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兄弟的選擇

  這床這帳子,他眼中所見的一切,都不是永和宮的模樣,縱然他未必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可醒過來頭一個念頭,只想回自己的家去。


  嵐琪立時點頭答應:「這就走。」


  而日夜兼程趕路的胤禎,因疲憊到了極點,把母親送到父親身邊后,倒頭就昏睡過去。此刻仍在深沉的睡夢裡,他提心弔膽了幾天幾夜,母親在身邊,終於安心了。


  嵐琪在兒媳婦的指引下過來看兒子,胤禎半條胳膊露在外頭,高大的身子,霸道地斜著佔據了整張床。嵐琪含笑給兒子蓋上被子,回眸問完顏氏:「他如今的睡相還是這麼不老實?你們伺候著,怕睡不好吧。」


  完顏氏臉紅,羞赧地說:「反正我們個子小,縮在角落裡就夠了,他身邊有人時,還算老實。」


  「小時候就拳打腳踢的,和胤祥睡在一起時,胤祥總也縮在角落裡讓他,乳母們一晚上不知要給他蓋幾次被子。」說起兒子小時候的事,再想他辛苦幾天把父親送回來,方才對著玄燁絲毫沒展露情緒的人,此刻卻是熱淚盈眶。


  但她很快就鎮定下來,沒有讓更多的眼淚滑落,她方才對兒媳婦說過,不許哭。


  「你好生照顧胤禎,管好家裡的人。」嵐琪冷靜地吩咐完顏氏,「這事兒不知能瞞多久,這麼大的動靜,早晚會被人知道,就是傳出去也不怪你們,但多小心些總沒錯。」


  兒媳婦仔細地答應著,之後便幫著婆婆搭把手,大費周章地再將皇帝護送回永和宮。玄燁也是此刻才知道,他在十四的家裡。在外頭倒下時,他吩咐好讓老四和十四選擇誰走誰留後,意識就有些模糊了。如今看來,是老四留在了那裡應對之後的麻煩,而十四回來了。


  皇帝身邊的太醫,是舉全國之力選出並培養的最好的大夫。嵐琪很清楚,玄燁若是治不好,怎麼強求也沒用。在兒子府里也好,回到永和宮也好,她始終冷靜地看待太醫做的一切,沒有著急亂插嘴。但她衣不解帶地陪過日日夜夜,幾乎不記得過了多少天,自覺身子也快撐不住時,玄燁腳下的虛腫終於開始消退,臉上也紅潤了。


  嵐琪的身子不算好,但她只是孱弱些,沒有大病症,玄燁卻是身有舊疾,一倒下就是大問題。這一次巡視河工,離京雖不遠,可他數次登岸步行,一走就是幾里路,還涉水親置儀器,定方向,鼎椿木,親力親為。太醫對德妃說,怕就是這麼累著的,水裡不幹凈,天還未轉暖,皇上畢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


  但總算度過了危險,這天命之子去鬼門關逛了一圈,陽壽未盡,閻王爺也不敢隨意收,又被他請回來了。


  玄燁已經能坐著自己吃東西了,更不用說意識清醒,早早就開始派人去打探外頭的消息。得知「聖駕」已經在回京的路上,胤禛對諸位皇子和大臣宣稱皇帝此行累了,要走得慢一些且不見大臣,一直把守著這個秘密。


  而胤禎本可以進宮來看看父親,但因為隨行隊伍里的阿哥們開始懷疑他「失蹤」的事,已經有人多番來十四貝子府上打聽。胤禎已不住在自己家裡,秘密地住在了完顏氏的娘家,果然貝子府有人來打聽過,幸好他離開得早。


  四五日後,「聖駕」已距離京城沒多少路程。嵐琪也在稍事休息下恢復了精神,玄燁已經能下床走動了。但嵐琪聽太醫的話要他悠著點兒,終究是把他關在屋子裡不讓出門,兩人彼此說說貼心的話打發時間,倒也是很久沒有這樣,簡簡單單地待在一起。


  這一天,外頭送來密折,嵐琪拿給玄燁后,就去桌邊磨墨,正想問玄燁要不要送到床邊,環春急匆匆進門道:「娘娘,宜妃娘娘來了。」


  嵐琪皺眉:「她一個人?」


  原本嵐琪這幾天不能出門也不接待姐妹來串門,是對外宣稱她閉關禮佛的,宮裡的妃嬪倒也識趣,無一人來打擾過。但嵐琪總懸著一顆心,外頭早晚會有風聲傳進來,就怕有人進來鬧,雖然鬧出來也沒什麼,又有誰敢指責皇帝的不是。可那樣就明擺著皇帝關鍵時刻,只信任永和宮,對於其他皇子來說,不啻是很大的打擊,他們都被父親排除在外了。


  這樣一來,胤禛和胤禎在兄弟之中,就真的難做了。所以即便玄燁好了,他也沒有打算捅破這層紙,這事兒不管怎麼謠傳,只要皇帝不承認,別人就未必敢信。


  嵐琪放下筆墨,在鏡前理了理妝容,便要出去應付宜妃,玄燁卻笑:「你說在禮佛,既然禮佛,又何必去見她?」


  「是啊。」嵐琪一怔,她急了,就沒仔細想。


  「宜妃必然是聽說什麼了,可若是風言風語,她不見得有膽子來鬧你,想來,也一定會攛掇其他人陪她。」身體康復,玄燁的目光又深邃銳利起來,冷冷地說,「應該是九阿哥給她送的消息,讓她來確認朕是不是已經回來,她不敢和別人一起來,就自己來看看了。」


  嵐琪皺著眉頭,皇帝則冷靜地吩咐環春:「說你家主子在禮佛,不能打擾,讓她回去吧。你們把著門別讓她進來,她問什麼話,都裝傻不知道,先打發了。」


  環春會意,定一定心神,就去對付宜妃。果然如皇帝所料,宜妃問東問西,問永和宮裡為何有濃濃的藥味,一雙眼睛總是往裡頭瞟,想要看出什麼似的。但環春老練沉穩,硬是把人打發了。


  之後環春去查了查宜妃的行蹤,果然她好端端的,帶著宮女把宮裡上下都晃了一遍。旁人自然不知道她在找什麼,可嵐琪和玄燁都明白,她應該就是在找皇帝。


  宜妃這一鬧,嵐琪不免心神不寧,她擔心的是還陷在眾阿哥臣子中的胤禛,萬一他們在路上發現皇帝不見了,真真不知會鬧出什麼來。玄燁見她如此,索性也談這件事,問嵐琪:「兒子跟你說,是他哥做的決定?」


  嵐琪應道:「從宮裡去貝子府的路上,胤禎說了大概,說你提出讓他們倆一走一留分工后,胤禛立刻就讓他護送你回來。胤禎說,等他回過神,這事兒就算定下了。」


  玄燁示意要果脯吃,撕了一小塊給喝多了葯而苦澀的嘴裡換換滋味,回憶著自己昏迷前的事,兩個兒子站在跟前。很多年了,因為大阿哥和太子,還有八阿哥九阿哥他們做出寒心的事,玄燁很久不再信任自己的兒子。可那一刻,他卻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了兒子們,其實當時他覺得自己未必還能活下去,只是不願死在外頭,哪怕回來看一眼嵐琪,他也死而無憾了。


  幸好他操勞的命還長得很,這會子又不得不操心那些事,想象著胤禛在外頭,如何與那群虎視眈眈的兄弟周旋。


  「如果你來選擇,會讓誰送你回來?胤禛,還是胤禎?」嵐琪問。


  「胤禛吧。」玄燁淡淡地笑,「萬一朕死了,他在身邊,一切就順理成章。」


  聽得「死」字,嵐琪心頭直顫,但玄燁又說:「朕估摸著,那一瞬間胤禛做出選擇,沒想什麼繼承大位的事,他當時一定是覺得,把十四留在那裡,他應付不了那些狡猾的老臣還有咄咄逼人的阿哥。老九老十他們一定會死纏爛打,十四浮躁些,若想拚死守住秘密,大概就要和他們打起來了。胤禛自己的性子不見得最好,可比起胤禎來,這個選擇是正確的。」


  嵐琪不言語,心內默默感激上蒼給了她一雙好兒子。但玄燁沉思了須臾,又道:「不知胤禛醒過神回過味來,會不會擔心萬一朕有個三長兩短,胤禎就在京城自立為帝,你說他想起來,是什麼表情?」


  嵐琪嗔怪:「都什麼時候了,還拿兒子們打趣。」


  玄燁卻道:「朕出門前,在太后那裡放了一道密旨,萬一有什麼事,太後會根據那道密旨廢除太子,馬齊手裡另有密旨,會立胤禛為皇帝。」


  嵐琪聽得心驚肉跳,原來玄燁早就安排好了。


  而玄燁則道:「雖然老天爺又讓朕活下來了,可不能不為之後的事做安排。這一次他們回來,朕該考慮廢太子了,沒有太子,立新帝就少一層阻礙,這事兒不能再耽擱,朕下一次病倒,不知還有沒有命活過來。」


  嵐琪一言不發,玄燁見她神情緊張,不免笑道:「怕了嗎?」


  嵐琪搖頭,反是道:「會擔心兒子們,可對於你,我在胤禎家中就想好了,生死不可怕,你活著我就陪你,你死了,安排好後事,我也……」


  玄燁將手指抵在唇間,一如年輕時哄她般要她別再說下去,眼眉間滿是笑意,另一手稍稍張開了懷抱。嵐琪起身挪到他身邊,玄燁將她抱滿懷,輕聲說:「這樣就滿足了,滿足了。」


  皇帝的胸懷,已不似二三十年前那樣寬厚堅實,中年時玄燁怕發福傷身,努力鍛煉身子恪守起居飲食的規律,如今卻因年老而自然地開始消瘦,再也胖不起來了。


  且不知是兒子們一個個高大健壯顯得他不再那麼偉岸,還是消瘦讓他看起來不如從前,但皇帝確實老了。可是作為丈夫,他守護著自己的力量卻從未改變,即便前些日子他沉睡在病榻上,不能這樣擁抱自己,在嵐琪心裡,他也是自己堅強地活下去,堅強地面對一切的勇氣和支柱。


  「這輩子到了你身邊后,我每一天都滿足,滿足得怕用光了三生三世的福氣,下輩子無法再遇見你。」嵐琪面對病中的玄燁不曾落淚,此刻卻略哽咽,如年輕撒嬌那般軟乎乎地說著,「你可要抱著我呀,緊緊地抱著我。」


  「大概我們這樣的人,生生世世都要綁在一起。」玄燁輕鬆自在地笑著,「就怕下輩子成了個沒用的凡夫俗子,連金簪珠花都沒錢給你買。」


  嵐琪道:「只要沒有三妻四妾,荊釵布裙我也守著你。」


  玄燁大笑:「你就是小氣。」


  嵐琪抬起頭,笑眯眯地看著他,攤手道:「說好新鑄的官銀賞我,銀子呢?我連響聲都沒聽見。」


  玄燁哭笑不得,嫌棄地說:「下輩子若真是荊釵布裙,你還能守著我?」


  他們便這般膩歪地過了兩三天,沒有三宮六院,也沒有皇子大臣,更把年齡拋在腦後,返老還童般重溫當年歲月。但三天後,仍舊要回到現實里去。大部隊入京了,皇帝「回宮」了,一切又要重新開始。而直到皇帝的轎子抬進乾清宮,胤禛也沒有讓任何人接近聖駕,這些日子承受了多少壓力自不必說,可那一刻事情辦成了,他圓滿了。


  玄燁曾對嵐琪笑說,胤禛若醒過神想起來讓十四送聖駕回京,很可能錯失帝位,他會是什麼表情。實則是,胤禛沒聽見這句話,若是聽見而又能對父親不敬的話,他一定會說:「皇阿瑪,您來試試就知道了。」


  他從乾清宮離開,徑直回了親王府,把毓溪抱在懷裡好久都不說話。毓溪被他箍得生疼,忍不住叫疼了,人家才鬆手。之後再聽丈夫說這段經歷,也是心驚肉跳的,自言自語:「怪不得額娘突然閉關禮佛了,沒頭沒腦的,都沒和我說一聲。」但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心思,反是她在胤禛面前提起,「萬一皇阿瑪有什麼事,十四弟把自己封作新君,你怎麼辦呢?」


  胤禛一愣,獃獃地看著妻子,一路來的緊張應對,他的腦袋根本沒有餘力去想別的事,這會子猛然聽得這句話,真是五臟六腑都糾結在一起了。悶了半天說:「我當時是想,十四對付不了那些人,我平時就面冷,他們未必敢對我如何。可是胤禎經不起挑撥,萬一打起來隊伍就亂了,還藏什麼遮什麼,誰都會知道皇阿瑪不見了。」


  如今天下太平,毓溪也不用危言聳聽,笑著問:「十四弟若做了皇帝,我們會怎麼樣?」


  胤禛皺眉想了想,苦笑著輕聲道:「總覺得,難。」


  毓溪不解:「什麼難?」


  胤禛晃了晃腦袋:「說不上來。」


  且說皇帝安然無事回到京城,如往年出門歸來一般,一兩天後朝政就恢復如常。縱然傳言滿天飛,可大臣們在乾清門看到皇帝精神矍鑠地坐在上首,那些謠言說破天,過去了的事,提起來還有什麼意思。不管是真是假,不管皇帝怎麼看待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他們都輸了這一局。


  那日朝會散后,才離開皇城,九阿哥就追著胤禎來,質問道:「這些日子你去哪兒了,怎麼一聲不吭就不見了,你知不知道,我們都以為你被老四殺了。」


  幸而周遭沒什麼別的人,可這句話實在太荒唐,八阿哥本不想管九阿哥的怒氣,也想多少能給十四阿哥一個警醒,可九阿哥這麼無所顧忌地說出來,直叫他揪心,不得不上前勸說,與九弟道:「十四弟必然是去為皇阿瑪辦差的,總有我們不能知道的事,你何必這麼怒氣沖沖。」


  九阿哥冷笑:「我不是怒氣沖沖,是人家不把我們當兄弟,我們一心一意扶持他呢,他怎麼對待我們?這事兒往深里說,萬一真是老四殺了他又挾持皇阿瑪,到了京城一道聖旨下來,我們怎麼辦?」


  八阿哥見胤禟越說越離譜,示意十阿哥把他拉開。十阿哥倒是聽話,可上前來時,也忍不住嘀咕:「有什麼了不得的差事不能告訴我們,難不成你想自己做了皇帝,把我們甩開?」


  「胡說八道!」胤禎忍不住了,突然怒吼一聲,把離得有些遠的人都嚇著了,紛紛疑惑十四爺這麼怒罵,到底沖著誰?


  而對胤禎來說,他日夜兼程護送皇阿瑪回京,那一路上的辛苦和彷徨,不知要對誰去說。把阿瑪順利交到額娘手裡,他倒在床上的一瞬,是這輩子從未有過的輕鬆。他的確在哥哥要他走時想過那些事,可後來滿心盼的,就是皇阿瑪能好起來。他內心還有懦弱的一面,他不知道真的出了那樣的事,該如何去面對。


  可是現在,九阿哥十阿哥卻把一切說得那麼輕描淡寫那麼不堪,他和四哥在這段日子裡背負的壓力,反而成了他們嘴裡篡位奪權的野心,真他媽不是東西。


  老九老十都被十四震住了,知道他的脾氣,再惹下去了不得,十四說不定會衝進皇宮把剛才的話都告訴皇帝。他們倆悻悻然退開,八阿哥內心也是五味雜陳,分開時只說了句:「你辦差辛苦了,好好歇著。」


  可他明明知道,十四好幾天前就出現在了京城,還沒住自己家,住去了十四福晉的娘家,必然是掩藏什麼。可他沒有接近真相,未親眼看到什麼,所有的一切,都是謎團。


  除了這些事,他身上還有個麻煩,不知怎麼一回到京城,下人就跟自己說,八福晉在延禧宮鬧了一場。一個皇子福晉,居然在宮裡教訓奴才,雖然娘娘們沒對此指摘什麼,可胤禩心裡實在硌硬得很。


  他們在宮門外散了,但十四阿哥那聲「胡說八道」,卻口口相傳進了乾清宮。皇帝把太子叫去說話,問起這一路的事,胤礽心如止水,平靜地敘說那些事,更道:「兒臣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找四弟麻煩時,想把兒臣推在首位。別的不說,兒臣相信四弟的為人,絕不會做弒君奪位的事,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兒臣裝病,什麼事也沒摻和。但是照皇阿瑪如今說來,這一路,老四實在是辛苦了。」


  「你也覺得朕不在隊伍里了?」玄燁問。


  「一半一半,沒親眼看到,終歸是不確定的。」胤礽道。


  「你就沒想過……」玄燁試探著,但沒具體說是什麼,目光深深地刻在太子的身上。他最近越來越覺得,太子若三十多年來就是這樣該多好,可惜現在來不及了。


  胤礽卻是笑道:「皇阿瑪,兒子滿心盼著再次卸下這太子的身份,和妻兒平靜自由地度過餘生,連一點點差事都不願再負擔。皇阿瑪,他們背地裡罵我是窩囊廢,兒臣覺得沒什麼錯。」


  玄燁哼笑:「朕培養了你三十多年,就換來這句話。」


  胤礽竟是笑:「大概是皇阿瑪帝王生涯中,唯一的失敗。」


  「混賬。」玄燁笑罵。


  他們父子,再不是從前敵對的模樣,如今的胤礽是他的兒子,單純是個兒子,連皇子都不算,更不要說什麼儲君了。玄燁心裡多少是愧疚自己沒能讓胤礽出息,對不起赫舍里皇後用生命換來的孩子。但想到他餘生能脫離帝王家束縛,過得安然自得,總算是一份安慰。


  「朕喊你來,是想告訴你,那日子就在眼前,之後你們搬回咸安宮。朕在一日,沒有人會為難你,來日新君即位,朕也會立下遺詔,絕不虧待你。」玄燁把話說得很透徹了,而太子早就被架空,便是他死性不改仍舊想謀求什麼,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連把這種話去告訴別人的機會也沒有,而說了對他沒好處,他並不傻。


  太子退下后,玄燁一個人靜了許久,等梁總管悄悄進來看看動靜時,才把人喊下,吩咐道:「去打聽一下,延禧宮近日來在做什麼,良妃如何了。」


  梁總管領命,剛要走時,又被皇帝喊下,問他:「這一路,你眼裡看著那些皇子,心裡作何感想?」


  梁總管呆住了,其實他想到了皇帝會問自己,可是說太多對自己並沒有好處,兩天來皇帝什麼也沒提,他以為這就過去了,可皇上還是問了。


  「他們沒來賄賂你,讓你說好話?」玄燁問。


  「萬歲爺聖明。」梁總管一臉低沉,垂首慢慢將這一路的事說了。他自然不可能背叛皇帝和四阿哥,可是那紛至沓來的質疑和盤問,讓他幾乎招架不住,梁總管說,「萬歲爺,四阿哥這一路,真真不容易。」


  玄燁頷首:「朕知道。」


  梁總管又道:「阿哥們大臣們,但凡見著奴才,就會盤問,無一不是氣勢洶洶,威逼利誘什麼樣的都有。只有八阿哥不同,那日像是無意中和奴才遇上的,八阿哥隻字不提為什麼四阿哥守著您不讓別人見的事,只是問皇上飲食起居可好,讓奴才代為轉達他的問候外,就沒有別的話了。」


  玄燁神情冰冷,但問:「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可是……」梁總管眉頭緊鎖,他也老了,雖然還硬朗得很,比他師傅當年還強些,到底也是老頭子了,臉上的褶子層層疊疊,他眼中透著寒意,道,「可是據奴才所知,八阿哥去查了隨行隊伍里,糧食菜蔬茶水等的供給,查了您每日進膳用多少糧食蔬菜,每日飲茶吃藥用了多少泉水。皇上……這上頭,您沒來得及提起來,奴才也疏忽了,你剛離開兩天時,御膳上什麼都沒動,雖然後來想起來了,照舊每日讓準備御膳茶水,可八阿哥若是細問,其中有兩天是空白的,您莫名其妙地不吃不喝,誰都會覺得古怪。雖然奴才不該說這種話,可萬歲爺,八阿哥的心思實在太深了。」


  「辛苦你了。」玄燁冷笑,揮手示意他下去,且吩咐,「往後的日子照舊當差,不要太辛勞,保重些身體,朕還有重任要交給你。此外再費些心思,提拔一些聰明能幹的年輕人,你師父慧眼選了你,你也要看清楚什麼人能用,什麼人不能用。」


  梁總管伏地謝恩行了大禮,默默退出去。可皇帝眼中的失望他看得清清楚楚,雖然這事說不上對錯,八阿哥他們想求證也在情在理,可做兒子的那樣想方設法地算計老子,換誰都寒心。


  而聖駕「歸」來,諸位阿哥離京那麼久,自然要各自進宮向母妃請安。這事兒本沒有定數,阿哥們自己擇日子進宮便是,或有不耐煩的不來,也沒人去計較。


  永和宮這邊,這天胤禛派人傳話說要來請安,嵐琪一清早就讓小廚房準備膳食。毓溪獨自先進宮,婆媳倆眼巴巴地等著乾清門散了,待胤禛和胤祥一道來,兩兄弟坐著吃飯。環春的手藝是胤祥孩提時的記憶,香得他狼吞虎咽,胤禛不免笑他:「弟妹在家,不給你飯吃?」


  胤祥塞得滿嘴食物,口齒含糊地說:「她都不會做飯。」


  一家子樂呵呵的,待吃得六七分飽,筷子就慢下來了。毓溪說她新學了一道湯點,要親自去做來給大家嘗嘗,便與環春往小廚房去,自然也是她有眼色,好讓母子自在地說些話。


  嵐琪才得以對兒子說:「這一路辛苦你,額娘很驕傲。」


  胤祥在旁抱怨:「額娘,四哥連我都不說,那些人又來纏我,弄得我裡外不是人。」


  嵐琪笑道:「就是你在他身邊,額娘才放心。」


  胤禛臉上,有卸下重任后的輕鬆,提起十四弟來,則與母親道:「胤禎到底是長大了,額娘,您可以放心了。」


  一走一留的選擇,兄弟倆沒多說半句話,卻有了最大的默契。這次的事得以妥當,嵐琪心中的欣慰難以言喻,多希望他們能一輩子兄弟連心。可她明白,這次事出突然,兩個兒子都心懷坦蕩,明白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當時當刻只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保護父親周全。等冷靜下來,他們回想這一切,以及將來能冷靜面對時局變化,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取捨時,他們就該想自己的事,不會再這麼默契了。


  便如今日,胤禛和胤祥來吃飯,十四終究是沒跟著來。嵐琪原本還多備了一雙碗筷,是環春悄悄收下去了。


  這一次的事有驚無險,可才消停不過兩日,宮裡又起風波。


  太皇太后還在世的時候,就囑咐過嵐琪,絕不能讓宮裡出現苟且之事,不論是誰都不能心慈手軟,不能讓皇帝戴綠帽子。可是嵐琪一直知道,覺禪氏是特殊的存在,她身體上沒有背叛過皇帝,可她的心,從來都不屬於這座皇城。到後來,玄燁甚至利用她對納蘭容若的痴情,明知道自己的女人心裡想著別的男人,也無所謂。


  嵐琪曾因此減弱了心中的負罪感,卻怎麼也沒有想過,二十多年後,本該埋在塵土裡,本該隨風而逝,本該因為覺禪氏笑著看惠妃不得善終晚年凄苦而煙消雲散的時候,竟然被人重新挖了出來。


  謠言迅速散開,嵐琪幾乎是一夜醒來后,環春就告訴她,外頭謠傳皇上當初好好地寵愛著良妃,可突然翻臉盛怒,並幾次三番當眾說她是罪籍出身的卑賤之人,甚至連帶著八阿哥被打壓,原來是因為良妃有與人私通的嫌疑。


  自然這都是謠傳,皇帝沒有給出明確的說法,反正這種事不論真真假假皇帝都不會承認。可是對八阿哥帶去的影響,對延禧宮的壓力,幾乎可以把人逼死。


  連八阿哥都失了態,急著進宮向良妃求證,奈何延禧宮大門緊鎖,良妃誰也不見。八阿哥又不敢鬧出太大的動靜,皇帝不追究已經是給他面子,回頭要是再鬧出什麼懷疑他身世血脈的笑話,胤禩真是要走投無路了。


  這一陣風吹了好久,是比起什麼貪污受賄結黨營私,更讓八阿哥抬不起頭的事。兄弟之中也有人笑話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為此都不知和人吵過幾次,宜妃不讓九阿哥和八阿哥往來,他們母子也幾乎翻臉。


  可外頭鬧得沸沸揚揚,延禧宮卻如無人之境,誰也不知道良妃窩在延禧宮裡,究竟是如何看待這一切的。


  七月過半,這一年夏日走得急,七夕之後天氣就越來越涼爽。玄燁年初大病一場,將養了大半年,自覺精神更比從前好,見秋色宜人,漸漸便有些坐不住。


  幾次三番在嵐琪面前表白他想出去逛一逛的心思,嵐琪看他可憐又心疼,叮囑他不可以騎馬不可以勞累,玄燁說不如一起出去,她還能看著自己,便大手一揮安排行圍狩獵。此番不去草原那麼遠的地方,就在京郊圍個場子熱鬧一番,之後就去暢春園住著,過年再回來。


  後宮妃嬪大多隨駕,讓人意外的是,連延禧宮的良妃都跟著出門了,但只有德妃娘娘見過她與她說過話,此外良妃不是在馬車裡就是在帳子里,再沒有別人看見。


  而八阿哥見機會難得,十分想在獵場里和母親見一面。


  早年行獵,阿哥們個個兒意氣風發,策馬奔騰能揚起幾丈高的沙塵。但如今年長的幾位都年過三十了,沒有了二十啷噹歲那會兒的拼勁,騎馬上獵場,更多的是想著如何哄皇帝高興,哪兒有心思和獵物較勁。唯剩下那幾個弟弟,還會揮舞著鞭子衝進去,正是他們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時光。


  此行要逗留兩個晚上,第一天白晝的熱鬧過後,夜裡篝火衝天歌舞昇平,皇帝偕眾妃嬪與群臣同樂。臣子後宮都好久不見皇帝如此高興,更加小心翼翼地侍奉著,不敢給皇帝添半分堵。


  皇帝身邊是女眷,女眷們往下是皇子宗親,再往後才是文武大臣,隔得老遠,大臣們不免要對皇帝身邊的妃嬪評頭論足一番。而今尊貴的幾位,年紀都不小,安安靜靜坐在一側,陪在皇帝身邊貼身伺候的,是和嬪、密嬪幾位。她們也不再是十幾歲年華,細想一下,皇帝這些年並無新寵,永和宮地位穩固之外,轉來轉去就這幾張臉。而一些暖過床的宮女,根本不配在這種場合露臉。


  議論到延禧宮的傳言,且說此番良妃隨行,但今晚並未列席,就又成了一個話題。聯繫到皇帝近年無新寵,很多人都贊同一個說法,就是怕新寵年輕心思浮躁,別勾搭上了皇子們,讓皇帝一把年紀了再被扣一頂綠帽子。


  熱鬧之中,八阿哥不知不覺退出了坐席,以巡視關防為借口,帶著侍衛到周邊去走了幾圈。之後見宴席上沒人惦記起他,猶豫再三后,與侍衛分別,隻身一人往良妃的營帳而來。


  妃嬪們的營帳,是七阿哥提前帶人來搭建好的。胤禩知道這件差事在七哥手裡,便央求他將良妃的營帳上做個記號,好讓他順利找到母親所住的地方。此刻夜色深深,沒有篝火照亮的地方,幾盞燈籠幾束火把隱隱約約照著路,時不時有侍衛巡防而過,八阿哥都巧妙地避開了。


  照著七阿哥留下的記號,順利找到了母親的營帳,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清,難道這會兒工夫,母親已經安寢了?他立定在門前想了好久,自己上一次見額娘是幾時?這兩年的除夕元旦,她都不曾露面,胤禩甚至一度懷疑,母親是不是已經不在人世。


  正好有人打起厚重的門帘出來,乍見門前站著個男子身形的人,那人嚇得失聲驚叫,胤禩忙道:「是我。」


  出來的人,正是香荷,她手裡捧著洗臉盆,似乎剛伺候主子洗漱,細細辨出來者的確是八阿哥,才鬆口氣道:「八阿哥您這麼出現,真是把奴婢嚇壞了,如今奴婢連太監都不讓進延禧宮的門,娘娘禮佛清修這麼多年,怎麼就惹出那種官司。真怕您現在來一趟,明天早晨就又有人傳,說娘娘在營帳中私會男子。娘娘真是太委屈了,萬歲爺也不給做主。」


  胤禩聽得眉頭緊蹙,不想與香荷多說什麼,只問:「額娘睡了?」


  香荷道:「才躺下,八阿哥您等一等,奴婢進去問問。」


  胤禩卻攔著說:「不必問了,我們母子還有什麼可避諱的,你在這裡守著,我進去就……」


  「你不必進來,我不想見你。」


  可突然,熟悉但久違了的聲音響起,母親似乎就站在門帘後頭。一道帘子,把骨肉親情生生地隔開了。


  「娘娘,八阿哥都到門前了。」香荷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失望,甚至伸手想去挑起帘子,可她還沒摸到手,主子就在帘子后說:「多少人盯著你看呢,我已是一身惡名,你又何苦來做個孝子?被皇帝厭棄的人,你也該厭棄,這才是君臣之道。」


  香荷的手哆嗦著,終究沒敢去挑起帘子。秋未深,卻感覺到身邊的人一身寒氣,她稍稍側身來看八阿哥,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面上的神情,可眼眸里微弱的光芒,無不訴說著他的無奈和痛苦,親生母子,為何到了這般地步?


  「額娘,請保重身體。」胤禩終於出聲,他沒有強求。


  「八阿哥。」香荷熱淚盈眶。


  「你好好伺候娘娘。」胤禩吩咐,「香荷你也有年紀了,自己同樣要小心,你若有什麼事,額娘身邊再沒有人了。」


  「是,可是八阿哥,您……」


  香荷的話沒說完,落寞的人已轉身走開,周遭太黑暗,不消片刻就再也看不到身影。她捧著臉盆不知該怎麼辦,裡頭主子的聲音又道:「你歇著去吧,我這裡不需要伺候了。」


  「娘娘。」香荷哭著道,「八阿哥到底做錯什麼了?」


  可是裡頭再無聲音,香荷等了好久也沒見回應,唯有抹了眼淚退下。


  那一夜,營地里安然無事,隔天皇帝要觀眾皇子皇孫及宗室子弟賽馬,年輕的福晉郡主小姐們也會湊個熱鬧。嵐琪的帳子里,十三十四家的一大早就過來侍奉婆婆洗漱穿戴,綠珠帶人擺上早飯。她們離得略近一些,便等著外頭來人傳話,不知皇帝今日是怎麼安排的。


  大半個時辰后,才有人送來消息,說是請娘娘福晉們一起到大帳去,看看今日哪一位能得頭名。


  嵐琪帶著兒媳婦逶迤而來,各宮女眷都在了。她剛剛到佟貴妃身邊,就有延禧宮的小宮女來請安,說她家娘娘身子不適,不來觀賽。


  宜妃在旁說風涼話:「知道身子不好,就別跟著出門。」


  沒有人理會宜妃的話,也沒有人願意談起良妃,年長的都看透了,年輕的沒那資格和膽量。氣氛正有些尷尬,太監來稟告說諸位皇子前來行禮,福晉們都紛紛起身等待,便見眾阿哥穿著騎馬裝依序而來,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做娘的眼裡只有自己的兒子,各自殷切地囑咐他們騎馬要小心。


  弘明正坐在嵐琪懷裡,原本活潑好動纏著祖母要這個那個,忽然見父親和叔伯們來,一下變得規矩老實。胤禎卻還像模像樣地上來拍拍兒子的腦袋說:「給我老實待著,要是淘氣不聽話,回去結結實實揍你。」


  小弘明把臉埋在祖母懷裡,不敢看父親。嵐琪自然心疼孫子,責備胤禎:「自己還毛毛躁躁的,倒會訓兒子,一會兒騎馬穩當些,你就愛橫衝直撞。」


  母子說話時,嵐琪原本是轉過臉要去看胤禛和胤祥的,不經意地發現不遠處一束目光正看著自己,她幾乎與那人四目相對。竟是八阿哥不知做什麼,一個人站在那邊,似乎一直都在看著嵐琪這裡的動靜。她心裡覺得奇怪,可再轉過目光,八阿哥已經走開了。


  之後再叮囑胤禛和胤祥幾句,便催他們趕緊離去。眾阿哥陸陸續續都走了,榮妃對嵐琪感慨道:「那會兒大阿哥還沒有弘明大,太皇太后終日帶在身邊,我們也是來這裡陪皇上行獵。惠妃說,盼著大阿哥將來長大,能和皇上一道騎馬打獵,眨眼幾十年過去了,如今卻物是人非。」


  嵐琪怕弘明聽著大人的話心裡犯嘀咕,回頭不清不楚地傳出去,兒子們聽了不知怎麼想,便讓環春領著去找其他孩子玩,自己把被孫子蹭亂了的衣衫理一理,滿不在乎地說:「姐姐在,我也在,皇上安康,兒孫滿堂,何來的物是人非?」


  榮妃眼神微顫,但旋即便笑:「說得好。」


  此時場下號角長鳴,皇帝走上前,眾妃嬪及宗室女眷皆起身行禮。皇帝站在高處,阿哥和宗室子弟們整齊地站列在底下,他們身後有侍衛牽著馬,見皇帝上前,紛紛單膝跪地山呼萬歲。


  玄燁抬手,梁總管捧上黃綢鋪墊的漆盤,金燦燦的綢緞上卧著一把炫目的匕首。皇帝朗聲道:「得了頭名的,朕賜御用短刀。末名的,就去上駟院,給朕養半年的馬。」


  笑聲驟起,底下兄弟們不知說什麼,十七阿哥嚷嚷著:「我才不會是末名。」又是惹來一陣笑聲。


  玄燁輕咳一聲,周遭頓時靜下來,便有人來請皇帝發號施令。而場下眾人紛紛從侍衛手裡接過韁繩跨馬而上,馬蹄聲此起彼伏,慢慢都走到了起跑之處。


  女眷們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兩步,勤貴人因聽見兒子在底下嚷嚷,伸出腦袋看了看。榮妃正好與嵐琪道:「十七阿哥不小了,勤貴人心裡一直很忐忑,終歸是我們來為她做主的。」


  嵐琪頷首笑道:「十七阿哥聰明懂事,萬歲爺一直說要找個好人家的姑娘,我心裡有一個人,就是怕勤貴人不樂意。」


  她們正說著話,皇帝突然發號施令,但聽馬蹄聲震天響,把榮妃和嵐琪都驚了一跳。那邊十三福晉和十四福晉像小姑娘似的激動著,嵐琪眯著眼睛在塵土裡尋找兒子們,果然是胤禎胤祥沖在了最前頭。


  賽馬要跑到前方的樹林里,拿到掛在某棵樹上的令牌再跑回來交給皇帝才算贏。跑得快是好,可進了林子能不能找到令牌,就要看運氣。宜妃不高興地說:「萬歲爺就愛找事兒,這下子兄弟幾個一道發現令牌,難道要打起來互相搶嗎?」


  這話沒輕沒重,說的卻是事實,連嵐琪都提起了心,生怕林子里出點兒什麼事。而宜妃喋喋不休,等眾人歸座后,又酸溜溜地說:「德妃娘娘那兒,還不是早就知道東西掛在哪棵樹上,四阿哥十四阿哥不會走冤枉路,就我們那幾位阿哥,傻乎乎地滿世界轉悠?」


  見宜妃明著挑釁德妃,其他人連勸也不知如何開口。可這裡不只是皇帝的女人,還有宗親和大臣家的女眷,宜妃口無遮攔,她們聽去就是笑話。


  一時氣氛有些尷尬,榮妃也別過臉避開這事兒,嵐琪卻端著茶碗笑悠悠道:「你怎麼就說出來了?可是胤祺告訴你的,那孩子真是實心眼兒,我叫他別說的呢。你放心,他們打不起來,不就是哄萬歲爺高興嗎,自家兄弟,有什麼可爭的?難道一把匕首,他們還沒見過?」


  忙有人附和嵐琪的話,幾句玩笑把尷尬掩飾過去。宜妃沒佔上風,正滿腦子想著如何再對付嵐琪,忽然底下一陣笑聲,眾人循聲看過去。只見十七阿哥騎著馬從林子里鑽出來了,在外頭獃獃地打轉幾圈,又一頭扎進林子里去了。勤貴人臉都紅了,旁人都在說:「十七阿哥是迷路了吧,怎麼原路返回了。」


  勤貴人臉皮薄,笑也不是,也不知該說什麼,嵐琪和榮妃對視一眼,便把她叫到身邊去說話了。


  林子里,眾人進來后,大部隊就散開了,皇帝不可能在近處放令牌,令牌都掛在林子深處。宗室子弟和大臣家的公子哥兒,是不敢跟阿哥們爭的,看他們各自往那邊走,才紛紛散開。


  而他們便是得了令牌,也不會頭一個衝出去,總要等等看外頭的動靜,不早不晚地跑回去就好。


  十七阿哥迷路原路返回后,再次鑽進來,這裡已經沒什麼人了,他也不知該往哪裡走。四處看看,找了一條寬闊的道路,就往林子深處去。不知走了多久,看到十三阿哥在前頭,一時激動策馬上前,喊著:「十三哥。」


  可胤祥卻轉身示意他別出聲,胤祥翻身下馬,讓十七阿哥也下馬。弟弟有些緊張,輕聲問:「十三哥,遇到熊了嗎?」


  此刻他們所在的層層樹木之後,兩匹馬站在一棵大樹下。這棵樹的樹枝上,用紅綢帶掛了一塊令牌,令牌只有一塊,握著它的手卻有兩隻。胤禛和胤禩,大概這輩子頭一次,真正意義上地爭一樣東西,但很顯然,是胤禛先到這裡。


  十七阿哥沒有看到這一幕,他個子還不夠,剛剛騎馬過來也只看到十三阿哥。此刻十三阿哥帶著他走遠,他好奇地問為什麼不能到前面去,十三正猶豫,弟弟忽然說:「十四哥過去了。」


  胤祥一緊張,皺眉轉身找,果然見十四騎馬的身影閃過,正朝四哥那邊走去。他心裡放不下,想過去又怕十七跟過來,猶豫再三橫下心對弟弟說:「一會兒不管我們看見什麼,你出了林子都要忘記才行,十七最懂事了,是不是?」


  十七阿哥半知半解,但見兄長緊張,便鄭重地點了點頭,跟著往前走。終於在隔開不遠的地方看清了那裡的人,四阿哥和八阿哥停在一棵樹下,而十四阿哥正緩緩朝他們走去。


  胤禎是先看到八阿哥才過來的,結果走近了竟閃出四哥的身影,再看到他們倆一上一下拽著懸挂令牌的紅綢帶,心裡咚咚直跳。引馬慢慢靠近后,尷尬地笑道:「四哥、八哥,你們這麼僵持著,就該讓人家先找到去搶頭名了。」而另一側,十三阿哥領著十七阿哥,應聲從樹叢里走出來。


  十七阿哥的生母雖然只是個小貴人,可鍾粹宮是德妃昔日的福地,端嬪成嬪都是德妃那一邊的人。某種意義上來說,胤禩現在一個人對著四個都可算是永和宮出來的皇子,更不要說老四老十三,還有十四之間的羈絆,真要發生衝突,他半點兒便宜也撈不到。


  「胤禮,過來。」胤禛突然出聲。


  十七阿哥怔了怔,背後卻叫十三哥推了一把,他戰戰兢兢地走到樹下,只聽四哥說:「伸手接好了。」他本能地伸出手,但見四哥從腰間抽出短刀,划拉一下把紅綢帶割斷了,令牌落下來,可胤禮沒接著,慌張地彎腰去撿。他這樣讓馬匹感到不安,馬蹄子一通亂蹬,八阿哥和四阿哥慌忙勒馬跑開,生怕傷著十七弟。


  胤祥跑上來問弟弟有沒有事,胤禮臉上漲得通紅,捧著手裡的令牌,怯然問:「十三哥,這是給我了嗎?」


  可邊上八阿哥調轉馬頭,什麼話也沒說就鑽進林子里去了。十四阿哥左右看看,嘀咕了一聲:「我不浪費時間,你們可真磨蹭。」也朝著八阿哥跑開的方向去了。


  胤禛則翻身下馬,過來問弟弟有沒有受傷,而後對他說:「你拿著令牌出去吧,皇阿瑪若問你,你怎麼說?」


  十七阿哥迷茫地看著兩個哥哥,半天才道:「我自己找到的。」


  胤禛微微一笑,讓十三把弟弟的馬牽來,然後扶著他上馬,讓他小心些鑽樹林。目送著弟弟慢慢走遠,胤祥才終於開口問:「八阿哥他想幹什麼?」


  「昨晚他在良妃的營帳外又吃了閉門羹,你知道的。」胤禛卻道,「對他,該計較的事我一輩子不會忘記,但像剛才的事,根本不需要放在心上。胤祥,敏妃娘娘雖然命薄,但你的命數並不差,你我上有額娘疼,身邊有賢妻扶持,他呢?」


  胤祥嘆息,連連搖頭:「好好的兄弟們,怎麼就成了這樣?」


  胤禛苦笑:「我也記得當初他在長春宮被奴才欺負,我帶他回承乾宮玩耍,那時候多好?想想,果然只有小孩子愛憎分明,成了大人,只看得到利益二字。尋常百姓家,還為了房產田地打破頭,何況我們天家皇子?」他牽過自己的馬匹,笑道,「走吧,繼續去找令牌,難道你想去上駟院養馬?」


  而林子外頭,十七阿哥一馬當先沖了出來,觀賽的人笑著,以為十七阿哥又迷路了。可看他一股腦兒地往御前跑,手裡拎著金燦燦的令牌,掌聲歡呼聲頓時此起彼伏。雖然小小的十七阿哥得了頭名很不可思議,但也是值得高興的好事。


  胤禮一路到了皇阿瑪跟前,梁總管從他手裡接過令牌,笑眯眯地捧給皇帝,恭維著:「萬歲爺,十七阿哥真是少年英雄。」


  玄燁瞥見那紅綢帶上有被刀刃割開的痕迹,再看胤禮,只有馬背上的箭矢,並沒有帶短刀長劍。他心下一笑,但面上則誇讚兒子:「果然你年紀小,最活絡了。」


  十七阿哥心裡緊張,而且那麼多雙眼睛都看著他,想到剛才莫名其妙的一幕,想到生母常對他說千萬別去哥哥當中攪和,他定下心說:「皇阿瑪,是兒子運氣好,剛剛迷路出來打了個轉,回去大家都走到深處去了,那麼巧近處這一塊牌子,叫兒臣找到了。兒臣騎馬射箭都比不過皇兄們,就是運氣好些。」


  玄燁笑道:「你明白這一點,朕也欣慰,用了午膳打獵時,你跟在朕身邊。」


  十七阿哥忙屈膝領命,但之後就被端嬪等人叫過去,怕他在林子里鑽時被樹枝割傷了。勤貴人更是又驚又喜,而剛剛德妃娘娘向她許了一件事,就等著皇上示下。一直擔心兒子未來的福晉會不如兄弟們,這下她算是安心了,只是事情還沒公開,不敢隨意說出口。


  之後皇子和宗室子弟們陸陸續續歸來,十七阿哥得了頭名,他們都很驚訝。最後一名是宗室里一位年輕的貝子,平日里一向是文弱書生,玄燁便沒罰他去養馬,讓他跟著三阿哥一道去修字典。


  上午的事兒散了,女眷們回營帳歇著。午膳后皇帝帶著人去打獵,嵐琪叮囑兒子們要照顧好父親,她和兒媳婦們在帳子里逗孩子說閑話。都有些懶懶的時候,門前宮女稟告,說勤貴人求見。


  嵐琪以為勤貴人是興奮早晨的事,算是人之常情,正好身上睏乏,讓兒媳婦們歇著,自己出來說和勤貴人去散散步。勤貴人無所謂在哪兒說話,可一臉緊張,等隨娘娘走到空曠處時,才緊張地說:「娘娘,胤禮他作弊了,萬一皇上知道震怒了,會不會狠狠懲罰他?」


  「作弊?」嵐琪不明白。


  原來十七阿哥回去,就找著機會把這事兒告訴母親了,勤貴人聽得心驚肉跳,再三叮囑兒子不能聲張。但左思右想這不是什麼好事,皇帝不追究沒事,追究起來,兒子可要吃苦頭了。再想想德妃娘娘上午才和自己許了一門婚事,盼著能讓德妃親妹妹的閨女做她兒子的福晉,這要是出了什麼事,皇帝不答應了,再去哪兒尋這樣好出身的女孩子。


  嵐琪聽說四阿哥八阿哥爭一塊令牌,後來十四阿哥也到了,最後讓十七帶了出來,她想象不出那樣的光景。勤貴人從胤禮嘴裡傳過來的話又必然會有偏差,她雖然擔心,還不至於緊張,先安撫勤貴人:「這事兒瞞著的確是不好,皇上的脾氣向來最討厭被人欺騙,欺君可大可小,你來告訴我,我自然要幫你。你安心回去,等我問過四阿哥他們,再決定是否要對皇上坦白,有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許不說也不見得是壞事。」


  打發了勤貴人,嵐琪便心事重重,想到今早兒子們來請安時,八阿哥站在遠處看著自己的模樣。他這一年一年的不如意,沒把他逼瘋已是這孩子內心極其強大,但總有什麼事是他不能承受的。如果良妃坐實了私通淫亂的罪名,八阿哥還能像現在這樣嗎?

  十三十四家的,見婆婆神情嚴肅,都是識趣的人,帶著孩子悄悄離去,不敢給婆婆再添堵。後來皇帝帶人從獵場歸來,稍事休息后又有篝火夜宴。嵐琪再出現時,早把臉上那些擔憂散去,坐在席間落落大方,誰也看不出什麼。


  完顏氏坐在胤禎身邊,小聲對丈夫說:「額娘下午不大高興呢,和勤貴人說了會兒話,神情就不一樣了。不過這會兒瞧著不壞,反正你別毛毛躁躁的,小心些。」


  胤禎聽說勤貴人,猜想該是胤禮對他的生母說了什麼,眼睛便滿場轉悠,找到了四哥,也找到了十三哥,可是八阿哥又不見了。


  完顏氏聽見胤禎喊來近侍問八阿哥在哪兒,她沒聽清楚後面的話,但丈夫轉過身後,她小聲說:「我今天到處聽人說,八阿哥昨晚去給良妃娘娘請安,又被拒絕了,八阿哥今晚會不會又去了?」


  胤禎沉著臉,好半天才悶聲道:「你不是說叫我別和他往來,還管這麼多?」


  果然,八阿哥是半道中退席,又去巡查關防。可是逛了幾圈,還是走了昨晚的路,來到母親的營帳前。這次卻連香荷都沒見著,只和他隔了一道帘子說:「娘娘已經睡下了,八阿哥您走吧。」


  香荷的聲音是哽咽的,胤禩不明白她為什麼哭,若是在可憐自己,堂堂皇子被一個老宮女可憐,真是悲哀極了。


  可是今晚,八阿哥轉身要離開時,眼前竟過來七八個人。他們之前沒有點燈籠,似乎是看到八阿哥察覺了,才拿出火摺子。燈籠一盞一盞亮起來,胤禩看清了被擁在中間的,竟是皇帝。


  「皇阿瑪。」他醒過神,趕緊迎上前。


  玄燁立定了,將他細細看了兩眼,道:「你連著兩個晚上不見蹤影,朕就想來看看,你在做什麼。」


  「皇阿瑪恕罪。」八阿哥躬身道,「兒臣不該擅自離開宴席,可是額娘貴體有恙,兒臣實在放心不下。皇阿瑪,您是來看額娘?」


  玄燁搖頭:「朕是來看你的。」


  胤禩面色一緊,可不是嗎,父親剛才已經說了,他是來看自己在做什麼。


  此時,帳子里的人聽見外頭的動靜,香荷迎了出來,伏地向萬歲稟告,說良妃已安寢。玄燁沒言語,還是跟在一旁的梁總管把香荷打發了回去,他反而轉身走開了。胤禩獃滯地看著,不知該跟上去,還是靜候父親離開。可最近的事壓得他喘不過氣,早晨盯著永和宮母慈子孝的場景看得發獃,在林子里中了邪似的去搶四阿哥先拿到的令牌,再這樣下去,他會崩潰的。


  「皇阿瑪。」胤禩喊了一聲,匆匆幾步追上來,繞到皇帝面前,單膝跪地誠懇地說,「額娘潔身自好,一輩子以皇阿瑪為重,如今謠言紛紛,額娘如何能承受?皇阿瑪,兒子求您出面為額娘正名,這樣下去,額娘會抑鬱而終的。」


  玄燁俯視著他:「你是怕自己,不是朕的血脈?」


  胤禩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另一隻膝蓋也跪到了地上,雙手撐在土裡,大聲說:「皇阿瑪,兒臣經不起這樣的話。」


  玄燁冷聲道:「你要朕出面為你的母親正名,不就是讓朕去告訴全天下人此地無銀三百兩?這種事,根本就不該提起來,去爭辯有還是沒有,不論結果如何,都是恥辱。」


  胤禩渾身打戰,他糊塗了?還是沒想到這一層,他原本是一心一意等母親一個準話的,怎麼突然繞到父親身上來了?


  玄燁惱怒地問:「你額娘安居延禧宮,對這些事不聞不問,就是她的態度,你不懂?」又道,「還是你記著朕當初說她是罪籍出身,就以為朕故意挑唆這種事來侮辱她?」


  胤禩慌極了,忙道:「沒有的事,皇阿瑪,兒臣從沒想過。」


  玄燁哼笑:「但願你沒有這麼想,若是對此念念不忘,就是怨恨朕沒答應那些大臣的請求,立你為太子了。」


  胤禩徹底崩潰了,伏地痛哭:「皇阿瑪……」


  可皇帝對一切視若無睹,冷漠地拂袖而去,留下八阿哥跪在冰冷的土地上。幸好隨行的人不多,那邊沸反盈天的熱鬧里,又有幾個人能想到,這一處黑暗裡,還有無助可憐的八阿哥。


  隔開幾步遠的帳子里,良妃靜靜地坐在榻上。香荷已經在門前哭得蜷縮成一團,她還要死死捂著嘴不能出聲。等外頭終於靜下來,她才爬到主子身邊問她:「為什麼呢,娘娘,八阿哥太可憐了。惠妃已經得到報應了,您就不能對八阿哥好一點兒嗎?」


  良妃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冷靜地說:「那你來告訴我,怎麼才是對他好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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