不讓了。你們皇上可允了我們的議和條件?」


  東方道:「大汗,我有一言相勸,不知大汗肯聽否?」


  「你說。」


  「大汗之所以連年南下,侵犯我國土,無非因為胡地物產有限,氣候無常,您的子民生存維艱。華庭四郡現被我軍佔領,是刀兵上打出來的,願打服輸。不如兩家從此修好,廣開邊貿通商,你們缺的可以用牛羊皮毛、乳酪、馬匹之類來換。大家各取所需,才是長久之道。如果大汗能以喀喇崑崙神之名允諾,我願意回去說服皇上將華庭四郡闢為通商之地,今後共存共理。大汗以為如何?」


  突迦詫異地望他一眼,一句句把話翻譯給胡狄大汗聽了。賀姚旁邊拉了拉東方的袖子,低聲道:「你在說些什麼?我們不是來議論和親的嗎?」


  東方甩開他的手,袖子一揮,手似乎在空中虛晃了一下,也低聲說:「我在給他指條明路,免得他撞入死路。」


  胡狄大汗聽了沉吟不語,突迦也沉吟不語,兩人用胡語低聲交談了幾句。片刻后,突迦問道:「這位大人,我們的條件是以十三公主為大汗汗妃。這也是去年便談好的,是你們言而無信在先吧。」


  東方冷笑道:「我方才所說的句句是肺腑之言。皇上永遠是皇上,大汗無論何時要議和都需與皇上來議。若是胡亂聽信他人的言辭,只怕將來得不償失。」


  突迦與胡狄大汗對視片刻,又商量了幾句,轉向東方道:「大汗不明白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東方見他們不應,也懶得再試探。看那胡狄大汗雖有些英武氣,到底是個酒色之徒,難道要把承錦嫁給他?他心中這樣一藐視,忽起一陣戲弄之心,心想反正是搞砸,那還管他怎麼砸的。東方將袖子一振,悠悠道:「大汗對十三公主可真是有心了,只可惜,公主不能來了。」


  「為什麼?」


  「大汗不巧耽擱了一年,公主已經嫁人了。」


  「嫁了誰?」


  「正是在下。」


  「你?」


  「沒錯。」


  突迦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我有什麼說得不明白的?」


  胡狄大汗忽然一招突迦,擲地有聲地嘰里呱啦嘰里呱啦,說完對東方虎視眈眈。突迦大聲道:「大汗說了,公主既然嫁了你,那殺了你,她就是寡婦,仍可以嫁。」胡人的想法也一向異於常人。


  東方微笑點頭道:「正是此理。」


  突迦轉過去對胡狄大汗道:「不對,他是議和使節,我們殺了他豈不理虧。他們五蠻子更要打過來了。」


  胡狄大汗疑惑道:「我看他們根本在胡扯,怎會讓丈夫來嫁自己的妻子。」


  東方失笑道:「這才顯出我們的誠意嘛。」


  胡狄大汗被他繞得有點暈,突迦低聲道:「這些漢人詭計多端,最是狡猾,他就是來攪局的。雖不能殺他,也不要跟他客氣。」


  胡狄大汗點點頭:「先把他們關到羊圈裡去。」


  突迦大聲喚了侍衛進來要押兩人下去。幾個侍衛去扯賀姚,賀姚只定定地站著不動。東方搶上前道:「賀大人想是站僵了腳,我來扶他。」賀姚仍是一動不動地被東方拖著離開了大殿。


  走到半路上賀姚腿一軟,身體忽然就靈活起來,但是望著東方說不出話來。東方關切地說:「賀大人別急,一急就要口吃。」往他胸口上一拂,賀姚結結巴巴道:「你……你……」轉眼間被東方扶到了胡狄的御羊圈邊。侍衛示意他們進去,東方欣然一低頭,蹲了進去。


  賀姚被那羊圈一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說話也終於利索起來。


  「東方,你這是在做什麼?皇上讓我們來議婚,你好好的搗什麼亂?」


  這回換了東方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我搗什麼亂了?明明是胡人冥頑不靈,不分青紅皂白把我們關了起來,怎麼是我搗亂了。我若是言行失妥,你身為副使,禮部右侍郎,為何不出言勸阻?」


  「我……咦?我剛才忽然不能動也不能說話了。怎麼會這樣?」賀姚奇道。


  「想是你看見胡狄的架勢怯了場,一時動彈不得了。」


  賀姚一跳,險些撞到頭上的木樑:「胡說,我什麼大場面沒見過,會怯場!」


  「那說不定是氣血不暢,身硬體僵,可是中風的前兆啊。」


  「不對,我想起來了。」賀姚思索道,「你在我身上比畫了那麼幾下我又能說話了。」


  東方涼涼地說:「賀大人,你這種話傳回朝上誰信啊?不是這麼污衊我的吧。」


  賀姚愣了半天,問道:「你……我……那……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東方沉痛地說:「唉,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胡人無心議和,只盼五王能救我們了。」


  賀姚這回心中明白了,苦著臉道:「東方老弟,你們莫要忽悠我。」


  東方笑道:「賀兄且放寬心,我保你無事。」他說著,回手摸了摸一隻綿羊的腦袋。


  王庭大殿內,突迦與胡狄大汗商議道:「大汗,這五蠻子心狠手辣,行事又難以預料,根本不在那人的謀算之內。弄不好我們丟了城池又折兵,一點好處也撈不著。依我之見,這個和議不成也是好事。這個議和使雖然頂撞大汗,他說的卻很有道理。此人且留下,若能為我所用再好不過;若是他們再興兵來犯,就陣前殺了他,以示斷盟。」


  胡狄大汗點頭道:「嗯,不錯。」


  「另外,此人胡攪蠻纏必有緣由。五蠻子詭計多端,說不定已在準備有所動作了。我們屢次被他佔了先機,這回不可不防。不如分出兩路騎兵去襲擾他的燕州大營。不求取勝,只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胡狄大汗依允此計,立刻喚了兩員大將進來,如此這般吩咐去了。


  東方昨天去議和,燕州大營的兵馬隨後就傾巢而出,只留了不足三千散卒各據營寨。茶茶倒也清閑了,每天只做出自己和承錦的飯菜來。哲義被怨念地留在了大營,說是給承錦和茶茶跑腿,還要負責看守那個釘子。


  承錦倒沒什麼難伺候,她只坐在偏帳不出去。偶爾茶茶去了,跟她寫兩個字對答幾句。好不容易又是一天過去,夜色黑沉時,茶茶趴在床上翻著本兵書打發時間,看得頗為無聊。真是奇怪,承鐸若是在,有時候忙他的事也不會跟她說一句話。但他若坐在那裡,她心裡就不像現在這樣空落落的。


  茶茶終於被這本書看得昏昏欲睡了,一腳踢開被子,偎了進去。夜長天寂,不諳時日。她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陣尖嘯聲驚醒。茶茶驀然坐起,營帳外有些微火光,還有兵戈之聲。茶茶瞬間明白是怎麼回事,跳下床便穿衣服。


  她剛剛穿上外衣,哲義已顧不得避諱,一拉帘子奔了進來,手上握著刀:「騎兵來襲擊大營了,姑娘快隨我走。」


  茶茶整好衣裳,走到帳門前,卻不急著出去,掀起一角往外看。


  哲義催促道:「東西二營的兵馬抵擋不了多久了,我已讓他們帶了公主西撤,我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西撤?看這陣勢也有兩三千人,都壓得這樣近了,往西走也未必能逃出去。他們總不至於是來佔據大營的,來了總要去,躲過這一時便好說。說話間,已有騎兵揮著馬刀衝進了中軍。茶茶搖頭,急忙一拉哲義,手指一揚,往大營外指去,示意他去找承鐸。


  哲義也顧不得這許多,拽著茶茶就要走。茶茶拉住他,鎮定地搖頭,指自己表示沒事,推哲義快走。她畢竟手無縛雞之力,若是隨哲義往亂軍里沖,哲義保不住她,也保不住自己。刀光一閃便有馬匹衝到眼前,哲義舉刀去抵擋。


  茶茶撇下他,徑直走到承鐸的書案邊上研墨。哲義與進帳的胡人刀劍相交已打得難分難解,不一會兒砍倒兩人,便引了更多的人過來。茶茶彷彿置身事外,並不理會哲義擋在門口廝殺,卻不慌不忙地鋪開一張白紙寫字。


  哲義見越來越多的人往這邊擁來,情知要帶著茶茶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如今寡不敵眾,自己能擋一時,終究救不出茶茶;茶茶如此鎮定地寫字,想必會拖延時間,只有找到承鐸,才能解決問題。哲義也不容多想,一刀揮出,大聲道:「姑娘保重!」


  茶茶緩緩點頭,眼不離紙。哲義砍開一個缺口,縱身出去,一路徒步衝殺,漸行漸遠。一個高大的胡人將領此時回頭去看茶茶。茶茶手腕優雅地一轉,已緩緩擱了筆,一派平靜地抬頭望向他們。


  那胡人將領走到案桌邊,便見那白紙上豎寫著一行整齊的胡文:「我乃華庭公主,奉旨和親。」


  胡狄大汗翻看著手上的一塊金牌,上面刻著他的圖騰,鑲嵌著七彩寶石。兩月前,為了表和親結盟的誠意,他特地命人打造了這塊金牌與議和文書一起送到上京,作為送給未來汗妃的禮物。


  他望了眼下面站著的女子。她雖然只穿著素色長衣,裹著暗色披風,頭髮散亂著,卻像一塊新烤的糕點散發著清新甜美的氣息。她一緊張,面上就浮出兩個酒窩若隱若現。這怯生生的樣子如晨霜月季,似秋月玲瓏,讓人一見心憐。


  胡狄大汗露出一個自以為親善的笑容,向那女子道:「你既拿著這塊金牌,這麼說你就是華庭公主,本汗的汗妃?」遺憾的是,這句話經過突迦的翻譯失了它本身的關切味道,沒讓那女子露出一分感激神情。


  承錦稍微鎮定了一下,點頭:「不錯。」


  「那你為什麼會在燕州?燕州大營的人都到哪裡去了?五王現在哪裡?」


  突迦一連串地翻完。承錦心中警鈴大作。她雖對承鐸與東方的計劃不甚清楚,但承鐸出兵必然是為了對付胡人。現在胡人察覺了,若不把這件事圓過去弄不好承鐸就要吃虧了。承錦心中大喊:「天哪,你快讓我想出個合適的理由來吧!」


  人有時讓條件一逼,很多潛能就即時開發了出來,比如說謊。


  只一轉瞬,承錦已經說出口:「我隨議和的時臣一同來的,以便議和成功就和親。和親若能成功,想必大汗也不會言而無信,休兵是一定的。燕州大營的兵馬是從底下各州調來的,如今要休兵,自然也要回本州防衛,否則糧草供應不上。」


  「上月詔書一下,便八百里快遞到了燕州,燕州各部人馬已南調。」她一邊說上文,就想好了下文,「我五哥前日收到皇兄的密旨召見,也無心再戰,已連夜回京去了。」


  她把這番話說得模稜兩可。讓承鐸無心戀戰,還把兵馬都南調,莫非京城出亂子了?還是朝綱不穩逼得皇帝要先除內患,以至於急忙把她都送到燕州來指望拿她換個太平?你就自己猜吧。


  豈料這一猜正中了胡狄大汗下懷,自以為得計,忍不住就面露喜色。倒是突迦想了想,問承錦道:「你說兵馬南調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本月吧,陸陸續續……我也……不太清楚。」承錦假作思索,其實計窮。


  正在這時,一個高大的將領上殿來,看了承錦一眼,趨至胡狄大汗身側,耳語了幾句。胡狄大汗轉望突迦道:「阿勒泰說,昨夜襲營,他的手下也捉到了一個華庭公主。」說話間,便有人帶了進來。承錦轉頭看去,正是茶茶。茶茶不動聲色地與她交換了一眼,緩緩走到殿前。胡狄大汗順著殿側火光看去,這女子幾分秀氣,幾分清淡,神氣之間透著冷靜,如曠野通達,人聲絕跡。然而她眼波一轉,又如冰雪初開,沁人心脾。


  她略看了一眼上面的幾人,便對胡狄大汗低頭屈了屈膝。


  突迦也疑惑,問那將領:「你們在哪裡找到她的?」


  那人回說:「在燕州大營中軍,她住的帳子等級比別人的高。」


  突迦便問茶茶:「你是華庭公主?」


  茶茶點頭。


  「那她是誰?」突迦手一指承錦。


  那胡人將領插話道:「她好像不會說話,不過她會寫我們的字。」


  胡狄大汗也皺了眉,問道:「沒有聽聞十三公主是個啞巴啊,你又怎麼會寫我們的字?」


  茶茶站著不動,突迦便從旁邊案上拿了粗紙炭筆放到茶茶麵前。茶茶蹲下身果然寫了幾行胡文:「我小時候生重病,以致口不能言。這是皇宮秘事,外人並不知道。正因如此,一直無人願談婚嫁。」她露出三分哀婉,映入胡狄大汗眼中,覺得女人不能說話實在不是什麼大罪過,神色反柔和了許多。


  茶茶接著寫道:「大汗願意娶我,我也一直仰慕大汗當年平定漠北的奇勛,便學了胡地文字。」


  平漠本是胡狄大汗幾十年前的發家之戰,當初一戰成功才有了今日的霸業。他不知茶茶無聊時就翻承鐸的書案文檔,莫說他打了什麼仗,就是他用了什麼戰法她也了如指掌。現在五十好幾的人了,還有美人仰慕,心裡覺得這個女子真是怎麼看怎麼可愛,忍不住問道:「你當真仰慕本汗?」


  長殿火光下,突迦也看不真切,只低聲道:「大汗,這兩人各稱自己是公主,其中透著古怪,需得小心。後來那個眼睛有些奇怪,中原人的眼睛都是黑的,她的好像有點藍。」


  胡狄大汗點點頭,嘴裡卻道:「不過是個女人,能作出什麼怪來。」


  承錦看出他對茶茶的意思來,插言道:「大汗錯了。她是西域人,在上京長大,從小跟隨我做丫鬟,原想替我出嫁。我想兩國之間應以誠心為先,才自己來了。她亂軍中為保性命,才謊冒我名。大汗細想便知。」


  突迦聽承錦這樣說,暗暗點頭。茶茶卻抬手寫道:「她雖沒說錯,卻說反了。正因為她想替我和親,才會這樣說。我今到此,絕無理由再讓我的丫鬟代嫁。大汗詳察才是。」


  兩人各執一詞難以分辨。胡狄大汗原有一張十三公主的畫像,卻覺得兩人都不像,都比那畫像美上不止十倍。突迦從旁道:「這兩人真假難辨,不如讓喀喇崑崙神做個決斷吧。」胡狄大汗依言召上大巫師來。


  胡人最信鬼神,大至王汗,小至庶黎,每歲必祭祀,疑難必問詢。若是神靈做出的指示,即使是汗王也不能違背。少時,一個面目烏黑的佝僂老者握著一個烏黑的什物上來,向胡狄大汗行過禮便走到大殿正中,對著茶茶和承錦坐了,放下一個粗瓷碗,註上水,將兩塊一黃一白的石頭「咔嗒」一聲扔了進去,手中握著那奇形怪狀,有些像象牙的東西喃喃念咒。


  承錦不曾見過這些東西,但見這老者容貌可怕,不知他意欲何為,背心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她忍不住轉頭去看茶茶,茶茶拋給她一個寬慰的眼神。她認得那碗里的石頭是胡地的楂達石,從牛羊腹中得來,浸水佐咒可以呼風喚雨。


  那巫師手上拿的是筊杯,一般以木雕成象牙頂狀,從中一剖為二。剖面平為陽,側面拱為陰。一陰一陽是正卦,問事則順遂,兩陽為未定,兩陰為不利。看這樣子,他是要借楂達石的神力來擲筊定論。


  茶茶心底很瞧不起這胡人的巫術,像筊杯這種東西,做點手腳,你要什麼就能擲出什麼來。胡人又將神靈看得如此鄭重,豈不是將國家之事都交到了巫師手上。若如此,還不如像高昌一樣,讓巫醫稱王。


  那老人念完了咒,忽然大喝一聲,嚇了承錦一跳。他一把將那筊杯拋到茶茶麵前。兩瓣木雕滾了兩滾停下,一平一拱。本來突迦與胡狄大汗都疑心茶茶是假的,豈料現在神說她是公主。殿上眾人的眼光全落到了承錦身上,承錦不知何意,面上只強作鎮定。那老者收回筊杯來又短短地念了幾句,再喝一聲往承錦面前一拋。


  承錦盯著那木雕,其中一瓣「吧嗒」一下扣住,另一瓣兀自搖擺,也是一平一拱。殿上的人除了那個老巫師面無表情,其餘的人都呆了呆。


  半晌,胡狄大汗遲疑道:「這……喀喇崑崙神說這兩人都是公主,這……」


  突迦也默然道:「神靈之意不明,能不能再問一次?」


  承錦覺得這種法子不靠譜得很,急忙止住道:「我國中不信此神,你對我再擲也不靈;爾等既信此神,再擲便不敬。」


  胡狄大汗想想也是,便問承錦:「你既拿著本汗的金牌,就該做本汗的汗妃。」


  如今落在他手裡,承錦不知該如何回答。


  胡狄又轉顧茶茶,帶了幾分和藹:「你可願意嫁給本汗?」


  茶茶徐徐點頭。


  胡狄脫口道:「好好。如此你們也不必論真假,一併嫁給本汗便是。」


  承錦臉色雪白,茶茶卻抬頭對那老毛子笑了笑,笑得他魂兒都快沒了。


  王庭後院的偏殿里,承錦站了半日,才坐下來。她兩人昨夜先後被捉住,一路應付,現在好不容易鬆懈下來,都有些疲憊之色。承錦向茶茶道:「大殿上,你不該招惹他,現在只怕他對你有些意思了。」


  茶茶四顧,看見暖閣那邊擺著個小小的神像,前面供著香爐。茶茶也不管那是什麼神,將香灰倒在爐下的淺白鐵皮盤子上,拂平了,拿了一支香棍在上面寫字。寫一個字抹一個字:「我能應付他。」


  承錦搖頭:「不可。和親的人本是我,與胡狄成婚也應是我,斷然沒有你去替我的道理。五哥若知道,也絕不會應允。」


  茶茶深深看她一眼,又寫:「我是他的人,必不令他蒙羞。」見承錦執意不允,她繼續寫道,「我有法子對付……」


  還沒寫完,門前一響,茶茶連忙攪亂香灰。突迦已經走了進來。


  他站住掃了兩人一眼,順便也看了看香灰盤子,忽然對茶茶道:「大汗有請。」茶茶站起來,承錦卻向前一攔,道:「如此相見不便。大汗若有意,可行婚禮。」


  茶茶聽了也連忙點頭。


  突迦不置可否,轉身去了一刻,回來道:「大汗已經下令,今晚行婚禮。還請公主準備。」


  承錦望著他出去的背影,咬牙道:「我還以為他聽了我的話,總要等到確切消息才會放下心來。沒想到這般等不得。」


  茶茶卻看著門檻,不知在尋思什麼。看上她的男人除了承鐸,好像都沒有什麼好下場,今天又會是怎麼收場呢?

  夜幕深沉時,鍺夜城外的小丘陵上趴著密密的一大片人。明姬穿了一身兵卒的衣服,像個瘦弱的小兵,趴在人群里,望著夜色下那孤零零的城牆,輕聲道:「不知道我哥那邊怎麼樣了?」


  「你哥哥比你聰明得多,吃不了虧。」楊酉林閑閑地說。


  明姬還記著前天被他喝止在營里的事:「他就知道黑著臉教訓我。」


  「你哥哥對別人都笑得不懷好意,就只對你黑臉,這是你的福氣。」


  「你才不懷好意呢!」明姬提了提聲音。


  楊酉林背對著城池,有一下沒一下地用一塊砂石磨刀。


  「楊大哥,我們待在這裡做什麼?」


  「進攻。」


  「進……進攻,可是他們人比我們多。」


  「那更要全力進攻。」


  明姬不禁質疑承鐸的腦子是不是進水了,這是什麼指揮:「那……那我們不是會被殺死?」


  楊酉林轉過身來也望著城池:「前面是胡狄大汗的親騎兵,要讓他們以我為主力,王爺與趙隼才好繞到後面合圍鍺夜城。若我牽制不力,讓這些騎兵回援,王爺就很難拿下城池。拖上兩三個時辰,勝敗就難說了。」


  「那我們什麼時候進攻?」


  「王爺給我信號的時候。」


  「他什麼時候給你信號?」


  「他們繞到鍺夜城之後。」


  「他們什麼時候繞到鍺夜城后?」


  「他需要我進攻的時候。」


  明姬被他繞了一圈,暈暈地看著前面營寨的點點燈火,喃喃道:「我覺得我可能會死的,那就再也見不著我哥了。倘若我死了,你怎麼負這個責?」


  「我大不了一死。」


  明姬彷彿抓住了重點一般回過頭來:「我死了,你就去死?」


  楊酉林瞪著她道:「打仗便有生死,你以為是鬧著玩?」


  「不不不,」明姬連忙擺手,「我的意思是……哎,我也不知道怎麼說。總之,我若是死在這裡,你便陪我死?」


  楊酉林皺眉道:「你小聲些,上陣殺敵的人最忌諱說這個死字。」


  「真死都不怕,還怕說死。楊大哥,你說了吧,是不是我死你就死?」明姬豪氣干雲地說。


  楊酉林無奈,悶聲不響地點點頭。明姬激動地抓住他的胳膊道:「大哥,你太有義氣了,我認你做大哥吧。咱們結為異姓兄妹,如何?」


  楊酉林頓時傻了,瞪著她神情莫辨。明姬卻拉著他的手臂搖了搖。楊酉林不由得笑笑,眉頭卻又有些苦色,說:「那好吧。」


  明姬當即拉著他掇土為香,簡直像搶人一樣結拜。楊酉林只好由著她說什麼是什麼,他手下人看到他被明姬這樣折騰,都是腹里暗笑。


  楊酉林卻視若不見,耐心跟著她把「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結拜詞念了一遍。念完,明姬叫了一聲:「大哥。」楊酉林才露出笑容道:「方才我說的算數,你說的卻不能算。大哥是戰場上出生入死的人,什麼時候死說不準。若死在你前頭,你還得好好活下去。」


  明姬嘻嘻一笑道:「這個道理我理會得。」楊酉林不禁有些氣惱又有些好笑,她還真是沒心沒肺之至。楊酉林又低聲招呼著人原樣趴好,注視城池。明姬趴在他旁邊,賺了個大哥,心情舒暢。


  楊酉林見她高興,不自覺就婆媽起來,壓低了聲音對她竊竊私語道:「妹子,你別不開心了。」


  「我哪有不開心?」明姬疑惑地問。


  「你現在心裡不高興。以前你喜歡開我的玩笑,這次回來都不取笑我了。」楊酉林沉沉地說。


  明姬愣了愣。這數月來確實有些心事纏綿,雖然她不是矯情的人,每日仍是笑臉來去,然而心中失意是笑不過去的。旁人看不出,不想卻讓楊酉林這個大老粗看出來了。看出來卻是因為明姬不再取笑他。


  明姬心下登時覺得十分歉意,回想這數月來心思輾轉,又萬分委屈,不覺想哭。又怕別人聽見,不由得挽著楊酉林的手臂,頭抵他的肩膀靜靜地抽泣起來。


  楊酉林大驚失色,竟被弄得手足無措。


  「你別哭。」


  明姬反而嗚咽出聲,哭得更厲害了。


  楊酉林手舉起來又放下,最後又舉起來,落在明姬的肩上,說:「妹子,你別哭啊。我……我說錯了……」


  明姬哭過了那一陣子,「嗯」了一聲,抬起頭,止住了淚,覺得心裡好受多了。正要張口,便見那遠遠的天空似星星一般升起一片星火,約有數十,飄飄蕩蕩在空中徘徊,好不詭異。


  楊酉林說:「來了。」


  「是什麼?」


  「放的紙燈。」


  「啊?你們用這個法子太險了。若是天上雲厚霧沉,這燈會升不上去的。」


  「那也另有辦法。」楊酉林突然便不復方才的手足無措,轉而換上一臉冷靜,回頭傳令他手下人等,準備出擊。那命令便如耳語般口口相傳下去,不一會兒到了后軍。明姬覺得這些人安靜整齊的傳令中潛伏著隱隱的興奮。這種興奮讓她想起很久以前一個雪天,東方在院子里練武,練到精妙處摘葉飛花,竟止不住手的快意。


  明姬緩緩拔出配給她的鋼刀,楊酉林道:「你幹什麼?」


  「進攻啊。」


  楊酉林舉過一塊盾牌:「一般我們是用盾牌擋著箭,全力衝到敵人面前才拔刀的。你若舉著刀跑,手腳不協,沒有最快的速度。」


  明姬心裡本有些緊張了,卻見他還這般輕言細語地說教,只得又把刀收回去。


  楊酉林道:「好妹子,大哥要你待在這裡,不要出去,好嗎?」


  明姬心知此時不可逞強添亂,點頭:「好。大哥小心。」


  楊酉林回頭道:「跟我走。」率先躍出壕溝。


  只聽眾人都將盾牌擋在頭頂,輕捷地躍出壕溝向著那邊胡營疾奔。細細碎碎的腳步聲響成一片,如蝗蟲過境。


  奔到半途,才聽見營前哨樓上有胡語大聲喊著什麼,瞬間有箭擊盾牌的聲音,先時零落,漸漸噼里啪啦響成一片,如疾雨擊窗。


  間或有一二聲中箭的喊叫。那邊營里人聲頓起,火把漸漸燃得多了,人流也涌了出來,與楊酉林步兵一接,刀劍聲鏗鏘作響,卻漸漸被喊殺聲蓋住,越來越多,越來越烈,聽去直如萬潮奔涌。


  明姬愣愣地趴在溝邊,眼見不遠處喊殺震天,血肉橫飛,手足斷落,心中忽然難以明白這許多人互相砍殺的意義。她抬起脖子,於萬千人中尋去,然而萬千人中已尋不見楊酉林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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