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胤禩遭算計
那之後幾日,嵐瑛又到園子里來過一回,稟告家中孩子無恙,又另將皇帝交代的差事告訴姐姐。阿靈阿那兒自然和皇帝有話說,她只是特地來向姐姐說明,回頭他們家支持八阿哥,不是心甘情願的,望姐姐不要誤會。
如此不出幾日,十一月十四日,皇帝在清溪書屋聽政后,臨散時與諸大臣道:「江山傳承,是國家之重,朕痛心太子無能,將其廢於咸安宮。如今東宮無人,後繼虛懸,只怕民心動搖朝綱不穩,朕待你們於眾皇子中再選賢能,另立儲君。」
消息一出,朝野嘩然,皇帝的脾氣,不像是這麼急著要重新立太子的。想他幾度失去皇后,哪一回不是拖了很久才立新后,他向來不急於在大位置上安排人手。這一次廢太子才兩個月,就要立新太子,可這幾個月幾乎所有的皇子都被皇帝訓斥過,沒有一個人春風得意。
放眼諸位阿哥,竟一時挑不出顯眼的來,皇帝不是今天罵這個,就是明天訓那個,大臣們都每天跟著阿哥們懸心,這麼突然要選新太子,叫他們免不了糊塗。
是日,富察·馬齊早晨散了朝後,下午再進園子向皇帝稟事,皇帝正帶著幾位妃嬪在亭子里擁爐賞雪。馬齊跟著太監過來,等那邊娘娘們規避,正算計著早晨的事還沒來得及和家人商議,他們家和永和宮結親,想來推選別的阿哥,有些說不過去,忽聽得柔和的女聲喚他:「可是馬齊大人在此?」
馬齊轉身,見是德妃娘娘前來,她手裡抱的玲瓏稚童,正是他的外孫弘是。見娘娘面帶微笑從容大方,馬齊忙屈膝行禮,被嵐琪阻攔:「地上濕漉漉的,別凍壞了膝蓋。」吩咐小太監攙扶馬齊大人,又笑著將小皇孫放在地上說,「弘是,這是姥爺,還認不認得?快去見見姥爺。」
一歲多的小傢伙,還不懂複雜的稱謂,但認得自家姥爺,是張熟臉孔,樂呵呵地就朝馬齊跑來,叫他又驚又喜,逗了幾下眉開眼笑的。忽然想到娘娘在一旁,忙又收斂神情,恭敬地說:「臣在此等候面聖,不知娘娘駕到,怕是驚擾娘娘了。」
「我領著弘是玩耍呢,皇上這幾天想念小孫兒,讓十二福晉領來玩耍,你閨女正在瑞景軒和我的宮女在一起。」嵐琪笑著,又把弘是招到身邊,給他攏一攏身上的棉襖,便叫乳母抱走,一面與馬齊道,「萬歲爺就在前頭亭子里,我來帶大人過去。」
馬齊不敢,連連推辭,嵐琪卻笑:「都是自家人,何必拘禮?」
兩人便同往皇帝所在的地方去,一路走著,跟著宮女太監毫不避諱,誰都能遠遠看一眼,知道德妃娘娘在和富察·馬齊說話,聯想今早皇帝的旨意,讓人不得不多想。
而皇帝要選新太子的事,在阿哥們中間早炸開了鍋。若論在朝廷中的勢力,皇帝真的願意聽大臣建議的話,八阿哥真真勢在必得,他身邊擁簇了多少文武大臣,便是如今他不如意,也足以和其他兄弟抗衡。
可是胤禩心思細密,總覺得這件事有蹊蹺。外頭不斷有人來探問八阿哥的意思,他都讓他們不要輕率地做出決定,再等一等,看看眼下朝廷、後宮、阿哥中都有些什麼舉動。
而九阿哥、十阿哥則火急火燎地跑來說:「此時不推選八哥,還等什麼時候?老爺子這幾天軟下臉了,他也知道把兒子們都打壓了,自己不會好過,他現在自己搭台階下,咱們扶他走一走便是了。」
胤禩只是搖頭:「向來聽話聽音,你們怎知道皇阿瑪到底是什麼意思?他今天在清溪書屋說,太子並非真正無能,是被大阿哥魘鎮導致瘋魔。你們看,這就是一句話。皇阿瑪是真的想立新太子,還是復立太子?」
十阿哥拍案道:「立那個窩囊廢還不如立我!」
胤禩皺眉:「你小點兒聲。」
九阿哥卻冷笑:「懂皇阿瑪心思的,還有他的枕邊人。我讓人留心瞧了,這陣子十弟那個舅媽,見天兒往園子里走,阿靈阿雖是十弟的親舅舅,可他們家能有今天,還是靠了德妃在皇阿瑪枕邊吹風吧。你說現在有了這事兒,阿靈阿會不保舉永和宮的兒子?」
十阿哥哼道:「那老東西,是不會想著我的,哪門子的舅舅,他也配!」
可胤禩仍舊狐疑,道:「皇阿瑪的脾氣,從不會急著立新太子,太子讓他失望了這麼多年,他何必再給自己找不痛快?皇阿瑪還硬朗著呢,就是臨時安排,也不見得來不及,何必急著現在?」
九阿哥抱怨道:「那老爺子到底什麼意思,難道真的要復立那個蠢貨?」
胤禩眼中掠過精光,冷聲道:「只怕眼下保舉誰,誰就倒霉,我們最好在邊上站著,別多嘴。」
九阿哥皺了皺眉頭,心生毒計,冷聲道:「不如保舉十四,試試看他會不會倒霉?」
胤禩立刻掐滅了他的心思道:「十四幾番救我,怎能做這種事?」
此時胤禩的親信來求見,他到門前聽了幾句話,九阿哥在裡頭嚷嚷問什麼事,胤禩道:「有人瞧見德妃在園子里和馬齊說了好一陣子話。」
兄弟幾個面面相覷,九阿哥問:「難道德妃,想擁立老四?」
正如八阿哥幾人鬧不清皇帝的心思,幾乎所有人都不明白皇帝要做什麼。這天三阿哥興沖沖跑進宮裡問榮妃,還沒開口就被榮妃擋回去道:「老老實實做你的三貝勒,不必指望我,更別指望你自己,你安分守己還能有立足之地,若不然就去和大阿哥做伴吧。」
而榮妃打發了兒子后,想到與惠妃多年的情意,想到是她的兒子當眾檢舉了大阿哥的惡行,不論大阿哥是否做了那些事,三阿哥的確說了那些話。榮妃問過兒子為什麼那麼做,聽說一半是他自己的意願,一半是皇帝的意思,榮妃只覺得心底寒涼。
這日傍晚,榮妃帶了吉芯往西六宮來。西六宮一貫冷清,眼下佟貴妃、和嬪、密嬪幾人都去了園子里,這裡就更安靜了,走了半天都不見一個人影。到長春宮門前時,大門緊閉,還是吉芯敲了門,才有人出來應對。
她們稍稍等了等,裡頭的太監才開了半扇門將榮妃娘娘請入。她熟門熟路地往配殿走,那太監卻突然說:「娘娘,我家主子現在搬回正殿里住了。」
榮妃略驚訝,再帶著吉芯過去,果然見惠妃坐在從前的寢殿裡頭,正盤膝在燈下坐著綉荷包。
惠妃抬頭,見榮妃進門轉身從吉芯手裡拿過點心盒子,在炕沿上坐下后,將盒子打開,裡頭是各色精緻的點心。有宮女來奉茶,瞧見便說:「我們娘娘好幾天沒胃口了,還是榮妃娘娘有心。」
「都是吉芯做的,你嘗嘗。」榮妃拿了一塊桃花模樣的遞過來。惠妃唇角微揚,根本不看一眼,低下頭繼續綉手裡的東西,不冷不熱地說,「長春宮裡一切如舊,不缺一口點心吃,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榮妃道:「我自然知道你什麼都不缺,只是空手來,不知怎麼和你開口說話。」
惠妃抬起臉,眼中含恨,冷笑:「你又何必來見我?三阿哥做出那種事,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話可說,別人也罷了,偏偏是你的兒子。我再不好,我們幾十年的情分,就這麼絕?」
榮妃面色深沉,冷聲道:「你以為我的三阿哥,就好過了,從今往後,他還能有什麼前程?」
惠妃一怔,但細想一下,可不是嘛,一個檢舉自己大哥的人,將來皇帝若不看重他,其他大臣哪個敢信任他擁護他。更何況榮妃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宮裡宮外沒有靠山,三阿哥從出娘胎起就輸給其他兄弟,如今更是沒的爭。
「我不比你好多少,來看你,就是因為這幾十年情分。」榮妃將點心放回盒子里,蓋上盒子的時候,凄然道,「我們那時候常說,等著看她將來被人取代的日子,等著看將來她和我們一樣的日子,可這輩子,怕是等不到了。」
惠妃知道說的是誰,不禁揶揄:「你又何必兩面三刀,在我面前說這種話,你和她不是姐姐妹妹很親熱?」
榮妃的手指撫過漆盒上的花樣紋路,好似她眼角掩飾不了的皺紋,目光沉沉地說:「哪裡是姐姐妹妹親熱,只不過是我一直巴結著她,依靠著她。她心裡是明白的,好心才可憐了我這麼多年。」
「那又如何,聽了你這些話,我該對你說什麼?」惠妃眼中恨意不減。
榮妃眼眶濕潤,輕聲道:「都老了,你我若沒福氣走在皇上前頭,將來她做了太后,我會求她善待你,你我再不濟,也曾是皇帝的枕邊人。」
一聲「枕邊人」,軟化了惠妃的尖銳,往事歷歷在目。她也年輕過,她也風光過,可此時此刻,卻只能嗤笑一聲:「什麼枕邊人,我們算哪門子的枕邊人?」說著掩一掩幾乎要濕潤的眼睛,冷聲道,「她做太后?我倒要硬朗地活著,看她有沒有這個福氣,我聽說皇上要大臣們推選新太子?」
榮妃頷首,道:「你長春宮的門關得那麼緊,消息還是很靈通的。」
惠妃卻說:「你看著吧,這哪兒是要立新太子,皇上把太子瘋魔墮落的責任都推在我胤禔身上了,既然已經廢了,還那麼多事做什麼?皇上從來都不多說半句話,你等著看吧,明日朝會,大臣選誰,誰倒霉。」
榮妃愕然,輕聲道:「如今這架勢,怕是都要選四阿哥,也只有永和宮在皇上面前吃得開了。」
惠妃幸災樂禍地說:「當真如此的話,也是她烏雅嵐琪氣數盡了。」
隔日,皇帝依舊在暢春園清溪書屋聽政,民生國防之後,便是重要的太子繼承人推選,除了大阿哥和太子,三阿哥往下所有成年和未成年的皇子都列席在側。九阿哥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著,想從眾臣臉上看一看,他們物色了誰。而那些一貫擁戴八阿哥的官員,昨天都得到他們的話,今日的事切不可貿然參與,更千萬不能向皇帝推舉八阿哥。
玄燁坐於上首,看罷了一本摺子后,交代工部的人去辦妥,順手接過梁公公遞上來的茶,將喝時,隨口道:「昨日說選立新太子,你們可都有主意了?」
底下一片寂靜,皇帝喝了茶,剛剛擱下茶碗,便見舜安顏站了出來,抱拳躬身道:「皇上,臣有事啟奏。」
站在群臣首位的佟國維神情一震,緊張地盯著孫子看。昨晚他們祖孫明明說好了,這件事保持中立什麼話都不說,舜安顏這會子冒出頭,是要做什麼?
皇帝抬手示意舜安顏講話,他冷靜地躬身道:「臣舉薦八阿哥為新太子。」
大臣之中頓時交頭接耳,但礙於聖駕當前,也不敢太過放肆,須臾又靜下來。邊上八阿哥已是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舜安顏。
皇帝面色平和,淡淡道:「你舉薦八阿哥?」
「皇上。」卻另有聲音響起,富察·馬齊亦是站在群臣首列,此刻朝前一步道,「八阿哥敦厚賢德、朝野稱頌,入朝以來,屢屢得皇上褒獎,是諸皇子中佼佼者,臣亦舉薦八阿哥,新太子,非八阿哥莫屬。」
玄燁輕咳了一聲,又端起茶碗,將眾臣掃過一眼,道:「還有嗎?」
便見阿靈阿走上前,說了與馬齊幾乎差不多的話,他說時還有些戰戰兢兢,似乎是突然覺得奇怪,怎麼大家眾口一詞。之後揆敘、鄂倫岱、王鴻緒諸人紛紛上奏保舉八阿哥為儲君。
幾大權臣家族都保舉八阿哥,那些沒站邊兒的官員,便跟著風向走。本來無關他們什麼事,此刻有樣學樣,一個個都跟著說保舉八阿哥,弄得那些本有心推舉四阿哥、五阿哥的幾位官員,連話都不敢說了。
諸位皇子神情各有不同,八阿哥內心更是翻江倒海,這一刻,他是上前謙辭還是等皇帝的主意,實在難以抉擇。謙辭,萬一父親不選他,豈不是錯失良機?可若不推辭,等父親的決定,萬一群臣悖逆了皇帝的心意,就是他倒霉。
一陣喧囂后,殿內重新靜了下來。梁總管將冷了的茶換下,端上一碗溫潤的蜜茶。玄燁不知道,入口時一愣,這味道,只能是出自嵐琪的手,不禁在嘴邊掛起笑容。
這一抹溫和安逸的笑容,幾乎讓底下的八阿哥誤會自己有希望了,可皇帝喝過茶卻說:「立太子之事關係甚大,你們有沒有好好想過?八阿哥年紀輕,未曾更事,近又罹罪,貪污的銀款震驚朝野,是皇家的恥辱,且其母良妃乃罪籍出身,如何與赫舍里皇后相比?立為儲君大不合適,你們回去再好好想一想。」
堂上氣氛尷尬又緊張,八阿哥的心簡直從雲端跌落谷底,聽到「皇家的恥辱」「良妃乃罪籍出身」等話,更是渾身打戰。若非九阿哥在一邊支撐他一把,只怕要站不穩,便是其他不相干的阿哥們,都聽得心底寒涼。
此時瑞景軒里,佟貴妃、和嬪、密嬪幾人,正和嵐琪一道量體裁衣,準備做過年的吉服。嵐琪問內務府的人,宮裡幾位娘娘去伺候了沒有,聽聞已經預備妥當,她才安心。如今分兩處住著,又因朝堂上的事對後宮的影響,嵐琪最怕有人眼皮子淺做落井下石的事,不願虧待了那幾位。
內務府的人剛剛退下,清溪書屋的小太監就來傳話,說皇上的朝會散了,一會兒過來瑞景軒歇著。佟貴妃則攔著問:「昨兒說選新太子的事,今天可有結果了?」
那小太監道:「還沒有結果,奴才只是聽說,大臣們都選八阿哥,皇上像是不大高興。」
佟貴妃皺了皺眉,擺手道:「去吧。」
和嬪則起身說:「萬歲爺要過來,娘娘和臣妾去密嬪姐姐院子里坐坐吧,密嬪姐姐早起燉了燕窩雪梨,說賞臣妾一口吃呢。」
嵐琪不免輕輕推了把和嬪,嗔怪:「就不興和萬歲爺一道坐坐喝茶?」
和嬪嬉笑:「娘娘,那小太監說萬歲爺不高興呢,臣妾可不會哄皇上高興,貴妃娘娘也不會。」
她們說笑著走了,屋子裡頓時清凈,環春命小宮女進來收拾東西,方才鋪開好些絲綢雲錦,怕有線頭落在炕上。嵐琪站在一旁看她們忙碌,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自言自語道:「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不高興。」
但沒想到,宮女們急著忙活一場,皇帝卻不來了。梁總管親自來瑞景軒請嵐琪,說皇上在湖畔等娘娘,嵐琪不敢耽擱,趕緊換衣裳預備出門。
正攏頭髮,抬頭見環春抱來珊瑚紅的袍子,笑道:「你又胡鬧,我可不興再穿這樣的顏色,叫人看著笑話。」
環春低頭摸摸那袍子說:「奴婢可是聽皇上念叨過,園子里積了雪,鮮亮的衣裳襯著才好看。」
嵐琪起身脫下身上的家常袍子,說道:「他都看我幾十年了,你再花心思也不新鮮,別惹人閑話。」
環春笑眯眯地看著她,抱著那袍子就是不撒手。
園中湖畔,岸邊礁石上積著昨夜的雪。玄燁問身邊的人,幾時能結冰,想侍奉太后看冰嬉,說話時有人道:「萬歲爺,德妃娘娘過來了。」
玄燁循聲看過來,嵐琪擁著大氅款款而來,風過吹起氅衣,露出底下珊瑚紅的袍子,鮮亮又惹眼,他心頭一松,便笑了。
嵐琪走到跟前,見他目光曖昧,輕聲問:「笑什麼,不好看?」
玄燁輕輕挑起她的氅衣,從袖籠里挽過嫩白溫暖的手道:「好看,但人比衣裳美。」
嵐琪笑:「又不正經,就要五十歲了,還當我十五歲?」
玄燁挽著她沿著湖畔走,要帶她去看那邊的景緻,聽見這話,笑道:「可朕一直記得你十五歲時的模樣。」
這話聽來甜膩,嵐琪想在心中多回味片刻,未及時出聲接上,玄燁反問:「怎麼,你不信?」
嵐琪巧笑嫣然:「信,從來你說什麼我都信。」
玄燁道:「朕的確是哄你高興才說的,可這話只有如今說才有分量。早二十年,朕說還記得你從前的模樣,那不稀奇,如今說起來一晃三十多年,真真不可思議。」
嵐琪始終笑而不語,玄燁卻不厭其煩地絮叨著那些往事,他樂意說的話,說多少遍都不在乎,可他不願說的話,往往半個字也不會提起。兩人繞著湖畔走了一整圈,皇帝也沒有提朝會上的事。之後玄燁回清溪書屋,嵐琪獨自回到瑞景軒,聽下面的人稟告打聽來的話,才知道那個和自己談笑風生散步賞雪景的人,不久前剛在朝會上說出了冷漠無情的話。
環春亦是慨嘆,嘖嘖道:「皇上當眾說良妃娘娘罪籍出身,奴婢若是八阿哥,心也碎了。」
嵐琪嘆道:「父子情,怕是不能夠繼續了。」想一想方才的光景,更疼惜玄燁,道,「他一句話都沒提起,和我走了半天,只說了好些往事。那會兒覺得他是逗我高興,現在想想,他未必不心痛,未必不是在懷念過去。而他必然是擔心,連我都無法承受這句話,怕我覺得他心狠,才不說的。」
環春問:「娘娘會可憐良妃嗎?」
嵐琪頷首:「有幾分。可就算天下人都不理解皇上,我也會站在他背後,反正覺禪氏,從來沒在乎過這些。」
正如她所料,良妃根本不在乎什麼罪籍什麼名聲。惠妃如今生不如死,晚年要每天看著兒子被監禁而不得善終,她活著的人生目標已經達到。她做任何事從不需要別人的肯定,別人對她如何評價,幾十年都不曾對她有過任何影響。至於八阿哥,如今不需要再利用她,對她來說更是可有可無。
今天皇帝那句話傳回宮裡時,香荷哭著說八阿哥一定傷心死了,可良妃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而八阿哥一出暢春園,身子就軟了,被九阿哥、十阿哥合力送回八阿哥府,直接攙扶到卧房,身子燒得火球一般,找來大夫診治,眾人七手八腳地忙碌著,好半天才見消停。八福晉神情緊繃地站在邊上,方才十阿哥告訴她今天朝會上的事,直叫她寒徹心骨。
這會子八阿哥昏睡著,八福晉見他一時半會兒不會醒,便來請兩位兄弟說:「九弟、十弟,你們先回去吧,有什麼事我會派人找你們,眼下他需要靜養,那些事反正和我們也沒關係了。」又皺著眉頭說,「外頭好些大臣門客要應付,你們打發了他們再走可好?」
兩人答應幫忙去應付那些人,並說要從宮裡請太醫,八福晉卻阻攔:「太醫暫時不必請,等你們八哥醒過來,讓他自己決定。」
十阿哥上前道:「八嫂您好好照顧八哥,一定讓他好起來,老爺子是糊塗了,今兒說的話明天指不定就忘記了,別叫八哥太傷心,其他幾個都難成氣候,等老爺子醒過味兒,他就知道離不開我們八哥了。」
八福晉漠然道:「但願如此。」
可十阿哥的算盤打錯了,皇帝不僅清晰地記著他說過的話,隔天聽說八阿哥染病,不冷不熱地關切了幾句,連請太醫的話都沒提起。之後再問諸大臣選新太子的事,四阿哥卻意外地說,既然二阿哥是被魘鎮導致瘋魔,如今病好了清醒了,不該把他繼續監禁在咸安宮裡,求父皇開恩降旨,釋放二阿哥,還他自由。
雖然附和的大臣寥寥無幾,但皇帝卻鬆口了,命人將二阿哥從宮裡接來暢春園,當著幾位重臣和眾阿哥的面,寬恕了二阿哥的罪過。雖然他要繼續住在咸安宮裡,但不必再被囚禁,只要不壞了內宮規矩,就可以自由出入。
大臣們看在眼裡,他們揣摩了幾十年的帝心,這會兒見八阿哥被重拳打壓,二阿哥卻恢復自由,選新太子的事怎麼說皇帝都不滿意,便猜想皇帝是想復立太子,近在身邊的大臣們還不敢貿然提出這句話。倒是又隔一天,蒙古草原各部親王急匆匆遞來摺子,請皇帝復立太子,說國有儲君,方傳承有望。
皇帝的態度曖昧不明,既沒有訓斥的話,也沒說他們講得對。文武大臣們便陸陸續續試探著遞交摺子,沒有太激烈地一下子發出復立太子的聲音,可聲音越來越多,皇帝卻一直不反對,眼看著便是要成事了。
事態如此發展,女人之中少不得要議論,佟貴妃更是一心一意盼著四阿哥有出息,這會兒又要重新扶持太子,她有點兒不高興,與嵐琪抱怨說:「我們那一家子被豬油蒙了心,竟然去支持八阿哥,現在落得裡外不是人,真是活該。可皇上自己怎麼也糊塗,就算太子是被害的,他那點兒出息,能做皇帝嗎?」
但不論是貴妃說,還是別的人嘀咕,嵐琪都是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敷衍過去。倒是這天貴妃與其他姐妹離去,環春來稟告說,十四阿哥這幾天的確是時常往來八阿哥府。環春不安地說:「十四阿哥這樣子,皇上會不會往後不喜歡我們阿哥了?」
嵐琪只是笑:「他關心兄長是應該的,皇上心裡有譜。」
且說八阿哥抱病不起,兄弟們都來探望過,畢竟皇帝的態度是一回事,他們兄弟之間並沒有什麼撕破臉皮的事。就是胤禛也登門探望了一回,只是彼此立場尷尬,說不過幾句場面話就散了。
這一日八阿哥精神略好些,吃了葯在院子里曬太陽,正想著九阿哥送來的今天朝會上的事,便聽見妻子的聲音從院門口傳來,說:「七哥您這邊走,胤禩在院子里坐著呢。」
是七阿哥來探望胤禩,胤禩本以為和其他兄弟沒什麼兩樣,沒想到七哥卻是來告訴他:「寶雲病重,我聽你嫂子說怕是不中用了,我知道你和寶雲的情分,想來看看你,若是你還精神,要不要去見一面。可你氣色這麼差,還是自己好好養著吧。」
胤禩卻吃力地坐了起來,緊張地問兄長:「她怎麼樣了,之前不是說只是傷風?」
七阿哥道:「上了年紀了,這陣子為了你提心弔膽,見到我就問你好不好,漸漸就病得更重。如今已在彌留之際,你嫂子已經安排下人準備後事,畢竟是你的人,我們不會虧待她。」
八阿哥眼睛通紅,伸手緊緊抓著兄長道:「七哥你帶我去看她。」
七阿哥稍稍有些後悔,嘆道:「我就是來看看你好不好,你若不好我就不提了,一時嘴快。罷了,你可答應我,千萬別太激動傷心,你這身子看著,真懸。」
但不論如何,胤禩都要去七阿哥府里看一看寶雲,即便八福晉也勸他不要太費神。這樣出門走一趟,好容易養起來的身子又要折騰,可他執意前往,誰也攔不住,病懨懨地走進七阿哥府。後院一處乾淨的屋子,就是寶雲住的地方。
因是八阿哥託付七阿哥照顧寶雲,寶雲的花銷都是八阿哥送來的,七福晉平日時不時關心後院的事,府里無人敢欺負寶雲。她在這裡也不用做事,做了一輩子奴才,這些年卻像主子一般被供養著。
偶爾陪七福晉等府中女眷說話做女紅,聽到一些外頭的傳聞,知道八阿哥賢德能幹,她一直盼著八阿哥能有大出息,可這一次八阿哥連連遭受打壓,把她嚇壞了。加之有了年紀,一場傷風發熱,就久病至此,再不見好。
八阿哥見到寶雲時,她瘦如枯槁,但精神尚清明,睜開眼看到胤禩時,就熱淚盈眶,彷彿迴光返照似的,好些日子不說話的人,這會子竟開口了,握著胤禩的手道:「八阿哥,您受苦了。」
胤禩在她面前,不自覺地卸下了所有示人的面目,竟是淚如雨下,哽咽著:「你趕緊好起來,寶雲,你不能丟下我。」
寶雲虛弱地說:「奴婢老了,是該走了,只是奴婢不甘心哪……八阿哥,怎麼就這樣了,萬歲爺不是一直很喜歡您?」
胤禩搖了搖頭:「不要提了。」
寶雲卻再問:「良妃娘娘呢?難道良妃娘娘也不幫您?」
胤禩眼底浮起寒意,更沉重地說:「我們說些別的話,不要提他們了。」
寶雲長長一嘆:「奴婢以為,良妃娘娘改變主意,會好好待您,雖然她從前待您冷漠,可這些年著實幫襯著您,怎麼突然又這樣了。」
她說著話,感覺到八阿哥握著自己的手越來越用力,讓她的手指有些發疼,可她不敢說出口,緊張地看著八阿哥,只聽他一字字比冰雪還冷,說著:「長春宮的人聽見她和惠妃爭吵,我還以為她是為了我恨惠妃。可是,寶雲你知道嗎?原來她一直在利用我。」
寶雲瞪大了眼睛,已是彌留的人,幾乎用盡了力氣,突然軟下去,連眼皮都抬不動了,好艱難地才吐出幾個字:「果然,她是沒有心的。」
「這樣的話,小時候你常對我說,要我別奢求她對我的關心,可我還是忍不住,這幾年她對我好,我就當真的了。」胤禩胡亂地抹掉了臉上的淚水,重新露出堅強的模樣,道,「她是我的生母,被生母利用,就當是這輩子,我孝敬她的。」
「八阿哥。」寶雲止不住流淚,艱難地說,「您那麼好,八阿哥,您那麼好,為什麼……」
可是寶雲說著這話,突然一口氣緩不過來,胤禩不知怎麼辦。七阿哥府里的下人手忙腳亂地過來,又是叫人又是喊大夫,胤禩被推搡在了一旁。不久后,這邊府里的人有事自然先想到回自家主子,把站在一旁的八阿哥給忘了,他們跑去找七阿哥時床邊空了出來,胤禩坐回了病榻邊。
寶雲就剩下一口氣,可還能辨認出胤禩的手。八阿哥握著她的手時,她緊繃的面容頓時安逸了,她再也睜不開眼睛,只能看到眼珠子在眼皮底下緩緩轉動。胤禩雙目通紅,眼淚在打轉,稍稍湊近寶雲道:「你是這世上唯一對我好的人,寶雲,雖然只有你一個人對我好,我也不算白來人世一遭。」
眼淚從寶雲的眼角慢慢滑落,最後幾分氣色慢慢散開。胤禩感覺到掌心枯瘦的手再沒有了力氣,他把寶雲的手放在她的胸前,手卻順著光滑的絲緞落下來,他再放回去,手再一次滑下來。他繼續要重複這動作時,七阿哥進來了,一把攔住了他,狠心道:「胤禩,寶雲沒了,你別動她了。」
胤禩怔怔地望著再無生息的人,幼年時長春宮裡的景象一幕幕回到眼前,他也算是被人真心待過的,他在這世上也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對待他。
「胤禩,寶雲既然在我府里,你嫂子會幫她辦妥身後事。可畢竟是個奴才,你表現得太傷心,把皇阿瑪和太後放在哪裡,說出去又是禍端。」七阿哥好心勸道,「之後的事,我就不喊你來了,你自己也要保重身體。」
「七哥,你從來沒問過我,為什麼要把寶雲放在你府里,可你還是幫我了,我很感激你。」胤禩慢慢起身,朝他的兄長深深作揖。
七阿哥輕嘆道:「不問你是因為我知道,我們兄弟一場,你從不求我什麼,只這一件事,我當然願意幫你。我是在阿哥所長大的,而你在長春宮並不比我好多少,和你一樣,我明白一個忠心的奴才對自己而言多重要,幫你也是成全我自己罷了。寶雲在我這兒好好享了幾年福,你總算沒辜負她,往後就忘了吧,你還有父母祖母,實在不宜悲傷。」
胤禩又深深作揖,之後在七阿哥的勸說下,離開了這裡回家中去。但他病中突然到七阿哥府里跑這一趟,外頭多少人看著,必然會傳出去。好事的人再往七阿哥府里打聽,方知道是多年伺候八阿哥的老宮女沒了。
暢春園裡很快也知道了這個消息,和嬪她們這些年輕的,不了解當年的事,以為不過是個有些情分的老宮女。後來聽貴妃說,才知道是當年太皇太后賜給長春宮的宮女,後來為惠妃不容,受了幾番虐待,因她盡心儘力地伺候著八阿哥,代替了生母、養母把八阿哥撫養長大。八阿哥離宮開衙建府後,就把寶雲接了出去放在七阿哥府里。
和嬪她們自然要問,為何不放在八阿哥自己府里,更猜測是不是八福晉為人不好相處。彼時都在瑞景軒里坐著,貴妃和嵐琪互相看了眼,貴妃才嘆息:「你們看到惠妃如今的下場了?細的不說,就這個寶雲,也是當年太皇太後為了監視惠妃而放在長春宮的眼線。據說八阿哥離宮時,寶雲不肯走,寧願留在長春宮被惠妃虐待,因為她怕自己會成為眼線,往後繼續監視八阿哥。所以八阿哥才想了個折中的法子,把她安置在七阿哥府里了。」
和嬪和密嬪慨嘆不已,怯然道:「咱們算是有福氣的,來得晚,少了很多這種事。」
而宮裡像寶雲這般,從太皇太後手下出來的人不少。嵐琪身邊的環春、綠珠和紫玉曾經都是慈寧宮的人,和寶雲也算姐妹一場,現下人沒了,她們少不得悲傷。嵐琪本體貼她們,想安排她們去送一送,環春卻道:「真去了,就壞規矩了,娘娘和我們親厚,可主子奴才還是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嵐琪心裡則擔心,不知玄燁又要如何看待這件事,會不會近來屢屢斥責八阿哥,為了這件事說他不顧祖母和父母,對一個奴才哀思,不把他們放在眼裡。她是真的希望父子間的情意不要繼續惡化,萬一八阿哥逼急了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如何是好。
果然玄燁也是有分寸的,該計較的事絕不姑息,不值得大動干戈的,他也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且因寶雲是皇祖母的人,玄燁一向厚待伺候慈寧宮的奴才,這一次更是出人意料。說七阿哥和八阿哥對寶雲好,就是對太皇太后的敬重,誇讚他們有情有義,更說八阿哥本性不壞,都是被旁人左右才做下錯事,傳口諭要他好好養病,病癒后重新回朝中當差。
誰也沒想到,正擔心八阿哥會不會再受斥責時,皇帝卻突然轉了風向,借寶雲的病故,稍稍緩和了父子間的關係。再有太子被釋放還了自由,從秋天以來,一直凝聚在皇室的烏雲,終於散開了些。一陣陣動蕩后,日子已進了臘月,轉眼一年就要過去了。
隔年三月初九,關於太子一事,朝廷終於有了決定。因太子之前的錯誤皆因被大阿哥魘鎮蠱惑所致,太子三十多年兢兢業業為國為民,實為大清後繼之人。所以皇帝赦免太子一切罪過,重新復立二阿哥為太子,福晉為太子妃,一家由咸安宮遷回毓慶宮,下旨誰也不能再提過去一年發生的事。
那之後,皇帝再次大封皇子,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俱封為親王,七阿哥、十阿哥封為郡王,九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俱封為貝子,唯獨八阿哥,皇帝僅僅恢復其之前的貝勒身份,沒有任何晉封。但在旁人看來,八阿哥連番受打擊,還能撿回一個貝勒的爵位,已是皇帝格外開恩。
令人玩味的是,十三阿哥到底犯了什麼了不得的過錯,一直不被皇帝再提起也罷了,當初明明為了抬高他的出身,生母章佳氏臨終前連連晉封,死後更是被追封為敏妃。可如今大封皇子,一向得寵愛的十三阿哥,卻連一個貝子都沒撈著,成年皇子中除了被圈禁的大阿哥之外,就剩他一人和底下未成年的弟弟們一般待遇。而他一向算永和宮出來的,如今皇帝卻厚此薄彼,德妃親生的一個是親王一個是貝子,養子卻是這般境遇。
九阿哥、十阿哥聚在八貝勒府中時,冷笑說:「養子就是養子,十三被關了這麼久,那老狐狸精半句話也不說,真是做得出來。就像惠妃待八哥一樣,對待養子豈能真心。」
胤禩淡淡的,自從皇帝再提他的罪過和生母的出身後,他對待什麼事都淡淡的。這次大封皇子,他得以恢復貝勒的身份,但沒有位列親王或郡王,別人都為他著急,只有他雲淡風輕,對此沒有任何反應。
如今三兄弟里,十阿哥子憑母貴地成了郡王,明明他是最平庸無能的人,反而比兩個哥哥高出一大截。十阿哥倒是有自知之明,自嘲說:「可見這次冊封,全憑皇阿瑪心情,與個人功過毫無關係,八哥你別灰心,早晚這江山都是你的,又在乎什麼郡王、親王。八哥,我們兄弟從頭再來。」
九阿哥亦道:「大家都明白,太子這次復立,老爺子根本就是為了平息朝野上下的聲音,他辛苦一生建立的盛世偉業,難道交給那個窩囊廢去禍害?我是不信的。這一次廢太子,把大家都嚇壞了,可再等下一次,大家也就無所謂了,老爺子的算盤,精得很。八哥,日子還長著呢,我們慢慢來。」
胤禩神情淡漠地看著他們,卻是道:「從今往後,你我都要忠於太子,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做人。」
九阿哥、十阿哥面面相覷,卻見八阿哥起身往外走,回眸對他們說:「我累了,你們坐坐就回吧。三哥、四哥他們都封了親王,你們該去祝賀,我身子不好,你們替我帶一句恭喜。」
兄弟倆無奈,走出八貝勒府時,突然發現這裡自從上次「傾家蕩產」地還贓款后,就再也沒華麗起來。八阿哥手裡有沒有錢,他們兄弟都知道,如今連皇帝都說去年的事不再提,可八阿哥依舊過著這樣的日子,一系列的事對他打擊多大,可想而知。
再看看如今其他皇子的風光,封親王的,封郡王的,十四還被賜了一座豪華的大宅子,緊挨著紫禁城外,比親王府的規格還要大,皇帝從不吝嗇對於他的寵愛。明明都是兒子,八貝勒府何以如此凄涼。
且說胤禛受封親王,皇帝賜封號「雍」,人稱雍親王,家裡上下如今都稱呼王爺,受封歸來那一日,闔家上下在前廳向他行禮。毓溪挺著肚子站在一旁,聽底下人稱丈夫為王爺,亦是滿面紅光。
之後夫妻倆進宮向嵐琪請安報喜時,也不曾提起要指婚年家小姐的事,卻在受封三日後,皇帝突然下旨,將湖廣總督年遐齡之女年融芳賜婚給雍親王為側福晉。而指婚旨意下達的后一天,就是年羹堯離京赴四川上任的日子。
那日接到聖旨,年希堯、年羹堯到雍親王府來行禮。本來為了年羹堯外放四川的事,胤禛和他見了無數次面了,沒想到最後話別時,年羹堯竟成了他的大舅子,二人相見反而有些尷尬。胤禛心裡很複雜,最終還是說了句:「你安心去四川,你妹子在王府必然不會受委屈,有什麼事我們書信往來吧。」
然而四月末,毓溪臨盆時,宮裡產育上的太醫一個都找不到。永和宮的人去打聽后,才知道都被宜妃召去了翊坤宮。環春請嵐琪向皇帝求助,嵐琪卻冷聲說:「為了九阿哥此次冊封只得了一個貝子,她鬧了好久,皇上一直不理睬她,我何必去與她發生爭執。她巴不得和我吵一架,我才不要讓她如願。」
說著吩咐底下人準備車馬,讓紫玉和綠珠分別去寧壽宮、儲秀宮稟告,環春則與自己都換出門的衣裳。一刻鐘后消息傳開,德妃娘娘為了四福晉產子,竟出宮去了。
梁總管把話送到乾清宮時,玄燁奇怪嵐琪為什麼會這麼衝動,才知道太醫都被宜妃召走了,不禁冷笑:「她這樣鬧,兒子就能有出息嗎?」一面就吩咐梁總管,「你備下車馬,朕一會兒親自去接德妃回來。」
梁公公愣住,勸說這樣不妥當,玄燁笑道:「朕就快做五十年的皇帝了,去接自己的妻子回來,也要看人臉色?」
「是是是,奴才糊塗。」梁總管趕緊去準備,這會兒聽說太醫都回到太醫院了,嘆笑,「宜妃娘娘真是白長那麼多歲數了。」
雍親王府里,胤禛驚見母親到來,嚇得目瞪口呆,可額娘根本不理會他,徑直就進了產房。嵐琪知道,再好的大夫也不如有親人在身邊讓人安心,毓溪的額娘沒了,自己就要替覺羅氏照顧好她。
所幸產婦在孕中就被照顧得極周到仔細,府里原就有穩婆大夫預備著,宮裡沒人來,也一切井井有條。毓溪掙扎了兩個時辰后,順利產下女嬰,孩子嘹亮的哭聲振奮人心。她睜開眼時,見婆婆在床邊,正拿手巾擦拭自己臉上的汗水,她弱弱地喊了聲:「額娘。」
嵐琪眼中含淚,安撫道:「孩子抱出去給胤禛看了,是個漂亮的閨女,好孩子,你受苦了。」
毓溪淚如雨下,嵐琪俯身將她抱起來,勸道:「我知道你心裡一定會可惜,額娘也可惜。可這樣也好,往後你沒有兒子捲入現在胤禛正經歷的事中,你就可以全心全意不偏不倚地輔助胤禛。你信額娘的話,有兒有女又如何呢,能相伴過一輩子的,是你的丈夫。」
毓溪漸漸平靜,虛弱得也沒有力氣再哭泣,躺下后便說:「額娘,我想看看孩子。」
嵐琪起身出來,見胤禛正小心翼翼地捧著襁褓里的小女兒,念佟在一邊搭把手,一直在埋怨:「阿瑪,您小心點兒。」她讓乳母把小孫女抱進去給福晉看,剛想對兒子說說話,外頭來人緊張地稟告,說聖駕正朝雍親王府來。胤禛大驚,趕緊到門前去迎接,嵐琪反而無所謂,等下隨玄燁回去就是了。
此時小和子急匆匆跑進來,說聖駕到門前了,但是萬歲爺不進門,請娘娘這邊忙完了就離府隨聖駕一同回宮。
嵐琪出來時,胤禛已等在門外,親自來攙扶母親上車。玄燁優哉游哉地坐在車裡,嵐琪見了笑道:「都到門前了,不進去看看小孫女。」
玄燁則朝外頭兒子示意后,便讓車馬前行,似乎怕顛簸著嵐琪似的,一路拽著她的手,說起甫出生的小孫女,他笑:「朕是特地來接你回家的,看孫女的事,不著急。」
嵐琪笑:「還以為你擔心我跑了,追出來捉我回去。」
玄燁眯眼看著她說:「這麼多年,從未見你做過這般衝動的事,朕倒不怕你跑了,怕你回去沒底氣,就趕著來給你撐腰了。」
嵐琪得意道:「萬一我真跑了呢?」
玄燁不屑地說:「你跑什麼呢?」可又道,「便是跑了,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捉回來,你只能在我身邊,哪兒都不許去。」
「一把年紀了,還那麼會哄人高興,可是面上這麼大方,回頭又講人家做了錯事,要記一筆賬,是不是?」嵐琪不自覺地露出旁人再也看不到的嬌然模樣,在丈夫身邊,她就是個女人而已,一面又嗔怪,「過幾天動身去熱河,可別帶什麼漂亮小宮女回來。」
玄燁賊兮兮地笑著,反而責怪:「誰讓你們都不去?」
嵐琪道:「太后今年身子不大好,我們當然要伺候在身邊,其實我也不想你舟車勞頓地奔波。」
兩人雙雙回到皇城,德妃走得急奇怪,皇帝追出去更奇怪,最不落好的就是翊坤宮了。宜妃為了九阿哥只是貝子爵位鬧了很久,這次連人家兒媳婦生孩子都要折騰一下。縱然皇帝高調地去接德妃回宮讓人慨嘆不已,可更多的話還是指向宜妃,她鬧得實在太過了。
九阿哥那般性子,雖然嫌母親多事,也不會把覺得母親做錯了露在臉上,索性也不來雍親王府露面。倒是五阿哥拉不下臉,隔天就親自登門,道喜之餘,為母親那般荒唐的行為致歉。胤禛寬厚,說家中本就預備齊全,宮裡太醫來,只是錦上添花。
而五阿哥之後,陸陸續續有其他兄弟來道喜。福晉們去探望產婦,兄弟們在前頭說話,好久不見的十三阿哥也帶著妻妾來了。眾人才知道,原來皇帝沒關著十三阿哥,只是他不出門而已。
雍親王府的熱鬧散去后,眾人各自坐車馬轎子離開。十四福晉剛剛坐上轎子,就聽底下人來說:「十四爺接著要和八貝勒去吃酒,請福晉和側福晉先回家裡去。」
完顏氏不耐煩地嘀咕:「怎麼又吃上酒了,還以為他不會再惦記我們家了。」便冷聲吩咐下人,「你們跟著爺,別叫他喝醉了,明兒一早還上朝呢,你去問問,萬歲爺交代的事,他可做好了。」
底下的人應付著,自然是不會把這些話傳給胤禎聽的。胤禎和十阿哥到了八貝勒府,九阿哥已經等著了,見了就嚷嚷:「老四家裡有什麼樂子,你們這麼晚才散?」
十阿哥卻冷笑:「他們家那麼樸素,喜酒都吃得寒酸,我肚子里連個角落都沒填上,趕緊讓八嫂預備酒菜,我們接著吃。」
胤禎在後頭冷著臉,十阿哥才意識到他在,撇撇嘴拉著九阿哥離開。胤禩則吩咐:「你們先吃著,我和十四弟到書房說幾句話,等等就過來。」
他們兄弟倆走開,老九端著酒壺望了幾眼,回身對弟弟說:「八哥這幾天突然又好了,可我瞧著他的神情不大對,有話又不說。」
此時八福晉帶人送菜來,兩人忙閉嘴不言,這夫妻倆如今貌合神離,早不如從前那般可以隨便在她面前說話了。
胤禩帶著十四阿哥往書房走,進門后胤禎討一碗茶吃,正捧著茶碗吹湯麵上漂浮的茶葉,但見八阿哥站到了面前。他抬頭,果然八阿哥正嚴肅地看著自己,眼底深深不知蘊藏了什麼,卻問道:「胤禎,你想不想做未來的皇帝?」
那一晚,九阿哥和十阿哥吃得醉了,也沒見兄弟倆從書房出來。
胤禎半夜才回到府里,少不得被妻子排揎,可並不像從前那樣與妻子鬥牛似的吵一架,反而是妻子說什麼他都默默地聽著。完顏氏說了半天沒意思了,又見他心事重重,問了幾句沒反應,心裡不免擔心,忍不住說:「你別和八阿哥往來了吧。」
胤禎卻突然道:「誰和他往來,你可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
完顏氏聽不明白,心裡卻暗暗定下主意,回頭必要告訴婆婆知道才好。
那之後的日子,宮裡宮外都平靜而安寧,豐收之秋五穀豐登,盛世太平國運昌隆。朝堂上一切井然有序,阿哥們烏眼雞似的盯著儲君之位的勢頭,也隨著太子一廢一立而暫時收斂。只知道十四阿哥越來越得到皇帝重用,幾乎隨駕同出同進,遇見大事皇帝都問十四阿哥,細微之處還親自指點,毫不顧忌地向大臣皇子們表現他對永和宮幼子的疼愛。
嵐琪起初擔心兒子會驕傲自大,比從前更加急躁,沒想到皇帝這麼「寵」著,他反而比從前好了。在父親的指教下漸漸成熟,偶爾進宮和母親說話,也與從前大不一樣。
平和的歲月不知不覺流逝,四季交替,隔年忙著太后七十大壽,宮裡宮外熱鬧這件事。匆匆就過了春夏秋,一眨眼,已是康熙四十九年的臘月,日子平靜得讓嵐琪時不時覺得像在夢境一般,奢望著長此以往才好,她始終希望玄燁的晚年,能過得安逸一些。
臘月一過,就是康熙五十年了,皇帝足足做了五十年的皇帝,從古到今也極為稀少,朝野恭賀的話如雪片紛至沓來。可皇帝並未好大喜功自命不凡,正月里元宵節一過,就帶著皇子們去通州視察河堤,並沿著河流一直往下走,少說一兩個月才能回來。
可世事無常,就在嵐琪滿心覺得一群兒子跟著去視察河工,必然沒事的時候,玄燁卻在外頭病倒了。
皇帝這一病,來得很急,舊病引發新疾,幾乎是白天還好好地和大臣們說著話,夜裡突然就倒了。
那時候,只有十四阿哥一個人在身邊,玄燁的意識是清醒的,立刻喊住了要去找人的胤禎,只讓他把胤禛找來。他們兄弟倆來到身邊后,玄燁決定秘密回京養病,但不能讓大臣和其他皇子知道。胤禛和胤禎兩個人之間要做出選擇,誰護送皇帝回去,誰留在這裡「護駕」,不能讓別人知道聖駕也不在行列之中。
胤禛當時立刻便說:「讓十四弟護送皇阿瑪回京。」
胤禎沒及時反應過來,但四哥的話,卻震到了他。這事兒說不準,就是要變天的,皇阿瑪若這一病再不能起,皇子們都不在京城,他一個人和皇阿瑪回宮,到時候什麼事也說不清楚,他若想繼位做皇帝,幾乎就是一句話的事。等其他兄弟再趕回京城,早就變天了,除非逼宮,大家兵刃相見,可他們這些皇子,哪個手裡有足以撼動皇權的兵力?
而宮裡有太后,有貴妃和諸位娘娘,太后若偏向新君,朝臣們一定會順從的。
就這麼電光火石的時間裡,胤禎想到很遠很遠了。胤禛則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說:「路上一定要小心,千萬不能讓皇阿瑪病情惡化,帶走所有的太醫。不用往這裡送消息,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那時候,玄燁意識有些模糊了,兄弟倆不敢再耽擱,在秘密安排下,皇帝被連夜送走。好在此行雖然日子久,但走得並不遠,胤禎日夜兼程,總算把皇帝安全送回了京城。
嵐琪是半夜裡被人叫醒的,小兒子都等不及母親穿戴整齊,直接衝進卧房就說:「額娘,皇阿瑪在我府里,皇阿瑪病重了。」
幾句話,嵐琪頓時清醒,一言不發地穿戴整齊后,跟著兒子秘密離宮進了十四貝子府。玄燁在胤禎的屋子裡睡著,完顏氏一個人帶著太醫守在那兒,年輕的媳婦慌得臉色蒼白,一見嵐琪就含淚,反被婆婆勒令說:「不許哭,皇阿瑪沒事的。」
太醫們圍著皇帝轉了一晚上,嵐琪默默地坐在一旁,她剛來時就看過玄燁,他的腳腫得連靴子都脫不下來,直接拿剪刀剪開的。太醫們都黑著臉不敢說話,都知道一開口,就是壞消息。
所有人都在等,等待皇帝康復的奇迹,能用的葯都用了下去,連洋大臣們進獻的西洋葯,也斟酌著用了些。可是皇帝睡得很沉,真怕他這一睡,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天終於亮了,完顏氏端著湯碗進來,看到婆婆石雕一般坐在邊上,輕手輕腳走來,勸道:「額娘,您好歹吃點兒東西吧。」
她話音才落,突然聽見床榻上傳來咳嗽的動靜。
完顏氏但見方才還彷彿石雕一般紋絲不動的婆婆,迅疾從眼前閃過,等她意識到似乎是皇帝醒了,婆婆早已立定在床榻邊。
嵐琪看到玄燁睜開了眼睛,玄燁亦看到她出現在眼前,四目相望,情緒萬千,玄燁卻只虛弱地道一聲:「想回永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