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慈母手中線 中
朱瞻基嘆了口氣,「你啊,就是太懂事了,懂事的叫朕心疼。朕今個下午,讓人把祁鎮抱到乾清宮去,你也過去瞧瞧,陪他玩一陣吧。」
孫清揚眼睛一亮,而後黯然地搖了搖頭,「臣妾不去了,母后若是知道,會不高興的,萬一下回她再尋個什麼理由,豈不連皇上也不能常見祁鎮?皇上就代臣妾多抱抱祁鎮,把這衣服——」她自床上拿出一件小兒裡面穿的對襟衫,「讓人給祁鎮試試,看看合不合身。有人問,您就說是讓尚衣局裡的人做的。」
朱瞻基接過一看,針腳細細密密,一針一線無不平整,顯然出自孫清揚自己之手。
他抬眼看著她,美人依舊如花,卻蒼白了顏色,朝暮與這後宮里無數鶯鶯燕燕相對,每次來看她,都能讓他感覺到她的銳氣和精力正緩慢地消磨,寸寸折斷。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執念,她更願做一個相夫教子的婦人,而不是這高高在上卻諸多掣肘,身不由己的皇后吧?
當一位皇后不難,但要當一個眾人滿意,朝臣稱讚的皇后,卻是千難萬難。
要從容冷靜,要剋制隱忍,甚至,不能夠有自己的情緒,自己的悲歡,不能以自己為先。
所以,她雖然如同從前一樣笑著,可那笑之後,卻是空空蕩蕩,漫無邊際的虛無,看得人落不到實處。
明明挂念著兒子,卻說,還是養在母后膝下最好,她是在安慰他還是在安慰自己?自從當上這個皇后,她總是在含笑飲下哀恨吧?
接過衣服時,朱瞻基觸到孫清揚有些冰涼的指尖,皺了皺眉,「這麼大熱的天,你的手腳還如此冰涼,可是生祁鎮之時,損了元氣?」
他記得當日生產後見過孫清揚的樣子,氣血尚算充足,怎麼這幾個月來,反倒越養越差了?
「宮務繁雜,精力有限,就交一些給淑妃她們去做,你要帶兩個孩子,顧不過來那麼多,得先照顧好自己,叫藿醫女來給你診診脈,把身子養好了,再給祁鎮生個弟弟或妹妹。」
孫清揚欲言又止,終究答了一句:「是,臣妾謹遵聖諭。」
見她答得如此一板一眼,朱瞻基氣得捏了捏她的鼻子,「這樣的事情,也謹遵聖諭,你到底有沒有聽朕說話。」
孫清揚點了點頭,推開他的手道:「皇上,您把臣妾捏疼了。」尾音裡帶著一股許久未見的嬌嗔。
朱瞻基心裡一動,想到孫清揚最近的身體,終究還是壓下了念頭,看著她懶懶的樣子,問道:「你還是叫藿醫女過來診診脈吧,朕瞧著你,最近精神都不大好。」
聽了他這話,孫清揚一怔,勉強笑道:「可能是天氣炎熱的緣故,所以有些睏倦。」
見她說熱,朱瞻基瞅了瞅屋角空空如也的冰盤,「可最近屋裡的冰都沒有放,你穿得如此厚,怎麼手腳還是冰涼?小馬,去請太醫來給皇后瞧瞧。」
他身上穿著錦紗常服,孫清揚著的卻是石青色綉白玉蘭花的緞面小襖,應該入秋以後才穿的衣服。
孫清揚連忙阻止,「不用,臣妾這是老毛病,氣血有些不足,調養下就好了。好端端的,沒事請什麼太醫。」
一幅諱病忌醫的模樣。
朱瞻基疑惑地看了看她,卻也不再堅持,只道:「那你自己要多注意些,傳膳吧——」
待午膳之後,朱瞻基離去,丹枝問道:「皇後娘娘,您為何不直接告訴皇上您氣血兩虧?」
「皇上為國事操勞,已經很累了,何必拿這樣的小事去擾他。」
丹枝急道:「娘娘,您鳳體有恙,這可不是小事。」
孫清揚淡然笑道:「皇上又不是太醫,就是告訴他,不過平白叫他著急而已。有藿醫女幫著調養,慢慢就會好起來的,何必還給皇上說了讓他添心事呢?」
燕枝憂心忡忡道:「可是娘娘,您這回的氣血兩虧,分明是有人在暗中使了壞,您不告訴皇上,豈不讓那歹人逍遙法外?」
「本宮是中宮之主,查出來是誰,自有計較。這後宮裡頭的事,就該在後宮裡解決,怎麼能讓皇上幫本宮出頭呢?再一個,皇上聽了,盛怒之下,所用肯定是重典,本宮不想這後宮裡頭,平添殺孽。好了,本宮知道你們擔心,但這事你們得聽本宮的,誰也不許到皇上跟前多嘴多舌。」
聽到孫清揚的話,燕枝等人想起朱瞻基動怒時的陰森狠厲,不由打了個寒顫,連聲應是。
看著孫清揚蒼白的面色,她們想起藿醫女說皇後娘娘氣血兩虧是因為產前曾服用了過量鬱金。不由恨極自個當日沒有盯緊,竟然讓人有了可趁之機。
皇後娘娘曾說,唯有臨產前用過的那兩碗粥,有些古怪,當時她曾覺得味道與平日有些不同,因為臨產在際,加之身邊都是可靠之人,也沒有多想。
鬱金,行氣,解郁;泄血,破瘀。涼心熱,散肝鬱。治婦人經脈逆行。
是好葯,但孕婦忌服。
之前為了治孫清揚的眼睛,因為肝主目,散肝鬱非得鬱金,董夫人和藿香曾經拿捏份量,在藥劑里加入了少量鬱金。
若是她喝的那兩碗粥里再放入鬱金,就能令她產後惡露不止,氣血兩虧。
初時,惡露不止,只道是因為生產的緣故,等到發現不對勁時,連每月行經都淅瀝不盡。
等藿香查明是鬱金之過,孫清揚已經到了幾乎氣血雙竭的程度,別人穿紗她穿襖,仍然覺得寒意襲身。
盛夏之日,夜裡腳下需要煨著湯婆子方能入睡。
直到藿香給她用了補脾實衛、益氣固表止汗的玉屏風散,配以溫補腎陽、行水化氣的桂附、地黃、牡丹皮、茯苓等葯才慢慢緩解。
只是如今去查,事隔這許久,當日煮粥之人早已出宮,要如何查出來,就連一向明斷神算的孫清揚也頗覺棘手。
還沒等孫清揚這邊有進一步的進展,皇太子朱祁鎮就病了,自他穿上孫清揚親手縫製的那件貼身衣衫開始,他就陸陸續續地開始發起低燒,到了後來,甚至昏厥不醒。
本是尋常的小兒涼風,太醫院裡眾太醫會診,均束手無策,直到藿香查出,皇太子貼身衣衫所用針線曾用山茄花水泡過,對一個不滿周歲的小孩,那樣濃重的劑量,足以使其慢慢感覺疲倦、進入無夢之鄉。
姚太醫用綠青四兩、輕粉一錢,共研細,以生簿荷汁合酒把葯給皇太子灌下,到皇太子咳嗽不止,吐出一口惡痰,眾人懸著的心方才放下。
這下太子可以痊癒了。
皇太后因為此事勃然大怒,已經下了懿旨,若不能救回太子性命,太醫院的上上下下,都要陪葬。若非藿醫女查出癥結所在,這一次,大家都逃不了性命。
朱瞻基得知原因,沉默半晌,叫人徹查尚衣局。
皇太子之病雖然因孫清揚所縫製的小衣而起,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認為她會對自己的兒子下手,加之先前,孫清揚雖然執意不肯讓他叫人去請太醫,但他還是起了疑心,找藿香問明了情況。兩件事聯在一起,他懷疑是同一人所為。
孫清揚當日粥中加有鬱金之事,因為時隔太久人事更改,查不出什麼結果,但針線來源,卻是尚衣局所供,從這入手,或能查得一二。
結果查出,尚衣局針線司平日所進針線,乃長陽宮袁麗妃族兄袁紹所供。
一紙詔書,近些年甚得聖寵,風頭堪比皇后的袁麗妃鋃鐺下獄。
但在慎刑司受盡酷刑,她仍抵死不招。
*
明月皎皎,流星無光。
澄明疏朗的夏夜,一個苗條的身影惴惴不安地站在抄手游廊中。她的眼睛不住地往前面不遠處長陽宮主殿望去,曾經燈火輝煌的宮宇,如今已經寥落沉寂,在夜裡,更是什麼也看不清楚。
有宮女的腳步聲傳來。
「花婕妤,麗妃娘娘恐怕……」穿著粉紅紗衣、藍綠色比甲的宮女行了個禮,話說一半曳然則止。
花婕妤癱倒在地。整個後宮之中,人人都知麗妃雖然嬌媚,但皇上寵愛新后更甚,加之此次之事還牽扯到皇太子,連太后都雷霆大怒,麗妃進了慎刑司,如今就恐怕命都去了一半。
「果真沒有一點辦法了?」花婕妤勉力站起身來,哆哆嗦嗦,努力令自己的手不顫抖,把荷包里的銀兩都拿出來塞進宮女的懷中,「再替本宮打聽打聽想想法子。麗妃娘娘得皇上寵愛,或許可以……」
「皇上已經去了坤寧宮。」宮女連忙推那銀子,如同推脫燙手的火炭,「花婕妤,這事真的無法了,皇上跟前,奴婢也說不上話。」
落珠一般的眼淚滾滾而下,花婕妤的心口猶如火燒一般,疼得厲害。這麼晚了,她該回寢宮了,可雙腿如灌鉛,怎麼也移動不了。
看著不斷抽泣的花婕妤遠去背影,身後的宮女也不免唏噓一番。她早就聽人說,長陽宮花婕妤受過麗妃娘娘恩典,洗白冤屈,兩人同在一宮數年,情同姐妹一般,如今麗妃落難,她自然是最擔憂之人。
人人都說這深宮之中無真情,這般看來,也不盡然。
第二日,花婕妤的眼睛已經哭腫,她到了坤寧宮裡,求孫清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