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襲
夜幕時分的靖遠王府里,承鐸穿著一身素綢中衣,懶洋洋地歪在軟榻上,頭枕著雙手。軟榻一旁卻是幾扇窗戶,如今都敞了開來,便能嗅見窗外迴廊下的薔薇香。窗戶左面有一架裝滿了書的大書櫥。書櫥旁點著一盞壁燈,燈芯結了個花兒,燒得「噼啪」一響。與這壁燈比起來,站在一旁的茶茶便要寂靜無聲得多。
她湊在燈下看一本書,翻了一頁,不知道看見什麼,兀自淺笑。承鐸翻了個身,問:「什麼時候了?」
茶茶跑到他身邊,屈起小指和無名指比給他看。她的手指潔白纖細,指甲乾淨整齊,手上沒有一件飾物。承鐸想也沒想,一張嘴咬住她的手,茶茶一掙,承鐸牙齒用力,沒掙掉。咬得茶茶瞬間皺了眉,放下書去解救自己的手指,結果承鐸一隻手就把她的兩隻手腕捉住了。
他坐起來,一把將她扯倒在榻上,另一隻手拿起那本書來看,竟然是一冊《通史》。承鐸倒沒想到她會看這種書,放開她的手腕,俯身看著她道:「我看你年紀雖小,卻也見識過人,可見過記載有什麼野獸叫起來像人的?」說著做餓虎撲食狀,吼給她看,「啊——」
茶茶本來撐著那軟榻想起來,這一下撐不住,笑得癱軟在上面,點頭。
「是什麼野獸?」
茶茶輕輕吐氣,一字字做口型:「衣冠禽獸。」
承鐸臉一沉,道:「你在罵我?!」
茶茶立刻斂了笑,連忙搖頭,心裡卻大不以為然:你怎麼就覺得說的是你?
「逗你玩,這麼當真幹什麼。」承鐸收起嚴肅的表情,「我這兩天不在,你可有乖乖的?」
茶茶點頭。據李嬤嬤的彙報,茶茶對於做菜迸發出了濃烈的熱情。加上她還算聰明勤懇,學得不錯。李嬤嬤昨天甚至還自己做了一碟子紅棗糕獎勵她。當然茶茶每天都在李嬤嬤的視線範圍內,只除了晚上四五個時辰。要到那怪獸出沒的地方,快馬往返也得一日夜工夫。似茶茶這般弱質,那是不可能去得了了。
若說她有什麼讓承鐸疑心的地方,那就是下毒,承鐸此番又被人下了一回毒。茶茶如能識出哲仁那無色無味的毒藥,用毒也必是能手。只是,當初她究竟是不是辨出那毒來,承鐸也吃不準。
他敢把茶茶放在身邊,只因為他知道一點:茶茶這人惜命得很,知道怎麼對自己最有利。她若害死承鐸,自己也跑不掉。以茶茶在軍中的表現,遠沒有捨出性命來的慷慨。如果她是別人安插的眼線或者殺手,這樣素質的殺手委實少見得很。
承鐸也倒下去抱了她,兩人擠在軟榻上。
「我這次可見著了一件怪事,讓人好生費解。」承鐸說。
茶茶眨巴眨巴眼睛。
承鐸盯著她,緩慢地說:「我明知道這些事情背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卻找不著其中的關聯。你說,這該怎麼辦?」
茶茶淺笑了笑,搖搖頭,做嘴型說:「不知道。」
「如果我一定要你說呢?」他的語氣帶著五分威脅,五分玩笑,分得十分平均。
茶茶注視他半晌,又輕吐了幾個字。
承鐸沒看明白,問:「什麼?」
茶茶猶豫片刻,見他執意要問清楚,掙開他坐起來。那軟榻上有張矮几,放著一盤子時令水果。茶茶端了筆墨來,端端正正跪坐著寫了幾個字。
承鐸看了,卻摸不著頭腦:「跟著煙走?」
茶茶點頭。
「為什麼要跟著煙走?」
茶茶便寫:「是諺語,翻譯過來大約就是這個意思。有一種迷洞,風化而成,縱橫錯落,人進去便走不出來。後來發現煙是飄向出口的,跟著走,就能找到路。遇到難題時,我們就常這麼說。」
「嗯。」承鐸沉吟道,「就是說當你想不明白的時候,也許線索就在你忽略的地方?」
茶茶點頭。承鐸無語地看著她。很好,她態度端正,配合積極,煞有介事地講了一條沒用的大道理。承鐸這個威脅與玩笑並存的技巧型提問就被她扯到不知道哪裡的鬼迷洞里了。
承鐸默然片刻,漫不經心地問:「這是你家鄉的諺語?」
茶茶沉默地點頭。
「果然是鍾靈毓秀,是在什麼地方?」
茶茶提筆一揮:「不記得了。」她神色冷然,仿若凜不可犯。
承鐸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覺得這般盤問無聊極了。像茶茶這種傢伙,她打定主意不說的事,你問她只是自討沒趣。承鐸這樣一想,覺得好笑,就自己笑了起來。他這笑莫名其妙,倒把茶茶弄得怪怪地望著他。
承鐸便倚在矮几旁,懶懶地問:「茶茶,你想過自己將來會怎樣嗎?」
茶茶提筆寫:「變成老太婆。」她終於也讓承鐸培養出了幾分人才。
這讓承鐸有點詫異,彷彿這次回來覺得茶茶有什麼地方不大一樣了,整個人多了些生氣。難道這是做飯做出來的,莫非一個人找到件心怡的事來做便找到了不少人生的樂趣?
「那只是玩笑。我的意思是你就沒有過什麼期許,想要過什麼生活,和什麼人在一起?」
茶茶只愣了一下,搖頭表示沒有。這時,天早已黑盡。軟榻一旁的窗外,透過二人的靜默,響著初夏的蟲鳴聲。茶茶望著紙筆,而承鐸望著她。承鐸輕聲說:「倘若我給你一個自由的機會,你會離開嗎?」
茶茶扭頭望向他不動也不回答,承鐸看出她在揣摩他的用意,嘆了口氣說:「你很怕我嗎?」
茶茶再被他一問,覺得還是答不上來,似乎是有點怕他的。
承鐸靜等了一會兒,溝通的意願未遂。他便越過茶茶,跳下軟榻來,說:「睡覺。」
茶茶默默地下了軟榻,默默地跟著他進了裡面寢室,默默地上了床,默默地躺了半天,卻又睡不著。她聽著承鐸呼吸平穩,側頭看了看他,似乎已經睡著。
茶茶悄無聲息地坐起來。
自由,原本人人都有,只是或多或少罷了。茶茶以為所謂自由終究是比較虛無的,也不見得就是多麼難能可貴的東西。許多人看起來光耀過人,為所欲為,實則喜怒哀樂也不過和眾多面目模糊的凡人一樣。
就比如說承鐸,他也必有做不到的事,也必有不可做的緣故,他每天也不見得就比茶茶過得更高興。茶茶並不以自由為崇高,但她當然也渴望自由。只是對一個被桎梏久了的人而言,突如其來的自由反而是一種迷茫。
在休屠王的王庭里,她曾經一次次逃跑,儘管她不知道該跑向何處,儘管被抓到的代價十分慘痛。那時候她想要的,就是跑到一個了無人煙的地方,讓整個北國最豐饒潔白的雪將她覆蓋。她的靈魂飄在半空,被風吹到最高的山巔上,看不到一個人,只有空曠。那就是她的自由,飛不起來,落不下去,無法埋葬。
承鐸默默地看她抱膝坐著,長發流瀉,月光如水般爬上她纖瘦的背。他忽然伸手握住她垂在身側的一隻手,茶茶回過頭來,月光照耀著她的側臉,她睫毛的陰影投在鼻樑上,皮膚像象牙般白,泛著月色的柔光,整個人如同夢幻一般。
承鐸想把她拉到懷裡來,又怕她會在一握之際,便流離無蹤。他輕聲說:「別想了,睡吧。」茶茶愣了愣,依言躺下,覺得心裡頓時一片空白。躺了一會兒,她側身挽著承鐸的手臂也睡了。
過了不知多久,茶茶半睡半醒間,覺得承鐸臂膀上的肌肉突然收緊。她猛然睜眼,承鐸躺著沒動,卻望著屋頂。茶茶心知有異,悄悄鬆開他的手臂,只聽憑空一聲風哨,眼前銀光一閃,承鐸已一躍而起。茶茶驀然閉上眼,一陣寒氣撲面掠過,隨後兵刃一響,已在數尺之外。
茶茶微睜開一隻眼,見有三個黑衣勁裝的蒙面人將承鐸圍在核心,鬥成一處。三人顯然都是內功高手,除了兵刃的風聲,不聽一聲響動。承鐸幾個縱躍,已退至寢室外間。他以一敵三,卻似乎並不落下風。
纏鬥片時,便聽得倏然一聲,顯是有暗器出手。承鐸聽音辨位,閃身躲過,一腳踢到身側被茶茶裝滿清水的銅盆上。銅盆飛到牆上「哐」的一聲,隨即摔落在地又「當」地一響,水花四濺,夤夜之中格外響亮。立時便有書房外院的侍衛奔來。
三個黑衣人聽見人來,連發暗器。卧房外間內頓時如細雨擊窗般,叮咚婆娑響成一片。忽聽一聲輕呼,不辨是誰的聲音。外面侍衛已奔至門前,甫一破門,便有兩人應聲倒地。火光閃處,兩名黑衣人退入內室,一個黑衣人倒在地上。承鐸手中拿著那個銅盆,盆底已插滿如韭葉般細利的短鏢,左臂白色的衣袖上儼然留下一道紅痕。他一躍跟進了內室。
兩個黑衣人中,左側的那個瘦高個子見他跟了進來,只一瞬心念閃動。鏢上原本淬有劇毒,承鐸左臂被划傷,就算他內功再深厚,點穴封毒再快,此時也不應再動一下。他跟進這內室來,必是這屋內有什麼要緊的人或物。
瘦高個子眼光四面一掠,內室鋪陳不見有異,亦空無一人,方才承鐸睡著的床上只堆著一堆綉被。耳聽得身後風聲一響,瘦高個子頭一偏,一枚短鏢從他耳邊射過,釘到了對面牆上——是承鐸從那銅盆上拔下來飛出的。兩個侍衛已掄刀砍了過來,兩個黑衣人揮刃相抗。
瘦高個子往那床沿飛身一蹬,耳聽得承鐸又是一鏢。他猛然省到承鐸是不讓他靠近那床,一時無暇他想,舉劍便向那堆紋絲不動的綉被刺去,卻被一個侍衛欺近,不得不回身應對,瞬間身後圍了四個侍衛。
哲義早已趕來,護在承鐸身邊,見他手臂受傷,急道:「主子!」承鐸站著不動,只看著那幾人爭鬥。哲義飛身去斗那兩個黑衣人。兔起鶻落間,瘦高個子虛刺一劍,提氣躍上那房梁。承鐸抬手又是一鏢,「鏗」的一聲響,應是被那人擋過。只聽外面數十人順著房梁追遠了去。
兩個黑衣人本是背靠著背,互為照應的,瘦高個子忽然逃走,餘下那人後心一空,便著了哲義一劍。一聲輕呼后,那個中劍的黑衣人已將一枚短鏢刺入咽喉。哲義措手不及,拉下他的面罩,人已死了。
室內一時安靜下來。承鐸扔掉那銅盆,往後一倒,坐在了臨窗的軟榻上。幾個侍衛點上燭火,哲義見他臉色不好,急欲一問傷勢。承鐸止住他,道:「暗器有毒,去找老余。」哲義聽他這一提,飛一般跑了出去。承鐸閉目道:「你們都出去。」幾個侍衛躬身退出。
床上看似沒人的綉被動了一動,茶茶掀起一角看了一眼,拉開被子跳下床,赤著腳跑到承鐸身邊,把他周身一看,便看到他左臂上的傷口。
雖說茶茶方才幫不上什麼忙,她偽裝沒人,裝得很好很像,倘若換了別人,承鐸還可能贊一句:識時務!然而讓承鐸不高興的是,沒有幫忙的意願和幫不上忙,結果上大概一樣,動機上卻有質的區別。她憑什麼就那麼安安心心躲著?
於是他斜倚在那軟榻上,閉了眼睛不理她。
茶茶此刻卻不管僭越與否,屈膝跪上軟榻,左手便按上了承鐸左臂肩下三分處的脈管。承鐸吃驚地睜開眼,茶茶並不看他一眼,右手執起軟榻矮几上削水果的小刀,順著他劃開的衣袖在布料上拉了一條大口子,露出那傷口來。她毫不停頓地再下一刀,卻深深切進承鐸的傷口中,把那道很淺的划傷切深。
承鐸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自己生平第一次被女人咬,就是茶茶;如今生平第一次被女人動刀子,還是茶茶。今後不知她還要怎樣。
轉瞬茶茶已經又豎切了一刀,把傷口劃成一個十字,便有墨色的污血流了出來。沒等承鐸更吃驚,茶茶已低頭吮上那傷口。
承鐸並不覺得疼,反倒有點麻癢。茶茶像個嗜血的小動物,默默地吮吸了一陣,抬頭吐出污血,再低頭俯上他的手臂。她柔軟的身體已整個坐在他懷裡,她的頭髮拂在他的手臂上又滑又涼,她的唇齒輕噬著他的肌膚,她的鼻息淺淺地吹在他的手臂上。
大約是沒有防備的緣故,承鐸竟然心猿意馬了。
茶茶很專心地對付著傷口,忽然覺得臀上被什麼可疑的硬物抵觸。她大吃一驚,抬頭看承鐸,不想這位仁兄此刻竟有這等興緻。承鐸被她一瞧,眉毛一挑,很無辜地回望她。茶茶跳下軟榻,從矮几上倒了杯水漱了兩口,轉到他身側,扳著他的手臂繼續吮吸那傷口。
承鐸閉上眼睛平心靜氣了一下,心中大呼定力啊定力!他承鐸竟會被個女人無意的動作撩撥,這女人太可恨了,太可惡了,太……
他這樣想著,表情憤恨中似乎帶了高興,臉色青灰中又似有紅暈,以至於東方進門,看見他如此這般地閉目倒在榻上,茶茶伏在他身邊像是悲痛欲絕,以為他至少是受了重傷,命在轉息之間了。
未等東方說話,哲義已一路急奔進來,後面跟著那個姓余的王府內丞,手裡拿了一個錦盒。打開盒子,裡面是兩粒白色的藥丸。哲義取出一粒遞給承鐸,承鐸便吃了,坐起來。茶茶抬頭,吐出來的血色已見鮮紅。
東方搭上承鐸的腕脈,見他臂上有外傷,不由得問:「你怎麼……」他停住話,卻細看那傷口。
承鐸道:「誰知她怎麼要搞出這麼大陣仗來。」
東方看了半天,說:「不,她做得很對,不然你的毒雖不會危及性命,手臂卻保不住了。」他轉向茶茶,「姑娘怎麼知道吮毒之法?這看似簡單,按脈、切口、放血一步也不能錯。按脈之處、切口幾分都是有講究的,稍有不慎,施法之人很可能自己中毒。」
茶茶置若罔聞,只默默地抱了水杯漱口。
承鐸看著她想了想,拿起另一粒丹藥按進茶茶嘴裡,茶茶便賞臉地吞了下去。她並不曉得這丸藥的珍貴,那位余內丞的眼睛卻瞪大了。
不過一會兒,承鐸手臂上的傷已經裹好了葯,他站起來按了按傷口,對東方道:「然之兄,今晚的事麻煩你去查問一下,一會兒他們回來有什麼情況就說給你知道。其餘的人散了吧,我休息了。」
東方應了,說:「你這傷現下已經無礙,好生歇著吧,我到外面看看。」
一時,眾人都散了。
茶茶見承鐸攆走了人,擔心他想把方才的衝動付諸實施,心裡盤算著如何堅決抵抗。承鐸卻只是把她亂七八糟地往懷裡一揉,倒在床上睡了。茶茶兀自拱了半天,才爭取到一個比較舒適的姿勢。
承鐸只一動不動,茶茶便知道他故意的。於是她鼻子里冷哼了一聲,雖沒哼出聲來,承鐸卻輕聲笑了,嘴唇已封到她的唇上。他吻得並不熾熱,不像是有什麼企圖。
茶茶想到他今天受了傷,應該優待,也就依著他回應了一下。
承鐸因為這刺客的事受了傷,索性就託病養傷,連朝都不上了,閉門謝客,優哉了好些日子。
一入四月便連日陰雨,搞得人難出門。承鐸早上醒來,屋裡暗沉沉的,耳聽得外面淅瀝細雨,他也就懶懶地躺著。茶茶裹得很嚴密,臉有一半埋在被子里,只有頭髮露在外面。承鐸撩起一點被角,看她睡熟的臉。他這樣看了一會兒,輕輕搖了搖頭,把被角放下,卻拉下來一些,掖在她頜下。
承鐸下了床,自己穿好衣服,出了卧室。李嬤嬤迎面上來,見了承鐸,眼中精光一閃。承鐸立刻搶先道:「那點傷真的沒事了,不需要躺在床上,我也不出去,就在院子里走走。」李嬤嬤要開口,承鐸馬上道,「一會兒回來吃早飯。」說著,往東方的別院走去。
進了院子,明姬坐在台階上,正用紗布篩著一撮葯。承鐸招呼了她一聲,問:「你哥哥呢?」
明姬抬頭見是他,應道:「他一早到文淵閣去了。王爺找他有事嗎?」
「也沒什麼要緊事,只是這麼早他到宮裡去做什麼?這雨還沒停呢。」
明姬皺眉:「是啊。可他說要查一下前朝的《起居注》,民間不許流傳的,挾了傘就去了。他就是那樣子,想起來做什麼事,颳風下雨都不顧。」
文淵閣本是個大圖書館,在皇宮內立政殿之側,其中經史子集,乃至世間絕本無所不有。東方如今有外職,又協理戶部的事務,被准許出入其中,怎會不要這便宜。承鐸不久就要回燕州主持戰局,東方是要留下來給他供應糧草輜重的,因而東方近日比他還要忙。
上次那個刺客的事,兩人查尋了半天也找不出端倪來。不過以承鐸這樣的身份,敵人明裡沒有,暗裡也總有那麼幾個,遇上一兩回刺客實在不算稀罕。承鐸既找不著東方,也不再多說,點點頭,轉身去了。明姬望著他的背影,心中似有些失望,低頭仍要篩葯時,卻又將葯紗輕輕擱在了盤子上。
可巧承錦這天早上起來,百無聊賴地在寢宮裡消磨了半天,見雨終於停了,空氣也還好,便想出去走走。因為連日下雨,她也無所事事,只好在寢宮裡看書。現在雨停了些,她便想到文淵閣去查一本詞典。
承錦換了衣服,也不帶人,只說出去逛逛,便一徑往文淵閣來。臨出門時,就妝奩箱子里順手拈了把象牙雕花摺扇拿在手裡。這個時節原本用不著扇子,然而那些王公貴婦手裡的扇子也確乎不是用來扇涼的,不過是拿在手裡裝些文秀。承錦拿著它也不過是把玩,不至於甩著手走路。
她牽著裙裾,小心避過地上的積水,一路優哉游哉走到文淵閣去。這文淵閣是分了經、史、子、集四部收藏的。承錦查著了她要的詞典,叫人拿到下面去,自己又到南閣子上找一本裨史趣聞。南閣子是儲史的地方,其中有一間上了鎖的密室,是專門存放本朝歷代聖旨的地方,除非皇帝下令查閱,否則無論外臣內戚,一律不準擅入。
承錦記得那本書是放在南閣子右手邊靠里的書格上。因這文書重地不能點火,承錦走到里側幽深之處,光線便暗淡不少,只覺室內空曠。她認那架上大寫的書名認得十分費力,一路走到這個書格子的末端,還是沒找到那本集子。
承錦直了直腰起來,忽然覺得耳側彷彿有人吹氣,她下意識地扭頭一看,就在那最昏暗的角落裡,竟有一張金黃的面具反射著淡淡的光,顯得詭秘異常,而很顯然,那面具下還有一張臉,是一個人。
一瞬間,承錦便想尖叫,然而那個人比她更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將她整個人拖到角落裡。承錦驚恐至極,卻動彈不得,一雙眼睛只盯著那面具下鷹一樣的眼睛。這人顯然是早就在這裡的,只因承錦進來,他沒了退路,偏承錦又一路走到最裡面來。
那人的眼光也是陰晴不定,似乎在想到底要把承錦怎麼辦。就在這時,承錦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示意他放開手。那「黃金面具」猶豫了一下,慢慢鬆開了手。承錦被他一鬆開,深吸了兩口氣,低聲說:「我沒看見你,你也沒看見我。」
說罷,對著那人莫名其妙地點點頭,轉身提了裙擺,飛一般跑了出去,也顧不上那人追沒追來,跌跌撞撞一口氣跑到文淵閣正殿上。
正殿上許多辦事的官員坐了幾大排,各自查閱著手頭的文書。此時忽見有人跑進來,紛紛注目,等看清楚是誰,全都驚疑地站在那裡。文淵閣主事趕過來行禮叩問。承錦扶著桌角喘息了兩下,說:「南閣子上有刺客。」
那主事一聽立刻喊了侍衛,便有數十人一起擁進南閣子里。
承錦坐在桌旁,握著雙手,驚魂未定。過了好半天,侍衛長過來了,對承錦道:「殿下,臣等搜遍了南閣子,並不曾見有人。只在牆角下,撿到一柄扇子,不知可是殿下的?」說著,畢恭畢敬地捧上一柄雕花折骨象牙扇。
承錦接過扇子,道:「不錯,扇子是我落在那裡的。只是,你們可搜仔細了?」那侍衛長面露難色道:「弟兄們都在那裡,每一個書格都搜了,確實無人。不知那刺客長什麼模樣?」
承錦沉吟片刻,道:「我也沒看清,彷彿有個人影晃了一晃,也許是我看錯了吧。」
她這話一出,那十數個觀望的官員里便有「哎」的一聲。承錦抬頭看去,只見眾人搖頭的搖頭,回座的回座,顯然都覺得她大驚小怪。承錦正要迴轉過頭來,忽然一眼看見桌角坐著個人,表情卻大不相同,似乎想笑,又似乎覺得此事甚是有趣。他雖一句話沒說,卻比說了更讓承錦生氣。承錦咬咬牙,想起自己方才那樣慌張跑進殿來,都看在了他眼裡,不由得惱火起來,瞪了他一眼,連那找好的詞典也不要了,轉身出了文淵閣正殿。
走下正殿石階時,她不禁站住,向南閣子方向望去。侍衛們正從裡面出來,算起來總有二三十人。承錦幾乎要懷疑自己當時果然是看花了眼。她默然良久,身邊有人輕咳了一聲。承錦回過頭來一看,正是那個姓東方的。承錦扭了臉只看著前面。
東方卻不以為意,對她施了一禮,正色道:「敢問公主,方才那刺客是個什麼樣的人?」
承錦仍不回頭,只想了想說:「我沒看清,也許是看錯了吧。」
「公主想必看得不錯,只是你跑出來時,他已走了,侍衛再進去也找不著了。」
承錦回頭,見他不像是嘲笑的意思,猶豫了一下,說:「那個人,戴著一張金黃色的面具,看不見臉,彷彿是穿了件暗色的衣服,站在角落裡。他……他大概是想掐死我的,我說,我說我沒見過他,他也沒見過我,他便把我放了。」承錦想到方才那情形,仍然心有餘悸。
東方默然想了片刻,問:「公主瞧著那人可覺得眼熟?」
「眼熟?」承錦不明白他所問何意,「不,我不認得他。不過……不過他為什麼放了我?」
東方想想,微笑道:「皇宮大內原有不少奇事,公主這樣處置很對。此事不宜聲張。公主今日受了驚嚇,早些回寢宮休息吧。」他笑得溫文爾雅,一派謙和。
承錦也不便多說什麼,略矜持地下了石階,頭也不回地走出文淵閣。她走出去老遠了,還是忍不住轉頭四望,彷彿那個有著鷹一般目光的戴面具的人仍在暗處窺視著她。
承錦看看天色還早,便不太想回去,且到各處逛一逛。信步走到御花園裡,偏是進的中門。御花園中門臨湖,湖邊種著許多垂柳。承錦一眼看見那楊柳青翠,心裡就有些添堵。她忽想起皇三子允寧的寢宮就在不遠處,不如去看看他。
允寧幼年喪母,母親出身又不好,這上上下下都是有眉眼高低的,所以皇子之中他的境況難免寥落。允寧卻從小恭恪好學,勤謹本分。承錦也時常照顧他些。
她走到允寧的寢宮正院時,見著一個老嬤嬤,彷彿是這院里管丫頭僕役的。那老嬤嬤見了她,倒是恭恭敬敬行了禮,承錦便問:「你家三殿下可在?」那老嬤嬤一愣,隨即一臉笑意,對她點頭道:「是,是,這月季花開得可愛。」承錦無語地望了望旁邊花壇里的月季。這老嬤嬤年老耳聾,糊塗成這樣,怎麼能管照允寧的日常起居。承錦打定主意要跟皇后說一說,便不再睬她,自己徑直進去了。
一路只遇見三兩個小太監在院子里打掃,看見她都站住行禮,有些不知所措。一進堂屋便見允寧正在案上寫字,旁邊站了個小宮女卻在打哈欠。那宮女先看見承錦,馬上堆了笑,向她屈膝。
允寧抬頭一看,擱下筆,笑道:「姑姑,這時候怎麼來了?」
承錦笑笑,便在一側的席案旁坐了,說:「去了趟文淵閣,過來瞧瞧你在做什麼。」
允寧過來陪她坐了,道:「多謝姑姑掛記。」
那小宮女低眉順眼地斟上茶來。承錦接了,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只慢慢吹了吹茶,抿了一口,才放在案上,緩緩道:「你這裡可奇怪,我從門口走到屋裡沒見一個人通報。跟皇子的人都是有分例的,你若缺人便該說給內庭署。這樣子成什麼體統?」
那小宮女臉色白了白。允寧平淡道:「侄兒素常讀書時不喜人多,他們都知道,想必避了開去。」
承錦道:「這些事原不歸我管,我也不過白說一聲。你自己記得管照就是。」又問了他幾句話,漸漸說了些閑談趣事。忽然一個內侍宮監在門口稟報,散騎常侍東方大人求見。
允寧正要說話,承錦卻輕笑道:「你這裡的人果然機警,知道你讀書不喜人多便都不在,你才放下書,就都回來候著了。」說著,端了茶杯喝水,又問,「這個東方大人是個什麼人,怎麼會到你這裡來?」
允寧道:「他是五皇叔舉薦到戶部的,很有學問見地。侄兒常約他敘談,以長學識。」
承錦點頭道:「既是外臣,你們且聊。我到裡面坐坐,也順便長點見識。」說罷,拿了自己那隻茶杯,繞過木屏風進了內室。
允寧愣了愣,便命那宮監去請東方。少時,東方進來。允寧站在席案邊施禮道:「讓先生久等了。」東方還了一禮,允寧便請他在席案旁坐了。
「那天殿下說想看看民間雜文。我昨晚在夜市上看見一冊書,寫得還過得去,拿來給殿下看著玩吧。」東方遞過一本書來。
允寧這回總算是像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了,接過來笑道:「那可好了,我讀書累了也好消遣。」他拿起書來翻了兩頁,道,「前日老師令我作一篇新文,題目是《里仁》。我不曾在民間住過,沒有鄰居,正不知要如何破題呢。」(里仁:鄰里的仁德。)
「那便要看殿下如何立意了。」
「當然是要論仁德之美。」
「仁德有何美?」
「這……可使人行端步正,成仁人君子。」
東方搖頭:「殿下,世上聖人無多。我輩效仿先聖,是要使自己有所得,有所悟。若只一味仁德,而不明白這個道理,活過一世也不過是一個好人。所以『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此句正好破題。」
允寧欣然點頭道:「不錯,這句便是好的。」
東方忽又接道:「其實鄰里相處,便和人與人相處是一樣的。有這樣一個故事,說是一個人丟了斧子,便疑心是他的鄰居偷了去。他存了這樣的心思,第二天看到他的鄰居便越看越像賊,認定是那位鄰居偷了他的斧子。然而又過了一天,他在自己家找著了斧子,才知道自己冤枉了別人。」
「所以一個人單憑自己的念頭就對他人妄言生意是不對的。即使對自己沒有什麼損失,對他人也是不公平的。世上的人常常不自覺地說出這種話,做出這種事。是以君子當三思而後行,以免有那些輕佻之言。」東方說著,不明含義地微笑,將坐席旁的一把雕花象牙摺扇拿起來,順手放在案角上。
承錦在那屏風后,倚了柱子聽他二人說話,此刻聽得一陣憤怒,險些將茶杯給打翻了。他說得那麼道貌岸然,那麼冠冕堂皇,那麼義正詞嚴,承錦恨不能出去跟他辯上兩句。
只聽允寧道:「你這樣一說,我倒也覺得是的。平素看那些丫鬟僕役時有鬥口吵鬧,只因為他們不明白這個道理,總是以自己的意思為準。」
東方微笑道:「殿下如今明白了這個道理,若旁人這麼對自己,便可視若狂言亂語,不予理會,也不必生氣了。」他說完,站起來,「時候也不早了,我今日抄了些公文,還要回去理出來,這便告辭了。」
「你這就要走?」允寧也站起來,忽想起承錦還在後面,也不便多留東方,只得黯然道,「先生的道理總是讓人受益匪淺。前日聽了你一席話,讓我釋懷不少。」
東方見他不悅,正色道:「仁德固然能給人智慧,困厄卻能給人更大的智慧。殿下若能從中有所得,便不辜負人生真意了。」
允寧聽了,笑道:「我明白。我送你出去。」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院子。
兩人才一出去,承錦就從那隔間里轉出來,心中甚是不平。一回頭要坐,忽發現自己那柄象牙摺扇放在了案角上。她坐下來,拿起那扇子,四面一看,回想了半天,才記起剛才彷彿是忘在了坐席旁邊。承錦不由得發起愣來。
東方回到王府時已近中午。他進到自己住的別院,在桌旁坐了,理了理墨藍色外衫的衣袖,伸手倒了杯茶水來喝。喝著,卻猶自淺笑。
他喝完那杯茶水,見明姬不在屋裡,那個伺候明姬的小丫頭也不知去向。東方便到院子里,收拾了一下鴿子籠,添了水食。不一會兒,哲修過來請他吃飯。東方便問他可看見明姬了?哲修說:「定國公府上來人請。」
定國公府上,便是趙隼家了。
明姬是個閑不住的,在承鐸府里也就老實了三天。好在回京時,趙隼便允諾回京招待她。因為明姬第一次出門這麼遠,趙隼也就常盡地主之誼。東方思量趙隼來找明姬何意,若只是朋友約玩,那也就罷了;若是他對明姬有什麼想法,明姬是在外面野慣了的,又是一介平民,這世家豪門豈是輕易進得的。
他想了一回,覺得這種事情說不準,也只好暫時放下了。
承鐸無論何時睡覺,起床的時間都非常精準,每天都是寅時三刻。這並不是因為他失眠,而是因為這是個薄弱的時間。所有夜崗的士兵站到這將亮不亮的時候,都會疲倦大意起來。承鐸每天起來把整個大營巡視一遍,天也就差不多亮了。十數年來幾乎天天如此,每一個站過崗的士兵在凌晨看見他提劍巡營時敬的軍禮無不是發自內心的。
他這樣早起成了習慣,即使在上京也一樣,起來就到後堂練武,練完才去早朝。他如今養了幾天傷,就著實閑不住了。因為今早趙隼要回燕州,承鐸去送他一程,既然送了,不如就到郊外遊玩遊玩,於是拉上了東方。東方既然要去,明姬豈肯放過機會,承鐸便索性叫上自家小妹承錦。各人還有僕從,儼然成了一次龐大的春遊。
如此多一個人也不多,承鐸昨天便問了茶茶要不要去逛逛,茶茶也願意去。承鐸這一早起來,就毫不留情地把她給推醒了。
茶茶是可以睡到日上三竿的人,此時被他推醒來,頭腦一片空白。她半眯著眼睛,憨態可掬地想弄清楚承鐸要幹什麼。等到聽明白了,表情變得十分掙扎。承鐸穿衣服穿到一半時,茶茶趴在床上捶枕頭。
承鐸好笑,問她:「到底去不去?」茶茶抬起優雅的脖子,痛苦地點頭。承鐸把衣裳扣完,一把掀開被子,把她拉起來。茶茶很快回過神來,老實起來穿衣裳。承鐸看她穿衣服,心裡卻奇怪地希望她仍然像方才那樣賴著不動,最好讓他給她穿上。然而茶茶已經穿好衣裳,正用手綰頭髮。
梳洗完了出來,哲義和哲修早已備好了馬,東方兄妹也在那裡。東方看見茶茶站在一邊,比在燕州時氣色好些了,對她拱手致意。茶茶本是胡人奴隸,按律是給承鐸做妾都不夠資格的。只不過因為承鐸寵愛,府上諸人才不敢踐踏。唯有東方從燕州到上京,自始至終待她客氣和善,茶茶便對著他恭恭敬敬地屈膝還禮。
大家出了王府,走到北城門時,就見趙隼帶了兩個親兵候在那裡。承鐸徐徐策馬,與他說回燕后的部署,東方也在一旁聽著。他三人既說正事,明姬便落在一旁張望。好在沒說兩句,趙隼轉了頭來跟她說話,說著就吹噓這京城方圓二百里無不被他跑遍了。
承鐸對此嗤之以鼻,揭他的短道:「他也不見得是做什麼好事。記得那年秋天,我們去西山打獵。趙隼跑到山頭崖上偷看人家兩個姑娘洗澡,結果被人家發現了。」
趙隼道:「那是多久的事啊,也不過十歲八歲,知道什麼。」
明姬卻對承鐸道:「他既然看見了,你也一定看見了。」趙隼點頭大笑。
承鐸只管接著說:「可是事情不能就這麼算了,看了人家就得負責啊。於是他被那兩個女子纏上了,最後沒辦法啊……」
承鐸當然是胡謅的。當時就是兩個山野村婦,姑娘家哪會幕天席地在野外洗澡。那村婦遠遠看見有人,上岸穿上衣服便扯著嗓子罵開了。
趙隼一聽承鐸編他,就順著他謅:「是啊是啊,兩個女子正當芳齡,待字閨中,如此一來便一定要嫁給我。」他見明姬有些相信的樣子,策馬到她身邊,越是吹了起來,「多虧了王爺仗義,說,看是兩個人看的,如此,一人娶一個,便幫我分了一個去。嘻嘻,結果他的……」趙隼本想說他的童子身就這樣破了,突然想到不妥,連忙剎住。
承鐸哪裡容他編派,介面道:「趙隼也是個仗義之人啊,其中一個女子面黑齒黃,凸眼塌鼻,奇醜無比。他想到是自己偷看連累了我,於是搶先娶了過去。夜晚相對,噩夢不斷。還寫了句詩道:輾轉反側,夢魘迷之。」
趙隼不甘示弱,也說道:「王爺那個相貌稍好,就是有些說不得的小毛病……」
東方大聲咳了一聲。
承鐸一看,東方臉都要綠了,連忙收拾了嬉笑的神情。趙隼也覺悟過來,連忙道:「明姬妹子,我們軍旅之人,只會這樣玩笑。說得粗糙,你別介意。」
明姬仰頭一笑,「我知道你們騙人,誰信你們的,不過是看你們編罷了。」趙隼與承鐸大掉下巴。承鐸側了頭低聲道:「趙隼,你現在混得連小姑娘都騙不住了。」
趙隼斜睨了他一眼,道:「你信不信她遲早得嫁在我們營里。」
承鐸笑道:「我們營里人才輩出,你可別高興得太早。」
說這一會兒話的工夫就到了東陵,東陵往北便分路去燕州。承鐸就站住了,說:「慢走不送了。」
趙隼一夾馬腹,也不回頭,揮了揮手,道:「慢游不陪了,燕州等著你。」說完帶了那兩個親兵,往北而去。
承鐸掉頭對東方道:「然之兄,我們比比看誰騎得快。」說著,一馬當先向東面岔道奔了出去。東方欣然追上。明姬也不甘落後,跟著他二人在這郊外闊道上縱馬而去。哲修尾隨其後。
茶茶原本不太會騎馬,如今承鐸他們快馬去了,哲義自然就留在後面看著她。茶茶倒不以為意,優哉游哉地扯著繩子慢慢逛;又因為她到中原從沒上過街,忍不住左顧右盼。
這原本沒什麼不是,然而漸漸地便有人不住地看她。哲義怕惹是非,便道:「姑娘,我們須快些追上主子才是。」說完伸手拉過茶茶的馬韁,自己打馬,兩匹馬小跑著趕了上去。茶茶卻也覺有趣,抓了馬鞍讓那馬跑。
足跑了好一會兒才看見承鐸和東方兄妹在前面下了馬走著。哲義與茶茶也下了馬,稍微跟在後面。今天是個難得的晴天,太陽出來照得人很舒服。這古原是近郊有名的遊玩之地,在這春日晴暉里便漸漸熱鬧起來。
不一會兒,古原一側便道上過來一輛大車,車雖然華麗卻不招搖。一個垂髫小婢掀開車簾,扶下一個妙齡少女。那少女臉上蒙著紗,款步上來道:「五哥來得好早。」
承鐸笑道:「不早了,正是時候。」
明姬看了承錦兩眼,輕輕扯了扯東方的衣袖,悄聲道:「她雖遮了半張臉,卻也不枉稱天下第一美了。」東方笑笑。明姬不甘心又道,「哥哥,我忍不住想多看她兩眼,你怎麼就能忍住一眼都不看呢?」東方屈起一根手指敲在她的額頭上。
承錦眼神掃過東方。東方的神色倒是泰然得很,彷彿完全沒有前日那回事。承錦便也自在地同承鐸講話。
「你告了病假,現在又出來遊玩。若讓人認出來傳到皇兄那裡不太好吧。」
承鐸酸不溜秋地說:「國相大人說我窮兵黷武,不體民情。我今天正是要好好來體一體民情啊。」
就這古原上看來,民情一派大好。前些時日皇榜說那擾人的怪獸已墜崖,此後果然再沒有怪獸傷人的事。無論官民都覺得欣喜,再加上天一暖和,每天游原之人眾多。沿路都有不少小攤小販,或賣吃食,或賣字畫古玩,應有盡有。遊玩的人更是三教九流無所不包。
不遠的空地上,地勢稍高,背對著一個高台,坐了個錦衣公子。這公子人很年輕,服飾不算華麗,卻十分精良,獨自坐在那裡畫著一幅長卷。他畫得十分專註,不曾發現身後踱上個人來,站著看他作畫。
那看畫的人五官僅算端正,架勢卻招搖無比。他看了半晌,一拍那年輕公子的肩膀:「這位兄台,你這幅畫賣多少錢?」那年輕公子扯了扯肩袖,撣了撣,頭也不抬道:「不賣。」看畫的人冷哼一聲,道:「我還就想買你這幅畫。」他身後幾個隨從模樣的人便欺上前來。
那作畫的年輕公子仍不抬頭,勾完一筆,緩緩擱下筆道:「站開些,擋了景了。」那看畫人的一個隨從就上前來道:「你看清楚些,我家少爺想買你的畫,多少銀子都買得起。不要不識相。」幾個人說著就圍攏上去。
承錦一看,拉了拉承鐸道:「那個想買畫的就是沈文韜的二兒子。」承鐸不由得大大皺眉:「就是給你寫歪詩的那個?有個吏部尚書的爹就這副德行了。」他忽一眼看到那個作畫的年輕公子,拊掌大笑,「這可真是巧了,我看那沈二公子要吃虧了。」
他這一笑動靜大了些,那姓沈的回頭掃了他們一眼,吃了一驚,眼睛就定在承錦身上了。承錦沖他嫣然一笑,拉了承鐸的胳膊道:「五哥,你看那畫值得一買嗎?」那沈二公子聽她這樣一叫,眼睛立刻又定到了承鐸身上,承鐸微微一笑道:「我看值得很啊。」
那作畫的年輕公子看見承鐸過來,便在卷畫,如今淡淡接道:「大姐夫,你若喜歡,送給你便是。」沈二公子又是一愣,回頭定定地看著那作畫的年輕人,腦子有些轉不過來。
承錦的五哥便是大名鼎鼎的靖遠親王承鐸,承鐸的小舅子那就該是國相蕭雲山的兒子啊。這一想過來,他吃驚不小,不由得嚇得臉色都變了,立在那裡尷尬得一塌糊塗。
那年輕公子卷好了畫,收拾完筆墨,背上畫卷便向承鐸他們走過去。沈二公子想說些什麼,看見承鐸又不大敢上去。那三人竟一眼也不看他,說著話自顧自地走了。
「蕭墨,我回來這許久你也不來看我。」承鐸抱怨。
「你是忙人,我是閑人,只怕打擾了你。」那作畫的年輕公子回頭看著東方,「這位是……」
承鐸便將二人介紹了一番。蕭墨與東方各自見禮,蕭墨又望著茶茶道:「這是尊夫人嗎?」當時茶茶站在東方身後一點,鉛華未著,一眼看去一對璧人。
茶茶連忙移開一步,東方說:「蕭兄誤會,她是五王爺的人。」
承鐸指了東方笑道:「他是未許東風珍重久,還沒有什麼尊夫人。」承鐸本是隨口一說,也不記得這詩句的出處了。承錦聽了卻紅了臉,雖然面紗遮著一半,也不由得低下頭去。
承鐸便問蕭墨:「國相大人還康健吧?」
蕭墨搖搖頭:「還好吧。他本身有些舊疾,自己又不肯歇息,整天操勞。日復一日,怎麼會好。」
承鐸頗為頭痛道:「我下過拜帖給他,他一口回絕了不見我。上次倒是在北書房見了一面,差點沒吵起來。」
「父親大約一直介懷姐姐的事吧。」
承鐸隱約想起了一點自己妻子的影子。有一些東西,記得並不是因為深刻,反而是因為潦草。潦草到稍縱即逝,才讓人覺得茫然若失。她的美名也曾經傳揚京城,是相國蕭雲山的掌上明珠,時常出入宮廷。一場狩獵之後,她便一定要嫁給他,先皇便把她嫁給了他。那時他心裡裝著太多太重的事情,並不曾去體恤過少女的情思。而很短暫地,她又離去了。
承鐸岔開話題,跟蕭墨談他的畫與這古原上的風土人物。他走了半天,覺得這一路有什麼地方不對,承鐸便問:「小妹,你怎麼不說話?」
承錦道:「你們說的我插不上話。」
蕭墨連忙道:「是我不好,老講些無聊的事情。」
承鐸又問:「然之兄,你怎麼不說話?」
東方道:「你們說得好好的,我沒什麼好說的。」
明姬此時見了許多人在那平地上放風箏,便也要買來放。蕭墨就掏銀子,著哲義去買來給明姬和承錦放著玩,又問茶茶放不放,茶茶搖頭。
承鐸轉身,見茶茶望著那天上的風箏,低了頭問她可曾放過風箏。茶茶還是搖頭。承鐸便買了一個來教她放。他舉著那風箏,讓茶茶牽著繩子逆風跑兩步。茶茶果然跑了,風箏搖搖欲起,承鐸追過去,幫她牽著線繩帶了兩下,那風箏便慢慢爬上天空。承鐸握著她的手放了點線,告訴她風大力緊時就放些線,若是線繩鬆了,就扯扯繩子收一點。
那古原上風大,風箏已升在高空,茶茶只覺風大得拽不住,便只管放線,遠遠看見那風箏越變越小了。承鐸轉頭和東方聊天。承錦放了一會兒,把線軸拿給哲義,叫他幫忙拿著,自己轉去看那地攤上的風俗小玩意,都是些泥人核雕九連環之類的。哲修則緊緊跟隨保護。
明姬的風箏和人打了絞,蕭墨正幫她拽,不知道說了什麼笑話,逗得明姬笑個不停。承錦逛了一圈回來,讓哲修去她車上把準備的點心拿過來,用一張大雪襯鋪了地,幾個人圍坐了一圈,吃些點心小吃,談天說地。
明姬拈著一塊胭脂鵝脯說:「我聽說西街那邊有一家兵器鋪,裡面的兵器都是成色極好的。我想去看看。」
東方斷然道:「不行!你一個姑娘家什麼不好喜歡,偏喜歡兵器。」
明姬欲要爭辯,又覺得這許多人面前,若是頂撞於他,東方面子上過不去,便悶悶不樂起來。
蕭墨道:「西街的兵器鋪有名的莫過於『一刀斬』,明姬小姐說的可是這一家?」
明姬被他一提,雀躍道:「正是這一家。蕭公子知道?」
蕭墨點頭:「這家兵器鋪的老闆也是位異人。他所賣的兵器都是極好的,然而價碼很高,且不能還價,他說是多少就是多少,久而久之就被人送了個名號叫『一刀斬』。不想他聽了這名號,索性便當真把店名改成了『一刀斬』。」
承鐸搖頭道:「此人傲慢得很。禁軍曾經想要鑄一批刀劍,因他家的兵器火候好,便想和他做個生意。結果他說刀劍有靈,他的兵器豈能落在無數蠢人手裡。氣得當時的造辦差點把他抓起來。好在那時是楊酉林領禁軍,聽說了這事,說:『禁軍手裡的刀劍既不上陣殺敵,又不緝逃懲凶,沒得辱沒了好刀好劍。不鑄就不鑄吧。』那個店主才脫了身。」
明姬笑道:「哈,真沒想到,楊大哥也有這麼會說話的時候。」她又轉頭扯著東方道,「哥哥,這店主也是個趣人,今日既已出來,我們就去看一眼如何。就看一眼。」
東方被她這樣一求,有些鬆動的意思:「我午後還有些事要忙,今天實在不行。改天好嗎?改天我們一起去看看。」
蕭墨從旁道:「要不東方兄去忙你的,我陪明姬小姐走一趟就是。那家店我常去,也正可逛一逛去。」
「如此……就麻煩蕭兄了。」
明姬差點沒歡呼。東方仍是板著臉瞪了她一眼,從袖內摸出兩張銀票給明姬。明姬接了,對她老哥吐了吐舌頭。
承鐸便問承錦:「小妹,你可到我府上逛一逛去?」
承錦搖頭:「不了。皇后這兩天有些小恙,叫我午後去陪她說話。我也得回去了。」
承鐸便叫東方:「晚上我請你喝酒如何?」東方答應了。
蕭墨抬頭掃了他們一眼。
下午時,明姬便同蕭墨去逛街。蕭墨帶著她逛遍了整個西街,連那最偏僻的小巷子里賣的蒸糕他都知道。明姬倒是好奇,蕭墨身為相國之子,不入仕途,卻獨自在那古原上畫畫,閑來無事逛些市井街巷。
兩人找到那家兵器鋪子進去。這店鋪鋪面不大,裝修也簡潔,絲毫看不出鼎鼎有名的樣子。但裡面刀劍槍鞭斧,應有盡有。明姬一排排看過去,見到一把短匕,銅絲盤了花紋鑲在那鞘上。她忽想到承鐸也有一把匕首,時常插在腰帶上,便把那柄短匕抽了出來,鋒刃帶著墨色,光可鑒人。伸指一彈,鏗然作響,顯見是整鐵所鑄。明姬取下刀鞘,合匕入內,拿在手上翻轉看了看,問店主多少錢。
店主是個長須中年人,看去像個賬房先生,只說十二兩。
明姬覺得太貴,又不忍釋手,側身悄問蕭墨:「真的不能還價?」蕭墨笑道:「你要是喜歡,我送給你。」明姬道:「十二兩銀子我倒還有,只是花了就沒錢了。不過我也是打算送人,讓你付錢顯得我沒誠意了。」說著,從身上摸出銀票來,付給那店主。
那店主看了看銀票,也聽見了方才他們那番對話,便道:「不想姑娘是個豪爽人。這匕首原是一對,姑娘若是喜歡,小店打個折扣,就算你六兩一柄,十二兩銀子把那一柄也拿去吧。」
明姬又驚又喜,連問:「真的嗎?」那店主捧出一個匣子,抽開匣蓋,裡面果有一柄匕首。明姬覺得過意不去,對蕭墨道:「你不是要送嗎?這柄你送吧。」蕭墨笑笑,正要掏錢,店主手一擺,道:「我說十二兩兩把就是十二兩。」
明姬心中想他還真是一口價,也不虛讓了,伸手把那柄匕首也拿了出來,說:「我是個俗人,兵器買來就是用的,不會收著藏著,這個匣子就不必了。多謝。」店主拈鬚微笑,看他二人出了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