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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結香

  早有內廷侍衛抬上棋枰棋子,東方便自覺坐了白子,向蕭雲山道:「請。」蕭雲山「啪」的一聲將一枚黑子拍在一角。


  承錦躲在那屏風后,看不見戰況,只聽見落子聲,心裡暗暗著急:他真是年輕狷狂,不知道朝廷的深淺。這輸贏到最後也要皇兄一言定下。就算他勝了,皇兄也絕不可能把庫存公糧全都發作軍資,充其量多給些罷了。他若輸了,必死無疑。如今容下二人對弈,分明是要藉機看他死啊!


  因為承鑠走下鑾座到了棋枰旁,承錦便又湊在屏風雕花處往外看了看。見蕭雲山眉頭微鎖,似乎在苦想。那個人卻還是那副好整以暇的萬惡表情,落子無聲。承錦再是想看他碰壁,也不由得有些擔憂起來。


  這一局下了大半個時辰,下完太監數了子。蕭雲山贏了兩子,心中十分詫異。東方倒是氣定神閑,看著自己糧草去了三十萬石。


  承鑠笑道:「不想國手今日也遇著對手了。」


  兩人各拾棋子,重又開局。這次落子極快,不過一炷香工夫,蕭雲山便贏了,他不知東方何意。眼看著又去了十五萬石,東方還是不急。下到第三局時,蕭雲山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黑子一落,突然道:「你方才說輸盡便死?」


  東方點頭:「是!國相大人若是不能贏去這六十萬擔,便將戶部公糧全數發往燕州。」


  蕭雲山愣了片刻,猛然一拍棋枰,大聲道:「無恥詭辯,小人騙術!」他一拍之勢甚猛,以至枰上的棋子都跳了跳。照東方這樣輸法,下一百回他也還剩一半,如何輸得盡,他如何贏得完?


  眾人漸漸回過味來時,卻有些棘手。只因這條件是蕭雲山應允了的,朝上所有人都是看見的,即使是承鑠也不好十分賴賬。大家便都悄聲不響。東方注視著蕭雲山,蕭雲山默然了一會,正要說話,卻被東方搶先道:「皇上,蕭大人所言極是。這只是小小數術,如此下法,我總留有一半,哪怕輸到還剩一粒米,也可一剖為二,留下一半。如此分來,萬世不竭。此法用來作賭,狡詐不足取;用來治世,卻寓有大道。」東方整衣拜倒道,「臣懇請皇上發庫糧之半。一庫之糧,以半數取,可萬世不竭!」


  他說完,殿上一片寂靜。半晌,只聽承鑠擊掌道:「好一個以半數取,萬世不竭。傳旨,啟國庫之糧一百四十萬石發往燕州。兩月之內需全數發至,以應五弟平胡。東方愛卿,你平身吧。」


  東方站起身來。蕭雲山默然站立,胸悶氣短。承鑠不由得笑道:「國相大人無須如此。朕有卿等為國謀划,何愁胡狄不平,何愁庫糧不多。」


  蕭雲山想了片刻,語氣已大是柔緩:「皇上,此事既定,但老臣還有一句話。臣知道不該說,但臣是先帝所託輔政之人,望皇上不忘先帝遺命。臣冒死,請出先帝遺詔,以明國策。」


  承鑠神色肅然,看了他半晌,突然對身邊的執事太監道:「請遺詔!」那太監便急步下了立政殿往文淵閣去。承錦在屏風后看著那人出去,心道:「這位蕭老人家真是越老越倔了,敢去揭皇兄的短。」


  然而過了老半天,那執事太監滿臉是汗地跑進來,繞過屏風到金殿前,站了卻久久不說話。承錦心下奇怪,往外偷看去,那太監抖抖索索地說:「稟皇上……先帝的遺詔……遺詔找不著了。文淵閣主事在詔書處找遍,不見遺詔蹤影。」


  這話一出,滿殿的人大驚失色。承鑠驚疑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那太監吞了下口水,把話說清楚了。承鑠鐵青著臉色坐著。其餘的人卻是不敢出一聲,無不端正臉色,埋頭站得穩穩的。承鑠沉默了多久,他們便一絲不動地站了多久。


  東方覺得這情形詭異得緊,也不作聲的好,只是心中暗暗想起了上次承錦在文淵閣遇見的那個戴著黃金面具的刺客。屏風後面,承錦也同樣想起了那天的事,且那人正是在儲史存詔的南閣子上。


  半晌,承鑠咬牙道:「把文淵閣給朕翻過來找,所有閣內執事官員以瀆職罪收監。找不到詔書,誅滅九族!」眾人仍是不敢吭聲,承鑠大聲道,「散朝!」自己當先離了立政殿而去。


  承錦方才看得心驚,這一鬆懈下來才覺腳軟,扶了屏風站住,看那殿上的人魚貫而出。蕭雲山率先出殿,一直沉默不語。末了,東方臨去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對著鑾座后首左進的那架畫屏笑了笑。承錦看他的眼神,完全是對著自己,吃了一驚,心想:「他發現我了?」不由得也微笑起來。


  東方步出立政殿來,便有一個內廷侍衛站住,對他道:「東方大人,蕭相國在朝房等您。」東方略一沉吟,便往朝房去,果見蕭雲山在正廳坐著。見了東方來,蕭雲山望了他片刻,徐徐道:「你方才下第一局時,是否竭盡全力?」


  東方正色道:「大人棋藝超群,晚輩確實竭盡全力,不敢鬆懈半步。」


  蕭雲山默然片刻,緩緩道:「五王上次代奏了一個摺子,其中法令可調天下之財,我看過了。你明天到內廷行院,協理政事吧。」說完欲走。到內廷行院,最低也必須是三品的參知政事,東方萬沒料到蕭雲山會擢升他,突然道:「大人請慢。」


  蕭雲山站住,也不回頭:「何事?」


  「晚輩想請教,先帝遺詔上寫著何事?」


  蕭雲山迴轉身來,望著東方:「遺詔上說,夫天下之道,戡亂以武,守成以文。朕生逢亂世,提劍三尺,掃靖宇內,創立太平。天下紛擾有年,皇太子即位,當自奉勤儉,待民寬惠,勿輕起戰亂,荼毒生靈。上下眾臣,當群策群力,同心同德,則社稷幸甚。皇五子承鐸,為人方正,治戎有度,效國尤忠,宜守成持節,崇進德業。皇七子承銑,幼時微有喜怒不定。十數年來漸能曲體朕意,事孝膝前,望勉勵上進,方不負朕望。」


  然而這遺詔上的皇太子並不是承鑠,而是先帝長子承銘。承銘即位不久,承鑠以禁衛軍逼宮,鴆死承銘母子。承鐸提兵響應其兄,殺了與他三分兵權的兩位老將,才把局勢穩定下來。繼而承鑠追謚其母故妃文氏為文皇后,與先帝合葬。承鑠得以登大位,承鐸得以獨攬軍權,而楊酉林、趙隼一干年輕將領也得以嶄露頭角。


  這事說起來不過是在八年前,其時震動寰宇。甚至兩年前還有借廢帝之名叛亂的,被承鐸一戰剷平。自是人人噤聲,再不談這皇位正統。然而承鑠殺兄篡位,名聲上畢竟說不過去,故而他自己也十分忌諱。今天朝堂上遺詔丟失,他勃然變色,只因恐朝中說那是他做了手腳。


  以東方看來,他登位已數年,不應做這等無益之事。而這遺詔明說要文治,承鐸是個最不喜歡被陳詞墨規束縛的人,他要打仗,這遺詔莫不是他偷去的?東方又搖頭,以承鐸那樣的人豈會把這一紙空文放在眼裡。


  東方心念一動,忽然問:「敢問大人,七王是何樣人?」


  蕭雲山並不置評,只拈鬚道:「詔上說了,幼時微有喜怒不定。」


  「喜怒不定者,其性情必偏狹。承恩而不謝,睚眥而必報。」


  蕭雲山哼了一聲:「你的意思是七王因為先帝說他喜怒不定,心中不悅,故而毀了遺詔?」


  東方笑:「晚生並不曾說,是大人說的。」


  「你……」蕭雲山怒道,「巧言令色,毫無體統!」


  東方一揖,道:「是。」


  「是什麼是!」


  「國相大人教訓的是。」東方毫不生氣。


  蕭雲山欲要怒斥,又打不著他的笑臉;要作罷又覺得憋了口氣。左右不得,重重哼了一聲,拂袖而去。走到門口,又站住了,轉回來走到東方面前,盯著他道:「我知道你第一局故意讓了我一讓!但你若勝我,也不過是二三子之數。年輕人,你有才華,且不恃才傲物,知道輕重。但行事還需穩妥持重,不要跟著五王學!」


  他說到前面,東方倒是肅然收了笑聽著;說到最後一句,東方不由得又想笑,連忙忍住,老老實實答了聲:「是。」蕭雲山瞪了他兩眼,這次頭也不回地出了朝房。


  東方本來有些疑心那高昌迷藥的來歷和蕭雲山有關。然而今天和他談了這許多,卻怎麼也看不出蕭雲山有謀害承鑠的企圖和動機。蕭雲山會如此揣測,可見七王為人確不好說。東方想著這數月之事,反皺了眉,不知不覺走到了西街,遇到個不速之客,正是承錦帶著她的那個大丫鬟。承錦見了他,揭下面紗,先笑道:「近日遇到個難題,正不知如何破題才是,便來請教閣下。」


  「公主請講。」


  「君子有隙。」


  東方笑道:「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君子不計小隙。」


  承錦聽了這話,笑道:「大人曾說……有一位妹妹要介紹我認識,今日我就冒昧來了。」


  「公主就叫我東方吧,大人可實在當不起。裡面請。」東方將她讓進院子。


  明姬正在院子里喂鴿子。東方就介紹:「這是舍妹明姬。明姬,你上次見過的,十三公主。」


  承錦覺得在王府外初遇時便誤會了東方,心裡過意不去;東方後來作詩譏諷了她,也覺得自己一時輕狂。他二人因懷著這幾分歉意,此時便都表現出十二萬分的寬容禮貌與誠意。


  明姬見承錦和善可親,與她互相招呼過了,便由衷地說:「公主,你很漂亮。」


  承錦被她這麼直接的話逗樂了,因笑道:「你也很漂亮啊。」


  「我啊?」明姬笑,「嚇不著人就是了。」


  「你太謙遜了。」


  時已入夏,一陣微風吹過,那院子里櫻花樹上的花朵便簌簌地掉落,如瓊雪粉屑。明姬指著那花樹道:「你看,今日可算見識什麼叫『羞花』了。」


  若是別人這麼說,承錦說不定以為是反語;然而由明姬說來,卻是十分頑皮的趣語。承錦便也故意抬頭望了望天,道:「我說今早月亮怎麼落下去了,原來是明姬小姐起來了的緣故。這可算得『閉月』了。」說罷,兩人相視而笑。


  東方哭笑不得:「我還從不知道女孩子見面第一件事竟是互相吹捧。」明姬與承錦同時白了他一眼,很有默契地進了屋裡。


  東方惆悵地看了一眼櫻花樹,櫻花淡定地回望著他。


  明姬請承錦坐了,洗了手,現燒水沏了花茶來,兩人坐下就說開了,倒把東方扔在一邊。明姬托著壺底緩緩將茶倒了八分滿,笑道:「這世上的人原愛聽恭維話。我小時候在鄉里一人照料娘親,免不了要求一求左鄰右舍,把這恭維的工夫練得極好。不過今天可是大實話,就是說得直了些。」


  承錦也笑道:「你別以為我能好到哪裡去。宮裡的嬪妃娘娘們見了面便是互相恭維。凡是對方的衣服首飾、針線書畫,乃至皇子皇女,無論好壞都要極力誇獎。且要做得十分誠摯而有分寸。我每每看得想發笑,只是沒人可說。什麼時候你進宮來,我帶你見見那場面就知道了。」


  「真的?我也能進宮去?」明姬問。


  「真的。搖弦,把我宮裡的腰牌給明姬小姐。」承錦轉頭對明姬道,「你拿這個給宮門侍衛就可以了。」


  「哥哥,我能進皇宮了。」明姬有些興奮地說。


  東方道:「她從小在鄉里長大,不懂禮儀,去了只怕闖禍。」


  承錦柔聲道:「我倒覺得明姬小姐坦率可愛。放心,她在我宮裡,斷不至於受閣下今早那種禮遇的。」


  東方便也笑了。


  明姬接了腰牌,心情十分愉快。想來今天心情愉快的定然不止她一人了。


  自那日廷議后,東方在京中大大出了名,只因為他難倒了蕭雲山。蕭雲山反而把他薦為三品參知政事,讓他到內閣議政,於是蕭雲山也大受佳評,一時傳為美談。


  東方上表推辭,說得十分懇切有理,自己才疏質淺,議政可以,加官不必。承鑠勉勵了一番,便准了。於是朝中那些對東方擢升心裡不大服氣的人也就服了。一時間,朝綱真正是四面生風,一堂和氣。


  東方把那軍糧籌了來便要陸續從各州調運,倒也忙了一段日子。不知不覺間過去了一個多月,各處軍糧陸續抵燕,承鐸便放開手腳動作起來,前所未有地縱掠胡境兩千里,將胡狄南面邊境的四個郡通通收入囊中。


  戰報傳到京城,官府一番宣揚,於是全國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和諧歡騰,情勢喜人。東方稍稍閑了些,覺得每日到內閣行院實在麻煩得很,便想抓個名目也回燕州去。他還沒籌劃好時,卻收了張請柬——是蕭墨請他敘話,地方是醉倚居。


  這醉倚居,乍一聽像是高雅酒家,其實卻是這京城中極有名的青樓,來往者皆是達官顯貴、有頭有臉的人物。凡是這醉倚居中的男倌女妓,若弦歌,則聲發幽麗;若起舞,則姿若驚鴻。任你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總能找到合意的人。京中官員納妾收小,若收的是醉倚居的人,非但不會被人嘲笑娶妓,反可引以為耀。


  醒掌天下事,醉卧美人膝。東方望著醉倚居大門上的那副對聯,暗嘆,真是好大的口氣。他邁步進去,便有個眉目清秀的少年迎上來,不咸不淡地問:「客官幾個人?」東方道:「我找蕭墨蕭公子。」那少年便引了他上樓。


  東方一路看來,這醉倚居里裝飾艷而不俗,環境幽靜,竟然像是大家的花園,卻不是妓館。有一縷簫聲低低地鳴響,如泣如訴,漸漸高昂,像引著東方前行。東方一瞬間有些不知身在何處。


  轉過曲欄,那少年緩緩拉開一道畫著大朵牡丹的滑門,一團淡紫色的水袖頓時甩到東方眼前,劃了一道漂亮的弧線拋上天空。蕭墨正坐在對面,提著筆作畫,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鬟替她研墨洗筆。他畫得十分專註,抬頭看了眼東方,只略略點了一下頭。


  東方也點頭示意了一下,便進去側面坐了。那少年又悄無聲息地拉上門。屋角跪坐著一個黃衫少女,正吹奏一支紫竹洞簫。那洞簫之聲兀地一沉,跳舞的紫衣女子便腰肢一折,頭仰至地,柔若無骨。她舞得十分投入,彷彿沒有見到東方進來。


  蕭墨那幅畫便是畫的這跳舞的女子,帶著三分寫意,衣袂翩躚,飄逸若飛,畫得十分傳神。以東方的眼光看去,柔而無力是舞不出這般水平的,她舞得剛柔並濟,卻又含而不露,其神形皆可算得上乘的武功了。


  那洞簫若有若無,遊絲一般隱去,紫衣女子一膝跪地,一手沿著小腿緩緩挨至腳踝。簫聲停住,蕭墨朝外一勾,畫完了最後一筆。他往後退了一點,看著那畫,擱下筆,擊掌道:「結香,今天多虧了你,才把這《凌波圖》畫滿意了。」


  紫衣女子緩緩起身,嫣然一笑道:「那也不白白辛苦了我這半日。」她朝東方微微折身一拜,容顏秀麗,情致嫵媚。那侍筆的小丫鬟便拉開門,撤了筆墨顏料下去。先時吹奏洞簫的黃衫女子放下簫管,走到蕭墨身邊端上果酒。


  蕭墨這才向東方道:「東方大人,方才怠慢了,一向可好?」


  東方回禮道:「還好。蕭兄千萬不要叫大人,我當真當不起。」


  蕭墨笑道:「東方兄如今已大大有名,官階名位不過是個虛名。」


  說話間,結香已走到東方身邊坐了,伸手握過酒瓶,往東方的酒杯里斟酒。東方回頭時,她拋出一個明媚的笑容,低聲道:「大人好啊。」


  東方應道:「姑娘方才的舞,翩若驚鴻,宛若游龍,實在令人大開眼界。」


  結香忍不住「撲哧」一笑,道:「大人想必不記得我了。」東方一愣,腦子裡想了一遍,確實不記得在哪裡見過她。結香忍住笑道:「幾個月前皇城西門的點心鋪子,大人曾在那裡吃點心,我與一位姐姐在聊天的。」


  東方猛然想起那天早上去承鐸王府,路上在點心鋪子遇見的那個矯揉造作的醜女。當時只匆匆一句便離開了,哪有心情多看她一眼,那個一旁與她說話的女子就更加沒有注意了。想到那天的情形,東方不由得失笑道:「萍水相逢,倒是姑娘記性好些。」


  「這可比不了誰的記性好,人生之緣多是起於青萍之末。」結香端起杯子。


  東方接了,道:「起於青萍之末,止於草莽之間。」


  結香哀怨地看他一眼,對蕭墨道:「蕭公子,你看東方大人這般嚴肅,倒像是在升堂問案似的。」


  蕭墨笑笑:「既然你們早就認識,那正應該更加認識才是。」


  東方喝盡那杯酒,結香便倚到他身邊,伸手挽了東方的手臂。東方抽出手來,笑道:「在下實是木訥之徒,不勞姑娘費心周旋。姑娘請自在飲酒聽琴,勿再伸手動腳,便算是把我陪好了。」


  結香低聲笑道:「大人倒坦率得緊。且看三五年後大人還如此嗎?」


  東方也笑道:「三五年後才知道,現下也不好說。」


  蕭墨聽他二人說話,只拈了杯子微笑,命那黃衫女子將方才的畫掛到對面牆上,回頭卻對東方道:「最近你籌來了糧草,五王又連勝,可謂萬事順遂。小弟冒昧問一句,東方兄有何打算?」


  東方也不想瞞他,說:「我想回燕州去。」


  「去……尋五王?」蕭墨微皺了眉,表情有些古怪。


  東方看他那樣的表情,心裡也覺得有些彆扭,但又說不出他這一問究竟哪裡彆扭,便答道:「大約是吧。我若要回鄉,也總要跟他辭一聲。他若有事要我辦,我也總要去辦一辦的。」


  蕭墨沉默片刻,道:「我倒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也許還要生出什麼事端來。」


  「嗯?」東方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只是我的感覺吧。我對這種事的感覺一向靈驗,你和姐夫也別想得太簡單了。」蕭墨答道。


  蕭墨剛剛說完這句話,那小婢打開的房門邊便斜站了一個人影。東方與蕭墨一看,正是那天古原上欲搶蕭墨畫作的沈二公子。那沈二公子的眼睛卻看著牆上那幅《凌波圖》,用絲絹摺扇打著手心贊道:「好畫呀好畫。」


  說著,他就挨進了門來,有些尊敬過頭地對蕭墨作了個揖,道:「蕭公子,好久不見啊,不想今日在這裡遇見。」那日古原之後,他委實懼怕了幾天,生怕承鐸找他的麻煩。殊不知,承鐸何曾把他放在眼裡。


  蕭墨也不大理會他,答應了一聲,端了杯子飲酒。沈二卻挨到結香旁邊,拿扇子挑她的下巴道:「結香,我上次來看你,你推生病不見我,一病病了三四天。今兒怎麼有空,在這裡給人跳舞?」


  結香用手指劃開他的扇子,怪道:「我不過生個病,沈爺這就生了氣,三個多月都不來了?您那天來鬧了這麼一鬧,第二天可就娶妾了啊。想是那新娶的如夫人迷倒您了吧。」


  沈二挨她身邊坐下,伸手就去攬她的腰道:「那是她家非要那天娶,說是整三月就戊午日是個好日子,結果又打雷又下雨的。你頭天若是不病,我第二天也就娶不成了。」手就老實不客氣地在結香身上上下滑動。


  東方酒杯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麼。三月的戊午日,是了,他還記得那是今年第一聲雷。正是他和承鐸、趙隼去京郊尋那怪獸的日子。那郊外山林里,曾有個白衣女子的身影在三人眼前溜走。東方的眼神重又落到結香身上。


  醉倚居並非二三流妓館,沈二這種猥褻態度在這樣的地方就十分討人厭。而青樓做客最不道德的事莫過於搶別人的女人。結香雖不是良家女子,現下卻正在陪客,他這番手腳便算得是很過分的舉動了。


  沈二雖然怕承鐸,然而承鐸不在京城;雖忌憚蕭墨三分,然而蕭墨似乎不願理會他。他既惹不起這兩人,便換個惹得起的出出氣。沈二以為東方十分中意結香,這番動作便自然是做給他看的。


  結香卻有意無意地推開他的手,沈二扯了她道:「要不你也給我做妾去。你們這兒贖身不就是千兩起價嗎,你有些名氣,你媽媽多要我幾個錢也使得。」他斜了東方一眼,「你在這兒白白地陪人喝酒,可賞了你銀子?」


  偏偏東方也懶得搭理他這無賴樣子,站起來對結香道:「改日還請姑娘一敘。」


  「慢著。」沈二扯著嗓子叫道。


  「沈公子還有指教?」


  「東方……大人,五王這一去,你無事可忙了吧?」


  東方一時不解其意:「沈公子有話直說。」


  「我說得還不清楚嗎?」沈二四顧,大聲道,「朝中人人都知道,你是五王十分中意的人啊,天天在府里朝夕不離啊。這次是什麼事鬧了彆扭,竟然不帶你去燕州了?」他說完哈哈大笑。


  這話想必雅閣外四座都聽見了。東方多年不曾有這種怒氣直湧上頭的時候,險些要形諸顏色,眼見沈二打量著他,那眼神很有曖昧意思,想要說幾句話反譏,卻無從說起。


  蕭墨聽著這話沒有抬頭,只拈著那杯子把玩;雖拈著那杯子把玩,卻一語不發。東方心中冷笑,如今若掉了臉子,豈不把承鐸的臉也丟了。那可好,他東方然之也不是什麼講體統的王公貴族。東方便一如往常地微笑著,抬高聲音道:「沈公子有所不知。五王去燕州去得急,只因為胡狗叫囂得厲害。他在上京時,沒狗叫;他一離了上京,不僅老狗叫,如今連小狗也叫,倒讓我應付不來,近日委實忙亂得很。」


  蕭墨杯子一頓,擱在桌上,抬頭望著東方。沈二直起身來,似乎要發作,挨了片刻竟然笑了,回頭望著蕭墨道:「蕭公子,他說老狗叫,不知說的是誰?」東方道:「沈公子有話直說,不要把自己的意思加到我的話里。」


  沈二回頭道:「你少來,我有什麼意思?那明明是你的意思!」


  「那我有什麼意思?」


  沈二欲言又止,看了蕭墨一眼,恨道:「哼,我怎麼知道你的意思。」


  「你既然不知道我的意思,那我與五王朝夕相處也好,分道揚鑣也罷,這是我們的事,又關你什麼事?」東方沖蕭墨一笑,「蕭兄,你說是嗎?」


  蕭墨被他一噎,東方已瀟洒地拱了拱手,轉身而去。結香欠身,似乎要跟東方說話,想到沈二在旁,又止住了。東方邊走邊暗想:不知承鐸聽到這「朝夕不離,十分中意」是會大笑還是大怒。東方此刻倒是不生氣了,只覺與承鐸結交本是件快事,別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他才剛走到門口,迎面急奔來一個人。東方忙讓到一旁,那人跌跌撞撞進去,叫道:「公子,不好了,老爺不好了。丁管家讓您快回去!」


  蕭墨一愣,道:「什麼不好了?」


  那下人哭道:「老爺本來有頭風,適才在院子里摔倒,便動彈不得。太醫院來了五個太醫,都說不行了。夫人讓您快快回去。」


  蕭墨拂開酒盞,站起來就走。東方聽了這消息,也是吃驚,看蕭墨急急從面前走過,帶了人回府,也欲過去看一看。混亂中忽然耳邊有人吹氣,東方回頭,卻是結香柔媚一笑,悄聲道:「大人何時請我一敘?」東方也不及多想,道:「三日後,西街櫻花院子。」說罷,也急忙往相府去了。


  相府門外都肅然站著家丁。蕭墨一路到了蕭雲山的內院卧室,東方卻在卧室門外站住了。相府中所有上等的管家僕役都站在這裡,側室里立著幾個太醫院的太醫,其中一個東方認得是太醫院主事,只看他站在四人中搖頭。


  東方轉到卧室外的鏤空隔斷邊看去,蕭墨跪在床前,蕭雲山躺在床上卻不說話。他眼睛忽然看到東方,手指抬不起來,只用眼神指點著他。蕭墨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到東方,便聽蕭雲山吐出幾個字:「叫他,進來。」


  蕭墨出來門首,道:「東方兄,煩你進來一下。」東方進去,蕭雲山身形佝僂,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竟顯得十分瘦小無助。東方想起一個多月前他還在金殿上大聲駁斥自己,他還有著靈敏的頭腦來思考一局平分秋色的棋局,心裡覺得莫名酸楚。


  蕭雲山長聲嘶啞地咳了一聲,對蕭墨道:「你,出去。」蕭墨看了東方一眼,轉身走到門口。東方道:「國相大人,晚輩冒昧想請一請脈。」蕭雲山吐出兩個字:「不必!」他這兩個字是振作了幾分精神才說得斬釘截鐵的。


  蕭雲山深吸一口氣,道:「有幾句話。你聽好。」那種莊嚴的氣勢又回到了他的臉上,如夕光回照,蕭雲山彷彿突然有了生氣,盯著東方,緩慢但是連貫地說:「五王,曾助皇上登大位,皇上給他軍權為報。五王打下半壁江山,功勞已經太大了,倘若朝中得勢,便無所不能。我與他本是姻親,但我在朝中處處與他作對,其實是保護他的意思。你明白?」他說到最後一句,話語中竟有一絲和緩慈愛。


  東方有些震驚:「是。」


  蕭雲山卻又收起那一絲和緩,決然道:「政局之中本沒有親情,我這樣做,也是牽制他的意思!」


  「是。」


  「歷來守成不易。如今四夷即定,我朝興盛之機,然而內憂隱成。我非古板刻薄之人,先帝子嗣,賢能者自可當大位,豈能毀於奸佞之手。」他情緒越來越激動,「你務要正心立意,為社稷除奸……」


  一陣急促的咳嗽打斷蕭雲山的話,讓他臉色漲得通紅。東方搶上前扶起他,叫道:「大人!」伸手按住他的心脈,只覺脈息衝突,漸見衰象。好一歇,蕭雲山止住咳,喘了幾口氣,緩緩嘶聲嘆息道:「我本是薊縣小吏,戰亂之中苟全性命。先帝起兵時,我散盡家財,孤身賓士三晝夜,投入軍中,從征獻策……開基定鼎……」他望著虛空喃喃自語,「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他聲音漸弱,眼神散亂。


  東方站起來,幾步奔到門口,對蕭墨道:「快去!」蕭墨定定地看了看他,轉身跑了進去。幾個長年追隨蕭雲山的管家隨侍也一起奔進去。東方向外看時,庭前已站了一院子的人,全是滿臉悲惶,其中還有宮裡差來詢問情況的執事太監。片刻之後,房裡傳來哭聲。一時俱各舉哀,哭聲震天。庭院里忙亂地收拾素服靈器,其餘的人便都跪下痛哭。


  東方望望天空,卻是滿目刺眼的陽光,彷彿預警一般,西北角上飛過幾隻黑鴉。功業彈指過,不復少年時。也許是滿庭的哭聲觸動了他,也許是滿目的白幔感染了他,東方覺得前所未有地悲哀,一種真正的悲哀。


  他悄無聲息地出了相府。


  三日後過午,東方剛從內閣行院回來,門口忽然來了一匹快馬,那馬周身皮毛油黑髮亮,一看就是騏驥良駒。騎馬的人身量單薄,穿了件淡色衣衫,外面又罩了件坎肩,頭上還戴了一頂圓笠,垂下紗來遮住了臉。看著像個江湖浪客,只差沒有戴刀。那人進得院子,一把揭開斗笠,竟然是扮作男裝的承錦。東方目瞪口呆,不知道她這是要做什麼。承錦瀲灧一笑,問:「明姬呢?我們今天說好去騎馬。」


  「騎馬?」東方大驚,把她從頭到腳地看了一遍。


  承錦臉上一紅,道:「有什麼好奇怪的。父皇以武平天下,他的子女自然不能連馬都騎不來。就算我不想騎,也是有人教的。」


  東方回過神來,對她躬身一拜,表情由驚訝而變為誠懇,道:「是我以貌取人了,公主能文能武,令人頓生敬意。」承錦雖扮作男裝,卻屈膝斂衽,也萬分誠摯道:「哪裡,哪裡。承讓,承讓。」兩人說完,相視而笑,明姬一跛一跛地跑出來:「呀,公主姐姐,我剛剛在後面一不小心扭了腳。」


  「啊?」東方和承錦都是一愣。東方道:「怎麼會扭了腳?你都幹什麼了?」說著,就彎腰去看她的腳。明姬跳著腳躲開他道:「不要緊,抻了一下,我自己就能治。只是今天騎馬恐怕不好騎。」


  承錦抿唇看著她,抿得頰上那兩個酒窩十分旖旎,眼神卻滿是懷疑。明姬對她擠了擠眼睛,承錦憤憤地瞪了她一眼。她們兩個大眼瞪小眼,不知在交流些什麼,東方看得一頭霧水。


  明姬對東方道:「我本來昨天和公主約了到城郊騎馬的,現下看來是去不了了。哥哥,不如你陪著公主去走走,不要敗壞了她的興緻。」


  承錦立刻道:「沒事,你好好養著吧。我興緻也不高,回去躺躺。」


  明姬叫道:「別啊!你昨天說了好久沒騎馬,難得今天天氣好,你又出來了。」她拉著東方道,「我哥最近也挺悶的,不如去透透氣。」


  承錦為難地看著她:「你都不去……」


  「你別這樣想。」明姬雄辯地一揮手,「你現在扮成男裝,就是男子。我哥絕對是正人君子,出門是兄弟,騎個馬而已。他在家裡老沉著一張臉,我看著也不高興,不如騎個馬,逛個街的……」她說著抬頭看向她老哥,東方果然沉著一張臉盯著她。


  明姬頓時嚇得沒聲了。承錦有些尷尬,躊躇了一陣,剛要開口,東方道:「公主如果不介意,我陪你逛逛吧。」


  承錦低聲道:「明姬腳傷了,一個人在家也不方便。」


  東方俯瞰著明姬,仍然沉著臉說:「小傷不要緊,她自己養著吧。」他徑直到後院牽了馬出門,承錦望著明姬輕輕一跺腳,就跟了出去。


  東方道:「我們到西郊可好?」


  承錦說:「好。」


  兩人上了馬,一路跑出了街市。


  東方很驚詫,承錦不僅能騎馬,而且騎術還相當不錯。兩人沿著一條小路,跑到了郊外,漸漸放鬆馬韁。四野開闊,也不由得讓人心懷一暢。那路依著座小山,外側是個陡坡,東方便控馬上前走在外面,讓承錦走裡面靠山壁的一側,問:「你什麼時候學的騎馬?」


  承錦道:「五歲。我母妃讓人教的我,她知道父皇戎馬一生,倘若我能騎馬,必能得父皇喜愛。」


  東方笑道:「看來做公主也挺累的。尋常人家五歲的孩子正是四處玩耍,天真爛漫的時候。」承錦搖頭:「簡直累人之至。我五歲時,每天就要寫五百字,在書房待兩個時辰。比起來我還更願意騎馬。玩是不敢特別鬧的,否則別人就要說,這樣做有失體統。」


  東方不由得有些同情承錦,這樣過十幾年原本就很乏味,到頭來卻是等著被自己的兄長一紙詔書,賜給這個那個。兩人行過山樑去,走到一片開闊的野地,花黃草綠,十分怡人。承錦拉住馬,跳下地來,卻開口道:「你呢?你閑散慣了的,如今可過得遊刃有餘?」


  東方也下了馬牽著韁繩,慢慢遊走著:「遊刃有餘可當不了,反而苦悶得很。」


  「哦?」承錦失笑,「你可知道,朝中多少人覺得你走了好運,令人羨慕。」


  「是嗎?」東方苦笑著搖搖頭,「實話說,之前,我一直覺得無所謂。我小的時候曾經跟著我師父遊歷四方,自以為看透了榮華富貴,情願躲在山野閑散度日,不愁吃穿,也不事俗務。可以逍遙自在。」


  「然而我又生了些小聰明,也不想藏著掖著,能用時,就拿出來用一用。既跟五王交上了朋友,便跟著來到這裡,也並無多少出人頭地的大志。官場上的很多事我還是不大看得慣,或者說我自命清高。」


  承錦忍不住一笑,東方自己也笑了:「可是那天我從相國府出來,我想也許我可以不來京城,可以一直住在邊陲山野,可以快活地過完一世。然而等到我死的時候,回想起這一輩子,也許什麼也沒有,就這樣過去了。你說,我會不會遺憾?」


  承錦皺眉道:「你可把我難住了。世上的人為了各種目的經營算計,外人看去便覺得營營碌碌,好生難堪。」


  「正是,我因而疑惑,我過去所想的也許是錯的,我所鄙棄的東西也許是因為我不懂得它的真義。」東方說。


  承錦聽他說自己不懂,笑道:「你就為這個苦悶?我還以為你是在朝中受人言語,心中不悅呢。」


  「那何至於,豈有被人說說就苦悶的。」東方笑。


  承錦道:「你不明白,朝廷各人也有各人的盤算。有許多人便是與五哥不對路,然而五哥在京城時,他們不敢惹。五哥一走,你就成了靶子。言語相欺還是輕的,只怕背地裡給你使絆子。你在上京便處處不得力,難免會氣悶。這其中關節想明白了也不過是這麼一回事,你別以為是自己沒做好、沒做對。」


  東方仰天嘆道:「你今天不僅說得對,而且說得好,好得像早就想好了似的。」


  承錦被他一說,低了低頭,說:「那個……明姬昨天來宮裡找我玩,說到你近日有些消沉。我就說……說不如今天大家出來散一散,哪知道她……她突然扭了腳。」她抬頭道,「我想大家是朋友,我能解勸的自然就該說一說。」


  東方柔聲說:「多謝。明姬有時頑皮起來不知輕重,你別放在心上。」


  承錦道:「我當然不會放在心上。蕭相國的事,我那天聽到也吃了一驚。其實人生一世便如草木一秋。當其開花之時開花,落葉之時落葉,便不辜負在世一場。」


  東方想起那天夜裡她站在解語亭里的樣子,覺得那亭子的名字真是與她相得益彰,不由得鼓動意興,讚許道:「你說的是,許多人營營一生,無所建樹,便如草木凋落了。我等既活在這世上,當竭盡所能,活得精彩些。」


  承錦笑道:「正是這話,孺子可教也。倒讓我想起一首古詩。」


  東方道:「說來聽聽。」承錦自己先笑得彎了腰,東方說:「你也不用說了,我看你是要編派我。」


  承錦擺手道:「不不,確是首古詩,乃前朝無名氏所作,我念給你聽聽。


  東榆雙燕回,

  方天透晨暉。


  互梳雙羽翼,

  笨鳥自先飛。」


  東方一聽就知道她胡謅,故意搖頭道:「這詩出律了,作得委實不好,尤其每句首字用得實在糟糕。」


  承錦笑道:「又不是我作的,是前朝一本集錄上收的。不信你到文淵閣去查。」


  東方道:「既然古人能作藏頭詩,不如我也考考你。我出藏的字,你來作詩。」


  承錦見他這會兒有些高興起來,也不推辭,一口應了。東方揀著竹枝,望著不遠處的一座草亭道:「前人曾寫過一首《洗月賦》,其中有四時月象,就用『一枝殘月』這四個字吧。」


  承錦略一思索,便道:「一溪散碎雲,枝寒葉正新。殘更將已盡,月向西山行。」她念完又道,「韻雜了,聽著不錯就是。硬改了反雕琢得很。」


  東方點頭:「這不用改,意境很好,只是不像你的做派。」


  「哦?」


  「我以為你行事總是一板一眼,不會隨意的。」


  「這個嘛,我倒沒想過。」


  東方忽然一笑:「也對,你若非循規蹈矩,便是疑神疑鬼、驚慌失措、專喜偷聽,還有……」


  承錦咬牙道:「你這人當真討厭得很,原本好好說了兩句……」


  說話間走到那草亭,像是路驛供人歇息的地方。東方將馬系在亭柱上,緩步進去,裡面有一個石桌已倒在地上,還散著三個石凳。東方便用棉布手帕鋪在一張凳子上,讓承錦坐。承錦卻瞅著角落裡一個黑漆漆的鐵傢伙叫東方:「快看,那是什麼?」


  東方一看之下,忍不住好笑:「原來你不認得,那是一口鍋,就是做飯用的鍋。」承錦大吃一驚:「我也見過鍋,怎麼不是這樣的。」


  東方也站到她旁邊,專心致志地望著那鍋:「你見著的鍋都是端得上桌子的,這是廚房裡用的笨重鐵鍋。平常人家家裡用的比這個還大一倍。」


  承錦將那鍋左看右看,道:「這裡怎麼會有一口鍋?」


  東方四面看看:「也許是行路的人曾在這裡埋鍋造飯。你看那鍋底砸了個洞,自然不能要了。」


  說話時,便有微風襲來,拂得人眼目清明,東方望望天說:「臨窗棋罷指猶涼,作這句詩。」承錦停下研究那破鍋,半天應了句:「七個字怎麼作?」


  「不管怎麼作,反正是這七個字。」


  承錦在那凳上坐下,想了想,道:「臨門車騎絕塵去,窗含日暮人獨倚。棋閑樂止不展顏,罷舞佾,指繞青絲默無語。猶有秋窗風雨來,涼薄夜裡襲白衣。」


  東方也沒想到她敏捷至此,下定決心要難她一難,因說道:「作的纖巧,意思上不夠大氣,老是春情秋愁的。」


  承錦點頭:「說得極對。你只管難我,我如何大氣得起來。」


  東方看著那口破鍋,忽然一指道:「鐵鍋一口,就作這個。」


  承錦一愣,皺了眉。東方微微笑:「再加上你那句『說得極對』,一共八個字。」


  「鐵鍋一口,說得極對?」承錦詫異地問。


  東方點頭,見她低頭不語,涼涼道:「若是作不出,也就罷了。」


  承錦不理他,埋頭想了好一會兒,一句句念道:「鐵釜燃薪旺,鍋頭置餚饗。一盞新焙酒,口齒俱噙香。」


  她站起來:「說談千古事,得謀萬年長。」又往前走了兩步,回身一轉,道,「極目有陋室,對坐在草堂!」


  承錦念完,自己都覺得佩服自己得很,展臂道:「還有什麼難題,儘管拿出來吧。」卻見東方望著她不說話,承錦合手微躬,側頭道,「如何?」


  東方笑道:「可難不住你了,從此倒要服了你。」


  承錦覺得他望著自己的眼睛比往常要明亮,竟看得她一陣局促,背轉了身去,迎風而立。東方也站起來,極目四望,似乎天地寬闊,鶯飛草長,令人心中柔和起來。


  他們回到城中時,日頭已經偏西了。東方與承錦回到西街院子,卻遇到了一個不速之客。結香穿著一身水紅色的衣裙,站在院子里的櫻花樹下分外奪目,生生將那櫻花殘枝比了下去。她本望著那鴿子籠不知想著什麼,一見東方回來,粲然一笑,道:「東方大人,你讓我好等啊。」


  東方猛然想起三天前約了她來,一望門首道:「你怎麼進來的?!」結香似笑非笑地打量承錦,說:「你約了我,我自然就來了。你妹妹在家,我自然就進來了。」她那語調態度聽著便不規矩。蕭雲山過世是以國葬之禮對待的,她還敢穿這顏色的衣服,一看可知不是良家女子。


  明姬站在屋檐下,望望東方,一副「天要亡你」的模樣。承錦皺了皺眉,說:「你既有客人,我先回去了。」東方一攔,道:「我找她來,只是有個問題想問她。」


  結香似覺十分有趣,仍只是望著承錦道:「什麼問題?」


  「三月戊午日姑娘在哪裡?」


  結香道:「這個嘛?記不清了,若不是秦侍郎的家裡,那就是在王員外的別館。」


  承錦覺得再站不下去了,對東方道:「煩你讓一讓,我要出去。」


  東方仍然攔住她道:「你稍等好嗎?我只有兩句話問她。上次沈二公子說姑娘三月戊午日病了,一病病了三四天,誰也不知道你在哪裡,是嗎?」


  結香稍微一愣,臉色微變,隨即笑了笑道:「這可就不好說了,有些客人不喜歡找我們的事被人知道。」


  東方摸出一錠銀子遞過去:「我問完了,你請吧。」


  結香看了看銀子,又看了看東方,沒接,反而對承錦一笑,衣袂一拂,出了院子。承錦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這女人這般看她,彷彿她也是個那樣的人,轉而憤恨地盯著東方。東方被她盯得一愣,不由得低了聲音:「我才是第二次見她。之所以問她那句話,因為我疑心她是上次在那怪獸林子里看見的一個白衣女子。」


  承錦看著地上不說話。


  東方又道:「青樓女子見的人多,歷來是刺探情報的好場所。這個結香有些身手,來歷恐不簡單。」


  承錦沒好氣道:「這和我有什麼關係。」語畢,放開馬韁往屋裡去,拉了明姬的手道,「你的腳好些了嗎?」東方系好了馬,也進去屋裡。承錦只與明姬說了一會兒話,站起來說:「你養著腳吧,我改天再來看你。」


  她這話剛剛說完,就聽見外面一陣撲騰聲。東方一掠而出,卻只見滿空飛著凌亂的鴿子羽毛。承錦和明姬也跟著跑出來,承錦驚叫了一聲,拉著明姬,明姬低聲道:「天哪。」那二十多隻鴿子彷彿被什麼巨大的力量撕扯,都橫死在當場。有幾隻扭著腿撲騰,眼看也是活不成了。


  東方躍過院牆,好一歇才從正門進來,道:「人已經跑了。」承錦驚道:「誰幹的,怎麼會這樣?」東方鐵青著臉色,道:「因為這不是尋常的鴿子,是金絲鴿,識途能力極強。我用它送信到燕州,只要一晝夜就可送到你五哥手裡。」


  明姬上去撫著那些鴿子,心裡難過。東方回到內室去,不一會兒,捧著一隻鴿子出來。那隻鴿子玲瓏白皙,在他手中瑟瑟發抖。


  「這隻小鴿子前些天放出去被彈弓打傷了,我給它包了葯,留在卧室里養傷。沒想到只有它活下來。」


  東方把它放在桌上,輕撫著鴿子的背,默然不語。良久,他抬頭道:「公主,這隻鴿子煩你幫我養著可好?」承錦道:「好是好,可是怎麼養?」


  「我教給你。」東方找出一個細竹籠子,將鴿子放進去,「時候不早了,宮門怕要下鑰了。我先送你回去。」


  承錦點點頭,接過他遞來的籠子。東方便出去,叮囑了明姬幾句,牽了承錦的馬,往皇宮西門而去。承錦默默地跟著他,走上夕陽西下的街道。暮日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映照在那塵土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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