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暗潮
次日午後承鐸被召進宮中議政。傍晚他剛從北書房出來,就見哲義候在殿外。到了無人處,哲義低聲道:「府上出事了,徐夫人死了。」承鐸吃了一驚,站住想了想,一言不發地出宮回府。京城百姓得以瞻仰了一下五王爺縱馬穿街的身姿。
承鐸到了府門前下馬,門前的侍衛行帶劍禮,承鐸只掃了一眼,直接趕到了後面他的書房外。東方衣袂翩翩地站在外面,似乎好整以暇地看著風景,見了承鐸,往書房外耳室里做了「請」的姿勢。老余正在耳室坐著,幾個廚房裡的丫鬟僕婦站在那裡,他見承鐸進來,也站了起來。
承鐸脫下外套甩給哲義,問道:「怎麼回事?」
老余稟道:「夫人未時初刻在房中咯血,後來漸漸不支,挨了一刻,便去世了。現在停在房裡,王爺要去看看嗎?」
「撿要緊的說。」
老余便道:「種種癥狀來看像是中了毒。那邊院子里李嬤嬤已經派了人,廚房裡的人今天當值的我都已經扣在這裡了。」
承鐸望向東方,東方點了點頭。
「中毒,哼。」承鐸冷哼了一聲。
老余又接道:「另外,夫人的丫鬟綠翹咬定茶茶在夫人的點心裡下了毒,我已經把綠翹看守起來了。」
承鐸沉吟片刻,問:「茶茶在哪裡?」
「李嬤嬤帶去了。」
承鐸掃了一眼站著的人,道:「先把她們叫來,你把綠翹也帶過來。」他轉身出了耳室,進了書房正廳。
不一會兒,李嬤嬤帶著茶茶進來。承鐸盯著茶茶看,茶茶今天倒泰然自若地回望著他。他兩人這樣對望時,老余帶來了綠翹。綠翹哭得眼睛紅紅的,跪倒了擦眼淚。承鐸直接問她:「綠翹,你說茶茶毒死了夫人。有什麼佐證,你別怕,從頭到尾一一說來。」
綠翹抬了頭,說:「夫人午後還好好的,過了兩個時辰就嚷身上不好,後來就咳得厲害起來。我報了吳總管,說要請大夫。大夫還沒來時,夫人就……」她拿了張絹子又要抹淚,承鐸看她這架勢就皺起了眉頭。
綠翹哀婉了一會兒,指了茶茶道:「她仗著王爺寵愛,一直對夫人不甚恭謹。下午我去廚房裡吩咐她們給夫人做粥,看見她在那小廚房裡放點心。一定是她往夫人的點心裡下了毒,夫人才會這樣的。」她說完又哭。
承鐸轉過頭不看她,叫老余:「去問問耳房裡的人,有沒有看到這回事。」
老余道:「問了,都說不知道。茶茶有時從后廊直接進小廚房。那邊李嬤嬤不在時,她們也不能進。廚房裡忙亂,都說沒注意。」
「他們倒是糊塗得好。」承鐸向綠翹笑道,「你主子今天都吃什麼了?」
綠翹想來想去說:「早起喝了半碗羊奶羹,後來吃了苡仁茶,吃了點心,還有隔天要喝的養生葯。午膳用了半碗飯,配了清酥魚排、連心黃瓜,還有一碗蒸的烏雞湯。另外兩樣菜,我沒見她動。午後夫人歇中覺,沒多久就說不舒服了。」
這一番話說來,此事就難查了,不獨獨是廚房的人,徐氏房裡的人也脫不了干係。老余插話道:「我已經派人查了廚房,食材都是今早進的,沒有問題。」
承鐸轉頭問茶茶:「你一天都做什麼了?」茶茶眼眸一轉,望著李嬤嬤,李嬤嬤代她答道:「她今天起晚了,快午時我過來叫姑娘,姑娘才起來。」她這樣說的時候,眾人當然都看著茶茶,茶茶的臉便紅了起來。她這扭捏的情態一出,大家多少也就知道她為什麼起晚了。
承鐸心裡暗嘆,茶茶真是個人才!她雖不會說話,卻能把各色表情運用自如。須知說假話容易,做假臉色卻很不容易。從前在軍中,連承鐸都差點以為她果然膽小怕事,懦弱無知。承鐸盯著茶茶,又問:「然後呢?」
李嬤嬤道:「我叫了她起來,因為後面丫頭有事找,我就過去了。回來她也沒出來,我再來看,她摔了一跤,把王爺書房的書架碰倒了,書撒了一地。我讓她把書收好,茶茶央我請東方先生來幫忙理一下書。我想著她把王爺的書弄亂了也不好,就請東方先生過來了。茶茶下午便在這裡整理這一架子書。」
「哦?」承鐸眯起眼睛望向茶茶,話卻是說給東方的,「如此說來她今天一天碰巧都沒出過書房了?」
東方一直站在那裡沒說話,此時涼涼地說:「是,我過來扶起書架后,也一起把書放回去了。茶茶姑娘怕你怪罪,想憑記憶把書擺成原來的樣子,我一直幫她放書——直到夫人那邊出事。」他這樣說時,臉上卻帶了些自嘲。
這番話的側重很明顯。那書架有一人多高,最高一層承鐸伸臂能拿到書,茶茶是夠不著的。她把東方拖在這裡,就是要人證明她一下午都在書房哪裡也沒去。東方與承鐸四隻眼睛都盯著茶茶,茶茶站在當地,顏色不改。
承鐸便問她:「怎麼回事?」
茶茶慢慢做口型告訴他:「沒站好,摔了。」
「你就這麼容易摔跤?」
茶茶頭一低,手一扭,「說」:「腿軟。」
承鐸就笑:「怎麼軟得把書架都翻了?」
茶茶神色誠懇,連「說」帶比畫地比給他看,大意是她去拿上面那層的一本書,不小心摔了。
承鐸截斷她,驟然問:「什麼書?」
茶茶毫不猶豫地「答」:「《六韜》。」
承鐸記得那本書確是在最上層,便又問:「這整架書怕有四五百斤,比你重得多,你摔得有多重,居然把它碰倒了?」
茶茶比畫說她墊了一個凳子,站在凳子上,沒站穩,向後一倒,拉到了書架上的竹竿子,把書架拉倒了。她很盡心地現場端過凳子來演示了一遍,只是沒有真的拉翻整理好的書架。
承鐸看那圓漆凳子,確實有磕碰的痕迹,想了片刻,又問:「這書架比你高,面向你摔過來,你就躲得這麼伶俐,一點沒砸到?」
茶茶乾脆地搖了搖頭。
「那時候就不腿軟?」承鐸湊近她,曖昧地問。
茶茶輕輕地做口型,有點小乖地「說」:「僥倖。」
承鐸覺得每次這麼盤問她都是一番艱難的鬥智斗勇。茶茶若是決心騙人,必能騙得滴水不漏,無論什麼理由總能給你糊弄過去。你明知道她說謊,可就是挑不到她的毛病。
綠翹本站在一邊,如今眾人都不出聲時卻突然道:「她早上說不定就去廚房了,做下壞事卻回來裝睡!」
承鐸淡淡道:「你方才說的是下午看見了她,可她下午並不曾去廚房。」
綠翹一愣,言辭有些閃爍道:「夫人昨晚說累了,睡得早。今早上起來也不好,中午就不舒服了。她昨天下了毒在那點心裡也說不定。」
承鐸冷笑道:「照你這麼說夫人昨天晚上就不舒服了,這是暴病,怎麼叫中毒。茶茶今天一天沒出去,你卻編謊話賴她,硬說是她今天下的毒。」
綠翹急了:「不是的,是夫人說一定是她!」她手指著茶茶,「夫人沒病,是她用毒把夫人毒死了。」她見承鐸看著自己默然不語,語調越發急促,指了茶茶說,「不是今天就是昨天!她是個姦細!她……」
承鐸驟然打斷她道:「夫人病得糊塗了才說這樣的胡話!念在你是太過傷心,有些心志不清,暫且不問你的罪。老余,你找人把她看守起來,要是她還這麼說胡話就找個大夫給她看看,吃點安神葯。」他既叫的是老余,便不是內府的丫鬟僕婦,而是外院的侍衛把綠翹拖了出去。
綠翹叫道:「王爺……」已經被哲義敲暈了過去。老余看承鐸眼色,承鐸微微一抬下巴,老余便轉身跟了出去。
承鐸看了一眼屋裡的眾人:「夫人暴病而亡,你們就該老實些,別風言風語地亂說!今天的事到此為止,誰若是也像綠翹一般神志不清,本王絕不輕饒。李嬤嬤,這個意思你替我告訴下去。後事該怎麼辦,你就辦一辦吧。」承鐸說完,看了東方一眼,徑直出去了。
東方轉身跟著他出了門。
一徑出了王府,承鐸騎上馬在大道上賓士起來。東方也牽了馬,跟著他一路向西,直跑到城郊山野下。遠樹含煙,一片暮色。承鐸跳下馬來,卻站著不說話,也不回頭,只有馬兒喘氣。東方勒住馬韁,在他身後立定。承鐸望著那遠山上的落日,終於開口:「你說今天的毒是不是茶茶下的?」
東方斟酌道:「多半是,即使不是,徐夫人之死也定然和她有關係。」
「倘若是她下的毒,她的毒藥從何而來呢?」承鐸迴轉身來,望著東方。
東方一字字道:「我不知道。」
「倘若我說懷疑你,你會如何想?」
東方沉默片刻,道:「第一,到燕州大營之前我從未見過茶茶;第二,我做任何事只出自本心,不受任何人的指使差遣。你我相交,也是如此。這話信與不信,你自己拿主意吧。」
承鐸沉默良久,忽然問:「你喜歡茶茶嗎?」
東方愣了愣,轉瞬笑道:「我聽說城北坊間有一位老先生,他家藏有一把古劍,能削鐵如泥。世人都非常仰慕,早年你還曾登門拜訪,以求一觀,可有此事?」
「是。」
「你既喜歡那把劍,為什麼不把它搶到手中?」
「喜歡並不一定要佔有,我只是欣賞那把劍罷了。」
東方頷首微笑:「你明白就好。」
承鐸躊躇半晌,忍不住問:「那……你覺得她喜歡我嗎?」
「哈哈——」東方大聲笑,「這我怎麼知道。你若想知道就去問她好了。」
承鐸被他笑得鬱悶,拉了馬韁,怪道:「我現下懷疑你,你還高興個什麼勁兒?」
「若是你懷疑了,卻又不說,那才糟糕之至。」
「哈!」承鐸短促一笑,馬鞭一揚,又騎了往回去。東方看著他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也騎了馬隨他回去。
夜幕深沉時,承鐸坐在靖遠王府後園的水閣畫廊邊的欄杆上,靠著柱子望天。他左腳蹬在欄上,右腿卻垂下來,小腿輕微晃著。
「果然還是這葯里出了問題。」東方在一旁的白玉石桌上擺滿了盤盤碟碟,上面分出了一堆煮過的藥渣,「我問過廚房熬藥的人了,夫人的葯是隔天吃,都是前一天配好,放在那裡。葯里被人做了點小手腳,廚房裡熬藥的人不認識藥材,仍然煮給她喝了。」
承鐸頭也沒回,仍然望著天淡淡道:「她無非吃些益氣補血的葯,做了什麼手腳能要了她的命?」
東方搖頭:「你這位夫人看來大有來頭。我查了她上一服藥的藥渣,與你府上出記的葯案不符。她平素吃的是解毒藥,隔天服用才能保著毒性不發。可惜今天這服被人去了君葯,反加了……」他用筷子夾起一片烏黑的藥片仔細看了看,「生薑?這我可就不大明白了。總之這做手腳的人對於藥理十分精通,我望塵莫及。」
承鐸終於側過頭來:「我府上的高人多著呢,這個徐氏是前上將軍徐震的女兒,他爹不巧因為叛亂死在了我手裡。皇上為示仁慈,硬要將她塞給我,我原以為她是皇上的人,對她倒還有幾分客氣,現下看來卻有些不像。」
「你不覺得自己的處境十分糟糕嗎?」
「有嗎?」承鐸跳下那欄杆,「我現在只想著回燕州的事。至於打完了之後的事,以後再說。」他說得果斷而堅定。
東方便換過一個問題來:「那你不覺得茶茶刻意撇清自己下午不在廚房裡有點多餘?」
「我想事情串起來應該是這樣的。」承鐸以手扶額,頭疼道,「有一個極厲害的人想要對付我,也許就是那個十二年前就做了哲仁主子的人。徐氏是安插在我府上的暗哨,茶茶本是為人所用的殺人利器。昨天她接到了某項命令要害我,而給她命令的這個人正是徐氏。茶茶沒有害我,反而在徐氏的葯里做了手腳。她知道徐氏今天會死,算準了徐氏會找上她,午後便尋出由頭來躲了躲。」
「茶茶是從胡人那裡來的,會不會是徐氏恨你殺了她父親,與胡人勾結想要害你?」
「你剛才說了,她受毒藥所制,應是為人逼迫。」
東方言隨意動,想說也許徐氏就是皇上安排來的,卻生生忍住,躊躇了片刻,還是沒有問這話。
承鐸心中卻在盤算昨天將茶茶帶去又放回的人,說道:「茶茶能害我,無非下毒。能經手我飲食的,除了李嬤嬤也就是她。我前日恐嚇過她,若是我死了,就要她殉葬。她這人怕死,必然不敢。徐氏讓她午後出府,正是讓她下了毒好跑,以免去她的後顧之憂。可見,她們兩人背後是同一個主子。讓我奇怪的卻是,那個人沒有得到我的死訊,為什麼還放了茶茶回來?」
還有那幅讓承鐸生氣的畫,為什麼送來了這麼一幅畫?茶茶說她並不認識那個人,只是有一次休屠王拿她待客才有這麼一回事,事後也沒有再見過這個人。那麼給承鐸看畫的這個人,是個什麼意思,莫非他對茶茶有意,故而來氣一氣承鐸?他還送了茶茶一朵花,可惡!
茶茶必然是有所隱瞞的,然而她對這人也明顯沒有什麼好感。她寧願違抗命令也不願意害他,甚至還要將徐氏除去才肯罷休,這讓承鐸想起來就心情大好。若非如此,依承鐸的脾氣,非得扒了茶茶的皮不可,豈會只是扒了她的衣服。
承鐸恨恨道:「茶茶也是個可惡的,她上回還試探我,問我恨不恨哲仁。這死丫頭,想坦白就坦白好了,和我玩這一套。昨晚還跟我裝乖,今早又裝上蒜了。把我當傻子不成!可惜我沒找著什麼破綻。若是硬逼問她什麼,她保准抵死不認。」
東方在旁邊的水盆里洗了手,用白棉帕子擦著手上的水,微笑道:「我還被她利用了呢。」
承鐸酸溜溜地說:「為美人效勞,你很開心啊?」
東方繼續笑:「美人說不說實話於我而言無傷大雅,我只不會惱羞成怒罷了。」
承鐸悶聲不響了。東方一擲那布帕子,道:「真沒搞懂,你狠一點就索性殺了她。你這樣由著她,倒不像你的樣子了。」
承鐸搖頭:「你不明白。茶茶這人是屬烏龜的,就一身殼子死硬得要命。我怕嚇著了她,她一嚇就縮回殼子里不出來了。再則,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擔驚受怕的人是她。我怕什麼!我就看她給我死撐到什麼時候!」
「倘若她的心根本不在你這裡,你這樣縱容她……到頭來怕是養虎為患了。」
承鐸忽然一笑,初升月華下竟有些溫柔:「也不盡然。昨天她自知一去難回,若不害我,更是死路一條,她卻沒有那麼做……我過後明白過來,心裡倒是一陣后怕。」承鐸抬頭望著那月亮,「她原本可以求我庇護她,可她冷傲到連這個都不肯,就那麼走出去了,或者她仍然信不過我。你說,這樣一個人,我怎麼逼迫得了她?」
承鐸回書房的時候,茶茶倚在床角打瞌睡。承鐸便走過去湊近她的臉,茶茶感到呼吸之氣,驟然睜眼,就被承鐸一抱順到床頭,嬉笑著問:「你收拾了一下午書累了吧?」茶茶點頭,從昨晚就累,豈止是這一下午。
承鐸擁著她輕聲說:「茶茶,今後別摔跤拉書架了,很容易砸到自己的。」茶茶又點了點頭。承鐸對她的乖巧聽話還是比較滿意的。
茶茶心想:「當然不會,先把書拿下來,再一拉書架,很容易就倒了。」不過承鐸這樣說,她聽著還是比較舒服的。
於是,兩人比較滿意舒服地抱著睡了。
承鐸早上回屋來換衣服時,茶茶也已經起來了,便低了頭給他理朝服上的腰帶。她本來站在承鐸身前,雙手抄到他身後扣那緄邊上的扣子。這動作就像抱著承鐸不放,不提防承鐸就摟了她的肩膀說:「茶茶,我喜歡脫你的衣服,你喜歡幫我穿衣服。我們倆真是越來越般配了,你覺得呢?」這是什麼和什麼呀,茶茶白了他一眼,蹲下身給他拉了拉衣服的下擺。承鐸嘻嘻一笑,便轉身出去了。
茶茶回過頭來,順手把他換下來的衣服扔到錦屏旁邊的衣欄上,卻發現那衣裳領衫上少了一顆翠玉扣子。茶茶低頭找了一回,也沒找著,就拿了去給李嬤嬤看。李嬤嬤看了,說那盤扣是一批進貢的,都收在西苑暗閣上。她便拿了鑰匙,叫上茶茶去找,看能不能找出相配的來綴上。
那西苑裡雕欄畫屏收了一屋子,李嬤嬤搭了梯子和茶茶到閣樓上,只見翠玉明璫堆了一地。李嬤嬤犯難道:「這可難找了。」回頭一看茶茶,見茶茶也皺著眉。李嬤嬤倒有些詫異,一般女孩子若看見這許多珍玩珠寶,至少都有些驚訝艷羨之色。茶茶眼睛都不眨一下,看那神情,彷彿這是一堆堆瓦礫。
李嬤嬤便令她在左邊幾壁櫃匣里找找,自己在右邊的大箱子里,翻了幾個包袱,竟把那扣子給翻了出來。李嬤嬤收好東西,揣了扣子,回頭來找茶茶,卻見茶茶跪在那裡。李嬤嬤走過去時,便見她面前展開了一幅厚雪緞的長流蘇帶子,約有兩尺寬,上面綉了鳳棲梧。那鳳凰周身綴滿寶石,剔透晶瑩。茶茶伸手撫摩著那緞面,久久不動。
李嬤嬤奇道:「你這是做什麼?」茶茶轉過頭來,指著緞面,疑惑地望著她。
「這是個什麼西番的公主的嫁禮,本說是要嫁給王爺的,後來沒成,一併送來的還有三顆據說能解百毒的丹藥。那晚有刺客來,王爺自己吃了一顆,也給你吃了一顆。我卻也不知道這個長緞子能做什麼用,只是這綉工和寶石難得一見,就一直收在這裡。」
茶茶低頭彷彿張嘴說了一句什麼,又像是嘆息,李嬤嬤卻沒看懂。
晚上茶茶回到承鐸的書房,承鐸正坐在案上寫字。等他忙完了,把茶茶牽進卧室里,便見那幅斑斕的流蘇絲巾掛在屏風上。承鐸拉了她過去,問:「你喜歡這個?」
茶茶愣了愣,搖頭。
「李嬤嬤說你喜歡。」
茶茶做手勢:「這是我們那裡的東西。」
承鐸揚眉道:「哦?你是高昌人?」
茶茶慢慢點頭:「這個,是女子嫁人前綉了送給男方的,表示永結同心,長長久久。」她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指,比了一下心口,勾起食指,合上雙手。
承鐸道:「是嗎?這是那年高昌王想把小女兒嫁給皇兄為妃,正好我的王妃去世,皇兄就說嫁給我做正室,那公主便綉了這個送來。可是沒過多久,高昌……」承鐸看著茶茶,輕聲道,「被索落爾汗滅國了。」
茶茶安靜地撫摸著那流蘇絲巾,承鐸抱了她,問:「想什麼呢?」
茶茶飄忽一笑,轉頭一字一字地「說」:「她也許只綉了隻眼睛。」她纖長的手指落在那鳳凰的藍寶石眼睛上,她自己那藍寶石一般的眼睛深如湖水。
承鐸看著的她眼睛,伸手抓住她的手指道:「嗯……我看大約是這樣,那個公主說不定和你一樣笨。」
茶茶低下頭去,默然地摸著那緞面。
「其實有些話我早就想對你說。」承鐸把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低聲道,「凡是過去的事就讓它去吧,我幾乎都不回憶過往,即使想也是想那些快意的事。人若常回想過去,就容易傷頹。」
茶茶點頭。
「你原本就很好,千萬別學那些女孩子傷春悲秋,哀嘆時日。」
茶茶依在他懷裡再點頭。
「我們離了這裡,回燕州去吧,那裡冬天很冷,這個時節卻是最美的。」
承鐸不再說話,茶茶靠近他的胸膛,心說原來你不喜歡這裡,我也不喜歡。
她忽然想起一事,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承鐸,打手勢問他:「回去還那樣待我?」
承鐸睜大眼睛道:「你說什麼?我沒看明白。」
茶茶控訴地瞅著他。
承鐸被她看得心裡發虛,卻面色不改地嘴硬道:「我哪樣待你了?」
茶茶戳了一下他的胸口,又將手指放到他的唇上,回指了一下自己,「說」了兩個字。她這番手勢做得優雅迅捷,合起來意思就是:「你說我長得一般。」
承鐸真是哭笑不得,忽然發現茶茶這人委實自戀得很。承鐸把她扔在木氈篷里挨過寒,受過凍;為了試探,還讓哲仁拷打過她。這些她都不記恨,卻牢牢記住承鐸第一次見著她時隨口說她長得一般。
世間的男女看對了眼,未必就會互相示好。一點點挑釁,看對方不平或者示弱,亦是互不熟悉時的小小試探。承鐸一眼就看上她了,卻偏要說她不好看。茶茶第一次爬上他的床,若心中全然只有抗拒,斷不會故意伸手去冰他。他們都心知肚明對方在挑釁,然後欣然接住了這挑釁。
承鐸輕輕一笑,手指划著她的臉頰道:「今後你若是不聽我的話,就拿刀來划臉。」
茶茶錯愕地望著他,覺得這話實在難以置信。
承鐸仍然溫柔地指點著她的臉頰:「就划左邊臉吧,今後我只看右邊就是了。」
茶茶震驚了片刻,甩開他的手,奔向了卧室裡間。承鐸長笑三聲,他又找著了茶茶的一大軟肋——此女不僅怕死,還怕毀容。承鐸遂追到裡間,以繼續打擊敵人為樂。
第二天一早,承鐸離京,東方送他到東陵岔路。明姬推說她今天要去游無相寺,便沒來。承鐸走到東陵大路時,意外地看見承錦的車停在古原上。承鐸不由得笑道:「我不過是回燕州,哪敢勞煩你們人人都送。」
承錦卻從車中斟了酒來,遞給他道:「五哥,你一路保重,馬到成功。」承鐸接了,一飲而盡,柔聲道:「小妹,你也保重。」他轉了頭對東方道,「然之兄,這邊的事就拜託你了。」
東方道:「你放心,一切按我們商議的來。」
承鐸低聲道:「如果你有什麼事不明白的,可以去問蕭墨。」
「好。」東方點頭。
直到那北邊岔道上已望不見承鐸的身影了,東方卻還站著。承鐸請命三月破敵,胡人騎兵強悍,豈是這麼容易的事。他正想到這裡,就聽見旁邊承錦輕聲道:「五哥若發起狠來,那是沒人不怕,也沒人能勝的。」
她像是自言自語,然而這周圍確實也沒有什麼人。東方默然片刻,還是接道:「有人卻不怕他。」
承錦轉頭看他:「你是說皇兄嗎?」
東方心裡想起一雙波瀾不驚的湖藍色眼睛,不由得微笑。
承錦回過頭去,輕聲道:「可知道你什麼地方最討人厭?」
「便是這種不明所以的笑法了。」東方說。
承錦忍不住微微一哂,轉身上了她的車。那車便順著大道,轆轆而去。
東方回到王府時,見明姬仍然在屋裡,卻坐在那門檻上,手託了腮發獃。見他回來,問道:「送完了?」
東方從她身側邁步進去:「送完了,你不是要去無相寺?」
明姬懶懶地說:「又不想去了。」
東方看她懨懨不樂,默然片刻,說:「我們不住在王府了,我在西街上另租了一個小院子。交給你收拾了,把我們原來的東西收去就是。」
明姬打起一點精神來應了,見東方坐下擺出一副要深談的樣子,她站起來就走。東方淡淡道:「他已經回燕州了,你這又是何苦!」明姬覺得這話十分難堪,接過來就道:「我不是那沒臉的人,明知道別人不賞臉,還趕著往上湊!」
東方緩和了一下語氣,道:「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哥哥,」明姬也轉了語氣,「我能常常見著他,便覺得很好了。他過去喜歡跟我說笑,現在卻不大理睬我。我知道他是好意,我都明白,只是心裡難過得很。難道還不許人難過嗎?」她的神色讓人看了也覺得難過。
東方頃刻間想不出說什麼好,叫了聲:「好妹子……」
明姬不想聽他再說,轉身跑了出去。
東方只得借了王府的車把一應帶來京城的東西搬了出去,倒有半車都是他那群白鴿子。明姬足逛到天黑才回西街,回去時一陣風似的進了院子,手裡拎著個點心盒子,說是在三味齋買的核桃酥,買回來討好她老哥。
「不過,」她賊笑著說,「為了試試看好不好吃,我就先嘗了三塊。」
東方真是說她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好賞臉拈了一塊來咬了一口。他踱到院子的鴿子籠前,便把那核桃酥掰了小塊碎末餵給鴿子。鴿子靜靜地啄食,東方靜靜地撫摸它的羽毛,越來越緩,直到停在那鴿子的背上。
明姬從屋子裡出來,拉了他道:「我喜歡院子里這株櫻花樹,只是櫻花易逝……」東方一把按住明姬的肩膀,明姬一愣,隨即會意。只聽見後面院牆傳來很輕微的風響,東方几個縱躍追到屋后,腳尖一點,躍過牆去。明姬一把擎出匕首,回頭四顧,防備還有旁人。
此時街上已沒有什麼人了,只有人家裡透出的淡淡燈火。東方几次提氣縱躍,便看見逃去的人影全身上下罩著白色的衣服,連頭上也裹了白布。一般夜晚暗探都會穿黑衣,這一身白衣在這樣的夜色中顯得格外惹眼,令人費解得很。
這人飛檐走壁,時隱時現,趨至皇宮西門沿著宮牆奔了百餘步,竟躍入宮牆裡去了。東方遠遠看他那一躍之勢,身法恍然有些熟悉,卻又不確定。但見那人奔逃之勢漸緩,應是精力疲敝。只是他若是宮中之人,一入宮門便安全了,然而東方此時入宮若被發現便解釋不清。只一閃念間,東方已隨他躍入宮牆。
這人從北繞過文淵閣后廊,往上苑偏僻的西北角去了,兩人你追我趕到一片木樨叢間,眼看趕上了,那人幾下穿梭,隱身在了灌木中。東方追過木樨叢時,眼角餘光瞥見那高處欄杆側站著個素衣之人。四下里寂靜無聲,只有夏蟲低鳴。
東方緩緩走過去,借著暗淡的燈火月色,看見那長亭匾額上寫著三個篆字——解語亭。待得他走進亭子,便辨出那人的背影,正是早上才見過的承錦。承錦默然憑欄,如遺世獨立。她身側燈柱上點著一盞宮燈,映得她淡綠色的衣裙偏白,卻不是那個白衣人的服色。東方走到欄杆邊時,承錦轉頭看了他一眼,卻似乎並不吃驚。
東方四面看看,方才那白衣人已不見蹤影,便道:「公主怎不問我為何在此?」
承錦輕聲道:「你自然有你的理由,我不必定要知道。」
東方看她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畫衣,又道:「更深露重,公主又何以一人在此?」
「只是想到早上說的『五哥發狠』,不知不覺走到了這裡。」
東方慢慢走近她,覺得她說話甚是奇怪:「他曾在這裡發過狠嗎?」
「不,他曾在這裡哭過。」
「啊?」就算東方再穩重,也不能不對此好奇。他心下盤算要如何接她的話,承錦卻已然接著說了下去。
「那天是一個除夕,宮裡通夜飲宴。那時我喂著一隻貓叫團花,我抱著它和幾個宮女在上苑看新制的彩燈。團花被爆竹聲一嚇,從我手裡驚走了。我一路追著它跑,從那桂樹叢中鑽過來,就看見五哥一個人站在這解語亭里。」
「亭欄下只有一盞宮燈亮著,昏昏暗暗的,我看不清他在做什麼,只看見遠處的煙火不停地開落。我看他這般默默站著,肩膀卻在微微發抖,就走上去,扯了他的袖口問:『五哥,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五哥卻像是忽然一驚,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被他抓得驚叫起來。他看清是我,慢慢蹲下身,我才陡然看清他眼裡的恨意和淚光。我一生都沒有見過這樣凌厲的恨,嚇得哭了,伸手摸他的臉,哭著斷續地說:『五哥,你莫哭。』他的眼淚卻一下子流了出來。我自己倒不哭了,只幫他擦眼淚。他蹲著不動,由我擦,我卻怎麼也擦不幹。」承錦說著,幽幽地嘆了口氣。
「等到跟我的宮女找來了,五哥立刻變了神情,狠狠訓斥她們不照看好我。後來我聽老嬤嬤說,那夜父皇往西山祈歲,文妃便突然暴病薨逝了。文妃,就是五哥和皇兄的母親。」
「那年才一過年,五哥便執意要到軍中去,從塞北到南疆,從西域到東戎,都說他打起仗來不要命。我知道,他不喜歡回京城來。但是他每次回來都專來看我,送我些天南地北的玩意兒。只是……只是我很少很少見得著他了。」承錦語聲溫柔如夢幻,似能促人入眠。
東方猛然一省,從她的語調中掙出來,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只覺她脈息細滑,仿若遊絲,當下不及多想,一掌抵上她的背心靈台穴,內力源源輸入。承錦受他內力一激,立時昏了過去。東方便肩負了她,躍過層欄,辨清方向,提氣離開了上苑。
夜已深沉,承錦寢宮那起雜役的小丫頭早已各自睡了。承錦的大丫鬟搖弦仍守著內殿,暗忖承錦說是去散散步便回,為何這時還不見人影。她望望門首轉身挑那燈芯,忽覺右腰上一麻,想回頭卻覺脖頸不聽使喚,手腳僵直,竟站住不能動了,眼睜睜看著一個青衣長衫的……男人從前面走過,把公主……抱到了床榻上放下。
搖弦不由得作勢尖叫起來,可惜卻沒聽見聲音。那男子轉過身來,搖弦只覺忽然間一室華彩,隨他那一笑,滿堂明亮起來。心裡本來驚慌害怕,現下卻突然奇怪地不怕了。那人一臉和善,走到她身邊溫文爾雅地拱手笑道:「請問姑娘這裡可是十三公主的寢殿,若是,請姑娘眨一下眼;若不是,勞煩姑娘眨兩下。」搖弦猶豫了片刻,才把瞪著的眼睛眨了一下。
那人仍是溫柔地笑:「我並非歹人,是你主子的朋友。她現下中了迷藥,正被我遇見,所以送她回來。我解開你的穴道,還請姑娘不要驚叫好嗎?」搖弦稍微轉過一點神來,連忙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只覺他衣袖晃了晃,自己全身一軟,便向燈架扶去,總算站穩。搖弦並未驚叫,她也知道自己就算想驚叫也快不過他再出手封她穴道,只怯怯地開口:「你……公主她怎麼了?」
東方見她並未嚇著,還記掛著承錦,正要開口,承錦在床上嚶嚀一聲,醒了過來。搖弦繞開東方奔到她床前,東方也跟過去。承錦迷濛地睜眼,微愣,遲疑道:「我怎麼在這裡?」一眼看見東方,「你怎麼在這裡?!」
東方笑道:「且不忙說我們怎麼在這裡,敢問公主本是在哪裡?」
「我……我明明記得我在上苑,就在桂園西邊的解語亭啊。」
「然後呢?」
「然後……像是……像是有一陣木樨香飄過來,後來人就有些昏沉。」
「你中了迷藥。這種迷藥會亂人心智,使人放縱於情感,喜怒哀樂都不能自抑。久之會心神大亂,形同瘋癲。」東方輕聲道。
承錦聽他說「放縱於情感」,恍惚記得在解語亭的事,臉色有些發紅:「我……我都說了些什麼?」
東方注視她良久,忽然一笑:「沒什麼,不過是些陳年舊事,已經過去了就不必提了。」
承錦仍是半撐在床頭,臉色緋紅,置若罔聞,只盯著他問:「我都說什麼了?」東方看她的樣子,已是要哭了。
她方才在解語亭里說到承鐸時,神情溫柔凄楚,東方如何不解得。心中雖然震驚,只是轉念想:她那個五哥原本太過出色,她又是年輕女孩子,心性未定,未必就是存了這個心思。今日受那迷藥一激,難免太過,偏被我撞破,定然十分難堪。若是我一味支吾,反將她引到這心思上,倒成了一樁心病了。
東方便蹲下身,握了她的手,正色道:「你說的沒有什麼不好。世上的人護愛彼此,原是很難得的情義,並不與其他任何事相關。我也有一個妹妹,是我唯一的親人。公主若肯紆尊降貴,我還可以介紹你們認識。」他說得十分誠懇。
承錦覺得他掌心的溫熱傳到自己手上,也勉力笑了笑,道:「是,上次見過的。」
東方笑著點點頭:「不錯。公主今天想是運程不佳才碰巧中了那迷藥,好在並無大礙,幸而又碰巧讓我遇見了,不然站在那涼亭里只怕著了涼了。」
又,碰巧……承錦覺得這人真是可惡極了,他無論說著多麼正經的話,肚子里都必定在譏笑她。不幸的是,每次她都無力還手。承錦此時也顧不得體統,早就丟臉到家了,手肘一軟倒在枕上,拉過被子蒙了頭,凄然道:「搖弦,送他出去。」
東方莞爾一笑,轉身往殿外去了。搖弦跟著過去,一轉出門就不見了東方的身影。她心中大叫:「我的媽呀,他是人是鬼呀!」
東方回到西街的院子里,天邊已漸漸亮了,明姬也還沒睡。他四下打量了一遍,心裡漸漸有了眉目。那白衣人被他追到解語亭,正巧承錦也在那裡,便對承錦下了迷藥,讓她絆住自己正好脫身。只是他為什麼要來窺視這新搬來的院子呢?那種迷藥能短時致人心智迷亂,東方倒從未聽說過。
今天正是十旬假日,待到天色清明時,東方便出門往城南去。他走到水鏡的茅舍門前,太陽已漸漸起來,一個小孩正把一捆捆的書解開來攤在院子里曬。他隔著竹籬笆看見東方,雀躍地跳起來叫道:「先生!」一路奔出來拉了東方的手。
正是那個回京路上撿來的釘子。東方笑著拉了他進院里,問他:「師父早起了吧?」
「起了,在後院晨修。」
東方道:「我找他有點事兒,回頭再跟你說話。」
他穿過屋側徑直到了後院,水鏡閉目坐在金銀花架下的蒲團上,見東方過來,吐納換氣,望著他道:「什麼事?」東方便向那青石地上盤膝坐了,道:「弟子近日遇見一件奇事想要請教。師父可知道有什麼迷藥可以使人放任心智,喜怒難抑,繼而形同瘋癲的?」
「迷藥?」水鏡沉吟道,「十五年前我在西域雲遊,知道高昌國皇室之中有一種葯,可使人在兩年內漸漸心智迷亂,縱情極欲。但是無人知道這葯是怎麼煉製的,竟能讓一粒丸藥的藥性在兩年內慢慢釋出。這世上只有高昌皇族才知道這煉藥之法。」
「高昌皇族要這樣的葯來做什麼?」
「你有所不知。高昌境內有許多罕見的珍奇藥材,高昌人都善於使葯。在他們那裡,巫師即是醫生。高昌皇族的祖上正是巫醫,他們一族是這世上最高明的葯術師,能煉出匪夷所思的葯來,世上最精深的藥理都在皇室秘藏之中。我曾經在高昌漫遊近兩年,僅僅是一兩頁殘片都能讓人受益匪淺。」
水鏡說著的時候,神色流露出一種真正的讚揚和興趣。他一改先前淡淡的口吻,微側身對東方道:「我只見識過一回皇家的真葯。那是一種用來賜死貴族的丸藥,可使人死如生,不像尋常鴆毒讓人面目恐怖,你根本看不出來那是一個死人。然而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中原極不起眼的蛇舌草竟然可以解掉它的毒。」
東方聽了也奇道:「蛇舌草性寒,原本可以清毒去熱。只是致命劇毒,似乎不能相制。」
「正是,高昌皇族諸多藥理玄妙難得,令人百思不解。」水鏡喟嘆道。
「可是七年前,高昌被索落爾汗滅國屠城,這些秘葯是否就流入民間了?」東方問。
水鏡搖頭道:「不。索落爾汗極恨高昌王,窮盡國力也要屠滅高昌。我朝太祖皇帝起兵爭天下時,曾派使臣向高昌借兵。後來高昌王被索落爾攻伐,自知不保,便想把小女兒送給當今皇上為妃。只是還沒來得及,就國破身死了。」
東方疑道:「既然高昌曾借兵與先帝,高昌王可以直接向我朝求援,又何必送女兒?」
「我在高昌時,這位公主年紀尚小,卻深得高昌王寵愛,視若掌上明珠。高昌王知道索落爾不會放過他一族,便想給愛女尋個去處。果然高昌城破之後,皇族一百八十三人被盡皆斬首。而破城前夜,整個高昌皇宮被高昌王付諸一炬,那些自古流傳的藥方與煉製之術都湮滅在了火里。」水鏡嘆息道。
「如此說來,這世上便沒有一個人知道了嗎?」
「那也未必,索落爾自破高昌后,心性大變,喜怒不能自抑,漸漸癲狂瘋魔,成了有名的暴君,三年後被自己臣下割下頭顱送給了胡狄。他這樣子恰像是中了高昌皇族那種喪亂心智的迷藥。因為有傳言說,他殺了所有高昌皇室,卻偏留下了高昌王最鍾愛的小女兒日夕蹂躪。那女孩當時不過十一二歲,落在那樣一個瘋子手裡,只怕是生不如死,大約也早被折磨死了。現下看來,這世上是沒有人知道那迷藥怎生煉製了。」
東方忽然問:「當初先帝向高昌借兵時,是派誰去議的?」
水鏡搖頭:「這個嘛,我卻不知道。」
東方辭別出來時,釘子在外面守著曬書。東方過去拍拍他,問:「你在這裡還好嗎?」
釘子道:「不好。」
東方便與他坐下,問:「怎麼不好?吃不好還是住不好。」
釘子搖頭道:「這些都好。然而我過去沒有吃的,沒有住的,人卻自由自在。現下有了吃住,卻覺得很無味。先生,難道我真是個挨凍受餓的命,消受不起好吃好穿?」
東方微笑道:「我看不是。你是個不肯安於平常的命,將來說不定能做大事。」
釘子聽他這樣一說,也來了勁頭,扳了東方的胳膊道:「我能做什麼大事呢?」
「你無論做什麼大事,現下都要學習。當你處在什麼境地,便從什麼境地學習。等到機會到來,才有足夠的學識去抓住它。空等是等不來做大事的那一天的。」東方拾起一本書,是《讀史方輿紀要(卷一)》,東方便遞給他道,「這一冊書是講史學地理的,姑且不論你看不看得懂,你把它看一遍。看完來西街綢緞莊對面的院子找我,院子里有株櫻花樹的就是。我獎你東西。」
釘子聽說有獎,接了書道:「我看完就去找你。」
東方站起來,拂了拂衣衫,臉上仍是那慣常的微笑,帶著幾分懶散:「你可別騙我說看過一遍了,那個我是辨得出來的。」
東方出了城南葯院,卻不回去,又徑直趕到文淵閣,上南閣子去查本朝的《實錄》。翻到當年先帝向高昌借兵之事時,那上面赫然寫著:「宣武十三年,蕭雲山使高昌,巧陳利弊,得兵二萬,太祖因之解霍縣之圍。」
承鐸離京已有十日。東方料他已抵燕州,就向戶部遞了摺子,要求早朝廷議。承鑠准了,允他五月十四上朝議事。可議什麼事呢?以東方的差使,這議的便是軍糧。然而朝中有蕭雲山掣肘,諒東方一個小小的五品常侍能弄得來多少軍糧?於是,五月十四這天,多數人本著看東方笑話的初衷一起來上朝了。
承錦知道今天廷會,東方要遭非難。前幾次都是自己出糗,看他碰一回壁也是非常令人快意的。於是承錦也早早起來,跑到文淵閣坐著。聽到那邊叫起早朝了,她才悄悄溜進立政殿偏廳。穿過後廊時,遇見守殿的內廷太監。承錦沖他擺擺手,那太監此時也不敢出聲,只得看著她躲到了鑾座後面的千里江山屏風圖左側。
承錦從那屏風的木雕縫隙望去,左文右武站了滿滿一殿,卻看不見東方。承錦不敢多看,縮回屏風后聽著。果然蕭雲山便率先站出來說話了,只聽他咳嗽一聲道:「皇上,老臣聽聞東方常侍今天要廷議軍糧之事,只是怎麼不見他人呢?」
他話音剛落,便有些竊笑聲。只因東方站在那最末,便有一個文官回身扯了扯東方,示意他站出去。東方掃了他一眼,卻站著不動。承鑠這才開口道:「傳散騎常侍東方互上前來。」執事宮監高聲轉述了一遍。待他話音穩穩落定,東方才不徐不急地越眾而出,趨至庭首,拜見了承鑠,轉身又對蕭雲山行了禮。
那起文臣武將原是打量他是個山野村夫,不知禮儀,成心要整他出醜。不想他這樣沉穩,大家倒收起了幾分輕視之心。承鑠便對東方道:「你前時既遞了摺子廷議,有什麼可議之處,今日便說來聽聽。」
「是。」東方十分直白地說了,「下臣請以國庫之糧,全數發往燕州,以應五王伐胡。」他這話一出,大殿上頓時「嗡」的一聲議論起來。蕭雲山憤然道:「你果然無知而無畏!自古以來豈有將國庫之糧,全數用於徵戰的。這般見地也敢站在朝廷上出言,真不知道五王究竟看中了你哪一點!」
「回大人,下臣能站在這裡乃皇上的旨意。如今伐胡已到了緊要之時,正可畢其功於一役。再過兩三月,夏糧便可全征,國庫也必不會虛置。」東方不緊不慢地說。
「國庫只有二百七十三萬石糧,分儲各州。就以這個數,勉強可以用到年底。如今也只好從幽州、青州調出二十萬石發往燕州。」蕭雲山也拋出底案。
承鑠沉吟道:「二十萬石是不是太少了?」
蕭雲山道:「目下只有這個數,其餘糧食應留庫應急。」
承鑠又道:「其實東方常侍說的也有道理,秋後便有新糧入庫,先支出一部分也未嘗不可。各位愛卿的意思呢?」
接下來從各部尚書起,爭論得一塌糊塗。有竭力支持蕭雲山的,也有揣摩皇上的意思,以為他支持承鐸的。東方冷眼看著,或多或少,這軍糧總沒有達到他希望的數。最後由戶部尚書折中,認為不宜太多不宜太少,應該發往燕州四十萬石軍糧。
這個方案漸漸得到響應,只是蕭雲山幾人堅持不允,據理力爭。東方大致摸透了眾人的想法,瞅了空忽然道:「皇上、各位大人,如此爭論也不是個辦法。下臣不揣冒昧,倒有一法可以定下此論。」
承鑠道:「什麼辦法?」
「聽說蕭大人是國手,下臣不才,也粗知弈理,今日願以手談定國策。下臣若僥倖贏了,請皇上全發國庫之糧;下臣若是輸了,知政有責,籌糧不力,願請一死!」東方說完,大殿上都安靜下來,紛紛驚訝地望著他。
蕭雲山道:「荒唐!你命值幾何,敢拿國事兒戲!」
東方笑:「如此爭論不休,而戰事已急,如何才是辦法?下臣私心仰慕相國大人經綸絕技,固有一死,也唯願得教。」
承鑠沉吟:「這……這輸贏都未免過激了。不如這樣,朕許下六十萬石作為賭資。蕭愛卿勝,則六十萬石歸庫;東方常侍勝,則六十萬石糧食發作軍資。眾卿以為如何?」
「如此更好,萬一下臣棋力與國相大人相當,一局定輸贏未免不公道了。臣懇請皇上容臣每次輸一半,輸盡便死。」東方轉頭對蕭雲山笑道,「六十萬石是大數,有蕭相國在,想必不至都做了軍糧。」
他說的是恭維話,聽在蕭雲山耳朵里卻是另一個味。蕭雲山年輕時便以棋藝成名,曾經三局完敗他國國手,一時傳為美談。到如今威望越高,棋藝越精。他本對自己的棋藝就頗自負,數十年無人敢如此挑釁,今見東方這等態度,立時應允道:「如此可依東方常侍之言,若是老夫輸他一局,可全發國庫之糧;若是他輸光了軍糧,便可一死塞責。」
東方欣然道:「好!國相大人若是不能贏去這六十萬擔,便將戶部公糧全數發往燕州。還請皇上與諸位同僚做個見證。」說罷,拱手示意。
承鑠笑語道:「二位卿家倒是好興緻,如此朕也做一回看客,研一研弈理了。」
蕭雲山盯著東方道:「年輕人,老夫今日便教教你如何謙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