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玄燁你等我
九月重陽,孩子們到暢春園給帝妃請安,一家子正高高興興說話,外頭有人來通報,說十四阿哥送重陽節的禮,問娘娘要不要呈上來。
毓溪起身過來說:「十四弟一定又送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上個月給胤禛送了一箱子石頭,說是他親自在那裡撿的隕石,從天上落下來的。」
嵐琪已經示意他們把禮物抬上來,東西不稀奇,只是另附了一封書信。女眷們把玩著東西,毓溪有心朝婆婆看了眼。嵐琪這邊看著兒子的書信,心裡一沉重,很不自然地收了起來。
抬起頭看兒媳婦們,毓溪早就別過臉去了,她定一定心,問:「胤禎送什麼來了?」
完顏氏跑上來埋怨:「逢年過節,哪怕是幾句話,他也惦記著給阿瑪、額娘送來,偏偏我們幾個,他總是想不起來。出去這麼多年,上回來去匆匆話也沒說上,可千叮萬囑叫他捎信,他就是懶。額娘,十四給您說什麼了?」
若是尋常請安的信,嵐琪可以給兒媳婦們瞧瞧,但今日不行,她敷衍地一笑:「不過是問候我好不好,等我向皇上稟告,回信時提一兩句,要他惦記你們。」又指了孫媳婦們笑道,「你們的兒媳都在呢,要有做婆婆的樣子。」便將弘時的媳婦董鄂氏叫到身邊,看她柔柔弱弱的,只和她說話,漸漸把眾人的注意從十四送的賀禮上轉開了。
待兒媳婦、孫媳婦們都散去,嵐琪便派人去清溪書屋看皇帝如何,自己換了件衣裳過來,正好密嬪端著洗手的水盆出來交給門前的宮女。嵐琪知道,近些日子皇帝身邊,除了自己和密嬪她們幾人外,一般的宮女太監都不能近身伺候。
密嬪上前行禮,道:「今日隆科多來過,和皇上說了會兒話,走的時候揚塵帶風的,真是好笑。」嵐琪不語,密嬪將她送進來后,便主動退下了。
屋子裡,玄燁正靠在窗下,就著外頭的光線看摺子。嵐琪道:「怎麼還沒撂下?天要黑了,仔細一會兒頭暈。」
玄燁卻把摺子遞給他,笑說:「這個好玩,你瞧瞧,已經批了,就是覺得有趣,拿來再看一遍。」
嵐琪接過順手就放在了邊上,道:「我眼神也不好,回頭讓密嬪妹妹念給我聽吧。」說著從袖口摸齣兒子的信,垂首道,「胤禎這幾天,可給你上摺子了?」
「向來如此,怎麼了?」玄燁問。
「兒子對我說,他向你提出來,想回來,但是你沒回應他。」嵐琪展開胤禎的信,垂首道,「他問我是怎麼了,問皇阿瑪為什麼不理他,他問能不能回來的事兒,怎麼總也等不到回復。」
玄燁卻笑:「他是個好孩子,換作別人,等不到回復,就自作主張回來了。可他到底沒敢動,他心裡想,大概我不理他,就是不想他回來。」
嵐琪輕聲地說:「他會不會傷心。」
玄燁道:「沒法子,難道你想看他們兄弟,互相……」可皇帝不知是不想說下去,還是覺得累了,抬手抵著額頭,長長嘆了口氣。
嵐琪趕緊問:「是不是哪裡又不舒服?」見他搖頭,猜想是忍著不願說,便起身去門前,讓小太監請太醫來。可不過是說幾句話的工夫,等她再回過神,玄燁已經昏睡過去了。
「玄燁?」嵐琪走近他,又喊了幾聲,床上的人沒有動靜,只是呼吸孱弱地睡著。嵐琪上前為他將毯子蓋好,忍不住眼眶濕潤,曾經叱吒風雲的君主,就這麼走到了最後的時光。這些日子他常常說著話就昏睡過去,嵐琪知道,他會在某天就這麼再也醒不過來,她希望他走時能少一些痛苦,最後的時候,還能應她喊的「玄燁」。
密嬪帶著太醫進來,見這狀況,讓太醫先下去了。見德妃娘娘抹淚,也忍不住眼圈發紅,上前攙扶嵐琪在邊上坐下,勸道:「娘娘要保重身子,萬歲爺也擔心您呢。」
嵐琪收斂了淚容,含笑道:「皇上自然也是惦記你們的。」
密嬪搖頭道:「和妃娘娘她們過來伺候,皇上也總念叨,問有沒有人在瑞景軒陪伴您,還說將來讓我們多去和您說說話,皇上說您怕寂寞。」
嵐琪嘴上揚著,眼淚卻止不住地滑落。密嬪屈膝扶著她膝頭勸道:「娘娘,這些日子,您別回瑞景軒了,在這裡陪著皇上吧。臣妾讓人把您的東西送來,皇上雖然堅持不要您陪伴,總趕您回去歇著,但您不在的時候,皇上總往外頭看,問是不是您來了。」
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手背上,密嬪也哭了,道:「臣妾斗膽說,萬歲爺只怕真是在最後的日子了,娘娘您別留什麼遺憾啊。」
那之後,德妃從瑞景軒搬到了清溪書屋居住,皇帝已經幾乎不理朝政,每日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阿哥們來請安時,經常遇不到巧的時候。可一兩次說皇上睡了不見,他們還能信,天天都這樣,有些人就不耐煩了。
這日九阿哥跑回紫禁城,讓宜妃過來暢春園看看,宜妃自己身子骨也不好,哪裡有精神來,母子又是不歡而散。胤禟悶悶地來八阿哥府,正好十阿哥從園子里回來,也吃了閉門羹,對八阿哥說:「我瞧見他們送吃的進去呢,老爺子該是醒著在用膳的,怎麼就不見我?」
九阿哥冷笑:「只怕老爺子是走到頭了,永和宮那老貨攔著我們,就怕耽誤她兒子繼承皇位,瞧著架勢,必然是給老四的。」他又嘖嘖,「老十四是什麼意思,咱們那麼多信函催他回來,他怎麼就是不回來?他傻不傻,再不回來,就等不及了。」
胤禩微微皺眉,心裡有些燥熱,便站到了窗下去吹風。
十阿哥則問:「胤禎前幾日不是給八阿哥寫信了,他說些什麼?」
胤禩指了指桌上,十阿哥走過去看,沒看出什麼要緊的名堂,問道:「他問八哥花草種得怎麼樣,什麼意思?」
九阿哥奪過來看了半天,拍在桌上說:「什麼狗屁不通的,我們不是叫他回來?」
胤禩道:「花草的事,皇阿瑪看透了我的心思,他知道我是通過入葯的數量來推斷他的身體好壞,這話他算是對我明說了的。十四那次回來,花草還好好的,他一走就全割了,不知道是十四告訴皇阿瑪的,還是皇阿瑪告訴他的。而他這是在諷刺我,你們看不出來?」
九阿哥、十阿哥異口同聲問:「諷刺你?」
胤禩幽冷地一笑:「我們從來沒真心待他,同樣,他也從沒把你我放在眼裡。」
九阿哥重重地啐了一口,急躁地說:「現在清溪書屋被那幾個老貨把持了,難不成咱們就等著老爺子一命嗚呼,讓老四上位?」
胤禩雙手負在身後,緊緊握拳,指關節都要捏碎了。他冷聲道:「還能有什麼法子,我們到頭了。」
九阿哥大喊:「不成,老四做了皇帝,還有我們的好?不成!」
十阿哥也嚷嚷著,屋子裡吵成一團,九阿哥要去找那些謀士來商量,胤禩好半天終於呵斥他們安靜,冷聲道:「十四現在不回來,早晚還是要回來的,皇阿瑪必然是怕我們挑唆他和老四,才把他送到那麼遠的地方。如今就剩下幾口氣,還不讓他回來,就一定是不想他們起衝突。」
九阿哥明白了什麼,陰冷地笑:「十四總要回來吧,比起從前的事,到時候可是再用不著我們挑唆了,就等著他們兄弟打起來,咱們看好戲。」
清溪書屋裡,十三阿哥一人來父親跟前請安,又交出幾封信,都是他從八阿哥、九阿哥那邊送出去的人手上截下來的。十三道:「皇阿瑪,一次次攔截,八哥他們會不會察覺?」
玄燁冷笑,根本沒興趣看信里寫什麼,只道:「他們就想,哪怕流出去一兩封信,也是好的,根本不在乎你到底會不會去攔截。」
胤祥垂著腦袋,輕聲道:「皇阿瑪真的不讓十四回來?皇阿瑪,您不怕十四他誤會四哥?」
玄燁滿不在乎地說:「誤會又如何?做皇帝,就要天下人都臣服!你們以為做皇帝多自在,胤祥,給你做,你要不要做?」
胤祥慌忙搖頭,單膝跪地道:「皇阿瑪,兒臣可是答應您,一心一意輔佐四哥的。」
玄燁笑:「你這性子,也不能做皇帝,對誰都講義氣,到如今還口口聲聲八哥八哥的,怎麼做皇帝?朕當年對裕親王無情,讓明明凱旋的他丟大臉,這種事,殺了你也做不出來。」
十三笑道:「是兒子無能。」
玄燁讓胤祥坐到他身邊,叮囑他:「將來你四哥若做什麼無情的事,你千萬不要阻攔,做了皇帝會很不一樣,不是他變了,而是你從前的四哥和你一樣是皇子,將來的四哥,就是皇帝了。」
胤祥連連點頭,也下了狠心道:「兒子之前也對四哥說,有些事不能不計較,將來總要好好清算。」
玄燁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不是約定好,不告訴他朕選中了他做皇帝?」
十三一愣,但馬上說:「皇阿瑪,兒子沒講啊。」
玄燁笑了,嵐琪正好烹了茶送來,見他這麼高興,欣慰地說:「還是咱們十三好,能讓皇阿瑪高興。你四哥來說話,父子倆就是吹鬍子瞪眼睛,一點兒也沒意思。」
胤祥起身,去接額娘的茶,不經意落下那些信。嵐琪低頭看了眼,上頭是寫大將軍王親啟,她心裡一顫,十三已經迅速撿起來了。
玄燁見十三尷尬,便道了聲:「跪安吧。」
胤祥把信件收好后,躬身退了出去,轉身時聽見父親在說:「就讓他當是朕狠心吧。除了這帝位,朕不曾虧待他。」十三心頭一酸,趕緊跑了出來。
清溪書屋外,每天都有大臣等著見皇帝,梁總管負責打發,並記錄他們要問什麼事。這會兒剛和一批人散了,見胤祥出來,便迎上來說:「十三爺,這是要出園子了?」
胤祥揉了揉眼睛,說他要去圓明園見四爺,抬頭見幾位大臣遠去,不願梁總管問自己為何紅了眼圈,岔開話題問:「他們怎麼總那麼多事要來煩皇阿瑪?」
梁總管道:「是禮部來問祭天的事,原是皇上春里提過的,他們一直預備著,但這會兒萬歲爺這樣,怕是不能成行。奴才一會兒等萬歲爺精神好些,再提一提。」
胤祥到圓明園時,四哥還沒回家,毓溪直接讓十三弟在書房歇著等。胤祥是丈夫身邊最牢靠的人,她根本不會顧忌什麼。但等胤禛回來時,書房裡竟散出一股子煙火氣,驚得胤禛和下人都以為走水了,跑進來看,十三正坐在門前燒東西。
小和子嚇得半死問:「我的十三爺,您怎麼在這兒燒東西?」
「你燒的什麼?」胤禛上前問,盆里還依稀能見是紙張的模樣,他示意小和子來處理了。帶著弟弟進門,見他手裡有燙傷的燎泡,又讓人拿藥箱。十三悶悶地坐在一邊,一張嘴就紅了眼圈,哽咽道:「四哥,皇阿瑪真的不行了嗎?」
胤禛聽得心裡發沉,悶聲坐到書桌前,心不在焉地將凌亂的書冊紙張隨手理一理,半天才吭聲:「你去見過皇阿瑪了?等等,你還沒回答我,你剛才在燒什麼?」
「老八他們給十四弟的信。」十三道,「這一年來,我一直都在截他們發出的信函,是皇阿瑪的旨意。」
胤禛皺眉:「你怎麼沒對我提過,一年了?」
十三點頭,應道:「皇阿瑪不讓告訴你,反正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十四趕緊回來,但是皇阿瑪不讓他回來。剛才我走時,聽見阿瑪對額娘說,若是十四弟將來要怪,就讓他怪阿瑪無情,阿瑪說他並不虧欠十四。」
胤禛面色深沉,想到毓溪對自己提過額娘收到十四的信函后眼神里的沉重。他知道母親一定希望十四回來,一定希望阿瑪走之前,一家人能整整齊齊。但是……
「四哥。」胤祥起身,站到了桌前,「將來十四若恨我們,怎麼辦?」
怎麼辦?胤禛也不知道怎麼辦。到這一刻,他仍舊想著,江山天下是皇阿瑪一個人的,他只是想做皇帝,可他還沒做皇帝,根本不知道坐在太和殿的龍椅上,到底是什麼心情。就更想象不出,他將來該如何面對失望至極的十四弟,他一定會恨會怨,也許這一切,真的本該屬於他。
那日胤祥離了圓明園后,胤禛在書房裡待了很久都沒出來,下人不敢去打擾,來福晉這邊問晚膳怎麼辦。毓溪親自過來書房,見丈夫正奮筆疾書,便交代人溫些粥等著王爺消夜,他若不提就別去打擾他。
而胤禛那晚去毓溪房裡,也沒有提他在書房做什麼,過後幾天一切如常,毓溪自然不會多問。轉眼九月匆匆而過,十月時,暢春園和圓明園裡,都已經有了蕭瑟感。
四季交替,秋去冬來,歲月在花開花落間匆匆而逝。嵐琪這陣子安寧地陪在清溪書屋裡,竟不覺時光匆匆,那日偶爾被弘曆纏著出門曬太陽,才發現外頭已經變了季節。她站在門前,覺得背上涼颼颼的,環春從後頭悄無聲息地給她披上一件風衣,笑道:「萬歲爺在發脾氣呢,說您就這麼穿著單衣跑出來了,也不看看時節。」
嵐琪笑道:「我出來走走,我不在眼前又不安生。」
便讓環春陪著弘曆,她轉身回來。玄燁正眼巴巴地看著窗外,見她進來了,臉上就有了笑容,可嘴上卻問:「你這才走了幾步路,還不如不出去。」
嵐琪道:「我想和你一起曬太陽,讓他們抬你出去可好?」
玄燁卻綳起了臉,固執地說:「怎麼行?他們看不見朕,就不敢亂猜朕怎麼樣了。若是知道朕已經不能下地走路,朝廷就要亂了。朕不出去。」
「好好好,不出去。」嵐琪哄著,見玄燁頭髮有些亂,便道,「我給你梳頭吧,今天胤禛不是要來,這樣亂糟糟的不好。」
嵐琪拿來梳子,攙扶玄燁坐起來,兩人盤腿前後坐著,嵐琪用腿抵著大靠墊支撐在他背後。到如今,皇帝已經無法靠自己的力氣坐起來,他這般模樣,的確是不能讓外人看到的。
玄燁突然說:「朕好像從沒給你梳過頭。」
嵐琪笑:「我才不要你梳頭,每次給我戴個簪子,就扎得人頭皮生疼,笨手笨腳的。」
玄燁道:「朕只會治理天下,你曉得,朕連扣子都不會系。」
嵐琪伏上他肩頭,笑眯眯地說:「你這輩子遇見烏雅嵐琪,是不是覺得特別有福氣。」
玄燁點頭,像個孩子似的,說道:「這輩子若能長長久久,該多好!」
嵐琪鼻尖一酸,探過腦袋在他面頰上輕輕一吻。如今一把年紀,好久都不做這麼害羞的事了,玄燁一怔,歡喜地笑著:「你再親親?」
門外頭,胤禛剛剛到,見弘曆在院子里晃悠,把他叫到跟前問為什麼不去書房,弘曆說是祖母讓他來請安的,結果還是被父親訓了幾句。環春上前給弘曆解圍,說娘娘和皇上在裡頭,讓四爺自己進去,她送了弘曆阿哥去書房就來。
胤禛謝過環春,徑直往門裡來,一進門,卻見父母依偎在一起。虛弱的父親躺在了母親的懷裡,母親正慢慢編著他的辮子,待繫上明黃色的緞子,再用梳子理順餘下的頭髮,溫和地說:「好了,要不要我拿鏡子,給你瞧瞧。」
胤禛見母親要起身,他立刻退了出來。外頭梁總管帶著徒弟剛回來,他便吩咐:「去給娘娘搭把手。」梁總管哦了一聲,可不等他問四爺來做什麼,胤禛就迅速離開了。
圓明園裡,毓溪只知道丈夫是急匆匆從暢春園回來的,可是不出半個時辰,暢春園又有人來,說皇帝召見雍親王。毓溪嘀咕著說不是才回來,急忙往書房來報信,見胤禛正坐在桌前發獃,她心裡有些忐忑,輕聲道:「皇阿瑪召見你,趕緊過去吧,正好衣裳還沒換。」
胤禛恍然醒過神,卻伸手摸了摸放在桌上的信,似乎下定了決心,應著妻子說:「我立刻就去,你把小和子找來。」
毓溪見他那麼嚴肅,不敢多問,照著丈夫的吩咐去找小和子。之後在外頭等了一盞茶的工夫,才見丈夫出來。她上前給胤禛整了整衣襟,讓他騎馬小心,可是手卻在發抖,不知道園子里這麼急,到底出了什麼事。
兩處隔得不遠,腳程快些轉眼就能到。胤禛急匆匆趕回清溪書屋時,母親正在喂父親喝粥。他鬆了口氣,竟有些高興,剛剛那麼著急,他還以為……
「梁總管說你來過,怎麼沒見著你?」嵐琪問,玄燁正好也吃停當了,她起身道,「皇阿瑪有話吩咐你,我到外頭用膳。」
胤禛欠身等母親出去,才走到父親身邊。玄燁是把他找來,要他代替自己去祭祀天地社稷。從前這種事,都是太子乾的,因為太子是儲君,象徵著未來的帝王。胤禛有些緊張,玄燁則笑他:「你不是說,你能擔得起江山天下的重擔?」
屋外頭,嵐琪很迅速地吃了幾口粥。雖然她身子還好,但如今玄燁離不開她,隨時隨地都要到他跟前去,和環春玩笑時還說,比帶個奶娃娃還費心。
可她用罷了,想到兒子來來回回未必吃過東西,便要來問胤禛願不願一會兒在這裡用膳,走到門前時,正聽兒子說:「皇阿瑪,兒臣剛剛給十四寄了信,讓他立刻回來,皇阿瑪,若是因此延誤了軍機,您就怪兒臣吧。」
嵐琪心頭一緊,屋子裡靜了好久,不知玄燁是說不出話,還是又昏睡過去了。嵐琪忍不住要進去看一眼,玄燁終於長長一嘆:「你啊,你啊……這樣子,怎麼做皇帝?」
卻不知為何,嵐琪熱淚盈眶,她不知道自己在感動什麼,想到那天從十三手裡掉出來的信。玄燁一心一意攔著兒子不讓他回來,沒想到最後卻是胤禛做了這件事,這孩子是不懂還是寧願去面對可能的麻煩,他在成全誰?
環春不知這些事,過來問:「主子,膳食要不要收了,四爺還吃嗎?」
嵐琪回過神,想到玄燁那聲長嘆,便吩咐環春:「派人去把胤祥找來,我有事情要交代給他。」
環春不解,只能照著吩咐去做。而十三匆匆趕來暢春園,怎麼也沒想到,額娘要他去把四哥寄給十四弟的信截回來。
如同攔截八阿哥他們發出的信函,攔下四哥的信對胤祥來說輕而易舉。可嵐琪怕他有私心,下了死命就是追到青海也要把信追回來。果然兩天後,胤祥就把信送了回來。
可胤祥在玄燁和嵐琪面前哭了,三十多歲的大男人,哭得那麼傷心。他的生母早逝,同胞的兩個妹妹出嫁沒多久也早逝,他對於親人手足的珍惜,都在這眼淚里。
那封信,在玄燁的要求下,誰也沒打開看一眼,皇帝說或許可以留著將來給十四看。而說攔截這封信的,必須是皇帝,他再三叮囑嵐琪:「不是怕他恨你,而是你總要給兒子有一處可以慰藉,不然他太可憐。」
幾日後,四阿哥率眾皇子、宗室子弟、滿朝文武,以天子行祀的規格祭告天、地、社稷。他第一次站在萬人之巔,往下看的那一瞬,眼前的恍惚,成了他日後敦促自己做個勵精圖治的好皇帝的最大警醒。每當疲倦想偷懶,或貪圖安逸時,他都會想起祭祀那天。
原來,站在萬人之上,並沒有想象中,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瀟洒和驕傲。相反,只能看到無數雙眼睛在看著你盯著你,責任、壓力遠遠重於理想和抱負,那一天他已經感受到,做皇帝,身不由己。
而四阿哥代為祭天的事圓滿后,皇帝像是放下一樁大心事,身子一下子變得更虛弱。原本一天里還能有好些時候是清醒的,現在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偶爾醒過來,見嵐琪在身邊,歡喜舒心地一笑后,來不及說話,又會昏昏沉沉睡過去。嵐琪對環春說:「他一輩子兢兢業業,就是出巡在外也要熬夜批摺子,現在把這輩子沒睡夠的覺都補回來了。」
與環春眼中所見的一樣,面對皇帝一天天的衰老,相比大臣們的浮躁每天都想方設法地想要闖進清溪書院,德妃娘娘表現得十分平靜。彷彿不是在伺候即將離世的人,而是如同過去的幾十年裡一樣,每天都帶著笑容。
玄燁清醒時,還能進食,總是嵐琪一口一口地喂他吃。葯太苦了,嵐琪和貴妃商議后,已經不再給玄燁服用,現在用什麼靈丹妙藥也無法延續他的生命,嵐琪不希望他辛苦了一輩子,臨走時還是滿嘴的苦澀。嵐琪總讓環春做些他從前愛吃的,都燉得爛爛的送進嘴裡,玄燁吃到熟悉的滋味會很高興,還伸手摸她的臉頰。
玄燁最後的日子,比想象中要平靜,他不呻吟病痛,也不鬧騰發脾氣。曾經叱吒風雲的皇帝,乖順地任由嵐琪照顧著。但太醫說皇上的病,如今應該是很辛苦,可皇上不言不語,興許就是不想娘娘們為他擔心。
嵐琪會摸著他的臉頰說:「你不舒服,就喊出來,喊出來就好些了。」虛弱的他只是微微一笑,把用來呻吟的力氣,緊緊握著嵐琪的手。
十一月,天越來越冷,清溪書屋裡早就燒了地龍。玄燁那幾天意外地很清醒,像是迴光返照一般,會指著嵐琪身上單薄的衣衫問她冷不冷。他知道日子已經在寒冬,窗外的蕭條正是寒冷的象徵。
嵐琪便會用焐熱的手捧著他的臉說:「我暖著呢,穿得太多腰肢臃腫,你看著要不喜歡了,我現在已經沒有從前那麼苗條了。」可明明日夜照顧玄燁,幾乎寸步不離,嵐琪已經瘦得去年的冬衣都在身上晃蕩了。
那幾天,大臣們陸陸續續來見了皇帝,嵐琪每每規避,都是佟貴妃陪在皇帝身邊。朝政她聽不懂,但嵐琪教她,一旦那些大臣激動了要如何如何,最後就讓他們跪安。
十一月初十,隆科多調入暢春園負責園內上下的關防,每日帶著侍衛圍著清溪書屋轉悠。馬齊和幾位大臣每天天一亮就到園子里,直到入夜才回去。這般架勢下,誰都知道,皇帝快不行了。
而十月里四阿哥代皇帝祭天的事,近乎等於昭告天下,皇帝選定了誰做繼承人。想想這麼要緊的時刻,這麼敏感的一件事,皇帝若沒有十足的打算,怎麼會輕易派四阿哥前往。事到如今,很多人唯有放棄掙扎,等著看最後的結果。
天氣越來越冷,可今年的雪卻遲遲不下,已在十一月中旬了,不見半點兒雪花的影子。嵐琪還幻想著玄燁能帶她去太和殿前看茫茫積雪,她一點兒不覺得,玄燁這就要離她而去了。
那天玄燁醒著時,心血來潮要一口炒豆角吃。嵐琪笑說堂堂天家,哪裡能時刻備著這東西,心裡明白他是想起從前的事,便給胤禛胤祥傳了句話,兒子們立刻就快馬加鞭去城裡尋來。可等環春做好了送來,皇帝已經睡過去了。
這一覺,安穩又綿長,嵐琪是靠在玄燁身邊睡著的,隔天感覺被人摸著臉頰,她悠悠醒來。玄燁說:「你看看外頭,下雪了。」嵐琪一愣,睡眼惺忪,從夢裡醒來的遲鈍,讓她幾乎忘記了今日是何日,彷彿從前在乾清宮歇午覺在他懷裡醒來,沒有病痛沒有離別,沒有歲月的流逝,還是那個年輕的烏雅嵐琪,嬌憨地享受著玄燁所有的寵愛。
她趴到窗前時,腰肢上的僵硬,才讓她感覺到自己的衰老,才猛然醒過神,今夕是何夕。便等不及看雪,轉身來問:「餓不餓,渴不渴?我讓他們送吃的來。」
玄燁卻笑悠悠,精神比昨日還好,吩咐:「讓隆科多和馬齊進來。」
果然,他們早就等在外頭了,像是和皇帝約定好了的。半個多時辰后出來,馬齊紅著眼睛,隆科多也悶聲不語,馬齊則請嵐琪:「娘娘,萬歲爺請您進去。」
嵐琪回眸看了眼佟貴妃幾人,貴妃只是笑:「什麼時候了,要緊的是萬歲爺高興。」
進了房內,玄燁依舊在那兒躺著,他很固執,堅決不肯出門,不願讓其他大臣其他人看到他衰老的樣子。他說他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是朝廷和皇室的支柱,支柱不能搖搖晃晃讓人不安,要麼就轟然倒塌,另有支柱再撐起一片天。
玄燁說:「你把窗打開,讓朕看看飄雪。」
嵐琪取來厚毯子給他蓋上,才稍稍開了一條縫。玄燁嘀咕:「這能看得到什麼?」
「瞧瞧就行了,你就不心疼我冷?」嵐琪坐回來,把手塞進他的掌心,「給我焐著點兒。」
玄燁點頭,雙手捧起她的手,可是他太虛弱了,身上沒有一點兒熱氣,只能感覺到嵐琪的手是暖的,一點點暖進他的心。
「你啊。」玄燁道,「我走了之後,要好好的,千萬不要追著朕來,朕可不等你的。」
嵐琪心頭一緊,垂首道:「你不要我了?我可說過,碧落黃泉生死相隨。」
玄燁笑:「聽話,孩子們會需要你,你要像皇祖母輔佐我那樣,輔佐……」
嵐琪點頭:「我聽話,你說什麼我都聽。可是你要等等我,你不在路上等我,我會迷路會害怕。」
玄燁笑出聲,撫摸著她的手背,道:「你不要來得太早,朕還想逍遙逍遙。」
嵐琪卻抽出手,在他手上擰了把,乾瘦的皮肉叫人心痛。她笑著說:「休想,絕不讓你逍遙。」
兩人臉湊得很近,玄燁眯眼笑著說:「再近些,讓我親親。」
輕輕的一啄,又一啄,嵐琪竟然臉紅了,埋首在他的肩頭,笑道:「老不正經,我一臉褶子了,還有什麼可親的。」她感覺到玄燁的手在撫摸自己的背脊,一下一下輕柔地愛撫著。嵐琪剛想笑,卻感覺到背上的撫摸力氣驟然變小,滑下去后就再也沒抬起來。她愣住,想要開口,可心堵著嗓子眼說不出話,好半天才哽咽出一聲:「玄燁?」
「嗯……」很輕很輕的一聲,鑽進她的耳朵,懷裡的人彷彿用最後的力氣來回應。那一聲之後,生命驟然散去,嵐琪只是輕輕站起身,玄燁的身體就歪過去了。
耳邊彷彿有轟隆聲,嵐琪感覺自己已經脫離世外。她下意識地把玄燁放平,把他的辮子整齊地擺在枕邊,輕輕蓋上錦被,將炕上的一切收拾得整潔而體面,俯下身,吻了再無聲息的人,含笑摸過他安寧的臉頰,呢喃一聲:「等我。」便起身到門外,喚太醫進來。
太醫進去了,馬齊和隆科多也進去了,佟貴妃、和妃進去了,胤禛、胤祥、三阿哥、五阿哥都進去了。一盞茶的工夫,安靜的清溪書屋被哭聲淹沒,安靜的暢春園頓時陷入一片哀痛。
外頭飄著雪,嵐琪把玄燁留給了他們,徑直就朝門外去。環春驚慌失措地趕過來,哭著問:「主子,您要去哪兒?」
嵐琪平靜地說:「收拾東西,回紫禁城,回永和宮。」
環春見主子一滴眼淚也沒有,嚇得不知怎麼好,苦勸著:「娘娘,您到邊上緩一緩,別急著……」
嵐琪卻鎮定地說:「先帝發喪,新君即位,所有的事都不能拖,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此時裡頭有人奔出來,跪請德妃娘娘道:「隆科多和馬齊大人就要宣布先帝遺詔,請德妃娘娘進去。」
嵐琪晃了晃腦袋,轉身繼續往風雪裡走,只隱約飄過來一句:「我不想聽。」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愛新覺羅·玄燁,駕崩。
喪鐘在紫禁城響起時,惠妃正在長春宮的屋檐下看雪。轟隆隆震懾心魄的鐘聲傳來,她愣了神,問身邊宮女:「什麼聲兒?」
那宮女已是臉色蒼白,倏地跪下去,哭道:「娘娘,怕是萬歲爺崩了。」
是啊,這是喪鐘,太皇太後去世時,響徹皇城的喪鐘也如此摧心肝,惠妃沒想到,皇帝走在了她的前頭。她們姐妹曾說,有福氣的才能走在皇帝前面,她這輩子註定是無福的。
這本該舉國哀痛的時刻,惠妃竟猙獰地笑起來,笑得一眾太監宮女都嚇得以為娘娘瘋了。可她笑著笑著就順著門柱跌了下去,眼淚已是決堤而出,彷彿這一輩子,都沒有哭得這麼撕心裂肺。
翊坤宮裡,養病的宜妃聽見喪鐘時,咋咋呼呼了一輩子的她,卻只是獃獃地流淚。桃紅伏在榻邊勸她節哀,卻聽主子喃喃自語:「我是不是輸給她了,我這輩子就沒贏過她是不是,她也從來沒把我當回事吧?桃紅,現在誰做皇帝了,是咱們胤禟嗎?」
大行皇帝駕崩當天的傍晚,就從暢春園被移回紫禁城發喪,園內妃嬪皇子皇孫皆隨行回宮,這是自太皇太後去世后,清廷又一件震撼朝野和外邦的大事。而在暢春園內,馬齊和隆科多已經聯名頒布了遺詔。皇帝早在不豫之前,就已留下遺命,更在乾清宮內發現滿文和蒙語的詔書,詔書內容一致,皆是先帝傳位於皇四子胤禛。
新帝當天繼位,傳召撫遠大將軍胤禎回京奔喪,命八阿哥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和馬齊、隆科多為總理事務大臣。
眾人哀痛欲絕時,連胤禩都沒想到,新帝會一上來就啟用他。他是被先帝撂下好多年的人,甚至在臨終前還暗諷他覬覦皇位窺探皇帝健康,被要求在家安養,換言之就是軟禁。可如今新帝「不計前嫌」地啟用他,胤禩心裡震撼了沒多久,就明白過來,新帝是要安撫人心,他若不領情,就是他的錯了。
而新帝既已繼位,大行皇帝留下的後宮妃嬪,也要有所歸屬。永和宮德妃以新帝生母之尊,被尊為皇太后,皇帝擬上徽號為仁壽。旨意傳到永和宮時,太后卻以病體為由,暫不接受君臣後宮的叩拜。外面的人紛紛揣測太后這般態度是為了什麼,但永和宮裡,嵐琪只是想安靜地一個人待著,這一輩子在皇室里周旋,她早就累了。
闔宮縞素,先帝身後事之隆重,幾乎舉全國之力。而太后雖不願接受文武朝拜,但先帝之事,事必躬親,每日哭靈焚香,皆拖著病體前往。只是一提起皇子皇孫、宗親子弟要來叩拜,她就說要回去了。
毓溪以雍親王嫡福晉的身份,隨君入主坤寧宮,尚未行皇后冊封大典。但皇帝已許皇后之尊,出入宮闈,周邊一聲聲「皇後娘娘」,總讓她很恍惚。還記得孝懿皇后臨終前對她說,她將來是要做皇后的人,可如今真的成了皇后,她卻有些茫然了。
突然之間,她就是國母,她所負擔的,再不是王府或圓明園這麼點大的家,整個皇宮,乃至整個國家,都在她和胤禛的肩上。
宮裡的事,先帝身後事,都有規矩可循,亂不了。自從嵐琪回到永和宮后,兒媳婦們輪班來相陪,好像就怕她出什麼事似的。到後來還是嵐琪趕她們走,說她會好好的,若要想不開,在暢春園就隨君而去了。
母親再三說想要清靜,胤禛不得已,不讓人再來照顧,永和宮裡冷冷清清,只有皇帝偶爾會去看望一眼。
那一日,誠親王胤祉上奏,為尊新君,以避帝諱,將諸皇子名中「胤」字改為「允」字,皇帝恩准。而京外傳來消息,大將軍王帶兵回京,距離京城還有十來天的路,有大臣上言要皇帝降旨命大將軍王將兵馬原地停留,大將軍隻身入京即可。
胤禛思量了半天后,卻下旨意,讓十四把兵馬留在京城外就好。
從起用八阿哥,到讓十四阿哥把兵馬帶到城下,新君的胸懷可見一斑。雖然有傳言先帝遺詔頒得不夠光明正大,清溪書屋裡有許多說不清的事,可新君的態度擺在那兒,他是堂堂正正繼承帝位,不怕有人不服。但十四阿哥之前受先帝何種恩寵待遇,以帝王親征的尊榮帶兵出征的事,世人都看在眼裡,如今依舊記憶清晰。可世易時移,四阿哥已經是帝王,不知十四阿哥奔喪而來,是何種心情。
轉眼已是隆冬臘月,臘八這一天,本是每年宮裡都會熱鬧的日子,今年輕悄悄的,白皚皚的皇城裡,連一點兒笑聲也聽不見。一清早,嵐琪照舊往先帝梓宮去哭靈焚香,但雖說哭靈,從玄燁駕崩那天到如今,她一滴眼淚都沒掉過,她哭不出來,她也想哭來著,可就是哭不出來。
貴太妃、榮太妃、和太妃都隨行侍立,惠太妃稱病未參加過先帝身後任何儀式。因太后和皇帝不計較,旁人也不敢多嘴,每日照舊焚香行禮,簡單說幾句話便要散了。
這天宜太妃姍姍來遲,她每日稱病坐四人軟榻,太后和皇帝都念她年邁而默許。可昨晚和九阿哥相見不歡而散,全因她既不想搬去寧壽宮和其他妃嬪聚居,又不想去兒子的府邸,想要守著她的翊坤宮。結果被胤禟指責異想天開,憋了一晚上的氣,再來祭拜先帝,滿腹的怨懟委屈,直覺得是玄燁對不起她,是烏雅嵐琪是所有人都對不起她。
負氣的郭絡羅氏,被怨恨沖昏了頭腦,太后才剛剛叩拜起身,眾太妃、妃嬪、福晉羅列其後,宜太妃竟晃晃悠悠直衝向前。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用肩膀一撞,把嵐琪撞開了。
毓溪和宮女們慌忙攙扶住太后,可宜太妃像沒看到似的,只管撲到靈前大哭,哭先帝丟下她不管,哭她受了委屈無人做主。可她哭得再可憐,別人也生不出同情心。嵐琪面無表情地準備要回去,抬頭卻見胤禛站在了門前。眾人隨著太后的目光看到皇帝,都慌得紛紛跪下了。
誰也沒想到,新君會當眾斥責宜太妃目中無人,勒令人將宜太妃送入寧壽宮軟禁。那一下鬧得很難看,可亂鬨哄的哭聲喊聲里,嵐琪仍舊毫不在意地離開了。
回到永和宮,換下衣裳歇著,嵐琪靠在明窗前看外頭零星飄舞的雪花。環春捧著食盒過來,輕聲道:「永安寺呈送的臘八粥,主子要不要進一些?皇後娘娘那兒,還有其他娘娘、福晉那裡,奴婢都安排下了。」
嵐琪轉眸看她,想起做宮女時,和盼夏同床而卧說臘八粥的事,不禁微微一笑道:「盼夏喜歡吃,你送去鍾粹宮吧。」
環春放下食盒,道:「成太妃娘娘之前把盼夏送去七阿哥府里養老了,您不記得了?」
嵐琪一愣,她怎麼不記得了,而提起養老二字,便對環春笑:「結果你陪了我一輩子,到如今還在辛苦,環春,你也歇著去吧。去胤禛家……」她停了下來,竟忘記兒子已經是帝王,轉而道,「去十三或十四家裡,我看十四這幾年不會好,你去胤祥家裡,十三家的媳婦性子都好,會好好待你。」
環春含淚,但沒應這話,只輕聲道:「主子,阿哥們都改名兒了,把胤字改了允字。」
嵐琪哦了一聲,滿不在乎地說:「已經發生這麼多事了?」掰著手指頭數一數,再過幾天,玄燁離開就快一個月了。
環春又道:「十四爺就快到了,主子,是等十四爺來求見您,還是咱們主動下旨,請十四爺過來?」
嵐琪動了動嘴唇:「讓皇帝去安排,有些事,他們君臣之間說清楚就好了。」
環春打開食盒,到底央求主子吃了兩口,盼著能保佑主子長命百歲。可環春又會很矛盾,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嵐琪,現在多活一天,對她都是折磨。
臘八粥剛撤下,門前有人通報,說貴太妃和榮太妃到了。嵐琪不受朝拜,但一直和姐妹們有往來,她們都是玄燁留下的人,嵐琪為了玄燁,也會對她們好。但此刻貴太妃和榮太妃來,是為了方才宜太妃在靈前對嵐琪不敬的事求情。
貴太妃說:「若是您動怒,倒也罷了,偏偏是皇上動怒,宜太妃好歹是先帝的人,只怕傳出去對皇上的名聲不好。」
嵐琪淡淡地說:「皇帝何來的名聲好壞,敢議論君主,就是欺君之罪。」
榮太妃與貴太妃面面相覷,榮太妃道:「您忍了她一輩子,這件事就算了吧,何況她天天鬼哭狼嚎,鬧得人心不安。」
嵐琪搖頭,鄭重地對二位道:「先帝在時,有他護著我,再大的委屈再難聽的話,我也無所謂。先帝不在了,我的兒子做了皇帝,就該我護著他。郭絡羅氏如今對我不敬,就是對新君不敬,我不能忍。」
太后如此決絕,貴太妃和榮太妃始料未及,但她字字在理,郭絡羅氏那麼做的確是過了,到如今,也只能讓她自作自受。
而皇帝這一震怒,讓那些看著皇帝竟然起用八阿哥,認為新君不夠霸氣,心中蔑視皇帝的人惶恐不安。新君連先帝的女人都敢動,何況他們?
臘月下旬,大將軍王抵京,京城上下氣氛一片緊張。可大將軍王的兵馬沒有到京城,在遠在京城的地方就停下了。其實從他動身回京起,就已經知道父親駕崩,兄長做了皇帝,那些等著看好戲的人,不知是怎麼想的,十四阿哥回來還能掀起什麼風浪?要不就只一條路,起兵造反。
可大將軍王所謂的率軍歸來,不過是一隊足以保護他安全的人,光京城的九門守軍就能對付,根本沒有逼宮的底氣。也就是說不管他有多不甘願,也明白眼前的事實無法改變。
相比之下,那些勸皇帝要防備大將軍王的人,顯得十分心胸狹窄,皇帝寬容的旨意,才讓世人稱讚。世間最寒心的,莫過於先人屍骨未寒,活著的人就爭搶破了頭。若是新君和大將軍王鬧成那樣,就是朝廷和皇室天大的笑話。
十四在先帝靈前哭得肝腸寸斷,可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八阿哥幾人上前勸慰時,他也冷漠地推開了。直到皇帝前來,他們兄弟才說了幾句話,想象中的爭吵對立,甚至兵刃相見,什麼都沒發生。
胤禛道:「皇額娘傷心欲絕,你到永和宮去寬慰寬慰,千萬不要反過來讓額娘安撫你。皇阿瑪不在了,往後就該是我們做兒子的守著額娘。」
十四一言不發地離開,他日夜兼程地趕回來,已經體力不支,剛才痛哭一場,身子輕飄飄地晃著,走到八阿哥跟前時,腳下一軟差點兒跌倒。八阿哥下意識地伸手去攙扶他,竟被十四猛地推開了。十四踉蹌著朝後站了幾步,惡狠狠地瞪了老八一眼,轉身便大步走開。
這一切,所有人都看在眼裡,八阿哥尷尬得抬不起頭,皇帝輕咳了一聲,漠然地走了。
永和宮裡,嵐琪坐在暖炕上閉目養神,耳聽得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她微微睜開眼,小兒子風塵僕僕地出現在了面前。他雙眼布滿了血絲,疲倦的臉上滿是悲傷,在門前怔怔地站著。嵐琪便抬手說:「孩子,過來。」
十四撲來跪在炕前,嵐琪將他摟在懷裡,輕輕摸著他冰涼的腦袋說:「沒事了,額娘在呢,回來了就好,胤禎啊,你平安回來,額娘就放心了。」
「皇阿瑪……為什麼?」十四悶聲哭得渾身顫抖,嵐琪撫摸著他的身子,溫和地說:「皇阿瑪說咱們胤禎是好兒子,你是額娘的驕傲,皇阿瑪臨終前很欣慰,如今你好好地回來了,額娘更欣慰。胤禎,額娘知道你委屈,可你皇阿瑪捨不得你做皇帝,做皇帝更委屈。」
十四抬起頭,茫然地看著母親。嵐琪輕輕擦掉他的淚水,慈祥地說著:「最是無情帝王家,生來富貴的你們,註定要承受身不由己的辛酸。不論是你哥做了皇帝,還是你做了皇帝,你們在額娘心裡從沒有差別。皇帝只有一個,可我不會因為只有一個皇帝,就只要一個兒子。你六哥若還在,額娘當年若身子好還能給你們生弟弟,再多再多的兒女,都是額娘的心頭肉。事已至此,你不甘心也好,委屈也罷,額娘會陪著你一道承擔。」
「那天,我和四哥都請命出征,皇阿瑪選了我,我就知道……」十四說到激動處,哽咽得不能言語,抓著母親的手不停地顫抖著,「皇阿瑪不理睬我,不讓我回來,我就知道!我都知道……額娘,為什麼?為什麼不是我?」
兒子的疑問,誰來答?嵐琪不知,她能做的,就是放開全部懷抱來接受她的兒子,他的怨他的恨,通通在自己懷裡化開才好。耐心地聽著兒子的話,耐心地陪伴他安靜下來,長途奔波累到極致,又情緒波動巨大的胤禎,漸漸就沒了力氣。
環春聽得屋子裡沒動靜了,紅著眼睛進來瞧瞧,卻見十四阿哥伏在炕上像是睡著了,主子正要給他蓋毯子,她趕緊上前搭把手。嵐琪拿過帕子輕輕擦去兒子臉上的淚水,心疼地說,大概幾天幾夜沒睡了,和當年送重病的皇上回來時一樣,累得睡過去,打雷都醒不了。
「十四爺是在您這兒,覺得安心呢。」環春道,「若是別處,十四爺怎麼肯睡過去。」
嵐琪欣慰道:「那就好,皇上說了,怎麼也要讓兒子有一處安心地。」
環春一愣,主子這句話里的皇上,一定是說先帝吧。主子最近時常精神恍惚,記不得從前的事,更記不得眼前的事,她一直都沒有哭,果然是個坎兒。看著好好的,說話有反應,進膳也還算好,但環春總覺得哪裡不對,總覺得身邊的人很不真實。
數日後,京城依舊平靜,大臣們議論著過了臘月,開年後新君改什麼年號,皇帝則下旨封八阿哥允禩為廉親王,授理藩院尚書,十三阿哥允祥為怡親王,十二阿哥允祹為履郡王,已廢太子允礽之子弘皙為理郡王,命隆科多為吏部尚書。
然而,所有人都以為先帝駕崩后,必然朝綱不穩後宮大亂,可一切都平靜得超乎尋常,先帝臨終前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而整個後宮,也早臣服在太后的仁德之下。新君即位,比想象中的還要順利,也因此,更有謠言傳說,說永和宮母子隻手遮天。偏偏連十四阿哥都沒跟皇帝發生衝突,誰還敢在這時候強出頭。
除夕近在眼前,京城連著數日鵝毛大雪,皇帝眼下尚未入住乾清宮,也未臨乾清門、太和殿御政,暫住景仁宮議事。如此也方便他往永和宮照看太后。
臘月二十九這天,嵐琪早晨醒來時,見窗上投了積雪的影子,厚厚地擋在那裡,她稍稍用勁推了一把,窗外早已成了冰雪世界。積雪太厚,唯恐壓垮殿閣,所有人都在忙著鏟雪,還有人爬在屋頂上。她獃獃地看了片刻,身邊明明一個人都沒有,卻問了聲:「太和殿前,積雪了吧。」
半個時辰后,皇帝正在景仁宮聽撫遠大將軍說青海戰事,梁總管急匆匆跑來。新君即位后,胤禛讓他再辛苦幾年,把宮裡的事推上正軌后再退下,梁總管忠心耿耿,幫了帝后不少忙。這會兒和公公從他嘴裡聽了話,嚇得臉色發白,湊到胤禛身邊說:「皇上,永和宮的人說,太後娘娘不見了。」
胤禛眉頭緊蹙,殿內不少大臣在,他霍然起身,喊上十三和十四道:「隨朕來。」
事事嚴謹的永和宮,竟然會活生生丟了太后,誰也不明白太後到底是怎麼走出去的,可當她們發現太后不見了蹤影時,已經怎麼也找不到了。偌大的紫禁城,太后在這裡生活了近五十年,那些年輕的太監宮女,哪裡能比太后更熟悉這裡的一切。環春年紀大了,沒法兒到冰天雪地里找,一時心急腦袋裡亂糟糟的,竟想不出主子會去什麼地方。她和先帝在這裡有太多太多的回憶,哪裡都有他們的足跡。
此時此刻,嵐琪擁著氅衣,正孤零零地站在太和殿前,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來的。出門前覺得冷,裹了大氅后就這麼走出來了,一直走過乾清宮,走過保和殿,太和殿前空無一人,整個紫禁城蕭索得讓人心顫。而這裡竟沒有積出厚厚的雪,記憶里過膝的積雪,果然是要靠玄燁的心思才能有嗎?
「玄燁你在哪裡?」嵐琪神情獃滯地問了一聲,這裡的積雪不厚,絨毯似的鋪在那裡。可昔日那個踩著雪玩耍的小貴人,不知怎麼就跑到眼前來了。
她想了想,慢慢脫下了鞋子,笨拙地彎腰脫掉了襪子,光著腳踩上冰冷的積雪。真是絨毯一般柔軟,她漸漸走了上去,大概等腳冰冷了,玄燁就會出現了。
一步一步朝太和殿走去,腳下早就凍得沒了知覺,可是玄燁還是沒出現。望著高高的台階,他答應將來自己走不動時,他會背她上去,可是人在哪兒呢,玄燁,你在哪兒?
冰冷的台階,一步步消失在她的腳下,嵐琪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爬上來的了,到最後的時候,腳下一軟跌坐下去。白雪皚皚,滿目縞素,她喊了一聲玄燁,沒有回應,又喊了一聲玄燁,還是沒有回應。幾乎用盡所有的力氣再喊了一聲,隱隱有些許迴音,可那不是玄燁在應她。
當胤禛和胤禎衝到太和殿前,找到就要凍僵的母親時,胤禎幾乎瘋了,抱起母親就往永和宮跑。胤禛已是四十五歲的年紀,體力上遠不如弟弟,他跟在身後,看到母親留在雪地里的鞋襪,一時邁不開步子,站在原地淚如雨下。
永和宮丟了太后,所有人都跪在雪地里等皇帝發落。十四爺抱著娘娘沖回來,緊跟著就來了一大群太醫,皇帝來時,手裡捧著一對鞋襪。
「你們都起來吧。往後,要更費心地照顧太后,朕若責罰你們,太后必然愧疚,這一次就算了。」胤禛抬頭將永和宮上下看了看,但也發了狠道,「下不為例,太后沒有不可以去的地方,但你們要跟在身邊,再不能讓太后一個人離開。」
皇后從門裡出來,眼中含著淚道:「皇額娘蘇醒了,皇上快來看看。」
胤禛忙跟了進去,小心翼翼將母親的鞋襪放在一邊,宮女正跪坐在炕尾用暖爐焐著太后的雙足。太后雙頰通紅,是凍僵了再回暖后的模樣,她微微笑著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胤禎站在一旁悶聲不響,胤禛到榻邊說:「皇額娘往後想去哪兒,跟兒子們說一聲,兒子陪您去,您要去哪兒都成,只求您別一個人。兒子們找不到您……」言及傷心處,胤禛說不出話了。
嵐琪眯眼笑著,咳嗽了幾聲嗔怪:「你們多大了,還要找娘?說出去,該叫人笑話。是,我答應你們,再也不一個人走出去,剛才我就是想透透氣,誰曉得走著走著就走遠了,宮裡真是安靜,安靜得路上連一個人都看不到。」
胤禎眼中含著淚,而皇帝早就在太和殿前哭過,是聽見有人在太和殿前喊先帝的名字,才意識到太后可能在那裡。兄弟倆衝過去時,母親已經凍得快失去意識了,他們心裡都明白,額娘是一心一意要追著皇阿瑪去,可他們捨不得,也不忍心。
「那一年,我在風雪裡走,那雪粒子卷在風裡刮在臉上,就跟刀子似的。我被太監們當刺客按在牆角里,皇上坐著轎子走過,他只是挑開帘子想透透氣,可一眼就看到了我。」嵐琪的目光,從明窗向外看,琉璃窗上蒙了一層霧氣什麼也看不清,可她卻彷彿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痴痴地說著往事。剛才還好好地和兒子們說話,這會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胤禎和胤禛見母親沉沉地閉上眼睛,像是累極了要睡,便一道退出來。胤禎抹了把眼睛,問皇帝:「皇上,額娘是不是痴獃了?這幾天和她說話,她到後來總是自言自語。」
胤禛無聲地搖了搖頭,又往裡頭看了幾眼,才輕聲說:「額娘是太想念皇阿瑪了。」
兩日後,過了除夕,元旦那日皇帝君臨天下,改年號「雍正」,從此翻開大清新的篇章。仁壽皇太后因傷寒未能接受宗室文武的朝拜,一時又傳出閑話。明明宮內一切安寧,皇帝和十四阿哥之間未起過任何衝突,外頭卻總有謠言散播,說他們兄弟反目,說他們母子反目。皇帝心懷天下不在乎,皇太后聽了一輩子的閑言碎語,更不會在乎。
三月里,皇帝加封隆科多、馬齊、年羹堯太子太保,封年羹堯三等公爵。一朝天子一朝臣,雍正朝伊始,朝堂上幾大權勢初見眉目。佟佳氏以皇親之尊屹立不倒,富察氏開始撐起一片天,年氏日益強大,再有怡親王為臂膀親信,雍正帝真正君臨天下指點江山。
然而朝堂上任何事,宗親里任何熱鬧,都難以讓太后提起興趣,她只是安逸地靜養在永和宮裡。皇帝曾請太后移居慈寧宮,太后說她昔日在慈寧宮承歡膝下,侍奉太皇太后十幾年,太皇太后之尊,豈是後人能輕易比肩,那是太皇太后居住過的地方,她沒有資格入主。而永和宮是先帝賜給她的家,她想在這裡度過最後的日子。
太后如此心意,皇帝沒有再勉強,自從他在太和殿前的雪地里撿起母親的鞋襪,就決心要代替父親最後守護好母親。不論朝野輿論的壓力多大,也絕不勉強額娘去應付任何不願做的事。
她不想接受朝拜,就不拜,她不想去慈寧宮,就不去,她想做的事,胤禛竭盡所能滿足她,她不想做的事,胤禛不會再提第二次。
嵐琪心裡是明白的,她生養了好兒子好女兒,不只胤禛孝順他,胤禎心裡的怨懟和委屈,實則至今都沒散去。兒子既不願自己傷心,也不肯向兄長屈服,所以他強忍著不散出來。可這樣憋在心裡,早晚要出事,嵐琪始終放不下心。
四月時,大行皇帝的梓宮要從紫禁城移出奉安享殿,新帝必然親自前往,臨別前一雙兒子來辭別。嵐琪歪在炕上,懶懶地說:「額娘想親自去一趟,可已經走不動路,好在你們倆替我也是一樣的。胤禎,你去后替額娘留下,每日為皇阿瑪誦經,七七四十九天後再回來,可好?」
「可是……」十四愣了,他還有朝廷的事要做呢,額娘這話是什麼意思,讓他去為皇阿瑪守靈。
「就一個多月的光景,你是不是坐不住呀?」嵐琪笑悠悠地問著,沒有強迫威脅的意思,只是和兒子們以商量的口吻說,「是額娘的心愿,我若有精神,就自己去了。」
胤禎心下不忍,忙答應:「兒臣願意。」
嵐琪便笑得很欣慰,讓兒子上前,捧著他的大手掌說:「咱們十四,真真是額娘的好兒子。」
但這事兒,真正做起來,卻變成了皇帝讓十四阿哥留守聖祖景陵,傳到京城,自然是很不好聽。可皇帝回京后,正式開始在乾清宮御門聽政,朝臣們幾番和新君磨合,發現新君對國家大事瞭若指掌。雖然才剛剛做了幾個月的皇帝,卻並不比先帝差太多。
有人覺得是先帝晚年無力操勞國事,幾位阿哥得以歷練,而四阿哥是其中的佼佼者,才能有此作為。他們卻不知道,早些年的時候,太后已經囑咐皇帝,在他們兄弟間斗得你死我活的時候,四阿哥不作惡不算計,把那些工夫全用來關心民生經濟。
太后並沒有超凡的智慧和能力去培養一個皇帝,可她的一句話,卻讓自己的兒子足以有底氣傲視天下。
很快,朝野外邦都意識到,大清新君不可欺,雍正帝的行事作風,甚至比康熙帝還要強硬。
那一日,胤禛散了朝來給母親請安。嵐琪正在聽弘曆和弘晝背書,胤禛在邊上冷著臉,嚇得兄弟倆都結巴了。嵐琪沒好氣地笑著:「你來做什麼,嚇著我的孫兒了。」便哄了弘曆他們回書房歇著去,說環春嬤嬤一會子給他們送好吃的。
兒子們走開,胤禛才上前道:「他們吵鬧,額娘不必應付他們的糾纏。」
嵐琪嗔怪:「是我想見見孫兒。倒是你,沒事兒就來,我見了才煩。」
胤禛笑:「兒子每日見過您,才能安心。」
嵐琪懶懶地說:「總嘀咕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今日又有什麼事?」
雖然新君威服四海,已經有執掌天下叱吒風雲的氣勢,但他內心還未真正適應自己已經是皇帝的現實,總是要和母親說道說道,心裡才會覺得踏實。嵐琪雖然大部分都聽不懂,也能耐心傾聽。
今日胤禛說起,他和大臣們商議,決定派年羹堯為新的西征大將軍,想必十四弟會不高興。但他會安排別的事,讓十四弟回來后能明白,他還是有用武之地,不讓他再領兵西征,並不是排擠他。
嵐琪笑問:「你將來,打算怎麼對十四?」
胤禛將自己對弟弟的一番期望說了,沒想到滿面笑容的他,卻換來母親的一句:「只怕這樣子,不會有好結果。」
皇帝面色大窘,不知母親的意思。嵐琪則神情嚴肅,鄭重地說:「胤禛,你聽額娘的話,不要再給十四任何重要的差事。就像如今讓他守靈,把他和朝堂、權力遠遠地隔開,但要優待他讓他衣食無愁,讓他去做一個閑散的人。只有這樣,你們才能做一輩子的兄弟,如今你們還能和睦,是因為額娘還在啊,你明白嗎?」
胤禛眼睛泛紅,沉著臉說不出話。嵐琪卻笑:「別再叫你阿瑪在天上嘆一聲,你這樣,怎麼做皇帝?」
皇帝終是無奈地笑了,重重點頭,答應道:「我聽額娘的。」
嵐琪聽見,長長舒了口氣,這一刻她覺得,彷彿什麼都放下了。
酷暑悄然而至,那日午後,嵐琪在屋檐下陰涼處打瞌睡。她近來總喜歡在外頭待著,春日是曬太陽,入夏是乘涼,總是獃獃地望著天,一看就是幾個時辰。只有環春聽主子說過,她覺得玄燁在天上看著她,要是在屋子裡,玄燁就看不到了。
這天看迷了眼睡過去,被冰涼的手摸了臉頰醒來,彷彿當年在乾清宮時的光景。嵐琪恍惚睜開眼,卻是小弘曆笑嘻嘻地站著,見祖母醒了,忙拿了詩稿說:「皇祖母,我新作的詩,皇阿瑪稱讚我了,讓我拿來念給您聽。」
嵐琪含笑,見小孫兒滿頭的汗,心疼地說:「這樣跑,要中暑了,進去問她們討一丸人丹吃下去。」
弘曆聽話地跑進去,但不多久,卻拿著一方小盒子出來,好奇地問:「皇祖母這裡頭是什麼?怎麼拿封條貼了。」
環春追了出來,著急地說:「四阿哥,您頑皮了,皇上知道可要生氣的,快把匣子還給奴婢。」
嵐琪看著那盒子,卻笑了,伸手說:「有什麼稀奇的,叫他看看便是了。」一面從弘曆手上接過來,用指甲挑開封條,打開時道,「這是你皇爺爺留給皇祖母的話,是皇祖母一輩子遵守的皇命。」
弘曆湊上腦袋要看,嘴裡正問是什麼,忽然一陣風捲來,在盒子里卧了幾十年的紙箋已發脆發黃,風一吹,就往天上飄。弘曆著急地追出去,嚷嚷著:「站住,別跑……」
嵐琪眯眼看著那紙箋往天上去,越飛越高,嘴角揚起幸福的笑容,不自禁地朝天上伸出手,遠遠地,卻彷彿把那紙箋握在了手中。
「玄燁……」她輕輕一喚,抬起的手從天空滑落。
弘曆突然聽見盒子落地的聲響,他轉身看,見皇祖母躺了下去。此刻風停了,紙箋恰好落在他跟前,弘曆彎腰撿起來迅速跑回皇祖母身邊。可是皇祖母睡著了,他再怎麼喊,皇祖母也不會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