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紅燭昏羅帳 中
那些個並不算美好的過往,那些個她曾經在意又讓她失望的,她以為自己會在離開時毫不在乎地拋在腦後的,此時,都如潮水一般湧上來形成悲傷的漩渦,漸漸將她吞沒。
「母親!」胡善祥泣不成聲。
平日和胡善祥較為親厚的六妹、七妹見她哭得傷心,也拉著她的衣袖,抽抽噎噎起來。
花廳里,容易被感動的女人們小聲抽泣著,此起彼伏的哭聲不絕於耳。
一時間如同生離死別般的撕心裂肺。
害怕誤了吉時的全福太太忙掏出帕子給胡善祥擦拭眼淚,娶親太太笑著說:「皇太孫妃真是母慈女孝,別不捨得了,這可是嫁到天家去呢。吉時到了,新人該上轎了,快別哭了!」
大家方才漸漸止住了哭泣聲。
胡榮叫胡安,「還不背了你三妹妹上轎!」
娶親太太將大紅墜珠鑲寶的蓋頭給胡善祥蓋上,又和女官們引著胡善祥趴到了她兄長的背上,退開了幾步。
胡安正準備抬腳朝外走,胡善祥說哥哥停一停,她將蓋頭掀開了些,看著胡榮輕聲說:「望父親從今往後善待母親,勿再做那寵妾滅妻之事。」
聲音很小,小到只有胡榮、胡安和她自己三個人聽見,卻聽得那父子倆神情俱是一震。
何時,這個女兒(妹妹)說的話,竟然有了這樣的威儀?
胡善祥在出門時,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生養自己的家,放下了綉金綴珠的紅蓋頭。
室外碧空如洗,萬里無雲,院子里那株丹桂樹開得正好,滿樹桂花橙紅,如晚霞似彤雲,一陣風吹過,密密匝匝的橙紅花瓣紛紛揚揚地兜頭蓋臉撒了一地,如同紅氈一般鋪陳,像是每一步都透向錦繡天地,格外有種濃烈哀艷,迴光返照的美麗。
胡善祥放下蓋頭,淚水順著她的睫毛滾落下來,將紅色的羅衣暈染開去,像一朵朵紅色的丹桂花開在胸襟。
吉時一到升輿啟駕。大隊人馬並新娘子豐盛的嫁妝箱籠經前門,沿御道,過大明門,入承天門、端門,到午門,城樓上鐘鼓齊鳴,再從午門正中門洞進入皇宮大內,經門,到乾清門,皇太孫妃儀仗入乾清門后,有太監、宮女列隊夾道歡迎。
乘轎從五門——大明門、承天門、端門、午門、太和門的中門抬進皇宮大婚,是只有皇后、將來會成為皇后的太子妃、太孫妃才能享有的尊崇。
在丹墀下,迎親使者還節復命。鼓樂聲中,禮部官員將皇太孫妃的金冊、金寶,交給專門負責的女官陳列於乾清宮後面的交泰殿。
胡善祥坐的禮輿,由誥命夫人、女官、宮女們引著,扶著,一路護送著,送到東宮去拜天地,行大禮。
朱瞻基沉默地看著紅綢另一頭的胡善祥,細長的脖頸,被重重曼曼的羅衣掩著,有種弱不勝衣的感覺,只是那紅彤彤的喜服令他覺得不快,就是因為這個人的出現,清揚穿不成大紅的嫁衣。
雖然明知道這不是胡善祥的錯,但他的心裡還是一陣刺痛,連自己的腳步停下來都沒發覺。
紅綢另一端的胡善祥也止步不前,安靜地等著他抬腳。
彷彿不過須臾又好像過了許久,朱瞻基的聲音如同從天邊傳了過來,「慢一點抬腳,這台階上滑。」
只是這樣的一句,胡善祥覺得胸腔那口快要斷掉的氣續了上來,她又可以呼吸了。
酉時,皇太孫朱瞻基和皇太孫妃胡善祥相向而坐,點合巹長壽燈。內務府女官等恭進合巹宴。
合巹宴席上,擺著豬肉、羊肉、金銀酒、金銀膳、肉絲等,喝交杯酒,吃子孫餑餑(餃子)、長壽麵。宴畢,撤宴桌,合巹宴禮成。
掛著多子多福百子幔的龍鳳喜床上,中間擱著裝珠寶、金銀、米穀等象徵富貴滿堂、糧食滿倉的寶瓶,胡善祥端坐在正中的床沿上。
待客敬酒回來后,朱瞻基輕輕挑去了紅蓋頭,這才和她真正見面。
一時竟都默默無語,半晌,朱瞻基說:「我叫丫鬟們來服侍你更衣吧,這鳳冠霞帔看上去好看,沉重的要命。」
胡善祥沒有想到他會如此為自己著想,有些驚訝。
朱瞻基已經叫了她的貼身丫鬟芷荷與若蓮進來,自己避到了東次間里。
想起前兩日,孫清揚同他說,要好好侍胡善祥,出嫁的這一天,對於每個女人而言,都是不同凡響的一天,請他不要在這一天里,給胡善祥留下任何痛苦的回憶。
想起孫清揚仰著小臉,那般平靜地勸誡他,彷彿要嫁與他的不是搶了她位置的女子,而是她自幼相伴的姐妹,那樣掏心挖肝的叮嚀。
她怎麼能夠做到如此平靜,不怨、不妒,心甘情願地祝福自己,為另一個女子著想?
朱瞻基不明白。
他自詡從小就善識人心,能夠通過人的言行舉止,看到那深處潛伏的情感,尋繭剝絲,體察入微。
然而,他看不透孫清揚。
清揚洒脫、明朗,善解人意,就算命運波折,境況惡劣,但她從來不說灰心喪氣的話,朱瞻基和她的每次相處都極為愉快,但是,有哪一個女子遇到這樣的事情,還能像她這樣出人意料。
她甚至不是故作大方,不是表面平靜內心不甘不願,在朱瞻基大婚前要和她傾訴衷腸之時,就那麼坦坦然的勸誡他,要對另一個女子好,不要讓新嫁娘留下遺憾。
看到胡善祥眼中那驚喜感動的神情,朱瞻基忽然明白了。
清揚是因為她自己終將遺撼,必將抱撼,所以才請他不要辜負另一個女子待嫁的心,不要將這份遺撼又多一個人承受,不要本該是兩個人的悲劇,又犧牲了第三個人的幸福。
清揚,因為覺得善祥無辜,所以不希望自己把憎恨強加給她,讓另一個女子因為這件事情也痛苦。
清揚,你真是太善良了!
我一定會將屬於你的,全部拿回來給你,你相信我,你等著我。朱瞻基在心裡默默發誓。
因為這個女子今日所擁有的一切,有一天都將失去,朱瞻基決定如孫清揚所言,善待她,尊重她,然而,琴瑟和鳴,舉案齊眉這些,他實在不能夠違背自己的心意去做到。
儘管他深知,如果今晚他不和胡善祥合巹,明個一早沒有落紅的元帕承上,不光胡善祥會成為棄婦,被人議論紛紛,他,甚至他想護著的孫清揚都會被言官的唾沫淹死。
雖然明知這一點,但他的心裡挂念著孫清揚,始終邁不過這個坎。
如果沒有之前孫清揚勸他善待皇太孫妃,給她一個女子應得的尊重和體面;如果沒有剛才胡善祥驚喜中帶著嬌羞的眼神,令他驚覺那雙眼睛里有多少憧憬和期待;如果沒有那八個教引宮女。
朱瞻基真不知道,自己將怎樣度過這一夜!
他換了件家常穿的寶藍色長袍,從東次間出去,又由丫鬟們侍候著到凈房洗浴後方才出來。
等他出來,芷荷同若蓮兩個已經給胡善祥梳洗完畢,她鬆鬆挽著個髮髻,因為才去過凈房洗浴,紅羅輕衣有些微濕,剛巧她正抬手輕掩著口打了個吹欠,錦緞廣袖蜿蜒垂下,露出一段雪白晶瑩的肘腕,白日里炯炯的眼神有些惺忪,受了熱氣潮氣的嘴唇飽滿紅潤,像一顆櫻桃似的甜美。
看到朱瞻基出來,兩個丫鬟連忙曲身行禮,坐在桌前的胡善祥也欠身行了個禮,將已經盛好的一碗雞湯放到朱瞻基面前,柔聲招呼道,「怕殿下剛才沒吃好,母妃叫人備了些吃食送過來,您先喝碗雞湯吧?」
喝了碗雞湯,又揀著喜歡的菜吃完小半碗米飯,朱瞻基擱下碗,有丫鬟迅速地進來收拾了殘席出去。
跟著又進來了一堆人,其中兩個是喜娘,上前曲膝行禮道:「皇太孫殿下,該行結髮禮了。」
朱瞻基呆了呆,看了看坐在桌前低頭不語的胡善祥,有些不情願地說,「那就行禮吧。」
兩個喜娘上前告罪之後,小心地用剪刀從朱瞻基和胡善祥的頭上各剪了一小縷頭髮下來,把它們綰在一起,捧著塞到了石榴紅綉著百子千孫的枕頭底下。
和喜娘一道進來的女官見成了禮,忙悄悄地示意著屋裡的丫頭婆子,輕手輕腳地都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大紅的喜燭照著滿室生輝,屏風旁金獸小香爐吐露的沉檀,蓬蓬勃勃,向半空里卷著雲頭,煙后的胡善祥半身被籠罩著若陷若現,只覺得烏髮如雲,膚白如脂,朱瞻基無聲地咽了口水,用力掀開了紅羅喜帳,將胡善祥推倒在床上。
胡善祥順勢側身而卧,緊緊閉著眼,心裡緊張的要死,卻半天不見下一步的動靜,不由驚得一跳,轉身平卧驚愕地看著朱瞻基。
朱瞻基的外袍已經解開,半敞著堅實的胸膛立在床前,燭光被他的後背擋著,看不清神情,只額前散落的黑髮還滴著水珠。
胡善祥深呼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對上朱瞻基的眼睛,手裡摸到一根汗巾,溫柔地說:「殿下坐下吧,我給您把那頭上的水擦乾了。」
朱瞻基沉默地坐在床前,起伏不定的胸顯示出他正努力壓抑自己的心緒。
胡善祥輕柔地用汗巾包住他的頭髮,慢慢擦拭。
處子的芬芳傳到朱瞻基鼻息,他發出一聲低吼,再次將胡善祥推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