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殺羅(6)

  但與我和地兒不同的是,他沒有像我們那樣的感慨萬千,甚至連半句情緒流露的話都沒有說。只是短短几秒過後,他就恢復了古井不波的慣常表情,半邊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絲曖昧不清的笑意,從鼻孔裡面噴出了「嗤」的一聲冷哼,搖了搖頭,徑直轉身走開。


  那一刻,就站在險兒身邊一步之遙的我,親眼目睹了他的這些細微表情,我猛然意識到,在那些艱難心酸的逃亡歲月里,這位如同玄鐵寒冰般倔強堅硬的兄弟,變化的也許並不只是下巴上那一撮山羊鬍,還有他的心。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在他身上體會到了無從捉摸。


  如同險兒這般強大助力的加入,一定會使整個行動改變。只不過,讓我不曾料想到的是,這種改變會是那樣的徹底。


  一直以來,我們的計劃裡面,都有著一個最大的漏洞——槍!


  在中國,槍是管控最嚴的幾樣事物之一,但凡民間涉及槍案,就勢必會引起警方的大肆追查。


  賣槍的那個人雖然是朋友介紹,可我們自己並不認識,對於這個人的真實底細,更是一無所知。而且,此人本就是常年在這片地面上討生活的坐地虎,對這樣的角色,當地警方手裡不可能沒有一點材料。


  江湖上,能夠給你致命一擊的往往就是朋友。


  那麼,朋友的朋友,當然就更加沒有絲毫信任可言。


  之前,我決定讓地兒離開,自己單獨來干,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因為考慮到這個漏洞背後可能帶來的巨大風險。


  可現在險兒卻完全填補了這個貌似不可解決的漏洞,因為他的到來,我們不再需要聯繫那個居心叵測,無法揣度的本地人,也不再需要那兩把可能會引火燒身的兇器。


  我們完全能夠抹去所有留在這片江湖上的蹤跡。


  這一切改變的發生,只是我們和險兒的幾句對話而已。


  見到羅佬之後,我們帶著險兒去查探了原定計劃中有可能會要經過的各條路徑,最後來到了準備動手的那個丁字路口。


  仔細看了半天之後,險兒問道:

  「這兩條街這麼長,又不寬,兩邊還住了這麼多人,真要開槍了,跑得掉嗎?」


  這個問題我事先也不是沒有想過,只不過我本就不算是個謹慎行事的性格,凡有三分把握,我就認為無事不可為。


  面對自家兄弟,也不用再多隱瞞心中所想,我徑直答道:

  「要死卵朝天,不死當神仙。哪個講得好呢,賭一把嘛。真要動手了,殺得了一個,也不怕多幾個了。我想,應該也沒得幾個人,真敢赤手空拳上來攔拿槍的人吧。」


  「那也露臉破相了。」


  「求菩薩咯。」


  我說完這句話之後,險兒有那麼幾秒鐘沒有回答,只是微昂著頭,用舌尖不斷抿著嘴唇,發出了連串極有規律的「嘖嘖」響聲。


  這是他多年以來的習慣,每當他開始想些什麼的時候,都是這樣一副表情。


  於是,我和地兒也就沒有繼續開口,安靜等著。


  半晌過後,險兒終於抬起了頭,望著我,用音調高亢洪亮、非常具有特色的九鎮話,抑揚頓挫地說出了三個字:


  「壓死他!」


  看著險兒那張臉,再聽到這個聲音,我莫名其妙地覺得非常滑稽搞笑,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其他兩個人紛紛用一種看傻子一樣的眼神望著我,地兒介面說道:


  「你又發病了哦,無事三笑,笑個卵啊!險屌屌(我們兄弟間的親昵稱呼),我們早就想到了開車壓他。但是第一,時間太緊了,事先又沒安排,一下搞不到車;第二,萬一有人看到了,以為是交通意外,管閑事的話,人多一圍起來了還跑不脫些。」


  「深更半夜,人再多也應該多不到哪裡去,要實在有哪個不怕死的管閑事,一樣壓死他,和開槍不是一個道理嗎,怕什麼!未必抓到了還能被槍斃兩次啊?」


  雖然依舊感到險兒認真的表情有些古怪滑稽,但是我的思路也開始被他牽引了過來,張口問道:

  「那車呢?」


  「我再想想辦法,應該搞得到,沒太大問題。」


  「哪裡搞?又去廣東搞?不求衛立康!死噠都莫求他!」地兒第一時間就義憤填膺地回絕了險兒的提議。


  「呵呵呵,地麻皮,你以為老子是頭豬呢?還是老子比你差些?出來這麼久了,就只認得衛立康一個人?」險兒大聲笑罵著地兒,聲音裡面透出了一股強烈的自信與堅定。


  這也讓我突然感到了一絲安心,我想,險兒可能比我們任何人所了解的還要強大,浪跡天涯的生活,帶給他的也許並不是磨難,而是磨礪。


  當重重鍛打,熊熊烈火過後,他又將會煥發出什麼樣的光芒?

  當天晚上,險兒從我手中拿走了那張銀行卡,連夜離開了廈門,等他再由廣東趕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下午,他開著一輛右舵輪的墨綠色老本田,停在了我們面前。


  「軍牌?!」


  「假的,套牌。」


  「沒得問題唦?」


  「有問題,老子就是要害死你!不舒服啊?」


  「別扯淡!說真的,哪裡搞的?」


  「托個朋友,還剩兩三萬,我先拿著,身上沒得什麼錢了。」


  「你拿著吧。等用完了,你再讓小二爺給你打。」


  「你不是找的衛立康唦?」


  「不是的,雷州的一個朋友。總是問個什麼,說了不要緊。」


  不知為何,險兒好像並不想在這個問題上面繼續深談。相識這麼多年以來,險兒對我們向來是坦坦蕩蕩,知無不言的。


  但是如今他的這種變化卻沒有讓我感到難受,我知道,他絕對不是因為不信任我和地兒才有所保留。


  我能夠理解他。


  當一個人孤身處於陌生的荒野,無親無故,只有周遭野獸環伺,險境重生,他需要掙扎求存,在這個過程中,他就難免會做出一些平時不會做、不願做的事情出來。


  而往往這樣的事情,也會給當事人帶來某種無法言說的傷痛回憶。


  這就是所謂的秘密。


  分別了這麼長時間,一路顛沛,險兒身處環境之惡劣,可想而知,他必定也有了一些屬於自己的秘密,這些秘密,就連親密如我們,也是不要去探尋、去深究的好。


  給各自內心留下一絲屬於人的尊嚴,這本就是友情和憐憫的偉大所在。


  於是,我揮揮手,阻止了地兒單純而固執的進一步追問,說:

  「那好吧,先停車,停車了休息下,吃個飯。」


  「胡欽,那什麼時候動手。」


  「你而今吃不吃虧(土話,累不累)?」


  「還好。」


  「那要得,那就今天!早死早超生。」


  晚上九點多鐘,正是良人歸家,偏門漸興的時候,紅男綠女們紛紛湧上街道,各種娛樂場所,夜宵攤小吃檔的生意也隨之開始紅火了起來。


  按照事先計劃,吃完晚飯稍事休息之後,地兒就獨自一人先行走出了房門。


  他要去的地方就是那家我們已經待了好幾個晚上,位於羅佬攤子對面的網吧。在那裡,地兒需要時刻注意羅佬的一舉一動,等到羅佬收攤之後,他還要一路跟隨盯梢,然後在適當的時機,打電話通知我和險兒兩人。


  離地兒出發四個多小時之後,也就是凌晨一點多鐘,我和險兒開著車也來到了事先定好的地點。


  經過這些天的觀察,每天晚上,羅佬收攤后都會走同樣的一條線路回家,其中,必定要經過一個丁字路口。


  他做生意的地方就在位於「丁」字一豎的那條街上,而他住的地方,在丁字右邊的半橫。


  我們將車停在了丁字左邊半橫,距離路口大概四五百米,一處更加陰暗,沒有燈光照耀的地方。為了保險起見,雖然是套牌,我們事先也依然將車子的前後車牌都用寫有「百年好合」字樣的紅紙包了起來。


  此刻離羅佬收攤的時間還早,地兒那邊也沒有傳來任何動靜,接下來的時間內,我和險兒能做的就只有耐心等待。


  熄掉引擎,關閉車燈之後,突然沒有了發動機的轟鳴聲,狹小的車廂內越發靜謐得讓人感到窒息。也許是大戰即將到來,大家都需要好好調整一下各自的心態,一時間,我和險兒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百無聊賴當中,我微微搖下一線車窗,深深吸了一口大都市獨有的帶著煙塵氣味的夜風,望向了街面。


  街邊的樹蔭之下,依舊有著影影綽綽的夜歸之人,但白日的車馬喧囂已經消失不見。唯有凝神靜聽,才能隱隱聽見遠處羅佬做生意那條街上的喧鬧聲和街兩旁居民家中的電視聲。


  有很多次,我都在心底假想過:三年前的那天晚上,當羅佬帶著雞青等小弟,守在那條黝黑逼仄的小巷子裡面等著殺我的時候,他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我知道,這是一個永遠都得不到答案的問題,羅佬自己絕對不會告訴我,我也不是他,我沒有經過他的人生,沒有體會過他的愛恨,無論怎樣,我都不可能領悟到他的心情。


  但是,三年後的今天,輪到我來殺他了。


  看著對面幾百米處那個路口的時候,我卻知道了我的心情。


  我沒有心情。


  這是我第一次準備殺一個人,原本我以為自己會像當年第一次打架那樣,緊張萬分,手足無措。


  然而,我錯了。


  坐在車裡的我,除了偶爾心不在焉地和險兒閑扯兩句之外,就只是默默抽著煙,平靜而麻木地等待著最後時刻的來臨。


  多日以來的種種糾結,重重不忍,萬般害怕,千樣忐忑,不知何時,都已經拋到九霄雲外,不見蹤影。


  當手中電話響起的那一刻,我會毫不猶豫地開著車,沖向那個欠下血債多年的男人,如果車壓不死他,身邊險兒的座位底下,還放了一把狹長尖銳的匕首。


  一切的恩怨,今生的情仇,都會在今晚得到解決。


  只不過,我的腦海裡面卻突然想起了曾經在書上看到過的一句話:


  萬丈紅塵三杯酒,千秋大業一壺茶。


  世界是那麼遼闊,在車窗外的漫天繁星璀璨之下,人,又是多麼的渺小。


  在這片土地上,千萬年來,人類代代繁衍,薪火相傳,多少個生命的出現,然後消失,卻沒有給這個世界留下過哪怕是一絲一毫的痕迹。


  一個小小的鄉鎮,兩位平凡的男人,我們的恩仇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結仇、報仇,這中間的意義又究竟何在?

  人生如螻蟻,天地皆不仁。


  既然如此,又還有什麼放不下,拋不開?


  那一刻,我是多麼希望自己當年能夠多讀些書,能夠擁有更多的知識和智慧,好在此時此刻,給自己做出一個完美的回答。


  可惜,我沒有這個能力,也正如,我同樣沒有選擇。


  無論意義何在,值得與否,我只曉得,接下來該做的事情,我還是必須做。


  因為,我已經走上了這條路,我所經歷過和將要經歷的一切,都已經變成了我的人生。


  我只是突然覺得很累。


  不知道過了多久,夜已經很深,街上幾乎沒有了行人,路邊居民樓裡面隱隱傳來的電視聲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不見。


  這座偌大的城市裡面,多數的人們都已入眠,窩在小小車廂里的我和險兒卻依然毫無睡意,還是沒有任何交談的慾望,兩個人只是靜靜坐在黑暗裡,睜著雙眼,空洞而茫然地望著前方。


  「嗡嗡嗡,嗡嗡嗡……」


  一陣細微綿密的震動聲在車廂內忽然響起,我們兩個人幾乎同時一下直起腰,對望了一眼之後,險兒伸手拿起了放在駕駛台上的手機。


  狹小的車廂里,幾乎讓人喘不過氣的沉寂中,我清晰聽見了電話那一頭傳來的地兒熟悉的說話聲:


  「準備,他攤子收好,馬上就動身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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