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歸妹
蕭墨的感覺果然靈驗,才過半月,這事端便出來了。東方這天奉旨去上早朝。朝上承鑠讓人讀了胡狄大汗昨日派人送來的求和文書,其中控訴了承鐸的種種侵略行徑,再高歌了承鑠的種種寬仁大度,表達了對以往兩國相爭的遺憾,以及對今後和平共處的憧憬。全文洋洋洒洒,援引比附,寫得萬分誠懇動人。而最有誠意的地方在於,胡人情願將承鐸佔去的四個郡割獻出來。
唯一的對應條件是,依照前時定過的盟約——承錦出嫁。東方聽到這條件時,吃了一驚。他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急切之中又來不及細想,只好打斷朝上的熱議,稟道:「皇上,臣以為此事可疑。胡人與我朝百年來征戰不休,從不示弱。他們並未落到割地求和的地步,這一招實在不合常理。」
承鑠沉吟不語時,便有官員站出來反駁道:「胡人並無其他條件,此時正應定下和約,將這國土作定。日後再起爭端,才好作為憑據。」
承鑠點頭道:「正是。和親本是原就議定的,是我們背約在先。胡狄如今又釋善意,難道我們不允嗎?」
他說我們背約在先,莫如說是承鐸背約在先。東方抬頭看向殿首,看不太清承鑠的臉色。他心念電閃,忽然想到一事。承鐸雖是皇帝的親弟弟,然而手握兵權,上次更是違背旨意與胡人打了起來,這正是皇帝最為忌諱的。
「自古行婚嫁都要卜筮吉凶,此次更關乎國事。」承鑠轉顧眾臣道,「把欽天監主事傳來,問一問天意。上次便是忘了這一茬。」
東方聽到這句,頭腦突然一熱,說:「臣不才,也曾學過占卜之術。皇上若是信任,便讓臣一占吉凶。」
「是嗎?那東方愛卿便占卜問一下十三公主北去是否宜嫁吧。」
東方就殿上凈手焚香,仰天暗祝。祝畢起卦,初爻少陽,二爻少陽,三爻少陰,四爻老陽,五爻少陰。他擲下最後一爻,仍是少陰。東方不由得愣在那裡。他平生對自己所學頗為自信,如今卻禁不住懷疑。他既愣著不響,一殿的人便都陪他愣著。
旁邊一人冷然笑道:「此乃歸妹卦。歸妹者,正是婚姻之意也。十三公主北去宜嫁,定得如意郎君。」東方憤然望去,正是吏部尚書沈文韜。沈文韜不咸不淡地笑道,「我若沒看錯,九四是個動爻。歸妹愆期,遲歸有時。《象》曰:『愆期』之志,有待而行也。公主之嫁胡狄,正是愆期遲歸,如今有所待命而嫁。天地有靈,誠不我期。東方常侍如此淵博,想了這許久,莫非另有新解?」
承鑠問道:「是這樣解釋的嗎?」
東方只得答道:「雖不全是……大意不錯。」
「這麼說十三公主和親為吉?」
「是。」東方有些艱難地說。
承鑠道:「朕就知道,十三皇妹終非池中物,不是凡夫俗子可娶也。如此便依了這求和文書,讓禮部草詔,不日定禮。」
東方從朝上回來,坐在院子里的門檻上默默無語,直坐到了下午。明姬看他飯也不吃,叫了一遍,東方不應。明姬知道他此時想事,最不能打擾,只是這次想得也太久了些。東方將在燕州大營到回京直至今日的事,從頭到尾想了一遍,心中那個朦朧的疑團漸漸清晰了起來。
如今承鑠旨意已下,不知承錦是否已經知道了。若是知道了,又會作何想。這樣一想起來便收不住思緒。他思來想去,決定天黑以後去宮裡看看承錦。正當他定下這個主意時,忽然屋角白影一掠,一隻鴿子停了下來。東方認出是那天讓承錦帶回去的鴿子,心頭一喜,一躍上去,將鴿子捉了下來,便見那鴿子腳上綁著一個小紙卷。
東方拆開來看,卻是一封寫給承鐸的信,大約講了和親的事。想必承錦以為這鴿子會飛到燕州去,然而它卻飛到了這裡。東方看了這字條覺得像吞了只蒼蠅一樣鬱悶,這樣乍喜乍怒很不正常,於是他也生氣了。他這樣一生氣,便決定不去見承錦了。你不是仰仗你五哥嗎?那你就等著他給你想辦法吧。
到了日頭下山時,東方還坐在屋子裡,什麼事也不幹,連院子里傳來的叩門聲,他也置若罔聞。明姬聽見敲了半天,跑過去打開門。風露初下,承錦站在門外,神情如落葉凌風。明姬並不知道和親的事,吃驚道:「公主,你……」
承錦對她笑笑,卻笑得很勉強,繞過明姬徑直走到屋子裡。東方抬頭時承錦已走到面前。兩人咫尺而立,一時間都不知道怎麼開口。承錦望了他半天,說:「東方大人,我現下又有一個難題,不知道如何破題,想要請教你。」
東方心裡不知為何有氣,莫名其妙回道:「臣沒有什麼立場來解公主的題。」
「為什麼?!」承錦盯著他。
「臣只是山野匹夫,為國家計,無論什麼難題,當解的都要去解。公主無須特意問我。」
承錦這回聽明白了,覺得心裡被什麼東西重重一擊。她默默地站了良久,也不說話,走到他的書桌后,提筆蘸了墨,在紙上寫:「使君不解花枝意,別來贈與他人手。」
這是那次宮宴上承錦寫的詩,這詩本是寫給他看的,不料今日一語成讖。東方望著那紙,說不出話來。
半晌,承錦遲疑地開口道:「你……」她原本想問的話,千頭萬緒理不出來,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
東方道:「我怎麼?」
承錦望了他片刻,緩緩搖頭,卻道:「你不怎麼。我回去了,你好生珍重吧。」說完也不看他,起身慢慢走出去。走出院子時,眼淚終於落了下來。上一次她從這裡出去時,那人一直把她送到宮門口,而如今教她往哪裡去呢?
東方忽地抬手似要挽留,手停在空中片刻,又緩緩放下了。他看著承錦單薄的背影,卻又走得十分傲然,心底湧起一團感觸,似溫柔,似酸楚,他也說不清。承錦不避嫌隙,這個時候跑來找他,心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然而,且不論彼此身份,承錦眼下是要北嫁去了,這一樁婚事後面又藏著萬千殺機。東方站在那裡,只覺得千頭萬緒理不清。
明姬小心地探了個頭,斜望著東方,輕聲說:「哥哥,你把這第一美人給氣哭了。」
東方回過神來,突然一凶,沒好氣道:「你看見她哭了!」
明姬小聲說:「她方才雖沒哭,出去肯定哭了。」
東方站了片刻,一言不發地出去了。
他出門往皇宮西門的方向一路追過去,卻在街角遠遠看見承錦站在那裡,身邊立了幾個人。東方認得是大內侍衛,那侍衛對承錦說話,承錦仿若沒有聽見,任由他們把她扶上了一輛車。那車便直奔宮門而去。
東方一路看著它進了宮門。他抬頭望著那宮牆,那本是與他毫不相干的事物,如今卻矗立橫亘,隔開了那與他相關的喜悅與悲哀,如一個無法言說的隱喻,帶了些不能為的無奈。東方此刻顧不上思考接下來還會有何變故,承鐸又應當如何行事,只放任自己感傷起來……
承錦回到寢宮,便見皇后坐在那裡,焦急得不得了,一把拉住承錦道:「小妹,你到哪裡去了,讓我派了人好找。」承錦心中冷笑,這就要把我當作禮物裝進盒子里了。她端端莊庄地對皇后屈了屈膝,道:「讓皇后擔心是承錦不好。只是出去散散心,我有分寸,不會有什麼事的。」
皇后聽她這樣說才放下了心,嘆道:「這事原是委屈了你……」
承錦打斷她:「你別說這些,我聽了會難過。」皇后只好止住。
「我不久便要遠行,此去再難南返。我母妃的靈位寄在無相寺,我明天想去看一看,與她作別。後天就回來,還有很多事要忙呢。」
皇后沉吟片刻道:「好。你今天累了,先歇著吧。我去安排。」
第二天,承鑠當朝下了和議詔書,將承錦加了封號,冊為華庭公主。華庭是承鐸佔去的四郡之首的郡名,其用意可想而知。午後,便有全副鑾駕將承錦送到了無相寺。承錦行動便有數十人跟著,到了無相寺里,侍衛還要將大殿封起來。承錦喝退那侍衛道:「佛法萬緣,豈有把佛門大殿封起來的。無相寺是皇家禮佛行願,懷柔天下之地,你們不得無禮。」
那侍衛長也很為難,只好在殿內密密地站了人,把所有男客都擋在了大雄寶殿外,一般的女香客見了這陣勢,也都嚇得不敢進來了。無相寺的住持披著錦斕袈裟,乾瘦矍鑠,上來正殿燃了香,奉給承錦。承錦將香敬了,久久跪在佛前不動。
住持大師在一旁的大木魚后,如入定般坐了,口中斷續念道:「如天常青,日月常明,為浮雲蓋覆,上明下暗;忽遇風吹雲散,上下俱明,萬象皆現。世人性常浮遊,如彼天雲……」
承錦輕聲道:「大師,佛祖真的知道一切嗎?」
住持道:「佛祖知道的就是施主知道的。施主真的知道自己所處的一切嗎?」
承錦聽了一愣,心裡覺得茫然而無助。她抬頭看見那案桌兩側的經幡上寫著兩句詩偈:「荊棘叢中下足易,明月簾下轉身難。」
承錦默默地想著這句話。大殿外疾風驟起,烏雲斂聚,彷彿她的思緒翻騰縈繞。
昨夜下了入夏以來最大的一場雷雨,東方院子里的櫻花樹被打成了空枝。他踏著一夜積雨,去北書房見承鑠。禮部右侍郎賀姚站在御案旁念嫁禮單子,承鑠聽了一遍,一一照準。他頰上有些潮紅,印堂卻微微發青。
東方離他不過丈余,聽其音,辨其色,一個壓抑已久的疑問兜上心頭。待賀姚念完了單子,東方斟酌道:「皇上,臣曾經學過一些醫理,能否為皇上診一診脈?」
此言一出,一片沉默。片刻,吏部右侍郎站出來道:「東方常侍,你什麼意思?你詛咒皇上有恙?」
東方忙道:「臣不敢,臣只是覺得皇上說話中氣有些不足。皇上正當盛年,不應如此,是以冒昧請脈。」
那人譏笑道:「東方常侍果然淵博啊,看病占卜無所不能。你在那鄉下就靠著這些伎倆……」他話沒說完,便聽承鑠緩緩道:「你過來吧。」
東方走到鑾座之側。承鑠的表情很平淡,伸了手給他。東方便屈一膝跪下,按上他的腕脈,聽見承鑠極低的聲音說:「不想滿朝文武,只有一個五品常侍敢說真話。」東方抬頭看他,卻見他像什麼話也沒說。東方靜診了良久,承鑠的脈象竟然和那夜解語亭中承錦的脈象相似。只是承錦的病灶輕而浮,承鑠的病勢已沉,中那迷藥恐不下一年了。
東方心裡吃驚,望著承鑠不知如何開口,承鑠卻輕微搖了搖頭。東方站起來,道:「皇上御體並無大礙,想是操勞國務,太過勞累了,還請善加休養。」承鑠點頭道:「實是愛卿多慮了。」
東方默然站回書房下首,沒等他站穩,又聽承鑠叫道:「東方。」
「臣在。」
「你與五弟相厚,又長住燕州。朕加你三品參知政事,到燕州去與胡狄議和吧。」
東方無暇他想,只能稱是。
「求和信上的條件,朕都准了。詔書午後下給你。各位愛卿都散了吧,東方留下來,朕再與你說說和議的事。」
待北書房中只剩下承鑠與東方,只聽承鑠低沉地說:「承錦失蹤了。」
「失蹤?!」東方驚疑不定,「不知……公主如何失蹤的?」
「昨夜在無相寺一百二十八名侍衛的眼皮底下無聲無息就不見了。」
東方疑道:「是被人劫走了?」
「這個朕就不知道了。你仍然以御使身份去燕州議和,公主失蹤之事不可外傳,但你心裡需有底。朕今晨已經關閉了京城九門,不幾日應能找到她。找不到時……再作計議。」承鑠簡潔答完,換了個話題,「你剛剛診了朕的脈。」
東方只能回過神來,道:「是。皇上可覺心中煩躁,喜怒難抑?」
「嗯……這是什麼病症?」
「據臣所知,這個脈象像是中了一種高昌皇室的迷藥。只是高昌滅國后已失傳多年,臣也只是聽說過,並不確定。」
承鑠沉默不語,東方也不好多說。
半晌,承鑠勉強道:「朕確是有些心意浮躁,每每強自約束,不令失控,如今一切尚好。你後日便起程去往燕州。五弟性情剛烈,望你好生規勸他,不可再生戰亂,否則你和議不力,與他同罪。」
東方退出北書房時,心頭積起了千萬重愁緒。承鑠中那迷藥不是一天兩天了,他竟能強自忍耐,不令心智狂亂,其意志力之過人,實屬罕見。然而是誰給他下了遺失已久的高昌迷藥呢?
然而更離奇的是,承錦失蹤。京城九門夜不能出,今早又閉,承錦昨夜未必出得了城,既在城中,便如在瓮中,遲早會被禁衛軍找出來。承錦又能去哪裡呢?是自己跑的還是被人擄走的?若是被人擄走……東方似覺心中一慌。他深吸兩口氣,強迫自己鎮定。
東方走到西街自家門口時,就聽一個聲音叫道:「先生,先生!」東方回頭一看,正是那個釘子。釘子手裡拿著一冊書,滿臉高興道:「先生,你家的櫻花樹都沒花了,讓我好找。師父今天放我半天假呢。這本書我看了一遍了。」正是那本《讀史方輿紀要(卷一)》。
釘子見東方默然不語,心裡十分奇怪,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先生,你忘了嗎?」東方道:「我沒忘,可是我現在沒有什麼可獎你的,反而有一件事想請你幫我去做。」
「什麼事?」釘子遲疑道。
「這件事有些危險,但是極要緊。別人去做恐怕會被人盯梢,你是小孩子,人又機靈,不知道你肯不肯?」
釘子低頭一想,道:「我做得到的就儘力去做了。先生要是有吩咐,只管對我說好了。」
東方彎下身,對他道:「如此,你現在不必回城南了。我給你銀子馬匹,你在四天之內幫我帶一句話到燕州兵馬大營去。」
釘子並沒有什麼深厚的學識、高尚的情操,卻有股子俠義勁頭。東方在回京路上,給了他幾個饅頭,他便一直把這恩情記在心裡。若非如此,他斷不能孤身騎馬賓士四晝夜到了燕州大營,到了……承鐸面前。
釘子接過哲義遞來的水,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心中默念:「他記不得我了,他記不得我了……」承鐸坐在案后望著他,面無表情。釘子又喝了一口水,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先生只有一句話要我帶……帶給你。」
「說。」
「無論何事,切勿妄動,一切等他來了再議。」
「就這一句?」承鐸懷疑地問。
「嗯。」
「你叫什麼名字?」承鐸朝前傾身,一臉無害地問。
釘子暗鬆了一口氣:「我叫王有才。」
承鐸冷笑一聲:「哦,不做丁家的孩子了?」
釘子手一抖,水都灑出來了,心中大叫糟糕。承鐸凶相畢露:「誰讓你來的?!」
「東方先生。」釘子虛弱地招供。
「誰信你。」承鐸咬牙切齒道。
釘子無力地說:「還……還有一句暗語,『天陰路滑,風雪難行』。他說你不信,就告訴你這個。」
承鐸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一招哲義:「關起來,敢跑就砍了他!」
釘子心中悲叫:「先生啊,你可把我給害慘了,看來皇帝的弟弟都是一樣可怕。」
哲義心裡悲嘆:「這小孩來是來了,卻趕上他主子心情不好。他主子為什麼心情不好呢?卻是讓茶茶給鬧的。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這裡哲義拎著釘子出去了。承鐸暗想,那句「天陰路滑,風雪難行」應是別人不知道的,然而東方為什麼給他這麼一句話,何以認為他會妄動?歷來求和國書是要封上泥印,由一國之君直接拆看,是以承鐸並不知道這求和的內容。
承鐸正自猜疑,茶茶端了一盆子熱水進來,放到他腳邊。承鐸看見她那一臉冰冷的神情,就異常鬱悶。
三天前,茶茶要到平遙鎮上去買一些做菜用的佐料,承鐸便讓哲義跟著她去。哲義這次回來燕州,發現自己的使用價值急劇下滑,基本淪為茶茶的專職保鏢了。本來一路買個東西都好好的,可是回來軍中時,走到西營邊上,便遇到承鐸手下的一名參將。
當時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正拖著一個胡人女孩子往營房裡去。那女孩子年紀尚小,十三四歲的樣子,生得有幾分樣貌,一路哭叫著。茶茶看著就有些不高興,也只好當作沒看見。可那女孩子忽然掙脫了手,一跑,撲在地上。那參將轉身來抓她時,那女孩子也狠,一個石塊砸過去,把那參將的眼角砸破了。那人一把拔出腰刀就要殺了這女孩。
茶茶當時也不知道怎麼想的,或者沒有想,把買來的胡椒末兒撒了出去,一把拖過那女孩子來。這一撒直接迷了那參將的眼,等他看清楚是茶茶,不禁惱怒非常。茶茶雖然身份沒變,地位卻不同往日,人人都知道她是承鐸獨寵的人。
那參將便去拖那女孩子。哲義從旁勸了一聲說:「姑娘不要管這種事。」茶茶覺得胡椒末都撒出去了,還有什麼管不管的,索性心一橫,拉了那女孩子擋在身後。那胡人女孩也很有眉眼高低,便拉著茶茶的衣袖縮在她身後發抖。
參將自然是不敢碰茶茶一個手指甲,但是他一狀告到了承鐸那裡,說得不怎麼好聽。承鐸聽了也很生氣,畢竟茶茶只是個女奴,而且是他承鐸的人,怎麼就敢當面跟個參將對著來。滿營的人都看著,叫承鐸怎麼讓自己的下屬服氣?
那胡人女孩名叫忽蘭,是承鐸的軍士從郡城裡擄來的,家人都死在亂軍刀下了,她孤身被沒入奴籍。茶茶看她年紀還小,若是交給那些軍人,還不受盡欺辱,便要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承鐸讓她把那女孩子放回去。茶茶一向比較懂事,這回卻很固執,意思是你要罰就罰我,忽蘭不能交給那人。承鐸何曾被人這樣違逆過,於是他下定了決心要罰一罰茶茶,讓她知道厲害,然而這決心又始終不夠堅定。
最後承鐸只能說,這個忽蘭是他看上的人,茶茶幫他要過來,就留在他這裡。他既然要人,他手下的人自然再沒話說。然而茶茶又不知道哪根筋不對,非但不感激他這婉轉的遷就,卻開始冷著一張臉進進出出。
兩人便這般彆扭了三天,承鐸都有些撐不住了,茶茶看來卻氣勢不減。此時端了盆子,從進來到現在,也沒有正眼看他一眼,只是屈膝半跪,脫下承鐸的靴子,給他洗腳。承鐸低頭注視著她,她臉頰上垂著幾縷鬆散的頭髮。
茶茶從不使小性子,也不表述情緒,承鐸卻知道她生氣了。她生氣起來就格外馴順,把她奴隸的身份做得十足,淡漠著一張臉,就像她初來時那樣。這本來很好很省心,可主子大人覺得看著很不舒服。
承鐸本來沒把那女孩子的事放在心上,也沒覺得自己哪裡做得不對。他本身從小是極少看人臉色的,不由得憤憤然地想:女人就是寵不得,近而不遜,遠而生怨。再一想,貌似生怨的那個是他。這就讓他更加憤憤然起來。
茶茶跪在盆側,擰乾棉布擦他腳上的水。承鐸想起去年年末,她才被抓住,送到他面前來,就像個抽空了靈魂的布娃娃,心裡沒來由地一疼。他暗暗嘆了口氣,伸手捧起她的臉,茶茶順著他的手掌望向他。
承鐸緩慢而無奈地說:「茶茶,我不喜歡看你這副樣子。你有什麼話就對我說,喜歡或者不喜歡、願意或者不願意,把你的意思告訴我。你可以對我說不。」
茶茶用一種懷疑的眼神看他。
「嗯?」承鐸固執地詢問答案。
茶茶緩慢地眨了一眨眼睛,勉強點了下頭,唇角卻微不可察地扯出一抹狡黠笑意。承鐸心知她是故意的,她就是要等著承鐸自己說。自己說過的話,就算將來耍主子霸道,也總不好反悔吧。
承鐸看出她的心思,非但沒有生氣,心中反而生出一股寵溺的情懷來,手指撫過她的睫毛:「那個忽蘭,我把她交給你了,你說了算吧。」他輕柔地說。
茶茶眸子亮了亮,不自覺綻開一個欣喜的笑容,這一笑映入承鐸眼中,只覺為之目眩,山河失色,不由得怔住了。茶茶卻沒有察覺,直起身在他的唇角輕啄了一下,只一下,承鐸這三天的鬱悶就都沒有了。
她站起來小鹿一般跑了出去。
人就是這麼奇怪,為什麼茶茶就是能輕易牽動他的情緒呢?承鐸叫道:「你回來!」茶茶又跑回來,承鐸穿了靴子,道,「你把她帶來,她要是只會說胡語,就把阿思海也找來。」
承鐸一向沒有這樣好心,然而這次卻想好心做到底。茶茶站住,疑惑地看著他。承鐸道:「我知道你為什麼一定要護著她,你看她年紀小,可憐。一可憐就想到了自己身上,想到自己就覺得有氣,於是拿我開涮了三天。」
啊?是這麼回事嗎?茶茶還來不及做出覺悟或者感激的反應,承鐸接著道:「我讓阿思海把她送回家去,免著你一天到晚看著她又要來氣我。」茶茶似乎終於有那麼些受感動的樣子,承鐸卻不容她表達,支使道,「還不快去!」茶茶只好轉身跑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茶茶在營外送忽蘭。
忽蘭說她還有一個伯父,住在三百裡外的草場,承鐸便讓阿思海今早就送她去。忽蘭有些怯,拉著茶茶。茶茶一番無言地安撫。兩個男人站在一邊,眼底一番無言地交流。
阿思海看著這送人回家的場景,幸災樂禍地望著承鐸嘻嘻笑,笑里的意思就是:你也有因為女人吃癟的一天啊。
承鐸看一眼那兩個依依不捨的人,憤恨地回瞪著阿思海,憤恨里的意思就是:遲早有一天你也會栽在哪個女人手上。
忽蘭終於一步三回頭地跟著阿思海走了。待他們走遠,承鐸看著茶茶:「這麼喜歡小孩子?」小孩子?忽蘭少說也有十三四了,就胡人而言,這個年齡都可以嫁人當媽了。承鐸湊近茶茶耳邊,輕飄飄地說:「幹嗎不自己生一個?」
茶茶驀然回頭望了他一眼,又回過頭去。承鐸看她表情有些猶豫,便牽了她的手在那草原上散步。朝陽把那片草地染得生機勃勃。承鐸撿了一塊乾淨的地方坐下,茶茶便也蹲下來,半跪半坐地歪在他腳邊,手按著他的膝蓋,望著他。
承鐸歪了頭看她:「我剛才那句話嚇著你了嗎?」茶茶搖頭,望著他「說」:「我……好像……不行……」她悒鬱地趴在他的膝蓋上,覺得這個意思很難說出口。茶茶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她從不曾懷過孕,總不能堂而皇之地跟承鐸說她以前跟別人都沒有這回事,所以跟他也不可能。
承鐸覺得她現在像只討寵的小狗,拉了她的手說:「你先把身體養好吧,我可不想看見你芳華早逝。這兩天沒管你,你藉機偷懶了吧?」
這兩個月承鐸教了她一點內功心法,讓她自己調理內息。茶茶老實練了,承鐸又要她早上起來繞著大營跑一圈。茶茶覺得那樣子看著太傻了,說什麼也不肯。承鐸無奈,只好教了她一些簡單的拳腳工夫,讓她每天練一練,也算活動一下筋骨。迫於承鐸的淫威,茶茶每天不情不願地晃那麼三拳兩腳給他看看。這兩天二人冷戰,承鐸不管,她也就樂得不練。
承鐸搖頭嘆道:「多少人想做我的徒弟我都不幹,你就這麼暴殄天物了。」茶茶皺起秀氣的眉毛:「你覺得……這樣我就能……嗯……啊?」她含義模糊地比畫了一下。承鐸拉了她的雙手道:「生孩子也是個危險的活兒,我看不適合你干。我們不生也罷。」
茶茶悶了半晌,用手勢加唇語充分表達了一個疑問:「你覺得誰跟你生合適?」承鐸現在讀她的話毫不費力,茶茶隨便比一個手勢他也能明白,然而茶茶習慣在表達比較鄭重的意思時用手勢來比。承鐸曖昧地笑:「我看得順眼的就可以。」茶茶轉了頭沉默。
承鐸覺得茶茶這人真是逗不得,把她拉到身邊,「生孩子這種事還是兩情相悅的生起來比較好。我若是安心要孩子,豈會現在還沒有。只不過從前王府的事太雜,我也不想和誰生罷了。」
「我很小的時候,」他語氣散漫地半抱著茶茶說,「大約剛剛記事,就開始練武。六七歲的時候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練箭,點著燈放在箭靶邊。你知道為什麼嗎?」
茶茶搖頭,掐了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裡玩。
「我想要練得比別人好,想讓父皇多看我兩眼,想讓他想起我母妃。我母妃總是不開心,因為她太喜歡我父皇了。」
「後來我有了很多女人,有幾個孩子,不是沒生出來就是沒長大。我就想到我小時候,我會不會也十天半個月不看我的孩子一眼。我若是疼愛他們,這疼愛會不會被人利用。與其有這麼多牽扯,還不如乾脆不要。」
茶茶倚在他懷裡,懶懶地抬了頭,也不管承鐸看不看得懂,彷彿自言自語地張了張嘴,「說」:「我父母很疼愛我。」她眼神遼遠,望向天邊,那裡有兩隻大鷹盤旋著。
承鐸抱了她一會兒,說:「乖,我們回去吃飯。然之就要到燕州來了,不久又有麻煩事了。」茶茶轉過頭來,突然可愛地一笑,卻用那根狗尾巴草去搔他的手背。承鐸望著她湖藍色的眼珠子如寶石般熠熠生輝,附在她耳邊低聲道:「你再鬧,信不信我把你抱回去,讓全營的人遐想你為什麼走不回來了。」茶茶聞言,騰一下跳了起來。
當哲義看見他們牽著手回來時,禁不住又要搖頭了。這兩人一會兒好,一會兒歹的,偏偏自己不覺得。
東方確實已經來了。
在離燕州不足百里的大道上,明姬在馬上理了理包袱的結,問:「我們幹嗎要半夜趕路?」東方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抓住韁繩:「這已經晚了。我讓你跟他們慢慢行來,你偏要跟著我走。」
因為是朝廷御史,東方從京城到燕州,每一站都要蓋文牒,脫身不得。足足走了大半個月才到燕州邊境。這天傍晚,歇在離燕州兩百里的最後一個館驛,東方留著副使——禮部右侍郎賀姚帶著聖旨緩緩而來,自己輕騎簡裝連夜往燕州兵馬大營去了。
明姬當下也不再說,兩人一路賓士,如今稍稍放緩步子讓馬兒歇氣。四面漆黑,什麼也看不清,天空反還顯出一絲深青色的明亮,路旁樹枝上有飛鳥離巢而去。東方一把拉住馬,沉聲道:「閣下深夜尾隨,有什麼話還請當面一敘。」
他話音落下片時,黑暗靜謐中便緩緩走來一個人。他走得很輕很慢,但步履沉穩。東方乍一看去還以為是承鐸,待他走到近前,才看清那樣的神氣無論如何不會出現在承鐸臉上。承鐸若是發狠動殺機也能讓人害怕,但不會給人陰沉的感覺;然而這個人雖然相貌堂堂,卻陰鷙深沉,讓人一見心寒。
他唇角微微一扯,便笑出幾分邪氣,緩緩開口,聲音卻輕柔飄忽道:「東方先生,久聞大名了。」
東方道:「有何指教嗎?」
「不敢。」他拿出一個紙卷,「我有一位朋友,最近不甚順遂,想請你看一看今年的運程。」
東方卻不接:「看相算命之術易流入鬼蜮之道。我並不曾深研,恐有負所託。」
那人悠悠道:「不要緊,你能看出幾分便說幾分。」
東方接過那紙捲來展開,上面便寫著一個生辰八字,東方默默排了一排。那人問:「如何?」
「奉勸這位朋友,富貴應知足,莫作非分之想,否則性命難保。」
「怎講?」
「他明歲大運撞流年,不死自身也要死親人。」
那人卻笑了,又問:「他是何樣的人?」
東方道:「用神與正官相合,其人必奸險狡詐,貪戀官祿無所不用其極。此格局見之於命者,與富貴窮通不相涉,大者賣國,小者賣友。閣下還是離這位朋友遠些好。」
那人卻笑得越發深,只道:「好,好!」說完,竟轉身離去。東方看著他慢慢走入黑暗中,一把將那紙卷捏成團,手一揮,射向左側樹枝,樹上應聲跳下幾個人來。
東方將明姬的馬一拍,那馬直奔了出去,跑出不過一丈便被兩個蒙面的黑衣人截住。明姬早已抽出匕首,擋掉了砍來的第一刀,后招便接連而至。這兩人身手都很好,明姬恨不得長了三頭六臂,耳聽得東方那邊兵刃聲響,起碼不下六人在圍攻東方。
明姬抵擋一陣,一個失手,已接不嚴密,眼前白練一閃,一條柔韌的精鋼鞭把她背心的一刀卷飛。東方大聲道:「快走!」他心知今日兇險,打點精神,鋼鞭宛如游龍,偏鋒而行,卷過一柄鋼刀來。東方一手執鞭,一手執刀,鞭如爪,刀如牙,縛住一人便殺一人。他這般痛下殺手,不一時,便砍倒了三人。
然而明姬那邊一聲輕呼,匕首掉地,手中已無寸鐵抵擋刀劍。眼見長劍刺來,避無可避,明姬眼一閉,心道:「我死了。」只聽「啊」一聲,她身側的那個殺手倒了下去。
明姬還沒回過神來,身邊另一個殺手卻回刀一擋,擋掉了一支長箭。明姬放眼看去,去路上星星點點的火光亮起,約有百騎叱吒而來。為首一人身形高大魁梧,拉滿強弓,又放一箭,射死一個圍攻東方的人,其餘的人便往來路上奔去。
東方抖腕一揮,那長鞭上騰出一個細浪,直追最後那個奔逃的黑衣人,堪堪擊中他的背心。那人吐出一口鮮血,撲倒在地。其餘的人已跑入了夜色中。
那百餘騎兵奔到面前,領頭之人正是數月不見的楊酉林。楊酉林跳下馬背來:「東方大人、明姬小姐,你們沒事吧?」
「沒事。」東方查看那幾個已死的黑衣人,「全賴楊將軍及時趕到。你怎麼會在這裡?」
「王爺猜著你會連夜趕來,令我們往南巡弋接應。」
東方便點點頭,道:「我也正要找他,我們速速回營吧。」
明姬死裡逃生,心情大好,一路騎馬回顧楊酉林道:「楊大哥,你可把我們給救了。我在京城時,還想著我們都回去了,你一個人留在這裡太無聊,便買了個禮物送給你。」
她手一揚,拋過一個物件。楊酉林伸手一抄,接住,是把匕首。他拔出半刃一看,確是把匕首;拔出全刃來,確是把完整的匕首。楊酉林懷疑地看著她。
明姬眼睛一瞪:「幹嗎?瞧不上?」
楊酉林「嚓」的一聲把匕首插入刀鞘,道:「多謝你。」那個「你」字才說完,馬一躍,已經昂首走到前面去了。
明姬搖頭:「見過這麼多人,我就和他溝通有困難。」
東方道:「是我,我也懷疑你沒安好心。」
明姬從包袱里又抽出一把匕首來,模樣與方才送給楊酉林的相仿。東方詫異:「你買了幾把?到底是不是匕首啊?」
明姬拔出匕首,滿意地一揮,道:「本來這把是送他的。可惜剛剛那把擋了那幾人的刀劍,怕是刃口砍卷了,還是送他那一把吧。」
就在此時,一隊巡邏的騎兵正回到大營。領頭的校尉直接將一匹馬牽到轅門外,馬上坐著個人,穿了件夾衣披風,戴著風雪帽,將整個人遮住了,晨光中看不清面目。那人下了馬隨兵士走到承鐸的大營偏帳,哲義已經起來了。
兵士回說此人昨夜到了大營外,手持皇上御賜金牌,說有密信要帶給承鐸。哲義只看了一眼來人,便揮退兵士,連忙跑去承鐸的帳外稟報。承鐸剛剛起來,立刻趕來偏帳。帳里那人抖下披風,露出一張絕俗的臉蛋,傾城一笑,道:「五哥,沒想到來這裡見你。」
承鐸吃驚道:「小妹,你怎麼跑到燕州來了?」
「我遲早是要來的,被人送來不如自己來。」承錦緩緩道。她雖說得和緩,卻已然聽得出氣惱之意。承鐸深知她的秉性,絕不是小氣之人,必有什麼事端讓她這樣生氣。
「出了什麼事?」
「皇兄又要把我嫁給胡狄大汗,你的那位好朋友還幫了他一把。」承錦半嘲半笑道。她絕不會嘲笑承鐸,那麼這語氣竟是在嘲笑東方。承鐸心裡微微詫異,她莫非在生東方的氣?
「我不想坐以待斃,就避出來了。暫且不要讓人知道我在這裡。」
「你一個人怎麼跑到這裡來的?」承鐸問。
「我去了無相寺,到那裡找的蕭墨,他連夜把我送出城的。」承錦簡潔地說。
「我就說,誰有那麼大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你送出來。」承鐸正自沉吟,忽然哲義在外面說:「主子,楊將軍回來了。東方大人也來了。」承錦皺眉:「我在路上聽說皇兄讓他做議和使,要來把我嫁給胡人呢。」
承鐸回顧承錦道:「小妹,你先在偏帳坐坐,我先看他怎麼說。」
承錦聽他這樣說,也不好說什麼,便留在偏帳里默然坐了半晌,心中千迴百轉,打量那軍帳甚是簡素,這才瞥見茶茶坐在角落裡。承錦想起她方才進來倒了一杯水給自己。這女孩子清淡得讓人察覺不到她的存在,難怪最不耐煩女人纏的五哥會獨獨放她在身邊。承錦便道:「再幫我倒點水來吧。」
茶茶站起來,從角案上端來水瓮,緩緩倒進承錦面前的杯子里。她動作輕巧靈動,不見一點慌張。承錦便問她:「你叫什麼名字?」茶茶將食指放在唇上微微搖了搖頭,手指滑到喉嚨上指了指。
承錦很意外,雖說茶茶在京城的貴婦圈中也有些名聲,可那名聲都是和狐狸精一類的東西聯繫在一起的。一來承錦不是八卦的人,二來一般人也不會在她面前說承鐸的壞話,所以她竟不知道茶茶是啞巴。
承錦道:「你不會說話?」茶茶點頭。承錦暗暗訝異,細看她眉目清秀,一雙眼睛卻深如湖泊,從頭到腳沒有一件飾物。像是天上的疏淡的雲朵,沒什麼華彩,可就是讓人移不開眼睛。
承錦愣愣地看著她,茶茶也不窘迫,落落大方地回視著她。承錦忽而一笑,轉過頭去。歷來只有別人見了她,才這麼目不轉睛,不想今日自己也這樣。她淡淡地說:「記得上次五哥回京,你也一起的。五哥這人從不在女人身上留心,他肯把你帶在身邊,足見看重你。好好跟著他吧。」
這次,茶茶低了頭。承錦看她意態繾綣,心頭一酸,遙望著大帳燈火,心道:「五哥,五哥,你會和他想出什麼法子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