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殺羅(7)

  險兒掛掉電話,與我對望了一眼。


  直到這一刻,也許我們才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懼和慌亂。


  一言不發,我徑直將手伸向了插在鎖孔里的鑰匙,塑膠堅硬的觸感在那一瞬間卻彷彿變得有些綿軟,如同一團又濕又滑的腐肉般讓我使不上力。


  足足擰了兩三次,依舊都沒有打著火,直到一隻手掌從旁邊伸了過來,搭在我的手背上,掌心雖然有些潮濕,聲音中卻還是透著種異於常人的鎮定:


  「要不,我來開。」


  沒有回答險兒的話,我用盡全身力氣將手腕猛地一扭。「轟隆隆……」,在車身一陣震動之中,發動機再次轟鳴了起來。


  踩離合,掛一擋,鬆手剎,點油門,上二擋。


  在我接下來的一系列操作之下,車子微微一抖,開始往前滑行。


  我並沒有打開車燈,只是憑雙腳不斷協調著離合器與油門,將車子控制在一個較低速度,借著道路兩旁的微弱光線,順著灰白色水泥道向前慢慢開了過去。


  兩百米、一百米、五十米……路口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透過正前方的擋風玻璃,我看見丁字路口中先是出現了一個碩大笨重的手推車,推車上堆著一摞摞地鍋碗瓢盆,各種器具。


  推車慢慢前進,兩根長長的鐵制推桿盡頭,一雙青筋凸起,煥發著厚厚油光的手掌隨之出現,最後,一個臃腫邋遢、憔悴不堪的中年男人身影,終於徹底展現了出來。


  羅佬!


  幾乎是同一剎那,我的餘光看見身邊的險兒突然身體前傾,彎下腰,伸手拿出了位置下那把寒光閃閃的匕首。


  腦海里瞬間變得一片空白,我近似本能般猛地一踩油門,掛擋,再踩油門,再掛擋……


  巨大的引擎轟鳴聲鑽進我的耳朵,在日本原產走私車的優越性能之下,我的人被牽引力往後大力一扯,重重靠在了椅背上,車子箭一般地向著羅佬飆了過去。


  前方几十米之外,正站在街道中心的羅佬彷彿忽然感覺到了什麼,他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頭向我們這邊望了過來。


  同一時間,我飛快打開了遠光。


  如墨的黑夜彷彿一下被劈了開來,兩道雪白燈光唰地一下照在了羅佬身上,也照亮了整個街道。


  恍若白晝般的光線中,我清楚看到了羅佬的一切。


  在最初的一霎,他下意識被燈光照得閉上了雙眼,雙手本能地將手中的推車往回一收;可僅僅彈指之間,他的眼睛卻又猛地睜了開來,停下了一切肢體動作,就像是個木偶一樣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定定看著我們。


  我知道羅佬一定看不清我們的臉,但是那一刻,我卻清楚看到了他的臉,以及那一個奇怪表情。


  極度驚恐的表情過後,羅佬原本緊皺的五官居然立馬就不可思議地舒展了開來,無驚無喜,無悲無懼,就那麼淡然自若地站在道路中央,立於燈光下。


  就好像將要被撞死的那個人並不是他;又或是對於這一幕的到來,他一直都有所準備,早已看透了一切。


  道路兩邊的樹木和建築飛快後退,車子閃電般掠向了路口。


  就在馬上要撞到羅佬的一剎那,我猛然看見,道路邊上,離羅佬七八米開外距離的地方,他的老婆也正推著一個稍小一點的手推車,一副嚇傻的模樣,完全沒有反應地站在原地,狀如痴獃看著眼前這一切。


  而那個每天都蹲在地面上玩泥巴石子的小男孩,則安詳地坐在母親的推車上,一如羅佬,無悲無懼。


  「轟隆——」


  「咯吱——」


  撞擊所發出的沉悶巨響,與剎車時輪胎滑過地面的尖銳摩擦聲音同時掠起,我感到自己整個人和車身一起猛地抖動了一下,方向盤的劇烈反應從雙手傳來。


  「丁零噹啷……」在鍋碗瓢盆散落滿地的響動聲中,羅佬就像是秋風中一片飄零的枯葉,從我視線的左前方斜飛上半空,然後又重重落到了街道中央。


  一切都已過去。


  我們的車停在了二十米開外的街邊。


  羅佬方才往回拉推車的那個動作,讓我不得不在那一瞬間向右稍稍打了一下方向盤,從而改變了原本的行車路線。


  所以,羅佬並沒有如同我們事先預想的那樣被車頭正面撞中,或者是碾過去,而是被車子的左半側撞飛,跌倒了一旁。


  這讓我們無法保證他是否已經徹底死亡。


  相互對視了短短几秒之後,險兒眼神中寒芒一閃,臉頰兩旁的咬合肌驟然凸出,反手拎起匕首,另一隻手搭在車門上,就要下車。


  也就在這時,「啊,我的天啊——」一聲凄厲哀怨如同厲鬼夜泣般的悲呼聲在後方響了起來,羅佬的女人瘋了一樣朝著一動不動地躺在街心的羅佬跑了過去。


  隨著那個女人的哭聲,一道同樣尖銳高亢卻極為稚嫩的哭音也響了起來:


  「爸爸——」


  我和險兒都看到了那個小男孩獨自坐在骯髒不堪的推車上,涕淚交加,雙眼圓睜望著眼前一切,表情是那樣的害怕、孤單、無助。


  險兒身體明顯停滯了兩秒,回頭望了我一眼之後,還是猛地一下拉開了車門。


  我飛快伸出手抓住了險兒。


  非常非常用力地抓住了險兒。


  險兒再次扭過頭來,看著我,我們沒有說半句話,但是我想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因為,幾秒過後,他收回了已經跨到門外地面上的那隻腳,並且輕輕關上了車門。


  車子再次飛一般向前開去。


  透過後視鏡,我看見羅佬的女人聽見車子發動的聲音,猛地一下站了起來,大哭大叫跟在我們後面追了幾步之後,只得又回到了羅佬身邊。


  那一天,我們都不知道羅佬到底死了沒有。


  但我們並不在乎,我們甚至都沒有想過,如果羅佬一旦沒死,未來的某一天某一條街道,當他的報復降臨在我們身上的時候,又會是何等的殘忍和慘烈。


  亂墳滿山岡,風吹草亦盪。踏過墳前路,何人回頭望。


  空曠的城市,冷漠的夜,街兩邊的燈光終於紛紛亮起,我看見的卻只是,滿目蒼涼。


  廈門一別之後,險兒隻身北上去了內蒙古,那個位於極北,「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苦寒之地。


  我和地兒一直把他送到了上海,險兒坐的是凌晨發往北京的夜班車。臨別時分,明月當頭,我們三人誰都沒有說話,心思最軟的地兒雖然紅了眼眶,卻未曾讓熱淚流下。


  我們只是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然後,揮手、扭頭,各奔天涯。


  那一刻,我們都很傷心,很落寞;但是,我們並不孤獨。


  因為,明月知道,我們彼此也知道,無論天涯海角,我們並未拋棄彼此,我們的心永遠都與對方同在。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按照事先刻意安排的計劃,我和地兒輾轉幾個城市之後,先後回到了九鎮。


  這些年,從莫林兄弟開始,黃皮、向志偉、英子、李建國……前前後後,我的手上已經染上了不少人的血,但是從來沒有一個人,一件事能像羅佬這次一樣讓我內心受到那麼巨大的衝擊。


  離開廈門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是一整晚一整晚地睡不著。


  辦羅佬那天晚上,我很慶幸自己當時抓住了險兒,沒有讓他下去補刀。可是這種慶幸依然絲毫都抵消不了埋藏內心的痛苦。


  只要一閉上眼睛,羅佬兒子坐在推車上的那聲稚嫩哭喊,和那副無助表情就彷彿出現在我的眼前,響起於我的耳畔,歷久不散……


  回首這些年,當初一起出道的兄弟們散的散,跑的跑,死的死,坐牢的坐牢,七零八落,不堪回首;深愛的女孩也早已是形同路人,音信全無。


  而我,卻終於成為了大哥!

  就像當年的羅佬,如今的三哥一樣成為了大哥!


  可是,為什麼我的心情卻是這般難言。


  「你們三哥現在是沒有辦法了,你何必像他那樣了再後悔。」


  當年出道第一次擺場,辦大腦殼的時候,明哥給我說的這句話,言猶在耳,就像昨天。


  可等我領悟之後才發現,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金盆洗手,浪子回頭,這些話從來都只會存在於美好的童話和傳奇故事裡面,像我這樣早已泥足深陷的人,哪怕是回頭望去,看見的也只是一片無盡深淵。


  往前走,走的勇氣在哪裡?路的盡頭又是什麼?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三年前羅佬在巷子里下死手砍完武昇之後亡命天涯,就像如今的險兒一樣,他也一定受過很多苦,吃過很多虧,做過很多自己不願意去做的事。


  可惜,躲避了整整三年,最終卻還是逃不過,躲不掉。


  我呢?


  曾經,猴年馬月,又該輪到我來還?

  哪一天,我又會橫屍在哪個城市的哪條街上?辦了我的那個人又會是誰?


  種種的思緒在那些天裡面,突然就糾結在了我的心中,我就像是被人扔進了一個枯井深處,抬頭看去,好像有些許的亮光,但是出路在何方,卻是如此迷茫。


  每個白天,我都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萎靡和疲憊,暮氣沉沉;到了夜晚,昏沉的頭腦卻又好像突然醒了過來,輾轉反側,幾不能寐。


  箇中滋味,並不是這點言語可以表達,如果你也曾經試過二十齣頭的大好年華,卻像老人一樣,每晚都只能靠著吃安定來入睡的話,或許,你會明白其中萬一。


  《這個殺手不太冷》裡面,小女孩瑪蒂爾德曾經問過萊昂一句話:


  「人生總是這麼苦,還是只有童年苦?」


  萊昂說:

  「總是這麼苦。」


  其實,就算到了現在,我也依然想不到其他話能夠像這句台詞一樣,說出我的生活,我的人生。


  不過,無論怎麼樣,我痛苦也好,快樂也罷,生活總是在繼續。


  身為局中人,沒有大智慧的我,除了繼續浮沉,隨波逐流之外也並沒有其他的選擇。


  於是,卑賤如敝屣,孱弱似螻蟻的我又開始忙碌了起來。


  當初與三哥分道揚鑣的時候,廖光惠插手起和,要我把六合彩的生意讓給三哥,好處是讓我入股他即將開業的夜總會之中的迪廳生意。


  廖光惠是個信人。


  辦完羅佬之後不久的某一天,他聯繫了我,告訴了我一個數目,我們兄弟幾乎傾家蕩產,終於把錢湊齊,送了過去。


  然後,這筆錢使我成為了他名下那家迪廳的負責人。


  廖光惠旗下房地產開發公司在市中心地段謀划的一塊地皮也馬上就要批下來了,他讓我負責替他做拆遷之前的種種籌備工作。


  於是,這些事,讓我終日忙碌不堪,奔波於九鎮與本市之間。


  我的身體和精神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但我卻很高興。


  因為,當一個人對生命感到絕望迷茫的時候,其實忙忙碌碌的生活也很好,它至少能給我一個虛假的幻象,讓我覺得自己的人生還是有著一線希望;同時,它還能讓我暫時忘卻了廈門之行帶給我的痛苦,以及那種對未來的深深恐懼。


  只不過,任何事都難免有好有壞,過度的忙碌,也令我忽略了很多不應該去忽略的事情。


  比如,當時的我似乎一直都沒有意識到,一個嶄新的生活已經準備迎接著我,無論我願意與否,它都已在前方默默等待。


  而九鎮,那個生我養我,給了我許多,又讓我失去了許多的九鎮;那個讓我愛恨糾結,複雜難言卻又終生難忘的九鎮,也正在漸漸離我遠去,不再回來。


  李白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可是上天把我這樣的罪人生下來是為了什麼?我為何會過著這樣的人生?當我得到了想要的,可面對著曾經不願失去卻已經失去的那一切,到底又有什麼意義?未來,究竟又會呈現出什麼樣的面貌?

  一入江湖歲月催,古來征戰幾人回。


  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間一場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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