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慈母手中線 上
七月天乾物燥,艷陽似流火,御花園裡的花朵開到一年最繁盛的時節,空氣中的花香越發馥郁。
雖然只不過是巳時,才對著牡丹畫了兩三張,孫清揚的背上已經熱得遍布密汗,她想起前面的假山附近有一泓清水,每到盛夏,仍然是清涼之氣撲面而來,便指了指,對燕枝她們說:「扶本宮到清涼亭那邊歇歇。」
燕枝扶著她往假山那邊走,笑道:「這大熱的天,皇後娘娘不在屋裡歇著,偏要出來畫花,這可好,熱了一身汗出來,回去還得沐浴,午時皇上就要過來了,可別來不及。」
「本宮想畫這牡丹從早到晚的變化,自然不能顧著日頭。等畫完這幅牡丹,再回去,應該來得及。」
坐在涼亭里,孫清揚頭也不抬,拿出剛才描下的線稿,繼續畫著方才那幅未完的牡丹圖。
「皇後娘娘,乳娘已經抱著太子殿下到御花園裡曬太陽來了。就在垂絲海棠那邊。」丹枝氣喘吁吁跑來道。
孫清揚一聽,扔下手中的畫筆,「快,隨本宮去看太子。」
自她立后,太后就將朱祁鎮抱到了慈寧宮,說是要親自撫養教導,而且,以孫清揚和朱祁鎮屬相相衝為名,在太子及冠之前,除開初一、十五的傍晚,都不許她見兒子。
朱瞻基為此發過火,但孝道大過天,太后要親自教導長孫,這在先朝有過例子,朱瞻基自個就是他皇祖母帶大的,他雖然是一國之君,卻也無法反駁太后。
屬相相衝,是欽天監算出來的,即使貴為天子,他也不敢拿兒子的性命開玩笑。
只能對太后此舉聽之任之。
孫清揚知道,這是太后恨自己不聽話,沒有勸阻皇上廢后,令皇上在史冊上留下污名,所以抱走兒子來懲罰她。
選初一、十五兩日,是因為那兩天本是皇上必定會留宿中宮的日子,孫清揚為了和兒子多呆一會,往往會顧不上回坤寧宮侍候皇上。
一來二去的,這兩日帝后按禮制相會的時間,就形同虛設。
而做為皇后,孫清揚若是多佔了其他的日子,無形中就相當於後宮裡頭其他人雨露均沾的機會少了,就會招來妃嬪們的怨憤。
總之,就是稍有不當,妃嬪們都會念起昔日胡善祥的賢良大度,認為如今的孫皇后不及胡皇后賢德,雖然已經位居中宮之位,卻仍然是寵妃的作派,上不了檯面。
太后不動聲色,就給孫清揚設了局。
因為楊士奇等人都未能將朱瞻基勸轉心意,太后對孫清揚的最後一抹憐惜都消失殆盡:若不是因為她,皇上不會一意孤行,落得像宋仁宗一般被朝臣非議,後世詬病的結果。
沒有哪個婆婆能夠容忍媳婦是禍害兒子的妖精。
即使恭肅明德一世的太后,也一樣不忍怪責自個的兒子,只把心裡的這腔怨氣沖著孫清揚。
因此,小太子雖然是皇后的親生骨肉,母子卻只能偷偷相見。
因為這個原因,坤寧宮的人,都特別注意小太子的動靜,只要小太子離了慈寧宮的地界,就會稟知孫清揚,設法讓她見上兒子一面。
這個乳娘,是蘇嬤嬤花了許久時間買通的,每當乳娘帶小太子出來的時候,孫清揚就能遠遠地看一看。
先前她曾忍不住,強行從慈寧宮的人手裡抱走太子,結果,太后也不和她理論,只將那批侍候太子的,人人杖責二十大板,趕出宮去。
在那以後,慈寧宮的人再沒有敢給坤寧宮通融的,這回的這個乳娘,還是蘇嬤嬤再三說,皇後娘娘絕不會走到跟前和太子親近,只是遠遠地看幾眼,許了重金,還給乳娘家裡頭買了個宅子,兩百畝地,才買通的。
看著乳娘抱著小太子在垂絲海棠下站了約摸一刻鐘的樣子,孫清揚又心疼起來,「太陽大,叫她抱回去吧,別把太子曬壞了。」
蘇嬤嬤忙派人給那邊揚了揚帕子,三起三落。
過了一會兒,乳娘就帶著內侍、宮女們抱著小太子回慈寧宮去了。
孫清揚仍然痴痴地看著小太子剛才玩耍的地方,半晌方道:「嬤嬤,本宮瞅著祁鎮似乎長胖了一些,你有沒有看見,他那小臉,圓了點,看來在母後身邊,他的日子過得很快活。」
蘇嬤嬤知道孫清揚這是事事都往好里想,尤其是小太子,更是聽都不敢聽到他有半分不好,也在一旁笑道:「可不是嘛,老奴聽慈寧宮的人說,太后對小太子疼愛有加,真真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上怕丟了。太后從前對子女甚嚴,即使是她最疼愛的嘉興公主,也多是以大禮相待,平日里不假辭色,少有私情。老奴這麼多年,也不曾見她待那一個皇子或公主如此上心,小太子在太後娘娘那邊,娘娘大可放心。」
孫清揚喃喃道:「母后賢淑明德,天下聞名,祁鎮撫養在她的膝下,本宮有何不放心的?本宮只是想祁鎮,好想抱抱他,摸摸他的小臉,親親他的小手……」話未說完,已經掩面而泣。
此時,她不再是六宮裡端莊淑睿的皇后,也不是朱瞻基敏慧貌美的妻子,只是一個軟弱無依的母親,哀哀戚戚。
蘇嬤嬤嘆口氣,勸慰道:「皇後娘娘少安毋躁,且忍這一時吧,等太後娘娘的這口氣順過來,定會明白您的。皇上如今,待太后至孝,以心換心,太后肯定能想到太子與您的母子之情,等過了這段時間,想明白了,就會讓娘娘常見見太子的。」
做為太后曾經的貼身宮女,蘇嬤嬤是不怎麼相信屬相相衝之事,她覺得搞不好那就是太后授意欽天監的人整出來的,但皇上和皇後為了太子安危,都是寧可信其有,不敢輕舉妄動,她也就三緘其口,只當沒這回事一般。
孫清揚卻知道,太后此舉,並非完全是為了和她賭氣,而是做為大明皇朝的皇子,太子,朱祁鎮跟著她這個新后,就是在風口浪尖,是眾人的跟中釘,反倒是太后此舉,能夠令那些羨慕忌恨的眼神,多些幸災樂禍,少一些對太子的關注,反倒有利於保全太子。
只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感情的流露卻是另一回事,孫清揚黯然呆立半天,方道:「擺駕回宮。」
等午時朱瞻基過來,她的眼圈仍然紅著。
朱瞻基用手摸了摸她的臉,「你今個又去見祁鎮了?」
因為孫清揚不肯讓妃嬪們非議,不願初一、十五兩日之外,他晚上到坤寧宮裡來,所以有時為了見見她,朱瞻基就會在午時過來用膳、歇息一陣,再去處理政務。
孫清揚也曾感嘆,這當了皇后,還不如從前做寵妃時隨心所欲。
但得多大的利益,就有多大的束縛,她倒不是和胡善祥較勁,怕人說自個不如胡皇后溫良賢德,只是不想讓人說朱瞻基挑錯了皇后,將那麼敦厚實誠的皇后廢了,選一個恣意妄為,與妃爭寵的人入主中宮。
這後宮裡頭,爭寵鬥豔的,從來只有妃嬪,沒有皇后,做皇后,就得一片平和,賢良大度。
要不然,如何平衡安撫三宮六院里,那麼多渴慕皇上臨幸的女人們?
聽了朱瞻基的問話,孫清揚眨了眨眼睛,強笑道:「臣妾剛才用熱毛巾敷過,怎麼,還很明顯?」
朱瞻基點了點頭,道:「你別怪母后,她也是一片苦心。」
孫清揚嘴角的笑容真實了些,「臣妾知道,臣妾不怨母后,母後為了周全祁鎮,未雨綢繆,臣妾自愧不如。只是母子連心,母后縱然是好意,難不成臣妾多見祁鎮兩回,就會害了他嘛?」
「母后如此,六宮中人,只覺得你可憐,或者在背後笑你,有得有失,一個人,太過圓滿了,不免遭人忌恨,你就當母后是為著你好,別在意了。」
朱瞻基當然知道母后將太子抱到慈寧宮撫養,此舉雖然是為著朱祁鎮好,卻並非是對孫清揚有好,畢竟,若真是只做個姿態給別人看,完全不需要非得初一、十五的晚上才許她們母子見一回,但先前因為廢后之舉,他已經違了母后的心意,總不能再因為此事,頻頻與母后嘔氣,只好勸解孫清揚。
孫清揚也不想朱瞻基夾在她們婆媳之間兩頭為難,就笑了笑,反過來勸慰他,「皇上說的對,母后這麼做,確實是高瞻遠矚,臣妾有所不及。之前祁鎮在臣妾宮裡,就無端腹瀉過兩回,雖然打殺了幾個宮婢,到底沒有查出幕後主使之人,這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祁鎮在臣妾跟前,實在是太遭人妒恨,擋不住有人因為對臣妾不滿,沖著他下手。」
「皇上膝下三女兩子,臣妾所生的就佔了兩女一子,宮中數妃皆無子嗣,幽怨異常難免生事,如今臣妾又被立為皇后,不免有人忌恨,有了母后這般對臣妾,反倒多了些同情臣妾的人,少惹許多是非,祁鎮他在母后膝下,比在臣妾這兒安全。先前臣妾所說,只是婦人見識,皇上不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