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前塵
這天晚上因為承鐸請東方喝酒,除了下酒的小菜,茶茶還做了一碟子桂花糯米藕做點心。承鐸看到這點心,心裡很是不爽了一下。只因他口味偏咸鮮,不喜甜食,更少吃點心。那麼茶茶這點心分明是要投他人之好了。
於是承鐸一片沒嘗。他若吃到嘴裡,只怕也是酸的。東方卻老實不客氣地吃了,兩人天南地北地吹了一個時辰,東方告辭而去。茶茶來收碟子,承鐸作威作福的本性便顯露了出來:「茶茶,我不喜歡這個點心。去做個我喜歡吃的菜來。」
茶茶便問他要吃什麼,承鐸仰頭想了想,說:「要吃我沒吃過的。」茶茶一愣,他這不是故意找碴嗎?他打小在皇宮裡,後來又征戰四方,什麼沒吃過,還現在就要吃。
「要是我不喜歡吃,今天就要你好看。」承鐸兇巴巴地威脅。跟他久了,這人是真兇還是假凶,茶茶一隻耳朵聽聽就能聽出來。她好脾氣地笑,做手勢說:「讓我想想。」而承鐸的無賴嘴臉進一步暴露了出來:「我只給你一炷香的時間。」
茶茶瞪了瞪眼,跑到廚房,四面一看,都到這個時候了,廚房沒人,也沒什麼食材了。她抓了把綠豆芽洗了。又將一支紫薑和一張薄豆腐乾切成絲。因為她刀工不好,這麼少一點東西,切了她差不多半炷香時間。接著燒開了水,把幾樣東西一併倒下去,用滾水斷生。便撈起來,倒上香油,撒上鹽、蔥花兒等佐料拌勻。拌完她自己嘗了一下,然後給承鐸端了過去。
這綠豆芽和豆腐乾原是極平常的味道,妙在那紫薑提味,竟十分清新爽口。茶茶做菜,雖然刀工欠佳,但是調味極有天分,能把很細微的佐料分量拿捏得十分到位。承鐸嘗了一箸,裝了片刻忍不住又嘗了一箸,十分不情願地說:「算你過關。」茶茶便笑,承鐸夾了一筷子餵給她。
茶茶鋪開一張紙,就在那案桌上蘸了墨寫道:「可惜東方先生走早了沒嘗到。」承鐸冷哼了一聲。茶茶彷彿沒看見他的臉色,繼續寫:「東方先生會治病,你會打仗。」承鐸極不高興她這樣比較,那怒氣隱忍未發,只吃菜。
茶茶仿若不覺,繼續寫:「大夫只醫有病的人,統帥只打自己的敵人,廚師做飯給需要吃飯的人。而人都要吃飯,所以廚師做給誰吃都是合情合理的。」寫完,遞到承鐸面前。
承鐸愣愣地望著,茶茶看他這樣的表情,滿意地點點頭,站起來端了碟子,飄然而去。承鐸望著她出去,好半天才把桌子一拍。這日子沒法過了!竟然被她教育了。
過了兩天,正到了承鐸的生日。
承鐸原不想在上京過生日,李嬤嬤勸說他留到生日過後再回燕州,又說多少年沒在京城過個生日,好歹讓她操辦操辦。承鐸磨不過她,只得答應了。
然而以承鐸的身份,過個生日又豈是容易的。承鐸說了要養傷不見客,可從卯時初刻便有無數的官員或親自登門,或派來下人送上壽禮。承鐸都讓老余應付了,自己見了幾個,便忙到快中午了。可巧不巧,承鑠卻親自到他的府上來了。
承鐸只好正裝穿戴,府上人人肅立,都忙碌起來迎駕。皇帝既然都到了他家,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員一擁而至,只有國相蕭雲山說是病了,送了個帖子來。他本是元老,又是承鐸的岳父,拿得起這個架子。其餘大大小小的人物卻把個靖遠王府擠得水泄不通。
承鐸在後院里擺了戲請人看,自己陪著承鑠看了一出,卻是出宮戲,看得他直掉牙。瞅著承鑠更衣,轉頭對東方道:「你看這好看嗎?我怎麼看著磨磨嘰嘰很是鬱悶。」
東方卻能看出些味來,只說:「都說戲如人生,如此反覆,倒讓人心意冷落。」
承鐸不以為然:「我倒覺得,看這個還不如我們好好打一架,活動筋骨。」
「你不妨上去擺個擂,也算是一個玩法。」
正說著,茶茶低著頭端了滾水挨到承鐸身邊,把他和東方的茶添上。添完她卻又不走,承鐸看她時,她就向那左邊瞄了一眼。那邊卻是個素衣老者,只管盯著茶茶看,看得她心裡發毛。承鐸心中納悶,若說這是個好色之徒,他都鬍子花白了;再則茶茶是他身邊的人,這人這麼看她,也不怕承鐸怪罪?
那人見承鐸看他,便走上前來對承鐸施禮道:「貧道乃欽天監主事水鏡,隨陛下來此,專為王爺賀壽。」哦,還是個道士。承鐸今天真是什麼人都見著了,便點頭,還沒說話。東方卻站了起來,立在一旁,也不說話。
承鐸看他一眼,再看一眼水鏡,問他:「先生方才何故看著我的侍女?」
水鏡略一沉吟,說:「恕貧道直言,由她的面相看來,我朝基數將滅於此女之手。」
承鐸聽了一驚,心中記起蕭墨彷彿說過,承鑠不知何時結識了這個道士,還對他有些信任。然而他這樣亂講,卻容易招惹是非,承鐸正色道:「倘若天命有數,殺了她也沒用。她是胡人,只能做我府中下奴。我若身死,就讓她殉葬,她如何覆滅我朝?」他說到「殉葬」兩字,朝茶茶溫柔一笑,茶茶聽得臉色變了變。
水鏡卻點頭道:「天數玄遠,不可知也。百年之後,當見其應。」
承鐸更加笑道:「百年之後,我都不知道死了多久了,她也活不到那時。以道御天下者,自能長遠。專務陰謀,猜度人心,古往今來,只會自取滅亡。」
水鏡合掌道:「王爺所言甚是,貧道告退。」說罷,轉身走了。
東方仿若不見,又回身坐了。承鐸便問他:「你認得他?」
「見過。」東方只淡然道。
「看人面相能看出百年之後的事?」
東方也望著茶茶,略微皺眉道:「以六壬之法,推太乙之數可以看出些端倪,只是古法早已失傳。今人能學到些皮毛,便很不錯了。」
承鐸正要再問,承鑠卻回來了,只好再陪著他說話。
茶茶退到一邊,見了那許多外府的王公貴族、內院的朝廷命婦,不少人拿眼睛往她打量。這些人大多是聽說了,承鐸有一個專寵的胡人女奴;沒聽說的,在這種場合也馬上知曉了。茶茶被看得不大自在,瞅見那上點心用的盒子,便把那裡面的小碟子拿出來,自己拎了空盒子溜了。
回到書房卧室里,在軟榻邊趴了一會兒。軟榻案桌上放著只盛了水的白瓷碗,裡面是她昨天摘的兩朵梔子,今天已開了,散著淡淡幽香。承鐸是看不慣這些花花草草、零零碎碎的,讓她拿到卧室去,茶茶便放在這窗邊的軟榻案上。
趴了一會兒,她有些犯困。今天府上到處都是人,她也懶得出去,索性和衣爬上床,拎了件承鐸的外套蓋上補瞌睡。在這裡茶茶不擔心別人來打擾,只怕李嬤嬤來叫,然而李嬤嬤今天忙得很,怕是顧不上她了。
這段日子,承鐸在府里養那點小傷,養出了大把時間。他原說過要讓茶茶喜歡的話,也果然兌現了。承鐸說:「你放輕鬆點,我不會弄疼你的。我保證。」他保證得很奏效,茶茶卻覺得這比弄疼她還要難受,簡直欲生無路,欲死無門,欲哭無淚,欲叫無聲。世上的人做這等事,大抵是為了自己愉快。如果超出這個範疇,變成讓對方愉快,就歡愛得過於投入了,這就容易產生問題。倘若他們一早知道會有這個問題,那定然是誰也不肯的。然而承鐸雖然能征善戰,這個問題上終究還欠歷練,大概就沒有防備;茶茶雖然聰明狡黠,這個問題上卻缺乏經驗,大概也就沒有防備。等到他們約莫察覺到問題的時候,這個問題已經變成一件有點糾結、有點歡欣、有點逃避,又有點甜蜜的事了。
這滋味委實複雜得美妙!
在承鐸看來,即使茶茶來歷不明,她現在畢竟為他所佔有,沒有什麼危機感;對茶茶而言,既然被他所佔有,那麼順著他就是了。於是這個問題就被他們順利地模糊下去了。
不過茶茶也賺了點小便宜,像現在這樣消極怠工的情形,承鐸大抵是不管的。李嬤嬤說起來,他還幫著對付一下。茶茶把那件大衣拉到頭頂,整個人縮了進去,心裡想著承鐸還要在那裡裝樣子應付場面,不由得十分愉快地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午後才醒,茶茶舒服地伸伸手腳,揉了揉眼睛,看那日頭都有些偏西了。她起來倒了杯水喝,耳朵聽著那邊正院里聲音小些了。茶茶也覺得有些餓,便出來往廚房去。
大下午的,廚房沒有這麼忙,只有十數個僕婦在收拾東西,主廚的人大約歇息去了。她不方便在大廚房裡拿東西吃,便轉到後面李嬤嬤素常做飯的小廚房裡。一進去,裡面沒見一個人。茶茶找了一碟子點心,便拈了兩塊來吃,順手拉開后廊上的門想透透氣,卻給嚇了一跳。
李嬤嬤不聲不響地坐在那后廊,膝蓋上抱著一簸箕風乾栗子。看樣子像是在剝,抱著那簸箕卻在抹淚。茶茶轉回去擦了擦手,出來走下那台階,蹲在李嬤嬤面前望著她。李嬤嬤看她一眼卻不言語,不知想著什麼。
茶茶也不好表示什麼,就挨在那廊下坐了,伸手拿了栗子來剝,心想著總不至於是自己睡了半天,她累得哭了吧。剝了兩顆,李嬤嬤嘆息一聲,說:「丫頭,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嫁人?」
茶茶搖了搖頭。
「十四年了,我若不照顧著王爺,文娘娘會死不瞑目的。」
茶茶只淡淡地剝著栗子,李嬤嬤便接著往下說:「王爺出生的時候我就守在文娘娘身邊,她死的時候我也守在她身邊。她拉著我的手說,她在這世上只有我一人了,我是從小跟她的丫頭,無論如何我要護著她的孩子,不然她今日一死也不甘心。我才一答允,她就去了。那是除夕啊,所有的人都樂著,小姐就去了。」
李嬤嬤的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王爺今天便是二十八了,如今他們兄弟都做大事了。小姐若是活著,能看到一眼……她也該高興了。她死得好慘……」李嬤嬤竟抱著那簸箕,嗚嗚地哭了起來。
茶茶放下手中的栗子,攬著她的肩膀默默地坐著。她一會兒娘娘,一會兒小姐地說了這些,茶茶大約也聽明白了。這位李嬤嬤是承鐸的母親從小留在身邊的丫頭,而這位娘娘在某個除夕死了,李嬤嬤為了照顧她的孩子便一輩子沒有嫁人。
茶茶聽音辨色,隱隱覺得文妃之死別有內情。怪不得承鐸聽說那腳鏈是她母親的,便親手給她戴上了;怪不得在那個除夕的夜裡,明明是她在哭,卻分明覺出他的脆弱了。
茶茶默默攬著李嬤嬤的肩,過了好一會兒,李嬤嬤止住了哭,抬起頭來望著天嘆了口氣。茶茶便遞了手絹上去,李嬤嬤接著擦了淚,說:「王爺難得在京里過個生日,今天應該高興才是,我卻總止不住想哭。」
茶茶沉靜地笑了笑,李嬤嬤也笑了笑,望她半晌,伸手擰了下茶茶的臉,說:「來,我教你做栗子燒雞。」茶茶便雀躍地跳起來跟她進了廚房。
那水池邊有擇好的青菜,茶茶舀了清水進去,挽了袖子想洗,被李嬤嬤一把拍掉她的手道:「你不要摸冷水。一個女孩家,怎麼不講究。」茶茶縮了手。李嬤嬤把她拉開,自己來洗菜,說,「你接著把那栗子剝了。王爺早說了,你身體不好,只讓你做閑事兒。小小年紀的身子弱,老了還得了。偏你自己還是個散漫的,午飯吃了沒有?」
茶茶笑著搖了搖頭。李嬤嬤揭開那桌上的紗櫥,裡面竟然是留的飯菜,便叫茶茶:「坐下,吃!我還指望著王爺能找個知冷知熱的放在身邊,我也省省心,偏弄來個跟他一樣的。」茶茶便坐下吃飯,忍不住想笑,只管由著她數落下去,婆媽的本質一展無遺。
李嬤嬤平時待下人很嚴厲,近乎不苟言笑,逮著一點由頭還要數落承鐸。茶茶卻一直不太怕她,覺得她的心是公允的,待自己也極好。她匆匆吃了點飯,便幫著李嬤嬤做出一桌子菜來,說是給承鑠和承鐸晚膳用的。
承鑠吃了晚飯便回宮了,承鐸好歹輕鬆了點,直鬧到深夜才把那文武百官給送走。聽了一天的吹捧誇獎,聽得承鐸耳朵長繭,餘事也不管了,只回書房去,那才是他的一方天地。
他遠遠看見亮著的燈火時,忽然想起茶茶如今是住在那裡。他把她帶在身邊許久,仍然覺得她不像一個人,而像一株植物,靜靜地開放。他猜想她必然睡了。他沒回來時,下人們是要等的,然而茶茶是不會等他的,她是自己做自己的慣了。所以他推開門看見茶茶站在那窗口時,還小小地吃了一驚。
月上中天,更敲四鼓時,茶茶猶立在承鐸書房內廂的窗前。窗外有一棵刺槐,因著風吹而微微作響。這聲音輕柔入耳,像摩挲著人的心,茶茶也漸漸有了些困意。但她並不想去睡。天空很空曠,一如她現在一般空曠。當承鐸推門進來時,她便小小地吃了一驚。
承鐸驟然問道:「你在等我嗎?」他這話問得茶茶呆了一呆。他既然是主子,似乎等他也是應該的,茶茶便點了點頭。承鐸解開罩衫的扣子,說,「今天從卯時起便是賀儀,直鬧到現在,弄得一身酒氣。」
「你飯也沒好好吃吧。」一般女子若說這句話時,輕言細語倒也溫柔,茶茶說話連聲兒都不出,越顯得十分溫柔,把這句話「說」得讓承鐸呆了一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這種場合哪能吃什麼飯?何況皇上還在這裡。」承鐸低聲說,覺得這種氣氛怪怪的。茶茶接過他的衣服,拉了他的袖子一字字「說」:「我煮麵給你吃。」承鐸笑:「你會嗎?」茶茶靦腆地做口型:「才學的。」
她轉身出去,承鐸看她出了門,也跟著出去。夜色里穿過迴廊,從後門進到那小廚房裡。這一天下來,上上下下的人都累了,東西收拾了都去睡了。茶茶把焙著的火吹燃,添了水燒著,回頭拿了一個瓷缽來,裡面是用濕布蓋著的一小團才揉好不久的面,顯然是她準備好的。
茶茶將麵糰倒在案上,揉勻,用麵杖擀薄。承鐸一旁看著她手指穿花拂柳地揉那麵糰,心裡突然有些感動。茶茶向來是不會邀寵獻勤的,應該是對誰都很冷淡的。
承鐸伸了手去,從後面抱住她的腰,下巴靠著她的耳側,看她切面。他這個突然的親昵舉動讓茶茶覺得有些彆扭,但是承鐸抱著不放,茶茶也就只好由他。
「看你平時懶得很,學這些倒起勁。李嬤嬤說你一天到晚搗鼓這些也不累。」
「因為,」茶轉頭望著他「說」:「我不是只能做那個!」她神情極其嚴肅,倘若茶茶能說出聲來,這句話定然說得擲地有聲。
承鐸眼神是欣賞的,表情是嬉笑的,話是下流的:「你也叫『能』,我讓你在上面,你就知道叫苦叫累,還好說什麼這個那個的。」
茶茶沉默不語。承鐸在她的額角溫柔地親了一下,問:「你心裡可有什麼願望,無論什麼,我今天許諾你了,都可以為你達成。」
這倒不是承鐸突發同情心,只是他覺得如茶茶一般的經歷,心中若無堅執的念頭,如何抵擋得來這許多世事的鋒刃。茶茶停下手,低著頭。她手上都是麵粉,並不去握承鐸的手,卻拱起背往他懷裡縮。承鐸便更緊地抱住她。
兩人站了一會兒。茶茶拂平案上的麵粉,划字:「你恨過誰嗎?」
承鐸低沉地說:「也許吧。然而恨這一回事,有未必是好的,等到沒有了卻更讓人寥落,什麼也得不到。」
「我知道,你恨過。」他在她耳朵邊靜靜地說,「你那天夜裡醒來,滿眼都是恨。」他說著,又吻她的頭髮。茶茶知道他說的是除夕那夜。他既看出來了,也就必然懂得。
茶茶愣愣地站著,被他溫柔的親吻鼓勵,突然一陣衝動,拂平了麵粉,又寫:「你恨哲仁嗎?」
承鐸停在她耳邊,看了一看那幾個字,才說:「我說過了,這沒有意思。」
茶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理作用,隱約覺得承鐸的聲音里有一絲生硬的警惕,她也實在不知道他究竟什麼時候不警惕。他方才分明是動情了,然而茶茶也分明對這絲柔情沒有把握。
茶茶在想接下來要怎麼說,承鐸在等著她說,一時間,兩人都變得有點緊張。這時,鍋里的水「嘩嘩」地響著,已燒得天翻地覆。茶茶欠身揭開鍋蓋,抓著面一把扔了下去。麵條在滾水裡挽了幾個花兒,馬上又不停翻動。
茶茶屈指敲承鐸攬在她腰上的手,承鐸鬆開手。茶茶將洗剩在那裡的青菜也煮了進去,然後拿了碗去舀湯,放上鹽、蔥花、碎香菇等佐料。等那水開了兩滾,便用筷子把面和青菜挑進碗里。
承鐸卻換上一副嬉皮笑臉,問:「剛剛為什麼那麼問我?」
茶茶淺笑一笑。
「為什麼啊?」
茶茶指指碗,示意他吃面。
承鐸挑起幾根麵條說:「我發現你做飯也頗有行軍打仗時,進退攻防之道。」
茶茶作洗耳恭聽狀。
「比如你在和面時,先燒上水;下面時再打調料,等面撈上來,什麼事情都不耽誤,井然有序。好的指揮也是如此,方能行雲流水任意為之。」
茶茶微笑。
承鐸一邊吃,一邊繼續發表宏論:「世上的事,大抵有共通之處,只不過各人專精不同。比如讓你去領軍打仗,那必然會一敗塗地。」
茶茶挑眉毛,臉上寫著兩個字:未必。
「再比如讓我來做飯,那自然是一塌糊塗。」
茶茶深以為然地點頭。
「所以行軍打仗我還算在行,下廚做飯你也不算太壞。我倆還算得上般配。」承鐸嚴肅地說完這句調戲的話,埋頭吃面。
茶茶也習慣他這種時而「滿嘴跑馬車」的亂侃,無奈地聳聳肩。
等他吃完那碗麵條,兩人丟了碗便回去書房。
茶茶知道承鐸要沐浴,便去內室里,拿了他的換洗衣服到隔院的浴室。承鐸已經泡了進去。茶茶放下衣服,站了一會兒,還是走過去,拿了布巾給他擦背。她的手勁很輕,反倒讓承鐸覺得在撓癢,他不由得輕笑了一聲。茶茶聽他笑,就住了手不擦了,反而往邊上大理石的台階上一坐,手托著腮看他。
承鐸在溫泉里泡得有點發熱,像薄酒之後的微醺。抬眼見茶茶還是看著他,承鐸抬高點聲音問:「我好看嗎?」茶茶眼神都沒閃一下,點了點頭。承鐸反倒窘住了,從小到大,都沒人這麼直接說過他好看。他瞪了茶茶一眼,站起來擦乾身上的水穿衣服。
茶茶也站起來,背轉身走出去了。端茶遞水,揉肩捶腿一樣也不會;伺候沐浴穿衣她要窘;發起懶來還會一直假寐。
承鐸穿上衣服往卧室走,茶茶就默默地跟著他,夜風吹起她披散的長發拂到臉上。茶茶的頭髮密而黑,她一向不怎麼打扮,卻比打扮過的女子更出挑。走到房間里,承鐸燈下看她頭髮似墨般鋪在背上,只用一根淡紅綢帶束了碎發,他那股促狹的心理又開始作怪了。承鐸伸手扯下她的髮帶,手按在她的頭上揉了幾揉。茶茶的頭髮立時散亂,四面披散把臉都遮住了,毛茸茸一團,分不清頭前頭后。
承鐸哈哈大笑。茶茶側頭,面不改色地把頭髮往後一捋,看也不看他,徑直走到裡間。承鐸的玩笑冷了場,他又伸手,茶茶像腦後長了眼睛似的,低頭一避,頭髮沒被抓住,人被抓住了。兩人滾倒在床上,鬧成一團。
茶茶大半夜沒睡,這會子困意上來。承鐸也覺得疲倦,抱著她嬉鬧了一陣,都漸漸睡著。半睡半醒時,承鐸矇矓地說:「茶茶,給我生個孩子。」茶茶鑽在他懷裡,已經睡熟了。
青絲七尺長,挽作內家妝。不知眠枕上,倍覺綠雲香。(註:最後這首詩出自《十香詞》。)
茶茶是從不早起的。今天天還沒怎麼亮,連承鐸都還沒醒,她就爬起來了,匆匆披起衣裳,一頭烏髮也散亂著,就去廚下看她煨了一夜的湯。承鐸被她鬧醒,心裡笑她沒事找忙,翻身又睡了。
茶茶趕到廚房,有兩三個早起備膳的下人已經在洒掃。茶茶徑直走到小間,裡面光線暗淡,看不太清,卻瀰漫著湯汁香氣。燃了一夜的炭已經懨懨欲熄,煨湯的瓦罐上冒著汩汩的水汽。茶茶小心地揭開蓋子,揮散騰起的水汽,看見罐里的湯還有一半了,疑心是不是火太大了。
她伸手拿來湯勺,攪了一下,覺得應該端下來了。放下湯勺時,有什麼東西硌手。細細一看,是勺柄掛繩的縫隙里塞著一個不起眼的紙卷。茶茶遲疑了一下,把那紙卷取出來展開,蹲下身就著微弱的炭火看去,上面只有兩個端正豎寫的字:午膳。「膳」字下面紙角斜點了三點。
午膳?茶茶有些不明所以,扶了一下灶台就想站起來,卻驀然停住。她再看一眼那張字條,還是那兩個字三個斜點。茶茶猛然抓緊那張紙,字條在她水蔥般的手指間皺成一團。她捏著那紙,回頭看了看外面。外屋的人多了起來,有碗碟磕碰的聲音,沉鈍輕微。茶茶沉默了一會兒,手一送,將紙團扔在了炭灰上。一股火苗躥起來,映照著她的臉,又很快熄滅。
肩膀上被人一拍,茶茶才猛然驚覺回頭。李嬤嬤拉她起來,道:「你怎麼發獃啊,這湯還不端下來。」說著,李嬤嬤已經把瓦罐端了下來。茶茶把湯勺遞給她,李嬤嬤舀了兩下,說,「不錯,火候剛好。王爺起來了嗎?」茶茶搖頭。
李嬤嬤打量了茶茶兩眼又不高興了,放下勺子一把拉她起來,說:「這個樣子就跑來了。你看看這滿院子的姑娘誰不變著法子打扮。白長了一副漂亮臉蛋,今兒越發連頭都不梳了。」說著拉了茶茶出去。
茶茶由她拉著走。李嬤嬤把她帶到自己屋裡,先上下打量了兩眼,說衣裳太素了,喚了一個圓臉的大丫頭來吩咐了兩句。那丫頭去了,李嬤嬤便往盆中倒了熱水,讓茶茶先洗凈臉。
不一會兒,那丫頭拿了一件簇新的衣衫、妃色羅紗的外裳過來,遞給李嬤嬤,說是紫蘇姐姐的,節下府里才做的,還沒穿過。李嬤嬤就讓茶茶換。那丫頭似乎對茶茶也很好奇,過來給她換衣服。
茶茶遲疑了一下,也就由她們擺布了。那衣裳腰身收得很窄,袖子又有些闊。待她穿上身時,從那大丫頭眼裡看到了滿目艷羨。茶茶因為穿了人家的衣服,便對她歉意地笑了笑。那丫頭獃獃地看著她,見她忽然一笑,唇角不由得咧開來。
李嬤嬤抻直裙角,贊道:「我在宮裡好些年,宮妃彩女見過不少,像你這麼身段勻稱的也少得很。真是人要衣裝。」說著,把她按到鏡子前坐下。
茶茶頭髮濃密,懶懶地披滿腰際。李嬤嬤把她的頭髮梳順,從額前編出髮辮來,把兩邊垂下的頭髮編好,高綰在腦後,余后的長發仍然披在背上,回頭喚那大丫頭:「你站在那兒幹嗎,去把你們上好的胭脂水粉拿來,我這兒可沒這些個東西。」那丫頭「哎」了一聲就跑出去了。
茶茶抬頭露出一個求饒的表情。李嬤嬤冷笑道:「你別不耐煩,我以前可是只給文妃娘娘梳頭上妝的。小姑娘家是要打扮才成樣兒。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天天做得最多的就是調哪種香粉,梳哪種髮式。」她一面說,一面將幾枚簡單的珠花分插在茶茶的髮辮上。
那大丫頭已經拿了一個玳瑁妝奩過來。李嬤嬤熟練地抽開屜子,將那粉盒裡的粉蘸了點在指間碾了碾,接著側過茶茶的身子,就把粉給她勻在臉上。茶茶止不住想笑,李嬤嬤扳著她臉龐,頗為自得地說:「你別笑,這梳頭上妝我比做飯還在行。包你看了自己都吃一驚。」茶茶好脾氣地仰著臉,由她描眉上胭脂。
李嬤嬤勻出胭脂在手掌上,調勻了色,一面以掌側柔力給茶茶淡淡地勻在臉頰上,一面教導那大丫頭:「你們平日里擦那許多的胭脂,臉上紅得跟掉進染缸子了,嘴上像喝了血似的。胭脂擦得太濃,比不擦還難看。像她這麼白的,擦上一點,這就好看了。」那大丫頭連連點頭。
李嬤嬤端詳了一下,轉到茶茶身後,正對著鏡子叫她看。茶茶望那鏡子里,果然吃了一驚。她平素不怎麼照鏡子,頂多把頭髮梳好,編個辮子,或者乾脆扎攏就完了。而如今這鏡子里的人眉目秀麗精緻,淡妝襯著她的五官,不同於往日的蒼白冷漠,如朝霞出岫,一下子熠熠生輝。
再冷漠的女孩子在自己的美麗面前都難掩童真。茶茶不自覺地漾起一個微笑,眨了一下眼睛,覺得自己的眼睛波光瀲灧,像一泓湖水能把人吞沒。一屋裡三個人都望著鏡子,李嬤嬤唇角一抿,拍拍手道:「好了,王爺早該起來了。我們把早膳給他送去。」那個站在一旁的大丫頭像回魂了似的,呼出一口氣道:「姐姐真是太美了!」
茶茶被李嬤嬤一提,想到要這樣去見承鐸,突然一陣局促,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李嬤嬤拉了出來。一直到膳房裡,早已是一片熱火朝天,人人都忙著手裡的活。茶茶跟著李嬤嬤一路走過去,走到最裡間時,膳房裡已經鴉雀無聲。人人都停下手裡的活計,盯著她看。
早膳早已備好了。李嬤嬤舀出湯來,用碗盛了,叫茶茶端上,又一路走了出去。看到眾人的表情,似乎很滿意自己的作品。等她們走出膳房,裡面眾人才彷彿回魂一般,頓時一片嗟嘆聲。
出來到庭院里,遇到兩個小丫頭,兩個丫頭也當場站住了。穿過一道水榭,走到承鐸書房的迴廊上,茶茶越走越慢。李嬤嬤一回頭見她磨磨蹭蹭,說:「你走快些啊,湯該涼了。」茶茶緊跟了幾步,心裡似乎有些雀躍,又有點膽怯。
走到書房門外,哲義站在那裡,冷不防一回頭看見茶茶,頭就沒轉過去。李嬤嬤施施然道:「怎麼了,不認識了。」茶茶紅了紅臉,端著盤子進去了。承鐸埋頭在案上。李嬤嬤道:「王爺先用早膳吧。」承鐸「嗯」了一聲,還是沒抬頭。
李嬤嬤回頭沒看見茶茶,再一找,茶茶端著碗湯,縮在她身後。李嬤嬤又好笑又氣惱,把她拉出來,示意她把湯端到承鐸的桌子上去。茶茶吸了口氣,穩穩地把盤子端上去了。承鐸抬頭一看,頭就沒再低下去。
茶茶緋紅著臉色,看了他一眼,自己低了頭,覺得臉上發燙,心想:「糟了,別弄得跟擦多了胭脂似的。」然後就聽見承鐸低聲笑了,探身握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來,說:「一大清早就不見你人影,跑到哪兒去了?」
李嬤嬤說:「她清早起來給王爺備早膳呢。這湯是昨晚就熬上的。」承鐸似乎沒聽見,只望著茶茶,輕聲道:「很好看。」茶茶低頭笑了一下,覺得承鐸捏她的手緊了緊,便也回握著他的手。
李嬤嬤彷彿看不見兩人的光景,自顧著從外面把早膳都傳了進來。承鐸等早飯都上了桌,卻並不放開茶茶的手。李嬤嬤這回不識相得很,輕咳了一聲,示意承鐸吃飯。承鐸看她一眼,再看一眼茶茶。茶茶狀似無意地眨了下眼睛,睫毛輕輕抬起來,刻意給了一個深深的眼神,承鐸就目不轉睛地定住了。他這個表情讓茶茶抿了一下嘴,似是笑了,又似沒笑,從他手裡抽出手來,把湯碗端到了他面前。
承鐸比較快地回過魂來,拿起勺子舀那湯喝。茶茶其實很想知道湯的味道如何,但承鐸似乎食不知味。
等到早飯吃過,李嬤嬤仍然讓茶茶端了盤子跟她走。承鐸對茶茶挑挑眉毛,茶茶無奈地搖了搖頭。承鐸笑笑,示意她去,茶茶便收了碗盤跟著李嬤嬤走了。走到廚房,茶茶低頭淺笑,耳聽李嬤嬤叫她道:「徐夫人讓我買些三味齋的糕點,你午膳後跟我一起去。」
茶茶聽到「午膳」兩個字,騰地站起來。李嬤嬤驚道:「怎麼了?」
茶茶突然拉住李嬤嬤,指了指內院,比畫著問她:「是夫人讓我去?」
李嬤嬤搓手笑道:「好孩子,你也知道,王爺這人我行我素慣了。回來這麼久,還不曾到別院去過。夫人支開你,自然有她的意思。你隨她去吧,只管和我走就是了。」見茶茶沉吟不語,李嬤嬤狡黠一笑,道,「我今天給你一打扮,包管王爺正眼兒都不瞧她。」
茶茶壓下憂愁之色,勉強笑了笑,點點頭。李嬤嬤覺出她一直悶悶不樂,問她要不要回去休息,茶茶想了想,又搖頭拒絕了。
臨要出門時,李嬤嬤去回了承鐸一聲。茶茶默默地進去站了,似乎要跟承鐸說話。承鐸倒沒說什麼,只說:「你們早些回來。」說著,抬臉去看茶茶。茶茶望著他的面龐,溫柔地笑了笑,溫柔得讓承鐸又失神片刻,覺得她這笑容里有一種眷戀的柔情,十分動人,從未對他表露過。
承鐸忍不住拉了她的手,道:「怎麼了?」茶茶只是笑,承鐸卻覺得這笑里有些別的意思把握不住。她只一字一字,無聲地說:「我走了。」說完,不再看他,轉身先出去了。承鐸心裡起了一點疑惑,想止住她,又猶豫了。只剎那,茶茶的身影已離了他的視線。
出了王府內院,李嬤嬤便拉著茶茶上了車。那車行了半天,才聽見外面漸漸人聲喧鬧起來。茶茶輕輕掀了車簾一角,看那外面,不承想李嬤嬤也這般掀著帘子一角看。看了好多時,才說:「這條街好久沒來了。」
茶茶只覺王府里那些夫人,名義上高貴非凡,實際和個囚犯也沒多大差別,她們偏還把這看作是有身份。李嬤嬤那神色分明是覺得街上也是有趣兒的,卻偏要坐在這車裡,不肯下去逛一逛。
馬車拐了個彎忽然一頓,停住了。外面趕車的人喝道:「你們做什麼?啊!」似是有人重重摔在地上。李嬤嬤正要上前開門,那門自己砰一下從外面打開來,一個青衣男子欠身進來,掃了一眼車裡,平淡道:「我家主人有請。」他關門的空隙里便見王府那個趕車的家奴被撂倒在地,跟車的另一個人被同樣兩個青衣人制住了。
車門一關,馬車又搖晃著走起來。李嬤嬤跌回座位,驚疑不定,上前拍著車門問:「你們是什麼人?你們認錯人了嗎?這是靖遠王府的車。」她這番質問沒有得著任何回答,馬車反而快跑起來,漸漸離了鬧市。
李嬤嬤轉頭去看茶茶,茶茶仍然如先前那樣坐著,連臉上的表情都沒變一變,彷彿這番變故並不曾發生。她臉上帶著一種疏離的神氣,眼神卻凝結在空中某處,不知想著什麼。李嬤嬤看她這樣,愣了片刻,伸手拉了茶茶的手。
茶茶回過神來,彷彿不認識一般看著她。李嬤嬤問:「我們這是要去哪裡?」茶茶看出她受了驚嚇,撫慰地笑一笑,搖了搖頭。
大約走了半個時辰,馬車忽然停下來,外面有聽不清楚的人語聲。茶茶的神色忽然間說不出是悲傷還是狠戾,她驀然抽出手,坐正了。車門打開時,茶茶臉上便只剩下一種李嬤嬤從未見過的冷漠神情,即使她新描的妝也襯不出一絲暖意來。
那青衣男子還是平淡地說:「姑娘請吧。」茶茶站起來,李嬤嬤一把拉住,問:「你們帶她去哪裡?」那人並不搭理她,上前來拉茶茶。李嬤嬤霍然站起來,跳下車,攔在茶茶前面,斷然道:「她不能單獨跟你們走,除非我死了。」
那青衣人也不作聲,卻「唰」地拔出劍來,茶茶一把將李嬤嬤拖到後面,抬了下巴,冷冷望著那人。這時,街邊一所小院的門打開,出來一個僕從模樣的中年男子,貼在青衣人耳邊說了兩句什麼。那青衣人還劍入鞘道:「跟我來。」
茶茶鬆開李嬤嬤,當先跟著他進了那小院。李嬤嬤四顧,此地偏僻少人,孤零零一座青瓦白牆的院落,不知是在哪裡。進了院子略走兩步,就是一座小畫樓。那青衣人領了她們踩著那木樓梯往樓上去。樓上卻是另一番景緻,裝潢得精緻典雅,室內擺的都是上乘的紅木器具,卻是間空屋。
那人將她們領到這裡,躬了躬身便退出去了。茶茶打量那房間,收拾得十分整潔,臨軒有個窗檯,支了竹簾出去。她默默站了半晌,看那窗台上有一隻墨釉的圓肚花瓶,瓶里插著數枝雪白的花兒。那花每一朵都有碗口大,瓣葉整齊,開得十分簡潔典雅。
茶茶並不認得那是什麼花,慢慢走到那花旁邊,伸手拈了一朵,低頭輕嗅了嗅,花味似苦似甜,心中驀地漾起一陣悲哀,便抬眼望著窗外出神。
這時,門口的屏風後面忽然有人輕笑了一聲,聲音極低,不及一辨又戛然而止。茶茶驚得一抬頭,望向那屏風,後面有人影憧憧,識其高矮,應是個男人。茶茶愕然的唇頓時抿起,下頜的弧度分外清晰,神色又一次冰冷起來。那屏風后的人並不出來,也不說話,半天一絲聲音也沒有。茶茶不再看那屏風,回頭看著窗外,手指卻緊緊掐著那花枝,險些要把它掐折了。
過了好一會兒,那方才領她們上來的青衣人忽然進來,伸手往門口一讓,道:「二位請回吧。」茶茶轉過身來,神色驚疑不信。
「鄙上說了,這枝花,姑娘若喜歡便送給姑娘了。」那青衣人對茶茶道。茶茶只愣了一愣,一把扯了李嬤嬤,轉身便下樓。
出得樓來,李嬤嬤看了她兩眼,茶茶沉默得很。她二人的車馬仍然停在那裡。兩人上了車,那青衣人便趕了車走。約莫走了近一個時辰才又回到城中鬧市,青衣人跳下車徑直去了。
一來一去,天色已晚。李嬤嬤當此之時也顧不得身份,帶著茶茶下車,認了認方向,拉了她往王府去。才走了兩步,就見著哲義領了王府的人在找她們。見了她們,如釋重負道:「總算找著了。你們去了這許久,王爺讓我和哲修帶人出來找。」
哲義親自趕了車回王府。到王府下車,李嬤嬤當先從側門進了府,茶茶漫不經心地把那朵花擱在了門外的石獅子底座上,也跟隨進去。
承鐸坐在書房那張花梨大案後面,聽李嬤嬤一五一十地把今天的事說了一遍,眼睛只盯著茶茶。茶茶卻低著頭,定定地看著地面,彷彿一尊雕像。承鐸問了李嬤嬤幾句,正要問茶茶,忽然外面有人叩問。
承鐸叫進來,王府內丞拿著一個捲軸進來,說:「方才有人送來,說是他家主人補給王爺的生辰禮物,一定要王爺親自打開,其他人不能看,否則誰看了誰死。」他托起那個捲軸,「那人放下這句話就走了,門口的侍衛問他他也不說話。」
承鐸重複道:「他說只能我看,不然誰看了誰死?」
「是。」
「拿來。」承鐸伸手道。
老余有些猶豫道:「屬下以為這捲軸里也許有暗器,也許有毒粉,還是讓屬下等先檢驗一下為是。」
承鐸道:「他若是下毒放暗器便不該這樣說,拿來,且看我看了死不死。」
老余便把那捲軸交給了承鐸。承鐸直起身來,叫李嬤嬤站開些。李嬤嬤急忙道:「還是讓別人來看吧。」茶茶也終於抬起頭來看著他。
承鐸已經徐徐展開那捲軸來看,只片刻,臉色一變。李嬤嬤見他變色,往前兩步,承鐸把那捲軸一合,竟拿著半天沒說話。李嬤嬤沒看見上面是什麼,卻聽承鐸道:「你和老余出去。」承鐸平日對她十分尊敬,少有這樣說話的時候,李嬤嬤看他的意思,是要留茶茶下來。她只得告了安,和老餘一起出去,出門時看了茶茶兩眼,暗嘆了口氣。
茶茶並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愣愣地看著承鐸,承鐸說:「你過來。」茶茶聽他聲音便知道他動了真怒,心裡有些猶疑,又有些作怯,慢慢挨了過去。
承鐸把那捲軸一抖,鋪開在桌上,便霍然是一幅春宮圖。那圖上的男子戴著一張金黃的面具,遮住了半張臉,只露了下巴嘴巴出來,赤身壓在一個女子身上。這畫筆鋒飄逸,卻靈動如生,將男女交媾之情刻畫得入木三分。那女子仰在榻上,長發委地,杏目迷濛,秀眉微蹙,似是不勝其力,眉眼之間,一辨而知畫的是茶茶。
茶茶如水的眼眸中似投入了石塊,霎時激起驚波狂瀾。承鐸等了片刻,茶茶也明知他等著,可她獃獃地站著不動。承鐸已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大聲道:「說話!」他從未對茶茶這樣大聲過,即使過去在大營里審問她時也不曾如此。
茶茶被他吼得一退,伸手拿過紙筆,想來想去下不了筆。就在承鐸要再次發作的時候,她落筆飛快地寫字:「畫的是真事,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我不知道他是誰。」半晌,承鐸盯著那紙不說話。
茶茶被他盯得傷了心,換了張紙,緩緩落筆道:「草原上的花兒微小,不懂得風雪摧折、馬蹄踐踏,只懂得望著天空開起來。你實在要問我,其實我什麼都記不住。」她雖沒有說話,也能覺出她語氣強烈決絕。茶茶寫完,並不看他一眼,擲了筆,竟轉身走了。
承鐸看著那字,好一陣才把那英明神武的頭腦找回來。下午她們一直不回來,哲義去找時,他坐在這裡,想起茶茶臨去時的神情,心裡是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難以言述。倘若茶茶就這樣找不到了,倘若他再也見不著她了,那怎麼辦呢?他就要回燕州,遠離上京,該到哪裡去找她呢?他從不曾把一件事情這樣千迴百轉地想過。
她沒有遺失,他本應該高興的,卻被這幅畫激怒了。承鐸冷靜了半天,在椅上坐下來,心知這個送畫的人是故意要激怒他。直坐到天黑,屋子裡暗了下來,承鐸才站起來,自己點上燭火,又看了看那畫,用火燃了,折在盛水的青花瓷盆里。又把茶茶寫的紙看了一遍,也燒了。
茶茶走到李嬤嬤的房裡時,李嬤嬤也不在,屋裡沒有一個人。她在妝鏡前坐下,拆下髮辮上的單粒珠花,換回衣服,對著鏡子愣愣地看了自己片刻。今天早上她走到承鐸面前,兩人還眉來眼去,拉著手不放。她忽然想到承鐸生日那天,東方說:「如此反覆,令人心意冷落。」茶茶覺得今天就像唱了場戲。她抬起頭望著鏡子,掠一掠頭髮,卻對自己笑了笑,站起來出去了。
走到穿花廊下,不巧正遇著徐夫人,身邊跟了綠翹。茶茶冷漠地屈了屈膝,徐夫人也冰涼地看著她,茶茶與她對望時,兩人眼裡一片刀光劍影。茶茶並不多看,越過她往廚房去了。綠翹一跳,似要說話,卻見徐夫人默然不響地也往西苑走了。綠翹覺出主子今天有異,也不及說什麼,連忙跟了上去。
已過了準備晚膳的時間,膳房裡沒有幾個人。茶茶並不進去,卻踱到後面的花籬架下,默默坐下。那天便漸漸黑盡了,月亮從東邊爬上來,又慢慢走到中天,月色下花移影動。茶茶坐在那裡悄無聲息,也不知過了多久,身邊一沉,一個黑影也坐了下來。茶茶根本不用看,最末梢的神經感覺一下也知道那人是誰。
承鐸在她旁邊坐了一會兒,見她臉都不轉一下,便一伸手扳過她的身子趴在自己腿上,自己屈起身來趴在她背上。這樣抱了一會兒,承鐸說:「你今天不回去睡覺嗎?」
茶茶一動不動。
承鐸似問非問地自己接道:「打算把我一個人扔在那裡了?」
茶茶還是一動不動。
「我晚飯還沒吃呢,你也不管我。」
茶茶突然掙開他站起來,月光下做口型比畫道:「主子要吃什麼?」
承鐸是從不曾說過一句軟話的人,如此她還不領情,不由得生氣道:「主子要先吃飯再吃你!」
茶茶抽身就往廚房去。承鐸站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忍不住又要教訓她:「你這丫頭脾氣還真大。被我吼一句有什麼大不了的,值得你委屈成這樣嗎。」
茶茶神氣稍微緩和了些,仍然不睬他,甩開了手,到廚房裡看時,只有剩的冷飯冷盤了。茶茶端了碗犯難,回望了承鐸一眼。承鐸想也沒想說:「我才不吃別人剩的。」茶茶「砰」地把碗一摔,承鐸馬上加了一句,「我是說吃飯。」茶茶冷笑著揭開鍋蓋,承鐸伸手扣了她的手腕,這麼拉扯著站了半晌,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緩緩箍住她的腰肢,低頭看她巴掌大的一張臉,她目光朝著別處,像一個假的、沒有靈魂的精緻玩偶。
承鐸低下頭想要親吻她的唇,茶茶抬手擋住了。唇上胭脂擦在手背上,一抹由深及淺的艷麗,似不經意中漸次流露的風情,那麼平常純粹卻又動人心弦。這一刻,他心裡有一層堅硬的東西一叩而碎,那裡面本對她的隱瞞存著一絲無情與殘忍。
這一刻清醒而自知的瓦解,反而讓承鐸平靜下來,任憑茶茶掙開他的手,往鍋里摻水。他靜靜站在那裡,看她吹旺了火,用枸杞米酒煮了兩個荷包蛋,加上蜂蜜調勻,端到廚房的木桌上。承鐸便拉她在身邊坐下,先用鏤花銀勺子舀了一塊喂她。茶茶笑笑,搖頭不吃。她既不是撒嬌使氣,卻又分明不高興。
承鐸深切地覺得女人真是麻煩,你不知道她到底要怎麼樣。他便默默吃完,兩人相攜歸寢。
一到房裡,茶茶便脫衣服。承鐸看她不慌不忙地解著衣衫,藍眼睛里一片平靜。他站起來,抓住她的手,茶茶也就停手,面無表情地由他捉著。承鐸看了她半天,見她還是一臉平靜,嘆了口氣,把她拉過來一點,靠在他身上,望著前方緩緩道:「人和飯是不一樣的,我怎會把你當作飯來吃。」
茶茶從鼻子里哼出一聲來。
「好吧,就算開始是那麼個意思。」承鐸頓了頓,「時至今日,我不信你心裡不清楚。」
茶茶把臉埋在他的肩上不動,承鐸就讓她這樣埋著。兩人站了一會兒,承鐸說:「你要這樣站一夜嗎?」茶茶慢慢抬頭,臉色沒變,承鐸卻看著她的眼睛說,「你哭了?」
茶茶搖頭,無聲「說」:「我沒有。」
承鐸心裡鈍痛了一下,手指撫上了她的唇,隨即輕吻她的眉心,哄孩子似的柔聲道:「你最乖了。」說著,把茶茶抱上床,掀開被子放在絲棉床單上。茶茶躺著一動不動,任由承鐸把一個溫熱的吻從嘴唇細碎地蔓延到全身。他的氣息吹在身上讓人有種軟綿綿的懶惰感覺,像有潮水在身體上沖刷過去。
當承鐸再一次吻上她的唇時,茶茶屈起柔軟的身體貼到他懷裡。
承鐸的雙手穿過茶茶的脖頸,用力地抱緊她。他把臉埋進她的頭髮里時,似乎有一絲輕微的聲音飄在耳邊,如瀕死的求救,虛弱而渴望。然而,承鐸現在什麼也聽不見,連同他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