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海東青之禍

  隔天,兄弟幾個正式在清溪書屋見了面,與眾大臣一道聽十四阿哥說西征的事。三年來大小几次戰役,他豪邁地對父親許諾:「皇阿瑪,再給兒子一兩年,必然提了策妄阿拉布坦的腦袋回京。」


  玄燁笑:「他的腦袋,留在漠西警示那裡的人就好,朕可不想見到他。」底下大臣紛紛附和。言語之間,玄燁將幾個兒子都看了眼,一面想著胤禎剛才的話。兒子說要一兩年,他果然是經歷沙場后,開了眼界,吃了虧長了見識,當初他領旗出征時,可是向自己豪言一年就掃平漠西的。當初平三藩、收台灣,剿滅噶爾丹,對付沙俄毛子們,玄燁費了多少年心血才舒展眉頭,這打仗,又不是鬧著玩兒的。


  清溪書屋這邊散了,眾阿哥都來邀十四去喝酒,胤禎說他隨時待命離京,不能喝酒。胤禛想起昨晚年羹堯說的話,他和十三走在人後。胤祥見他們兄弟倆離得遠遠的沒機會說話,便主動要去找胤禎。誰曉得九阿哥十阿哥提前攔了過去,勾肩搭背的,八阿哥在旁溫和地笑著:「胤禎,到我家去坐坐,不能喝酒,上好的茶給你準備了,你這三年在外頭辛苦了。」


  他們幾個說說笑笑就走了,胤禛一臉平和,不是很在意。十三卻輕哼:「他們真做得出來,就算是客氣,也該讓十四先到四哥園子里去。」


  胤禛雲淡風輕地說:「他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多說幾句少說幾句沒什麼差別。」之後便去忙千叟宴的事,眼瞧著大宴的日子就在眼前。


  且說皇帝的千叟宴,原定在十月末深秋時,避開酷暑,初秋涼爽時老人們從各地動身入京,在京城享過千叟宴,還能趕得及各自回家過個年。眼下一切都準備齊全,各地受邀的老者已在京城安住下,過幾天皇帝就要回紫禁城去準備了。


  卻沒想到,西征大將軍到京城不出兩天,就有八百里加急追來,說策妄阿拉布坦見清軍主將回京,乘虛而入幾次挑釁,恐要成勢。大將軍王接到消息,立刻表示要回去,來去匆匆在京城逗留不過幾日,行軍之人的氣魄,直叫滿朝文武稱頌。


  嵐琪擔心兒子的身體,這麼千里迢迢地來回奔波,但這話只放在心裡。這日胤禎來請辭,看著一身戎裝的兒子,她只道了聲:「小心騎馬,千萬保重身體。」就再沒有別的話,兒子趕著離京,磕了頭就走了。嵐琪看到完顏氏站在人後偷偷抹眼淚,十分心疼。


  而此刻京郊官道上,胤禎策馬揚鞭地帶人趕路,遠遠就看到路邊幾匹馬晃悠,上頭坐著的人身影很熟悉。不等人快馬上前巡查,他已經只身前來,朗聲道:「四哥,十三哥,你們在這裡等我?」


  胤禛翻身下馬,十四也勒馬下來,兄弟幾人走近了,卻不急著說話。胤禛上前去看了弟弟的坐騎,看了看那馬的馬蹄鐵,問道:「新上的馬蹄鐵?馬呢,是跟你回來的那匹馬?」


  胤禎說:「回來讓人看了看,換了新的馬蹄鐵,這匹馬是皇阿瑪當年賜給我的。」


  「四哥這匹馬,正值青壯,馬蹄鐵是半年前換的,如今很適應了。」胤禛回頭,從十三弟手裡拿過韁繩遞給胤禎,說道,「你騎這匹馬走,你回京雖然走得不急,可這匹馬也夠累了,只休息了幾天,你現在回去必然日夜兼程,你要累死它?或者半路上換馬,你捨得把它留在異地?」


  十四皺了皺眉頭,將兩匹馬看了看,他的坐騎的確少了幾分精神,但馬何等忠誠,只要主人還需要它奔跑,就絕對不會停下來。


  「別耽擱了,走吧,草料出門前餵飽了,一口氣能跑上大半天。」胤禛不由分說把韁繩塞進了弟弟的手,繼而去牽過他的馬匹,翻身上馬後道,「這匹馬四哥替你養著,等你回來就還給你。」


  十三也上了馬,似乎不等十四動身,他們就先要走了。胤禛已經調轉方向不急不緩地離開,胤祥趕緊跟上去,沖弟弟揮了揮手道:「十四,路上保重。」


  前頭胤禛跑快了,十三趕緊跟過去,胤禎手裡牽著韁繩。這幾天他和四哥沒正經說過一句話,可兄弟情,都在心裡了。


  胤禎定了定心神,翻身上馬,回到隊伍中帶人飛馳而去,揚起漫天塵土,將他與胤禛、胤祥隔開。此去千山萬水,不知幾時才能歸來,而胤禛帶著弟弟返回京城,也不知將面臨怎樣的風雲變幻。


  而他們兄弟既然堂堂正正在京郊相見,必然會有人看到,更何況二人被多少人盯著看著。不等胤禎走遠,不等胤禛回到京中,四阿哥特地去給十四阿哥送行的事,就傳遍了。


  八阿哥府中,張格格正在八福晉屋子裡坐著,一屋子擺著八旗姑娘的畫片。一晃眼,他們家弘旺也到了娶媳婦的年紀,但是張格格來不過是應個景,福晉說讓她參謀參謀,她若真張嘴,就是自討沒趣。張格格早就放棄對兒子的任何權利,只要孩子健健康康,一些事能不管就不管,就是眼門前兒子的人生大事,她也沒什麼興趣。


  八福晉希望弘旺能娶高門貴族的小姐為妻,張格格心裡卻覺得,如今八阿哥府不如從前風光,弘旺又是庶出,那些高門大戶的千金,擺著那麼多皇孫不配,誰家願意來八阿哥府做兒媳婦。十四爺家裡弘春弘明娶媳婦時,京城裡多少人爭著搶著要把女兒往大將軍王府里送,眼下八阿哥府里要娶兒媳婦,門庭清冷,稀稀落落,也不知道福晉上哪兒弄來這麼多女孩子的畫像和名錄。


  張格格坐得腰酸背疼時,終於把胤禩盼回來了。胤禩進門見這光景,脫了外衣笑道:「你們瞎折騰,弘旺的婚事,自然是皇阿瑪說了算。」


  八福晉笑道:「妹妹她心裡著急,我才找來給她瞧瞧的,咱們就弘旺一個兒子,不為他張羅,為哪個?」


  胤禩看了眼妻妾,張格格笑得不自然,他心裡明白,也不願說破,走上前將名錄翻了翻,指了其中一個道:「皇阿瑪前日就與我說,選了舒穆祿氏的女兒,等過了千叟宴,就給弘旺指婚。」


  八福晉嘀咕著湊上來看,舒穆祿氏她是知道的,滿族最古老的姓氏,可朝堂之上並無顯赫身世,祖上雖有開國元勛的榮耀,到如今已經有些沉寂了。她不是很滿意,但胤禩卻在邊上說:「皇阿瑪選的人,自然是最好的,你別再張羅了,別叫皇阿瑪誤會我們不滿意他的決定。」


  「自然是皇上說了算。」八福晉很掃興,不耐煩地喊下人來收拾東西。胤禩無奈地扯了扯嘴角,吩咐張格格:「送茶到書房來,一會兒九爺、十爺要到。」


  張格格如遇大赦,趕緊退了出去。胤禩見她離開,卻到妻子身邊說:「你別不高興,將來自然有你做主的時候。」


  八福晉不解,但見丈夫眼中放光,單比前幾天就更有精神,更不要說前幾年,她心裡一緊張,輕聲問:「要成事了嗎?胤禩,真的還行嗎?皇上他……」


  胤禩道:「皇阿瑪改期千叟宴,不是為了胤禎離京,他是病了。」


  皇帝有沒有病,太醫院並未發過什麼話,但清溪書屋前八阿哥種的花草都被割了。如今再走過來,已是光禿禿的一片,若是說都用來入了葯,的確說得過去,但一下子把所有的花草都用了,皇帝這是要病成什麼模樣?

  但嵐琪天天伺候在玄燁身邊,一點兒沒見他有生病的跡象,身體的衰老無可避免,但並沒有被病痛折磨,每天還能精神十足地和她拌嘴。只是小兒子離京后,他住在瑞景軒沒再挪動過,更連著幾天沒有見大臣。嵐琪起初沒覺得奇怪,等聽到外頭風傳皇帝重病,才發現玄燁別有用心。


  這日太醫院送來湯藥,等試藥的太監一一嘗過無誤,才送到皇帝嘴邊。嵐琪聞著氣味有些不同,問道:「皇上吃的葯換了?」


  太醫忙應:「昨日為萬歲爺把脈后,與幾位太醫合計,斟酌著添減了幾味葯,娘娘真是細心得很,光聞味道就察覺了。」


  嵐琪笑而不語,伺候玄燁吃罷了葯,見他嫌葯難吃皺著眉頭心情不好,等旁人退下后,在他面前軟軟一笑道:「可惜如今我不是二八美嬌娘,不然能一笑解君愁,皇上若實在是悶了,臣妾讓梁總管安排幾人來?」


  玄燁沒好氣地說:「她們能聞得出藥味有什麼不同嗎?」


  嵐琪笑悠悠:「這麼說來,還是我好吧,是吧?」


  玄燁最愛她的笑容,縱然如今眼角的皺紋已是脂粉也難以掩藏,可逝去的歲月卻沒有改變笑容里一絲絲的美好。還是當年的模樣,還是當年的情懷,那個嬌憨的小常在微微一笑,皇帝什麼煩惱都拋在腦後了。


  玄燁緩過精神,興起問嵐琪:「知不知道,聰明反被聰明誤?」


  嵐琪問:「怎麼提起這句話?」


  玄燁不屑,慢悠悠從清溪書屋前的花草說起。胤禩費盡心血鑽研如何栽種那種草藥,朝堂之中無人不讚頌。那東西春夏開花可入葯,秋冬根莖亦可入葯,一年四季在清溪書屋前隨風而動,大臣們時不時走過,都知道是八阿哥的孝心。


  嵐琪道:「這也不是壞事。」


  玄燁睨她一眼:「糊塗。」說到皇帝的脈案,是朝廷機密,他生什麼病吃什麼葯,外人不能輕易知道。雖然胤禩最初說,是無意中聽人提起的,他斗膽向太醫求證后,才決定為父親栽種草藥。可玄燁知道,這種打著孝心幌子的謊話,毫無說服力,說白了,也算父子間找個台階下,和解尷尬的關係。


  玄燁冷聲說:「從前老九一進宮找宜妃,就問朕的身體如何,宜妃不常伺候在朕身邊,偶爾見一面,胤禟就急著去問她了。不過這兩年,他們不去問了,也不去太醫院打探朕的病情了,每天只要來園子里晃一圈,用眼睛看就知道朕好不好。」


  嵐琪怔怔地聽著,把玄燁的話在心裡整理了一遍,心中一亮,皺眉道:「難道,是看那些花草?」


  玄燁滿意地點了點她的臉頰,笑道:「總算還聰明。」


  那些花草,旁人輕易伺候不了,一向是八阿哥來打理。梁總管的手下,只是負責日夜監視,不讓別人糟蹋採摘,小皇孫郡主們來園子里玩耍,也怕被他們摘去玩。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事,可對八阿哥他們來說,天天打理的花草,多一株少一棵,都在心裡,若是哪天少了,不用問看守的太監,就知道皇帝用藥了。


  嵐琪搖頭:「臣妾覺得,這也太難了,八阿哥何以這麼自信?如今一整片花草都沒了,八阿哥難道會認為你……」那些話她不願說出口,只道,「皇上太多慮。」


  玄燁可是在八阿哥栽種了那片花草后,某日出去散步盯著看時,突然發現這背後可能隱藏的目的,這比在他身邊安插眼線還管用。


  的確是牽強的事,可正因為牽強,八阿哥正大光明地做著。莫說現在懷疑他以此推測父親的身體,便是真的,玄燁也奈何不了他,連嵐琪都不信的話,天下人怎麼信?而這,就是胤禩絕對會這麼做的底氣。


  嵐琪說:「八阿哥就不考慮,會不會被你發現,然後假裝騙他?」


  玄燁道:「所以這幾年,朕與他之間的關係,不是緩和了很多?連弘旺的婚事,朕都安排好了。」


  雖然覺得很牽強,可嵐琪心裡已經發寒,玄燁的推斷幾乎沒出過差錯,他更是把每個兒子都看透了。而嵐琪只不過了解自己的孩子,覺禪氏曾說,八阿哥但凡好,她絕不會利用兒子,換言之在她眼裡,八阿哥也不好。


  她輕輕一嘆,伸手給玄燁順順氣:「別提了,提起來心裡沉重,想想我這輩子活在太皇太后和你的保護下,自以為看盡風雲歷練極深,真把我一個人丟出去,真不知是什麼光景。」


  玄燁卻得意:「現在知道了?你離不開朕的。」


  可這句話,能有太多太多的意思,若是皇帝走在她前頭,哪怕多一天多一個時辰留她獨自在人世,她都不敢想象那會是什麼光景。


  玄燁見她眼圈泛紅,不禁摟過來,溫和地說:「好好說著話,怎麼要哭了,一把年紀了,還有那麼多眼淚?」


  嵐琪努力笑道:「我本來就不愛哭,一輩子攢下多少眼淚?現在老了,時常就管不住了。」


  玄燁道:「可是朕,想你一輩子都歡歡喜喜地笑。」


  兩人相依相偎說話的工夫,外頭悄無聲息地落下了今冬第一場雪。環春進來想告訴主子下雪了,見帝妃二人依偎著,悄悄又退了出去。


  門前值守的小宮女,頭一年從南方來,瞧見下雪興奮得不行。環春寬厚,叮囑別亂跑,就放她們去園子里玩耍。看到小姑娘們歡喜地奔跑出去,環春恍如隔世,彷彿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主子。


  此時身後突然有人拍她,環春一驚,竟是主子出來了。嵐琪見下雪了也很驚喜,但先吩咐她:「萬歲爺睡著了,你帶人在這裡守著,我去貴妃娘娘那兒一趟。」


  環春應道:「只怕一會兒風雪大,娘娘好歹披一件斗篷。」


  嵐琪不逞能,站在屋檐下等她去取,環春又派了可靠的人跟著,將主子裹嚴實了,才敢往風雪裡去。好在風不大雪也不大,漫天雪花飛舞,娘娘款步離去,高貴穩重的背影,果然不是方才鮮活靚麗的小宮女能相比的。而她自己,也早就成了當年蘇麻喇嬤嬤那般,在宮裡德高望重的存在,皇子皇孫,都拿她當長輩般尊重。


  內心正感慨時,聽得裡頭皇帝在問:「環春在外面?」她趕緊應聲進去,擔心地問:「是奴婢方才進來取斗篷時,吵醒了皇上?」


  「朕沒睡著,本打算哄你家主子歇一歇,哪知她跑出去了。」玄燁指了指茶水,示意口渴了要喝,環春忙端上來,等再取絲帕要給皇帝用,玄燁卻要她別忙,且問,「你跟著娘娘多少年了?」


  環春笑道:「萬歲爺不記得了?娘娘當了常在第二天,奴婢就到鍾粹宮了,要說多少年了,萬歲爺和娘娘多少年,奴婢就比您少一天。」


  玄燁卻笑道:「朕和她相識,並不只在那年元宵,何止少一天?」


  「是。」環春心中一笑。


  「環春,你的身體可還好?」玄燁問著,示意她搬張凳子自己坐下。


  環春遠遠地坐下,這是她幾十年的習慣。雖然敏妃娘娘是個特例,但永和宮裡的年輕宮女一向都有不單獨伺候聖駕的規矩,便是不得已,伺候罷了也要遠遠地離開,環春亦如此自律。


  玄燁看著,不禁笑了:「你坐得老遠,朕看著怪累的,坐近些,朕有幾句話交代你。」


  環春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把凳子往前挪了挪,坐下后便道:「萬歲爺請吩咐。」


  玄燁再問:「你身子可好?」


  兩次問這句話,環春已經猜到皇帝要交代什麼事,笑著說她很硬朗。原想說比娘娘要健朗得多,好讓皇帝放心她能照顧好主子,可又怕皇上聽了不自在,話到嘴邊沒說出口。而玄燁眼中充滿了期許,一副要託付大事的神情,讓環春忍不住心酸。


  玄燁果然是道:「你若能像蘇麻喇伺候皇祖母那樣,也好好地伺候嵐琪終老,朕將來就沒什麼不放心的了。」


  環春心中有數,娘娘是不可能像太皇太后或太后那樣頤養天年的。太皇太後年輕守寡,扶持兒子孫子指點江山,幾百年也難再出如此偉大的女人。而太后是生來富貴命,且與先帝無感情,能活著,自然是要好好活著才行。


  可她們家這位怎麼成,她一心一意,都在一個人身上,離了他,只怕是生無可戀,根本不需要環春伺候什麼,將來若能賞她多陪伴一天,已是主僕一場的情分。


  「下雪了?」玄燁忽然問,坐起身稍稍推開暖炕上的窗戶,果然見雪花飛舞,自言自語道,「太和殿前,不知幾時能積起厚厚的雪。」


  環春則關心道:「皇上小心風吹了著涼。」


  玄燁笑:「朕是老了,年輕時光著身子在雪地里跑,也不會著涼,如今卻禁不起一陣風吹。」他放下窗戶,竟對環春道,「朕多想守護她到最後一刻,可身體怕是撐不住,而朕心裡,更沒有勇氣去面對離了她的日子。」


  環春鼻尖發酸,低下頭,緊緊閉著雙眼,生怕自己會落淚。


  玄燁又道:「環春,朕走後,千萬別讓人欺負她。」


  環春幾乎咬破內唇,才壓制住想哭的衝動,努力笑著說:「萬歲爺可別說這樣的話,娘娘聽見又要發脾氣了。至於娘娘會不會被人欺負,皇上,四阿哥他們能答應嗎?」


  玄燁點頭,又笑:「她如今脾氣越來越大,都是叫你們寵的。」


  環春道:「是皇上寵了娘娘快五十年,奴婢算什麼。」


  玄燁一笑:「已經快五十年了?」


  再有四年,他們在一起就整整五十年了,多少人沒有活過天命之年,而他們相守就已將逾五十載,若是再多十年,便是一個甲子。可便是一個甲子玄燁也不覺得長,他還怕下輩子找不著她,這輩子再長久些該多好。但問:「外頭還有誰在?」


  環春說梁總管的大徒弟在,皇帝便把他找進來,說若這雪接連不停,就去紫禁城瞧一瞧,太和殿前是否有積雪。反正現在也不在宮裡議政,往後太和殿前別讓人走動,等著把雪一天天攢起來。


  可這日的雪是迎冬的,天氣尚未寒冷,白雪落地即化,之後幾天陽光燦爛,更見不到積雪。玄燁每日晨起總是問下雪了沒有,可自從那天飄了些雪花后,整個臘月也未見落雪,到正月里好容易接連幾天的大雪,可皇帝要擺千叟宴,太和殿前必然有人走動,就積不成了。


  康熙六十一年正月,皇帝在暢春園過了除夕,才遷回紫禁城。千叟宴選在正月十六,避開了元宵節,宮裡的人本以為要忙碌兩天,不想皇帝卻說,千叟宴就在後一天,不用再過元宵節。自然這元宵節,他只想陪一個人過。


  唯可惜那天太和殿前沒有積雪,反而多是薄冰不好行走,偏偏一清早天未亮,皇帝就要帶德妃娘娘去太和殿。梁總管只好命人一路用熱水澆灌除冰,可玄燁又嫌他們在前頭礙手礙腳,將他的手杖咚咚敲在地上,讓他們趕緊離開。


  嵐琪攙扶著玄燁,說他:「發什麼脾氣,人家還不是怕你摔著,就是你不老實,大冷天跑來這裡做什麼?」


  玄燁尚精神,只是行動略慢,一步步穩健地朝太和殿走去。立在高高的台階下,舉起手杖指那匾額,道:「幼年第一次來時,覺得太和殿那麼高,漸漸年長,就再也沒放在眼裡,怎麼如今又覺得它變高了?」


  嵐琪毫不客氣地說:「你成了老頭子,連個頭都小了,眼裡看出去的世界,當然不一樣。」


  玄燁不樂意:「總是把老頭子掛在嘴邊,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登太和殿,是我把你抱上去的?」


  嵐琪笑靨如花,搖頭道:「瞧瞧是不是老糊塗了?」她往身後指,笑著說,「這邊積雪過膝,我走幾步就陷下去,你是抱著我走過這條道兒。」可再回過身,與玄燁四目相對,人家正深情地望著自己。玄燁蒼老的眼眸里,是沉澱了幾十年的情意,到如今越來越純粹,彷彿最後的年華里,連江山社稷都靠邊了。


  「原來你還記得,那麼多年前的事,我以為你忘記了。」玄燁心滿意足,牽起她的手,轉身拾級而上,笑悠悠地說,「如今沒力氣抱你了,可還有力氣和你一道走上來。」


  他們走得很慢,花了當年數倍的時間,才爬到了頂上,剛好東方露出晨曦,黃澄澄的太陽晃晃悠悠從天邊升起。年輕時他們一道來看夕陽,如今年邁了,卻來迎朝陽。


  金黃的陽光落在他們臉上,朦朧了些許歲月的痕迹,彷彿能在這一刻回到年輕的時候。嵐琪聽見玄燁說:「不知來不來得及,還有好些事,很想和你一道做。」


  嵐琪笑道:「咱們坐在一起說說,就很高興了,何必費那精神各處去跑?咱們還一道登了五台山,登了泰山,田埂河堤邊走就更不計其數,難道這些事,現在都跑出去再做一遍?」


  玄燁望著她,淡淡血色的雙唇微微一動,但沒說什麼話,不樂意地轉過臉去。


  嵐琪見他不高興,更樂了,問:「這麼小氣,我又說什麼話惹你了?」


  玄燁眯眼看日出,滿懷憧憬地說:「趕得及把這些事再做一遍,便是飲了孟婆湯,也能記住一兩件。」


  嵐琪笑出聲,身為女子身為帝妃,她好久好久沒在外頭大聲笑了,侍立在太和殿底下的宮女太監都能聽見。德妃娘娘那一陣兒高興,後來傳給別人聽,幾乎就成了當時當刻皇帝許諾了她江山傳承的事。


  可大殿之上,再不是昔日不敢和皇帝並肩的小常在,嵐琪摟著玄燁的身子,想做他的拐杖似的,緊緊摟著說:「玄燁你老實說,小阿哥們的額娘,你是不是也這樣哄來著,從前聽你哄宜妃高興,叫我聽得一愣愣的,幾句話就能讓她忘記自己是誰。」


  玄燁滿面笑意,臉上被陽光曬得熱融融的,卻道:「朕是哄她們的,可對你,全是真心。」


  嵐琪則笑:「你看張口就來,我也信你是真心了,真的一輩子對我說話,只管哄我高興。」


  那一天,帝妃倆去過太和殿後,又到別處晃了晃,太監宮女殷勤地伺候著。皇帝年近七十,德妃娘娘也過了六十歲,兩位老人家大冷天到處晃悠,真叫人提心弔膽的。最後把四阿哥請進來,胤禛不得已勸雙親,要保重身體,反被玄燁嗆道:「你如今,倒是要管起老子、親娘了?」


  胤禛不敢再多嘴,交代了幾件千叟宴的事,就等著明日開宴。京城裡聚集了那麼多老人家,他還要分派人各處去問好不好,都一把年紀了,別到頭來好事變成了壞事。


  他離宮時,隆科多正好帶人巡查經過,殷勤地上來說:「四爺若是得閑,微臣請四爺去喝酒,京城裡眼下最熱鬧的去處,那家老闆還是內子的親戚呢。」


  胤禛睨了一眼,冷聲道:「什麼時候了,還惦記喝酒,明日那麼多老人家進宮,一路沿途的車馬安排都忙不過來,還喝酒!」


  這事兒和隆科多沒關係,他明天只要負責關防就好,也知道四阿哥辛苦,連聲道是。但四阿哥一走開,他就一臉不屑的笑意,把手下叫過來交代了幾件事,就趕回家脫了官袍,要去逍遙自在。


  而隆科多所說的地方,既然是如今京城最時興熱鬧的所在,宗室官家子弟必然多有光顧。那麼巧,這天閑著沒事兒的九阿哥和十阿哥,正在那裡臨窗喝酒,居高臨下,遠遠地瞧著紫禁城附近的動靜。


  此刻十阿哥手裡端著酒壺,看到樓下門前一陣熱鬧,冷笑道:「九哥,隆科多來了,他胳膊上還停了一隻海東青,他可真能嘚瑟,怎麼不牽一頭豹子來遛街?」


  樓底下,隆科多大搖大擺地進來,嚷嚷著要開了樓上雅間兒。店家迎上來尷尬地說有客人,但九阿哥十阿哥方才不讓他們輕易報出姓名。隆科多自視國舅府的人,一般沒有誰敢搶了他的風頭,便冷笑:「是哪位爺,倒讓我瞧瞧。」


  便聽十阿哥在樓梯口叫他:「佟國維怎麼不來,聽說他已經起不了床了?」


  隆科多見是十阿哥,不免一驚,店家在身邊輕聲嘀咕:「九爺也在,佟爺,小的沒騙您哪。」


  可隆科多雖然有些尷尬,心裡並不曾把這兩人放在眼裡,只是到了眼門前,該有的禮數不能不當事兒,便忙把海東青交給手下奴才,趕緊上樓來。果然見九阿哥、十阿哥一身常服坐在雅間里,桌上只零星幾樣小菜,可見只是消磨時光,並不為酒菜而來。


  胤禟打量了他一下,問:「十爺方才說你托著一隻海東青,怎麼沒見?可是不想給我們開開眼?」


  隆科多忙道:「微臣怕驚擾了二位爺,那畜生還沒馴好。」


  十阿哥冷笑:「那你就不怕帶在街面上,撲了老弱婦孺?」


  隆科多連聲解釋:「腳上拴著鏈子,撲不了。」


  十阿哥啐了一口,罵道:「那還不拿來,叫我和九爺瞧瞧,我們還不如老弱婦孺了?」


  隆科多尷尬極了,趕緊吆喝奴才上來,那海東青撲騰著翅膀,脾氣不小。十阿哥問他打哪兒來的,隆科多說:「是侄兒舜安顏從熱河送來的,他也是新得的,沒來得及馴,就送來了。」


  「好好的,送這個給你做什麼?」十阿哥伸手想摸一摸,卻被翅膀扇到了手,他氣得罵罵咧咧,「畜生。」


  九阿哥卻問道:「說起來,你們家舜安顏,真是好些日子沒見了。」


  隆科多道:「在熱河,微臣也好些日子沒見了。」一面見九阿哥示意他上前,便小心翼翼托著海東青靠過去。九阿哥伸手也想看看,那海東青不願被人觸碰,又兇猛地扇動翅膀,羽毛飛揚,連隆科多都迷了眼睛。


  「畜生。」胤禟似乎被扇痛了,竟猛地一伸手,死死掐住了海東青的脖子,大力往邊上一摔,把連著胳膊的隆科多都拽了過來。隆科多在桌角上撞了一下,等他緩過神爬起來,竟看著九阿哥活生生折斷了海東青的脖子。


  隆科多目瞪口呆,十阿哥卻在邊上鼓掌笑:「九哥力氣可真大,看這畜生還怎麼撲騰。瞧瞧,我手上被颳了兩道口子。」


  胤禟將死了的海東青扔在地上,不屑地朝隆科多看了眼,拍拍手道:「傷害皇嗣,就是人也要砍頭,何況一隻畜生,你心裡別不高興,回頭爺賞你一對,你這算什麼東西,真正威猛的海東青,還輪得到我動手?舜安顏逗你玩兒的吧。」


  隆科多明明知道,他們不是沖海東青來的,他一直都為四爺當差,辦差時沒少和九爺的人起衝突。他們國舅府老早支持四阿哥,廢太子那會兒把八阿哥往死路上逼,提起來都是仇。


  而隆科多不知道的,還有那年他借給阿靈阿,阿靈阿再借給十三阿哥的兵馬,當時殺了的刺客都是九阿哥的人,他賣個人情動動手指頭撥了幾百人馬,卻壞了九阿哥多大的事兒。


  事後隆科多沒去問明白十三阿哥到底帶兵殺了什麼人,就是不想再牽扯進去,他心裡留著的還是一本糊塗賬。可胤禟知道啊,他知道是九門的人壞了他的好事,就是隆科多派的兵。想起來就咬牙切齒,現在不過是掐死他一隻鷹,恨不得掐死他才好。


  「我和九爺還要喝酒說話,你跪安吧。」十阿哥從盤子里抓了片醬牛肉丟在海東青嘴邊,它動也不動,惹得他大笑,「真沒用。」


  隆科多撿起那隻海東青,朝二位爺行禮后,便躬身退出了雅間。他走下樓梯時,店家迎上來,一見剛才還唬得人不敢靠近的海東青軟綿綿地掛在隆科多手上,不禁問:「佟爺,這是怎麼了?」


  隆科多朝他遞過去,嚇得店家往後退,他冷笑:「要不要拿去燉湯,孝敬上頭二位爺?」隨口說完這句話,忽然心中一個激靈閃過,眼底露出狡猾的冰冷,朝上頭哼了聲,拎著死了的海東青,大搖大擺地走了。


  隔天千叟宴,應邀與皇帝共享盛宴的六十五歲以上老者,滿蒙漢共千人,是名副其實的千叟宴。酒席從乾清宮門前往外擺開,聲勢之浩大,超過當年太後過壽。這裡頭所有的事,都是諸位皇子們管,嵐琪半點兒沒插手,只和御膳房的人商議過菜品,其他的事就一概不知。到這天也不願去前頭湊熱鬧,只在景陽宮和榮妃說話。


  卻是皇帝來請她們,而宜妃搖搖晃晃地跑來,也說:「你們都不去,我也不好去了,顯得我愛湊熱鬧似的,皇上都來請了,趕緊一起去。貴妃娘娘比我們年紀小,都在換衣裳準備到前頭給皇上敬酒了。他們說了,是萬歲爺提前慶祝七十大壽呢。」


  一句提前慶祝七十大壽,叫榮妃聽了不自在,責備道:「好好的提前做什麼,這是哪個傳出來的話,皇上沒動氣?」


  宜妃不知道,攤手說:「你們去了不就都曉得了,哪怕就看一眼也好,烏泱泱的人,那酒桌排得都看不到邊。」


  嵐琪身上雖是常衣,但正月里本就穿得喜慶,倒也不想去換了。她不願到人前就座,說:「我就和你們去露個面,咱們在暖閣里坐著,有好吃的拿進來多好,外頭可是一千個人哪,我不想被他們上看下看的。」


  宜妃哼笑:「都是老太婆了,還在乎這個?」


  等榮妃換了衣裳,去鍾粹宮把成妃幾人也叫上,嵐琪和榮妃共乘一頂轎子,晃晃悠悠往前頭來。在乾清宮後頭等到貴妃、和妃幾人,才一同到了御前。果然幾位娘娘一到,列席的人紛紛起身,一千多個人齊刷刷地站起來,把宜妃嚇了一跳,笑著對皇帝說:「這要是一千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可就有意思了。」


  玄燁也不惱,反而道:「你若能年輕幾十歲,朕就辦一次,你也坐到裡頭去。」


  玩笑話說罷,佟貴妃也不願在這裡扎眼,姐妹們退到乾清宮暖閣里,擺了幾張桌子。前頭席面上一樣的酒菜搬進來,宜妃卻說:「我們又不缺一口吃的,去拿幾副牌來,我們要玩的。」她朝貴妃和嵐琪瞟了眼說,「除夕元旦都沒在一起過,我們在宮裡悶得慌,今日讓娘娘和姐姐陪我們玩幾副牌,不算過分吧。」


  嵐琪很大方,喊自己的人說:「我沒帶錢,趕緊回去拿。」


  宜妃見嵐琪樂意陪她,倒是有些意外,想想一把年紀了,兒子們都不可靠,還不如老姐妹們湊合著過,說說笑笑把牌打起來,難得一片和諧。可才摸了兩副牌,永和宮的人剛剛送來幾吊錢,梁總管就親自跑來,臉上笑得很尷尬,哈腰走近幾位,道:「德妃娘娘,萬歲爺請您到前頭去。」


  聽說皇帝只叫嵐琪,宜妃剛剛還挺樂呵的,一下子變了臉色,甩出手裡要打的牌,冷笑:「貴妃娘娘在呢,皇上怎麼不尋貴妃娘娘?」


  佟貴妃看著手裡的牌,漫不經心地說:「你去吧,反正我也不會拿主意,勸皇上少喝幾杯。」


  嵐琪欠身示意,到門前環春為她披上大氅,緩緩往外走。離開暖閣稍遠后,梁總管就湊在嵐琪身邊道:「皇上請娘娘過去,是四福晉、年側福晉家的老大人們要向您敬酒,娘娘只管敷衍著就是了。要緊的是……」他左右看了看,輕聲道,「一會兒阿哥們輪番獻禮,到八阿哥時,不論皇上發生什麼事,您都不要驚慌,萬歲爺心裡都是明白的,就怕假裝出什麼事,卻把您嚇壞了,才特地讓奴才先來給您說清楚。」


  「什麼事?」嵐琪聽著很不安。


  「阿哥們的禮物,都是提前先送進來的,一會兒就該是讓阿哥們獻禮的時候,奴才先過去打點。誰知幾個看守的小太監卻哭著對奴才說,他們不小心撞翻了八阿哥送的禮物,裡頭竟然摔出來一隻死鷹。」梁總管臉色很不好,氣息顫顫地說,「奴才去看了眼,真真沒錯。剛剛回稟給萬歲爺,皇上當然動了氣,悶了半天后,說照舊讓阿哥們獻禮。但讓奴才把您請出來,別的也不在乎了,就怕一會兒皇上出點兒什麼事,把您嚇壞了。」


  嵐琪聽得糊裡糊塗,但有一點明白,玄燁若有什麼事,都不是真的,她不要害怕,可始終覺得不安。到了前頭,年遐齡幾人來敬酒,她笑著應付了幾句,弘曆弘晝跑過來纏她,她就索性留下了。


  沒多久,三阿哥上前說他們兄弟都預備了壽禮送給父親,玄燁點頭說呈上來看。嵐琪心裡一顫,便打發孫兒們:「弘曆,你領弘晝去暖閣里,給貴妃和幾位娘娘請安。」


  倆孩子便往後頭去,這邊陸陸續續搬上來裝著壽禮的箱子。皇帝富有天下,奇珍異寶玄燁見過無數,每次收兒子們的禮,看的都是心意,也每次都把皇子們折磨得很痛苦。


  最先送上來的,是十四阿哥千里迢迢送來的大石頭。說是讓皇阿瑪過目,之後他要拿回去做界碑,請父親為他題字,好篆刻上去。


  玄燁指了嵐琪笑道:「你看看你的兒子,到底是給朕的賀禮,還是朕給他東西?那麼大的石頭運來運去,他也不嫌麻煩。」


  眾人皆笑,待奉上筆墨,皇帝親筆題字后,三阿哥、四阿哥的禮物陸續呈送上來。四阿哥每年都是親筆字畫,又不富貴又沒新意,玄燁早就不期待他能送來什麼亮眼的東西了。兄弟們挨個兒下去,就輪到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的禮物擺在前頭。嵐琪剛生出的幾分好心情頓時煙消雲散,不自在地去看皇帝,玄燁卻樂呵呵地笑著:「胤禩,你今年又有什麼稀奇古怪的?」一面揚手道,「快請宜妃娘娘一道來看看。」


  底下太監立刻去請,這邊八阿哥屈膝道:「兒臣送皇阿瑪的,是沉香木雕的彌勒佛,是一塊難得的老料,兒臣請能工巧匠花費九九八十一天雕刻而成。」


  有小太監上前去打開盒子,八阿哥低著頭沒看,只聽得周遭一片驚呼,他還以為是自己的禮物得到了眾人的讚賞。聲音卻突然慌亂起來,竟然有人喊著:「護駕!護駕!」


  後面宜妃剛得意揚揚地跑來要和皇帝一道看胤禟的獻禮,前面突然亂糟糟一片,大批的侍衛涌過去,嚇得宜妃抓著桃紅的手問:「出什麼事了?」


  不等她再靠前,十幾個太監來開道,讓她靠在路邊。宜妃四處張望著,桃紅突然驚呼:「主子您看,萬歲爺被抬出來了。」


  宜妃朝桃紅指的地方看過去,驚見皇帝不省人事地被抬出來,她驚恐地以為皇帝……心裡一抽搐眼前發黑,竟咚的一聲也倒下去了。


  好好的千叟宴,大殿里鬧得一片亂,外頭享宴的人還不知什麼事,三阿哥、五阿哥去安撫老者們,不讓事情傳出去。而剛剛在大殿里看到的人,也被勒令不能亂傳,自然能在皇帝跟前的,都是德高望重的大臣,他們也等著,怕皇帝這一口氣背過去,再也醒不過來。


  角落裡八阿哥身邊跟著幾個侍衛,他們沒有束縛他,可八阿哥整個人都獃滯了。


  千叟宴繼續,就算人心惶惶,也要努力維持著皇家的體面,可殿內的人都已經明白,這一鬧,怕是要出大事。


  方才四阿哥跟著一道送皇帝回暖閣,九阿哥也跟了過去,這會子從後面回來,看到八阿哥和幾個侍衛站在角落裡,他衝上前罵道:「你們要幹什麼?」


  胤禩恍然醒過神,按住他說:「你別激動,他們例行公事。」更著急問,「皇阿瑪怎麼樣了?」


  九阿哥道:「皇阿瑪緩過來了,那幾個娘娘都圍著轉。你知道的,永和宮那個在,還有誰插得上手?我額娘也暈過去了,你說我額娘這會子暈過去幹什麼?」


  胤禩算是鬆了口氣,可不等他再問話,九阿哥突然朝中間走去,打開了那隻箱子,仔細看了看躺在裡頭的死鷹。突然額頭上青筋暴起,重重地把箱子摔在地上,大聲斥罵:「隆科多你這個畜生,我活剮了你。」


  他憤怒地朝外頭跑,把殿內殿外的人都驚著了,五阿哥聞聲跑進來攔住他,罵道:「你發什麼瘋,外頭多少人看著?你還想把皇阿瑪氣暈過去?」


  九阿哥眼裡冒火,一副要找刀劍去殺人的架勢。胤禩眼看五阿哥攔不住,衝上來拉著他說:「你別激動,有話慢慢說,宜妃娘娘暈過去了,你該過去看看。」


  「八哥!」九阿哥氣得血直往上涌,咬牙切齒地壓低了聲音對胤禩說,「是老四,一定是老四乾的,這隻死鷹我記得,是昨兒我掐死隆科多的那一隻。老四陷害你,八哥,這件事一定要給他鬧開了。」


  胤禩聽得渾身顫抖,見五阿哥要上前來,只好先對他說:「你去翊坤宮等著,等我能脫身了,再來問你。」


  乾清宮暖閣里,幾位娘娘焦急地等在門外,嵐琪亦在其中,並沒有如九阿哥說的她在那裡別人就插不上手。這會子是太醫在裡面,還有胤禛、胤祥幾個兒子。等了很久才聽說皇帝醒了,貴妃幾乎腿軟站不住,嵐琪便勸她先回儲秀宮等消息,太醫也說皇上是氣血攻心,不是舊疾複發,請幾位娘娘安心。


  嵐琪心裡知道,玄燁是假裝氣暈過去的,所以太醫查不出病症單單一句氣血攻心來敷衍。但試想一下若真的突然看見死物,後果不堪設想。


  幾位阿哥陸續出來,胤禛勞煩幾位娘娘照顧父親,說他們奉旨去維持千叟宴,並之後安排他們離宮離京,少說兩三天的時間才能停當。母子分別時,嵐琪刻意看了眼兒子,胤禛眼底的迷茫和怒意顯然易見,做娘的突然鬆了口氣,她不希望最後的結果是胤禛動手腳陷害八阿哥。


  不只嵐琪這麼想,但凡不傻的,都能想得明白,八阿哥哪怕真的想氣死皇帝,也不會選擇在眾目睽睽下。所以這事兒絕不可能是他自己做的,但是往下查,恐怕牽扯就大了。


  眼下皇帝蘇醒后第一句話,是不許事件外傳,要先把千叟宴辦完。於是不論多尷尬,千叟宴總算體面地挺了過去,待熱鬧散去,紫禁城中一片肅殺。


  翊坤宮裡,宜妃蘇醒過來,見九阿哥坐在邊上,心想兒子那麼在乎自己,心裡正高興,想到皇帝那樣,慌張地問:「你阿瑪他?」


  胤禟冷聲道:「還喘氣兒呢。」


  宜妃臉色一愣:「混賬,你怎麼說話的。」


  胤禟搖頭,彷彿覺得母親的話很諷刺,湊在宜妃面前說:「額娘,他幾時把我當兒子,幾時又把你當他的女人了。」


  桃紅見這架勢不好,上前來勸,幸好外頭有人通報,說八阿哥來了,胤禟轉身就往外頭去。宜妃獃獃地坐在床上,苦笑:「桃紅,他不是來看我的?」


  「是……當然是來看您的。」桃紅違心地應了一句,直覺得自家主子很可憐。


  這一邊,胤禩本要探望宜妃,九阿哥攔住他說:「我額娘一向不待見你,有什麼可看的,她動不動一哭二鬧三上吊的,精神比我們還好。」


  胤禩不宜多管他們母子間的事兒,便直接問隆科多的事,聽說昨天在京城酒樓里的鬧劇,九阿哥恨得眼睛猩紅,說:「一定是老四害你,隆科多是他的人。」


  「既然隆科多昨天和你起了衝突,老四怎麼會選在今天就調換我的壽禮?」胤禩搖頭道,「他不是這麼不謹慎的人,這不是明擺著讓我們懷疑他?更何況我如今這境遇,還有什麼可坑害的,我連在皇阿瑪面前說句話的資格都沒有了。」


  而這才是老九更不服氣的地方,他們好好的,從前為皇帝往國庫里搬了多少銀子,就這麼卸磨殺驢,現在說不要他們就不要了,明明也是親生的兒子,待遇卻天差地別。胤禟握拳惡狠狠地說:「老四肯定是急了,狐狸尾巴露出來了。」


  卻是此刻,有乾清宮的太監匆匆而來,徑直找胤禩說:「八阿哥,皇上要您到乾清宮說話。」


  九阿哥跟著說:「我也去。」


  那太監有些尷尬,說:「九阿哥您稍候,皇上眼下只見八阿哥,回頭奴才給您通稟。」


  九阿哥作勢要打,嚷嚷著:「你們把八哥帶去,要冤枉他嗎?」


  那太監連連往後退,擺手說:「二位爺還不知道嗎?剛才有人打開了九阿哥和十阿哥的賀禮,八阿哥說的那尊沉香木彌勒佛,在九阿哥的禮盒裡,十阿哥的還是十阿哥的,您的禮物不知去哪兒了。皇上說冤枉了八阿哥,才要請八阿哥過去說話的。」


  胤禩和胤禟面面相覷,胤禟好半天才回過神,不可思議地問:「禮盒調包了?」


  具體的事兒,要往下查才知道,是宴席散去后,眾人開始陸續收拾東西,九阿哥幾人的禮盒還都擺在原地,有人無意中打開看,說了句:「九阿哥也送彌勒佛?」這才引起人們注意,發現若是沒錯的話,被調包走的該是九阿哥的賀禮,而幾件禮物又被鬼使神差地擺錯了地方。


  胤禩趕到乾清宮暖閣,榮妃和德妃正走出來,他立在一邊躬身行禮,榮妃道:「委屈你了,你三哥去查了,一定給你個交代,皇上要和你說說話。」


  「二位娘娘慢走。」胤禩心裡很亂。這幾年他小心翼翼絕不讓自己捲入任何風波,突如其來的麻煩,且任何變故都不為自己所控制,他完全不知道一會兒進去和父親能有什麼話說。


  走出暖閣,嵐琪聽見榮妃嘆息,便道:「我和姐姐自己的精神都不大好,把這裡交給和妃、成妃,我們歇一歇去。」


  榮妃沒有異議,只是走時往裡看了眼,自言自語似的說:「他從娘胎出來就沒見有順當的事。」


  暖閣里,胤禩在榻前行禮,抬頭看父親,他竟然正看著一本摺子。見父親要拿筆,他忙上前伺候,忍不住勸說:「皇阿瑪歇會兒吧,您要保重身體。」


  玄燁應著,卻未停手,等完全撂下,才與他說:「今日的事,你受委屈了。外頭不定要怎麼傳你,可朕暫時不想張揚,你要忍耐幾天,待水落石出,一定給你個交代。」


  胤禩雙眼泛紅,屈膝道:「有皇阿瑪這句話,兒臣就知足了。」


  「你起來說話。」玄燁道,「朕這幾年用你栽種的花草入葯,身子骨好多了,你的孝心,朕都知道。」


  胤禛心裡一顫,穩穩地站住了。


  玄燁又道:「朕的兒子里,數你最有孝心,時時刻刻都在乎著朕的身體和喜怒,你比你的兄弟們,都要優秀,是我大清的棟樑。」


  胤禩怎麼就覺得這話不對味,只好低頭聽,不敢隨便接茬兒。


  玄燁笑意深深地看著他,說道:「太醫已經給朕換了葯,往後就不再需要你費心栽種那些花草。你身子也不好,等胤禎凱旋,朕還有要緊的差事交給你們,所以這兩年,你好好歇著養身體,朝堂上的事暫不必管。從前朕誤會你裝病,還停了你的俸祿,如今知道你有孝心,那幾年的也一併補給你,這是該你有的。該你有的,朕絕不虧待你。」


  胤禩的心跌入深淵,父親最後那一句話,還有半句是要他自己領會的,不該他有的,皇帝絕不會給。


  「跪安吧。」玄燁輕輕擺手。外頭等候的梁總管已經出現,恭敬地對胤禩說:「八阿哥,您請。」


  胤禩的腳下,似千斤重,僵硬地給皇帝磕了頭,一步一步挪出去。背過身時,又聽父親說:「斃鷹的事,若查不清楚,你就受些委屈,皇阿瑪老了,年輕時有些事就查不清辦不了,何況現在一把年紀了。」


  皇帝這句話,指代的事情太多太多,八阿哥一時無法領會父親到底指什麼,走出乾清宮時,忽然領悟,是他手裡的罪孽太多,才數不過來。


  到那天夜裡,紫禁城終於寧靜下來,梁總管派徒弟來向德妃娘娘稟告,說斃鷹其實是有人嫁禍九阿哥,那幾個向梁總管報告發現斃鷹的小太監還隱瞞了一件事。他們其實不只打翻了八阿哥的禮盒,是追逐打鬧時,把八阿哥、九阿哥幾人的都打翻了,應該是慌亂中放錯了地方,就以為八阿哥那盒子里是一隻死鷹,而應該是在他們之前,就有人調包了。


  環春奇怪地說:「好端端的,坑九阿哥做什麼?」


  嵐琪則問:「不是傳說,九阿哥大罵隆科多,這事兒胤禛知道了嗎?」


  環春點頭道:「奴婢派人打聽過,宮裡人知道的還不多,但昨天京城裡的確有個熱鬧。說是九阿哥和隆科多大人在酒樓里相遇,他掐死了隆科多大人的海東青,九阿哥不知是不是認出來就是那一隻,估摸著懷疑隆科多大人了。」


  嵐琪嘆:「好好的,他弄死那隻鷹做什麼。」


  環春則道:「主子,鷹易得,海東青難得。乾清宮那邊的人說,這隻海東青還是一隻幼雛呢。不然九阿哥怕是徒手對付不了那麼生猛的飛禽,也不能一眼就認出是不是隆科多大人的那隻,哪兒有那麼巧,有兩隻一模一樣的來?」


  嵐琪想著今日分別時兒子眼中的神情,胤禛怕是已經氣瘋,他把玄燁的暈厥當了真,這要是揪出真兇來,不知會出什麼事。而九阿哥他們既然懷疑隆科多,未必不疑心胤禛慫恿,胤禛怎肯背負這樣的罪名,他勢必要查到底的。


  「等胤禛忙完了千叟宴的事,讓他進宮來一趟。」嵐琪說著,心中一個激靈,問環春,「你派人去打聽打聽,隆科多的海東青是打哪兒來的。」


  環春笑道:「娘娘怎麼這樣上心?只怕萬歲爺已經在查了。」


  嵐琪一愣,有些恍惚,呆了半天才說:「是啊,我在著急什麼?」


  「娘娘早些睡吧。」環春收拾東西,要伺候她入寢,嵐琪卻跑去推開了窗戶。一陣冷風灌進來,環春趕緊過來關上,嗔怪,「主子這是做什麼,回頭奴婢可要向萬歲爺告狀了。」


  嵐琪卻叫冷風吹得平靜下來,自言自語地說:「我怕胤禛等不及一些事,做出傻事來,我怕他為了自己,寒了皇上的心。但願這件事,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他若敢讓皇上寒心,我也不要他了。」


  環春知道這是狠話,只怕四阿哥承受不住,但也是娘娘近五十年來對萬歲爺的心意。她送嵐琪躺到榻上去,溫和地安撫著:「四阿哥絕不會的,您多慮了。」


  胤禛的確不會做這樣的事,他更恨有人坑害八阿哥之餘,再試圖把皇帝氣死了,心裡恨不得揪出元兇千刀萬剮。但這幾日要維持皇家體面,要把來參加千叟宴的人平平安安地送回去,他心無旁騖地為父親辦妥這件事,忙忙碌碌時,偶爾才會分神想一想。


  兩天後,最後一撥從外地來的老人家被送回去,他站在城門下剛剛鬆口氣,胤祥策馬而來,追到胤禛身邊說:「四哥,國舅府出事了,老九帶人上門生事,隆科多的人對他拔了刀子,這要鬧出多少人命?」


  十三阿哥所謂的人命,是指那些對九阿哥亮刀子的,傷害皇嗣,哪怕只是這麼比畫一下,也是天大的罪過。九阿哥再不如意也是皇阿哥,鬧出官司,那些人都沒好果子吃。可少說十幾二十個人,把他們的家人算上,就是影響百來號人,那麼大的事,一定會再次激怒皇阿瑪,惡化他的病情。


  胤禛帶人趕來時,五阿哥已經到了,他再不喜歡九阿哥,也不容許同胞弟弟犯這樣的傻事。可是看到隆科多的人氣勢洶洶地敢對皇阿哥拔刀子,他也咽不下這口氣,見胤禛到了,便把這事兒都推在他身上,說:「四哥,總要給胤禟一個交代吧,隆科多這是什麼態度,有事說事有道理講道理,他算是帶了幾個兵,就不把我們皇子放在眼裡了?」


  五阿哥極少挑事兒,胤禛也不能不給面子,上前呵斥隆科多的人收起兵刃,但故意避開了問責,反將事情拋回給九阿哥,問他:「你來國舅府做什麼?隆科多這麼做固然有錯,可皇阿瑪尚在病中,你也不該來滋生事端,有什麼事為何不走公堂?皇阿瑪最恨人結私怨動私刑,你不是不知道。」


  九阿哥卻冷笑:「四哥,您可瞧清楚了,我是老九,我額娘是翊坤宮的宜妃,您當我是十四呢?我不好,也不用您來教?」說罷大聲呵斥隆科多,「那隻海東青分明就是你的,你還敢不承認,現下你的主子來了,你倒是說,是不是他叫你這麼做的?」


  胤禛暗暗咬了牙,恨九阿哥心毒,又恨隆科多多事。可現在只是九阿哥幾句話,根本定不了隆科多什麼罪過,而隆科多肚子里的彎彎腸子何其多,在官場摸爬滾打了那麼多年,他還對付不了一個老九?


  「四爺、五爺、九爺、十三爺,請移駕隨微臣到後院來。」隆科多就在等四阿哥來,現在人到齊了,他終於可以開口了,恭恭敬敬把人往後院引,一路上九阿哥罵罵咧咧,問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眾人到後院,這裡並沒什麼出奇的地方,可隆科多卻派人拿鏟子在一棵樹下開始挖。九阿哥問他做什麼,五阿哥已經明白了,攔著弟弟說:「還看不懂?」


  一盞茶的工夫,挖了過膝深的坑,家丁從裡頭捧出一隻盒子,在眾位爺面前打開,一股難聞的氣息撲鼻而來。他們捂著鼻子探頭看,但見一隻死了的海東青躺在裡頭,剛剛開始有些腐爛,的確是埋下去沒兩天的樣子。


  隆科多大呼冤枉,指著九阿哥說:「九爺您看清楚了,這一隻才是被您掐死的,您叫微臣一時半會兒上哪裡弄來兩隻一模一樣的?」


  眾人都一愣,九阿哥呆了半晌,卻罵:「誰知道你是不是本來就有兩隻?把這些奴才都抓起來拷問,我就不信他們嘴巴硬得過鞭子,一定是你本來就有兩隻。」


  隆科多氣定神閑地說:「九爺,那日在酒樓里,微臣就說這海東青是侄兒舜安顏從熱河送來的,您不只要拷問微臣的奴才,該把舜安顏也抓回來,把他的奴才也抓起來拷問,看看到底有沒有給微臣送來兩隻一模一樣的海東青。」


  五阿哥知道這事兒不會有下文,只好悶聲勸弟弟:「行了,皇阿瑪說這件事不宜張揚,你要鬧到什麼地步,別出了事先把你自己送進去。」他說著,朝胤禛躬身一禮,便要帶著弟弟走。


  胤禟哪裡肯服氣,但他再沒有證據證明是隆科多乾的,而皇阿瑪的確三令五申不宜外傳,唯有嘴裡嚷嚷著他會去查,到底是被哥哥拽走了,連剛才隆科多的人朝他拔刀子的事,也忘了追究。


  人一走,胤禛回眸看到隆科多像是鬆了口氣,但他很快就打起精神,要送四阿哥到前廳歇著。胤禛說他要去看望卧病的佟國維,等隆科多把他送過去,兩人就暫時分開了。


  佟國維老了,話也說不利索了,胤禛不過來應了個景,等隆科多離開沒多久,就尾隨他出來。果然看到隆科多一路往後院來,得意揚揚地看著底下奴才繼續把那隻海東青埋起來,胤禛冷不丁地在背後問:「你笑什麼?」


  隆科多一哆嗦,慌張地回身看著他,四阿哥的話卻像刀子似的飛過來:「是你乾的?」


  隔天,胤禛進宮交代千叟宴的事,玄燁很高興他能安下心來把這件事處理妥善,好歹沒為了一隻死鷹丟了皇家的體面。可胤禛卻屏退了旁人,屈膝向父親告罪,說隆科多因與九阿哥結了私怨,才弄了這件事,而他想說的是:「兒臣怕您聽到謠言,誤以為是兒臣慫恿隆科多這麼做,皇阿瑪當然可以懷疑兒臣,但若真有這樣的事,還求您給兒子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玄燁笑:「證明你的清白做什麼用?」


  胤禛反而被問住了,呆了呆才說:「不想皇阿瑪誤會兒子,可是……」


  玄燁看著兒子問:「你怕朕誤會你,就不肯把皇位傳給你?」


  胤禛整個兒僵硬了,也說不出話來,不是因為被父親嚇著,而是他心裡真的是這麼想的。他用胸懷天下的心,一步步走到今天,縱然是真心要堂堂正正做人做事,可他想成為皇帝的念頭,從未消失過。只是額娘的警句時時刻刻在敲打他,這江山,是皇阿瑪一個人的。


  「皇阿瑪,兒臣願意承擔江山之重,為了大清為了黎民百姓。」胤禛醒過神,不解釋也不謙虛,直直叩拜下,道,「皇額娘臨終前,您要兒臣向皇額娘解釋,什麼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字字句句,兒臣銘記在心。」


  玄燁笑:「跪安吧。」


  皇帝沒有給任何回應,胤禛呆了一瞬,卻立刻悟出其中的道理,不給回應至少沒有否定,不論將來如何,這一刻,父親並沒有誤會他。


  胤禛退出來時,母親剛剛從門前進來,他上前搭把手,要把額娘攙扶進去。見身邊沒有旁人,嵐琪道:「舜安顏送來的消息,說他給隆科多送了一對雛鷹,是兩隻。」


  胤禛立時皺眉,嵐琪卻又道:「不過他說,如今旁人若再問起來,只會有一隻。」


  胤禛咬牙道:「他也向兒子承認了,兒子剛剛都告訴皇阿瑪了。」他似乎向母親求助,希望母親能再次證明自己是清白的。


  可嵐琪卻笑:「這樣的奴才,將來你可要看著用,他心裡只有自己,沒有主子的。」


  胤禛道:「隆科多一向不是個東西,額娘放心。只是……」他不安地望了母親一眼,「兒子剛才對皇阿瑪說了些話,皇阿瑪若對您說,希望額娘別誤會,之後兒子再來向您解釋。」


  嵐琪點頭不語,轉身進了暖閣,待脫下氅衣洗了手,先來瞧瞧玄燁好不好。見他擁著一床毯子在明窗下曬太陽,拍拍身邊的位置說:「你也來躺會兒。」


  嵐琪笑:「我用了膳來的,躺著就不舒服了,梁總管說你還沒進膳,我讓他們搬炕桌來,我站在邊上伺候你可好?」


  玄燁懶懶地答應,嘀咕著:「你不來,朕都沒心思用膳。」


  嵐琪不理他,先去吩咐底下送什麼來,轉眼膳食就準備好了。雖然仍舊是清淡的粳米粥,嵐琪知道玄燁吃厭了,配菜用的都是豬肚、鴨信、鵝掌等冷盤,見著一點兒葷腥,玄燁眉頭都鬆了。


  她單膝靠在炕上,站在一邊給他夾菜。玄燁吃了個半飽,笑道:「你年輕時愛吃肉,見了肉不要命似的,別人苦夏,你夏天沒葷腥吃,臉都黃了。」


  嵐琪直笑:「怎麼不記我一些風光體面的事?這些都不好意思拿出來說,孫子跟前都不能顯擺。」


  最近玄燁總愛提她年輕的時候,頗有幾分臨了之人的心態,她傷心難過了幾天後,決心照舊如往常那樣相伴,只要玄燁今天還高高興興地活著,哪怕明日就走了,她也沒什麼遺憾。


  說著話,一餐飯吃得舒坦,玄燁又懶懶地鑽進陽光里,見嵐琪遞來帕子給他拭嘴,卻趁機在她手上捏一把。嵐琪本以為他又要說哄人的甜言蜜語,玄燁卻道:「你兒子今天,來問朕要太和殿的龍椅坐了,他說他願意承擔起江山之重。」


  嵐琪一愣,想到胤禛方才在門前的話,心裡撲撲直跳。她當然不再畏懼玄燁的帝王之威,可這是天大的事,多少該懷有敬畏之心。含笑說:「皇上怪他了?」


  玄燁搖頭:「只是叫他跪安了,朕還不想死呢,答應他豈不是催自己走?」


  嵐琪責備:「又胡說八道。」


  玄燁卻雲淡風輕地說:「他光明正大來問朕要,雖然問到眼門前,朕心裡的確不算太自在,可朕一向說,想要什麼就堂堂正正地來要。他這樣,就算早十年二十年,朕也未必動氣,更何況如今?」


  嵐琪心裡一松,揚起笑容道:「說大話,若是早二十年前他來問你要,你還不把他拖出去打死?我進門時,兒子就說他說了不該說的話,叫我聽了別誤會,我還想是什麼事,現在聽來,不過如此。」


  玄燁輕哼:「怎麼,聽你這口氣,朕就非要給他?」


  嵐琪往他身邊挨著,坐在剛才他要自己坐的地方,笑悠悠道:「那你別給啊,再攥個十幾二十年的,我照樣天天陪著你。」


  這話,是想玄燁長命百歲,嵐琪明知道不可能,總覺得哪怕多一天也好。玄燁當然聽得出來,要把帝位傳給胤禛,是他的心愿,嵐琪是想滿足他。倘若自己現在說,看中別的哪個阿哥好,要給那一個而不給胤禛,她也絕不會說個「不」字。就是無所謂,才開得起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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