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十四的私心
這一下子更亂了,皇帝被七手八腳抬走,大臣們不知是去是留。總算有幾位位高權重還能穩得住,便疏散眾人,只留下幾位大臣,並阿哥們等候在乾清宮外。
不多久佟貴妃率德妃、榮妃、惠妃、宜妃紛紛到來,宜妃來得早些,聽說是十四阿哥把皇帝激怒以至於病倒,一見嵐琪就指著她的鼻子道:「你生養的小畜生,可真了不得了,萬歲爺要是被活活氣死了,我看你們母子怎麼向天下人謝罪?」
佟貴妃難得冷臉,聽見這句,卻是呵斥宜妃:「皇上正在安養,你說得哪門子的喪氣話,這裡不需要你了,立刻走吧。」一面又看向眾阿哥,吩咐道,「皇上既是見了你們動怒,還都在這裡杵著,是怕他不夠生氣嗎?趕緊散了,皇上要見哪一個,自然會派人傳話找你們,都散了吧。」
後宮之中,如今以貴妃為尊,眾皇子不敢違逆,紛紛散了去。宜妃還想發作時,卻被五阿哥和九阿哥合力勸走了。嵐琪一臉嚴肅在人群中找十四阿哥,卻不見小兒子的身影,胤禛沉著臉上前來稟告:「兒子把他摔傷了,正在別處由太醫照顧。」
嵐琪冷聲道:「把他找來,讓他跪在乾清門外。」
胤禛一愣,到底是應了,此時貴妃催母親趕緊進去,他目送母親進門后,才離了這裡。
寢殿之內,貴妃與三妃齊在,宜妃被趕走了不算,此刻獨不見良妃。是因方才朝會上的事已經傳出去,聽說良妃在延禧宮裡尋死覓活地要證自己的清白,已有人去制止她,眼下斷不會來了。可皇帝身邊不需要這麼多人照顧,聽太醫稟告說皇上只是急火攻心沒有大礙后,貴妃便道:「人多手雜,屋子裡也挪不開地方,我們之中留下一個,其餘人回去管束宮裡的人,不能讓太監宮女或那些年輕的妃嬪嚼舌頭,亂了宮闈規矩。」
榮妃與惠妃對看一眼,榮妃道:「必然是德妃妹妹最體貼,留下她吧,皇上身子弱,我和惠妃有陣子不在皇上身邊伺候,好些事都不知道了。」
嵐琪也不客氣,與眾人道:「宮裡其他的事,就交給娘娘和姐姐們,我這兒一心一意伺候著皇上。」
如此,不等皇帝醒來,佟貴妃就領著榮妃、惠妃離開。出門時,剛剛見四阿哥拖著十四阿哥過來,把他摁在了門前跪著。貴妃喊了胤禛到跟前,嘆道:「做什麼又帶他來,你皇阿瑪要生氣的,先散了,有什麼事回頭再說。」
胤禛道:「是額娘吩咐讓胤禎跪在這裡,娘娘您看,到底怎麼才好。」
佟貴妃一愣,又嘆:「既是你額娘的意思,就算了。」她看了看十四,對胤禛道,「你就別陪著了,這幾天皇上對你也惱得很,十四的事讓他自己去對付吧。」
胤禛知道,佟貴妃向來偏心自己,對她來說,只有自己才是皇額娘的兒子,可那是貴妃的心意,他不能不管自己的親弟弟,先應承了貴妃,恭送幾位娘娘離開,之後便折回來,瞪著弟弟道:「你老老實實待在這裡,別再橫生事端。你還記不記得皇阿瑪說過的話,你再胡鬧,他會打斷你的腿,現在你再胡鬧,我就替皇阿瑪先打斷你的腿。」
胤禎卻冷冷一笑,沖著四哥道:「這會兒,又輪到四哥來代替皇阿瑪了?」
胤禛愣住,他剛剛顯然失言,可他不信弟弟是那種刁鑽摳字眼的人,果然見十四阿哥一臉正色,繼續道:「現在沒有太子了,誰有那心思都不算錯。可是四哥,能者居上,您若真心想替代皇阿瑪,就別叫兄弟們趕上了,包括我。」
兄弟倆一個站著,一個跪著,互相對視著不言語。
十四阿哥年少氣盛,渾身都是光芒,百姓家常說,老大傻老二精。胤禛是兄長,十四阿哥比他小了近十歲,弟弟看著自己走過的路成長,自己的長處、短處都在他眼裡。做小的但凡聰明些,就不會重複大的犯過的錯誤,十四阿哥是個聰明人,甚至比許多聰明人還要聰明。
是啊,當然包括他。
那麼多皇子阿哥,憑什麼就是他四阿哥繼承大位,不過是皇額娘一人的意志,不過是他自己的抱負和理想,怎麼就彷彿天下已經是他的了?那麼多的弟弟漸漸長大,誰也不比誰差,他得意什麼,又自以為是什麼?
心裡正迷茫時,忽然聽身後太監在說:「德妃娘娘吩咐,去永和宮取些東西。」胤禛忽然一個激靈,想起額娘對他的囑咐:這江山是皇阿瑪一人的,他是臣是子,僅此而已。想到這一句,胤禛豁然開朗,垂首與弟弟道:「你我,別忘了本分。」
撂下這話,四阿哥揚長而去,留下弟弟一個人跪在門外,眼瞧著門前有人進進出出,誰也不敢來和十四阿哥說句話。大晌午的太陽直直地曬下來,幸不是在酷暑時節,但一清早起來聽政,又經歷那一陣動蕩,十四阿哥還被摔得肩膀脫臼,雖然沒大事,但又累又餓渾身都疼,終於跪不住了,一屁股坐了下去。
可卻像是有人看著他似的,他才坐下不久,就見宮女們簇擁著母親從門內走出來,胤禎心裡一慌,趕緊又跪好。
宮女們簇擁娘娘到十四阿哥跟前,便識趣地退開,留環春一人跟在邊上。她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主子,生怕母子起衝突,怕十四阿哥再把娘娘氣著了。
「額……」胤禎剛要開口,卻見母親揚手劈下來,眼看著巴掌要扇在臉上,母親卻收住了手,緩緩垂下,冷聲道,「我打你做什麼,你不是小孩子了。」
「額娘。」
「你皇阿瑪醒了,他不想見你,也不要你跪在這裡,你可以走了。」嵐琪痛心不已,說罷扶著環春要轉身,卻被胤禎拽著褂子衣擺,不讓她走,口中求道:「額娘,您告訴皇阿瑪,兒子不是故意氣他的,當時我是糊塗了,額娘,我是真的糊塗了。」
嵐琪轉過臉,俯視著兒子,冷靜地說:「你必然不是故意氣他,額娘信,皇阿瑪也信,可是兒子,你糊塗嗎?」
胤禎神情發緊,眼睛通紅。
嵐琪又問:「你在木蘭圍場做了什麼?」胤禎緊緊抿著嘴,嵐琪再問,「你挺身而出為你八哥辯護時,你真的糊塗嗎?」
「額娘,我。」
「兒子,有些話額娘疏忽了,總把你當小孩子,不曾好好教導過你,是額娘的錯。」嵐琪伸出手,蓋在兒子的腦門上道,「兒子,額娘常說,做你想做的事,到如今,額娘還是那句話。可是兒子,別忘了你的本分,別忘了你皇阿瑪才是這江山的主子。」
胤禎身上的氣勢弱了,直挺挺地跪在那裡,母親臨走時,又囑咐他離去。待眾人擁簇德妃娘娘返回門內,便有太監來催他離開,催了幾次不得果,梁總管親自跑出來,苦口婆心地說:「十四阿哥,您走吧,萬歲爺氣成那樣,您再把娘娘氣出個好歹來,要怎麼收場?」
幾番勸說,又拉拉扯扯,終於把十四阿哥送走了。梁總管折回內殿來複命時,驚見德妃娘娘跪在龍榻邊,他一時呆了不知怎麼開口,卻聽皇帝吩咐:「把娘娘攙扶起來。」
嵐琪抬起臉,淚珠子就滾下來,梁總管上前攙扶起娘娘,把她送到床榻邊,輕聲道了句:「十四阿哥已經離去了。」便立刻退開。
玄燁伸出手撫摸她的臉頰,淚水化開了脂粉,他失笑:「你還有心思,出門前化個妝?」
脂粉散開,露出嵐琪本來的肌膚,那才是原原本本的她。玄燁輕輕觸摸了幾下,道:「還是和從前一樣,你還是和從前一樣。」停了停,再道,「養不教父之過,你就不要再傷心了,反像在說朕的不是,連你都要來數落朕?」
兩人的手不知不覺交疊在一起,嵐琪道:「他們的事,我不想管,只要你好起來。」
玄燁笑:「朕沒有病。」
嵐琪道:「有沒有病,怎麼養,幾時能動彈能上朝,吃什麼喝什麼,每天睡多久,往後一概都是我說了算。有本事,現在就起來走出去,沒本事,就老實點兒。」
玄燁哭笑不得:「朕都這樣了,還要受你的氣?」
嵐琪卻說:「從前你不肯歇息,太皇太后動了怒你才老實,每每病了都是我來伺候你。如今太皇太后不在,沒人管得住你了,自然是我繼承太皇太后的意思,皇上只管聽著就是了。」
玄燁別過臉去:「不要鬧了,朕哪兒有時間歇著。」
嵐琪道:「既然兒子們那麼不爭氣,你安心拖垮了自己的身子,把江山留給他們?你只能硬朗起來,再扛著這江山幾十年才好。」
玄燁無聲地聽著,嵐琪再道:「既然這江山你還丟不開手,就硬硬朗朗地扛下去。你扛一日,我伺候你一日,就是外頭翻了天,只要你在,我就什麼都不怕。」
「朕總要走的。」玄燁苦笑。經過這幾番折騰,自知年近六十,身體大不如前,他勵精圖治幾十年早就積勞成疾,本該在保養的時候,卻出了這麼大的事。哪怕都在他的謀算下,真的到了眼門前,還是會忍不住動怒動氣。今天眼瞧著十四衝出來袒護老八,他真真是氣蒙了,一直以來,總覺得看不透老八,現在才發現,他看不透的是十四。
「你走了我也不怕。」嵐琪為他掖好被子,眼角還懸著淚珠,卻溫柔地笑著說,「碧落黃泉,生死相隨,你這一輩子,是註定做不了孤家寡人的。」
玄燁虛弱地笑著:「這輩子算是栽你手裡了。」
嵐琪道:「怎麼著,還打算找別人?」
說的,自然是玩笑話,她哄著玄燁早些睡過去,兩人該說的不該說的,都不急在眼下。等好容易聽見皇帝微微的鼾聲,嵐琪到外間來喝口茶,梁總管悄悄走進來,輕聲道:「娘娘,良妃娘娘要上吊呢,八貝勒和八福晉,已經進宮了。」
嵐琪漠然地看著梁總管,梁總管也該是知道底細的,怪不得神情那麼糾結。嵐琪心裡也不知是該發笑還是該惱怒,良妃真是為達目的無所不為。她這樣鬧,瞧著是為了證明自己和兒子的清白,卻不知是故意把醜事鬧大,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八阿哥居心不軌有謀權篡位的野心。八阿哥便是顧得了眼門前,又怎麼向全天下的人澄清。
「讓他們去吧,八阿哥和福晉也不能在宮裡久留,天黑就該走了,反正良妃不會自裁,這點都可以放心。」嵐琪擱下茶杯,往裡間看了眼,又吩咐梁總管,「外頭有什麼事,你不要急著告訴皇上,進來說話的時候,要看著些眼色,不能再讓皇上受刺激。」
梁公公答應,反求嵐琪:「不如奴才都先告訴娘娘,娘娘看著傳給萬歲爺?」
嵐琪搖頭:「我只是來伺候皇上的,那些事不該我插一手。」
說話間聽得裡頭有動靜,生怕玄燁被驚醒,趕緊進去。梁總管輕輕一嘆退到外頭,他如今也有年紀了,想想師傅經歷了兩朝,也不知他這輩子有沒有那個命。如今想來,師傅之所以選擇去守靈然後默默而終,果真是知道太多的事,連活著都是一種錯。他如今變成了第二個師傅,將來知道太多的他,又該何去何從?
正好有徒弟過來,緊張兮兮地說:「奴才聽說,外頭那些大臣,正要合力遞摺子來保八貝勒清白,八貝勒年紀輕輕,在大臣里倒是德高望重了。」
梁總管皺眉頭,呵斥徒弟們不要亂打聽,可自己卻嘆氣:「這事兒,還不知道怎麼收場呢。」
果真,眼下這局面,對八阿哥雖然不利,可八阿哥早不是個簡簡單單的皇子,一則他在朝堂中吃得開,二則那些聚在他身後的文武大臣。既然早就表明立場擁護八貝勒,現下出了這種事,想撇乾淨很難,只有抗爭到底。為八阿哥保住清白,也只有這樣他們的仕途才有將來可談,不然八阿哥倒下,他們就都完了。
關乎這一點,胤禩自己心裡也很清楚,隨著朝堂里的勢力一批又一批更替,他已再不是隨便誰可以輕易撼動的地位,若與其他皇子背後的勢力對抗,他心中有數,幾乎勝券在握。可現在,他是在與皇權對抗,是皇帝直接問罪於他,他只能把自己放到最低處,與皇權抗衡只有兩個結果,勝者昌,敗者亡。眼下他沒有十成的把握可以顛覆父親的皇權,他只有夾起尾巴收斂光芒,做個老實的阿哥。
可胤禩不知道的是,他眼下真正的處境,皇帝也好,生母也罷,他只是他們手裡的一枚棋子。親娘是要讓長春宮萬劫不復,而皇帝只要他做皇權過渡中的箭靶子,好事兒沒他的份兒,壞,倒也壞不到哪裡去。
此刻延禧宮裡,被「救下來」的良妃奄奄一息地靠在床榻邊,她不想對兒子媳婦說什麼話,就只有繼續「裝死」了,丸藥的事顯然是她利用了兒媳婦的好心。可在她的立場,做這種事原本很尋常,她想固寵,想得到皇帝的歡心,借花獻佛地討好皇帝,說到哪兒都不算錯,可偏偏丸藥出了錯,追究責任,終歸還在八福晉身上。
八福晉是根本不懂這丸藥實則兇猛如虎狼,她甚至偷偷給胤禩用過,每次用過後房中事都非比尋常,每每想到他們和好如初的那晚丈夫冷漠的背影,她就控制不住自己。
嘗過一次甜頭后,就好幾次偷偷在丈夫的茶水裡下藥,的確是一夜一夜地滿足了自己,還弄出了毛氏那個肚子。但如今突然被告知這是要掏空人身子的東西,想到一切禍端從她而起,她才是真正後悔得想要上吊的那個人。
八福晉從進門起就一直哭,哭到後來就傻傻地發獃。胤禩守在母親身邊一直不說話,妻子怎麼自責請罪,他都無動於衷。直到天色將黑時,他們不得不離宮,他才起身對妻子道:「我們走吧,明日再來侍奉額娘,我若是不得空,你就進來守著。事已至此,你初心沒有惡意,我怪你做什麼,便是皇阿瑪問下來,我也還是那句話。」
榻上半睡半醒的良妃聽得這句話,聽到他們走開的腳步聲,稍稍睜開眼,看見他們離去的背影,有一絲漣漪從她心裡盪過,可僅僅是一瞬,快得連她自己都沒來得及察覺。而一想到之後會發生的事,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勾起笑容,可這笑容卻像從陰曹地府來,不是猙獰得嚇人,而是彷彿沒有靈魂,她的心神不知散去了何處。
天色漸黑,紫禁城靜下來了,誰也不知道明天還會發生什麼事。明明只是太子被廢,怎麼突然又牽扯上這麼多阿哥,皇家這一下動蕩來得莫名其妙,不到最後一刻,只怕誰都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阿哥所里,太醫又來給十四阿哥診治,他肩膀脫臼的傷,跪了半天膝蓋的傷,都不能耽擱。折騰半天,他不耐煩地終於等到太醫離去,想伸手把衣服穿上,胳膊又夠不著,只看到妻子在眼前晃來晃去,不禁惱怒地說:「你就不知道來搭把手嗎?」
完顏氏見他這樣,走上前重重地拽了一下衣襟給他穿上,胤禎吃痛齜牙咧嘴地罵道:「你瘋了,要弄死我?」
完顏氏怒道:「你才瘋了呢,你今天是不是早膳吃多豬油蒙了心了,那樣的場面下,你衝出去做什麼?把皇阿瑪氣成那個樣子,本來是別人的錯,現在全變成你的錯了,額娘該多生氣多傷心,往後我怎麼去見她,我又怎麼在妯娌間抬起頭?」
十四阿哥哼聲道:「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麼,我這幾年那麼辛苦地在外頭風裡來雨里去,你在宮裡安逸享樂,你可知道我在忙什麼?」
完顏氏卻冷笑,在丈夫額頭上點了一指頭:「我蠢?我婦道人家?胤禎,你當別人都是傻子,你不就是想做皇帝,不就是不想輸給你那些哥哥嗎?」
胤禎一怔,醒過神趕緊朝門外看看,轉回頭呵斥妻子:「胡說八道什麼,你再胡說,小心我收拾你。」
完顏氏道:「你倒是動我一手指試試啊?」
胤禎怒極揚了手,可終究打不下去,他也不是那沒用的只會在家打女人的孬種,就是氣不過妻子不體貼他。他總覺得自己做什麼都不被肯定,所有人都當他是孩子,就連自己的老婆,都用那種眼光看待他。
可今天額娘那一巴掌沒打下來,卻反而把他鎮住了。他長這麼大,好像今天才是第一次真正地被額娘否定什麼,到現在他都希望,母親那一巴掌能扇下來。
「你不要胡說八道,你也知道八哥現在的麻煩,隨便一句話,都會要了你的小命。」胤禎想要唬住妻子,可又不想對她多說什麼,別過臉不再看他,自己拉扯著把衣裳穿好。
可完顏氏卻繞到丈夫面前,正色道:「我是婦道人家,見識短,不敢和你比。你有抱負有雄心,我不攔著你,將來你成了氣候,我臉上也有光。可是,陪你在宮裡這麼多年,我光是看也看明白了,胤禎我告訴你,皇阿瑪喜歡額娘什麼,就喜歡她光明磊落一輩子堂堂正正,你若想謀前程,就別算計耍陰招,不然皇阿瑪下次,指不定真的拿刀來劈了你。」
胤禎渾身一震,盯著妻子一言不發。完顏氏長嘆道:「怪不得總有人說,聰明反被聰明誤,咱們可是在紫禁城裡住著,你出出進進謀划什麼,當真沒人知道嗎?我是你枕邊人,哪怕你半個字不對我說,我也知道你想什麼。你是額娘生額娘養的,她會不懂你的心思?」
妻子的話,句句戳中胤禎的心,他怎能服氣,可又想不出反駁的言語,便扯了衣裳要往外頭去,完顏氏攔下他道:「你想去哪裡,這裡是紫禁城,有一天我們搬出去了,你愛去哪兒去哪兒。」
胤禎悻悻然不說話,妻子又道:「你知不知道,你就是被阿瑪額娘寵慣了,才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你說了我一晚上了,夠了吧。」
「我憋了好幾年了,你怎麼不說?」
胤禎雖張揚,還動不動就吼妻子,偏偏他根本制服不了完顏氏。夫妻倆拌嘴吵架時常有,可感情卻越來越好過從前,完顏氏一心一意為丈夫,胤禎也喜歡她的個性,外頭瞧著吵吵鬧鬧的小兩口,彼此好著呢。
做夫妻,最怕貌合神離,八貝勒府里的日子,就已經大不如前。
胤禩此刻還不知道自己也被妻子用過那些丸藥,他壓根兒想不到妻子會對自己做那種事。八福晉固然沒有惡意,只是希望兩人能歡好,可她自己心魔難除,一想到胤禩將來可能會因為用過那些虎狼葯而英年早逝,就魂不守舍。回到家整個人也是獃獃的,弘旺在搖籃里哭,她也不去看一眼。
胤禩見她精神萎靡,擔心弘旺留在身邊不安全,與她說了幾句要把弘旺暫時送去張格格那兒。結果八福晉卻扶著搖籃大哭一場,胤禩正要作罷時,八福晉又道:「送過去吧,這幾天我也沒心思照顧孩子了。」
胤禩抱著兒子往張格格屋裡走,想著這些年妻子的變化,也許從她在長春宮掐死弘暉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這個下場。此刻反而想憐憫她同情她,可見她本不是極惡之人,若不然又何至於變得這樣瘋瘋癲癲。那件事的真相沒有大白天下,沒有任何一個人來懲罰她,可她漸漸就要被心魔吞噬,早已是活得生不如死了。
今天面對皇帝的質問,十阿哥根據他的安排,說出了供養著張明德是為了哄妻子高興,這也是胤禩不忌諱別人察覺八福晉精神萎靡不正常的緣故,好歹這個借口有一定的說服力。他只要死咬住沒有謀權篡位的心,一個胡言亂語老道士的話,不足以威脅皇子的清白。再有大臣們保駕護航,胤禩篤定自己這一次,能度過一劫。
可他忘記了,自己是在和做了四十七年皇帝的父親博弈,曾經贏過那麼幾次,讓他自以為可以抗衡老爺子的謀算。他更是無視了自己做過的那些錯事,也許經歷了弘暉的死,他已經覺得除了殺人放火之外,再沒有什麼事是錯的了。
如此,數日後,皇帝在乾清宮養足了精神,便宣召大臣皇子入宮。朝會上定下了張明德蠱惑皇子和企圖刺殺太子的罪過,判了凌遲處死。又因只是張明德幾句瘋話,不足以定八阿哥謀權篡位的罪過,皇帝僅僅警戒八阿哥沒有及時上報的失誤,也否認了他有謀權篡位的野心。
可就當胤禩和擁護他的大臣們剛剛鬆口氣,皇帝突然開始問原內務府總管大臣凌普家產查抄一案,像是翻舊賬似的開始查當初八阿哥上奏的最終結果,為了這件事,朝會一直到晌午還沒散。
很快就是傳午膳的時間,嵐琪這兒擺了膳桌,帶了弘明弘春一道吃飯。倆小孫子乖巧可愛,解了她平日不少煩悶,也難免隔代親,對他們總是溺愛有加,比不得從前對兒子們的約束,遇見什麼事,總是把「他們還小」掛在嘴邊。
本來用膳的時辰,極少會有客人走動,今日榮妃卻和宜妃結伴過來,這兩個人走到一起實在是怪稀奇的。嵐琪讓環春多擺兩副筷子,她們一人抱了弘春,一人抱了弘明,宜妃訕訕笑道:「不忙了,我和榮姐姐吃過才來的。」
榮妃朝嵐琪遞眼色,嵐琪會意,便笑:「我去給你們沏茶,有好茶,怕她們浪費了。」說著便起身往茶水房走。她一走開,榮妃也跟著上來,輕聲道:「到景陽宮好久了,磨著我陪她來和你說說話,我本不答應怕你連我也惱,她軟磨硬泡大半天,連午膳都在我那兒用了。我看實在是丟不開手,只有硬著頭皮陪過來,一會子她說什麼話若叫你不高興,別算上我。」
嵐琪笑道:「什麼事?」
榮妃朝乾清宮方向指了指,輕聲道:「虧得你這裡雲淡風輕的,外頭都亂成一鍋粥了。今天皇上問了之前查抄凌普家產的案子,我聽說老八老九他們連帶身邊的官員,私吞剋扣了不少錢財,皇上一筆一筆地在朝堂上算賬,八阿哥九阿哥在那兒跪好久了。」
嵐琪怎會不知道這些事,可兒子早就告訴他,查了不少這些事,只要曉得胤禛手裡乾乾淨淨,她就安心了。至於十四,他雖和八阿哥他們走得近,可嵐琪篤定這些貪贓枉法的事,八阿哥還不至於向胤禎透露,她也放心。
「宜妃知道你在皇上面前說得上話,她就想求你幫她一道保住九阿哥,說九阿哥一個糊塗東西能懂什麼,必然都是八阿哥攛掇的。」榮妃苦笑著,也並無看熱鬧的閑心,更多的是唇亡齒寒的憂慮。她在這宮裡待了一輩子,還有什麼看不明白,如今有閑心思嘲笑別人,下一個受罪的,興許就是自己。
說話間,嵐琪手裡已有了茶,喚來宮女端著跟在後頭,回去的時候榮妃就不便再多說。等兩人重新在膳廳坐下,弘明已經在宜妃懷裡睡著了,她笑著誇:「德妃姐姐教出來的孩子就是好,兒子們好,孫子們也這樣乖。」
嵐琪與榮妃對視一眼,便開門見山地說:「你們總覺得我在皇上面前能說得上話,實則是因為,我從不說那些話,九阿哥若有什麼事,我不知道能幫到你哪一步,我自然也不願看著皇上和兒子們反目成仇,該勸的該說的我都會好好對皇上講,可你不能把我當神佛來求,沒那麼靈的。」
宜妃一怔,等著下人把皇孫們帶走,她才拿帕子擦了擦眼角道:「我早就叫胤禟不要跟老八往來,他就是不聽,這下被卷進去了吧,他們現在還在乾清宮跪著呢,皇上要跪死他們嗎?」
榮妃盛了一碗湯給她,嘆息道:「我們到這個年紀了,只有指望自己好好過,他們從來不肯多聽我們一句話,做錯了事難道還盼著我們給收拾爛攤子嗎?我們有什麼本事?妹妹你要想開些,不管兒子們在外頭怎麼著,這麼多年皇上從不曾虧待過我們,皇上將兩邊分得乾乾淨淨,你又何必攪和在一起,放手別管了吧。」
宜妃淚盈盈地望著她們,不甘心地說:「事兒沒出在你們頭上,你們當然不在乎啦,要是三阿哥四阿哥這會兒跪在乾清宮,你們能說這些話嗎?」
她話音才落,桃紅急匆匆從外頭進來,畢竟在別人的殿閣里,不敢太過放肆,朝幾位娘娘福了福后,才怯怯地道:「主子,乾清宮散了。」
宜妃急道:「胤禟怎麼樣了?」
桃紅搖頭說:「沒怎麼樣,皇上說還沒查清楚,讓散了回家靜候發落。」
宜妃站起的身子一下軟了,拿著手帕捂嘴哭道:「那是他兒子呀,貪了點兒銀子而已,非要這樣折騰嗎?」
此時環春卻到嵐琪身邊,輕聲耳語:「十四阿哥來問娘娘這裡幾時得空,要來見您說話。」
嵐琪微微蹙眉,自從上次在乾清宮門前後,母子倆好久不見了,這會兒突然要來說話,她心裡莫名地就不安,好不容易打發了榮妃和宜妃后,便讓環春把兒子帶來。
胤禎進門,先給母親行了大禮,為之前的事認錯。嵐琪懶懶地說:「你這話,該對皇上去說。」
「已經對皇阿瑪說了,但還有些話,不敢……」胤禎眉頭緊蹙,等環春帶人都退下后,就坐到母親身邊說,「額娘,八阿哥會不會有事?」
嵐琪心中反感,但耐著性子道:「難道你也貪贓了,你慌什麼?」
胤禎忙道:「我是沒拿過什麼錢,我從來也不缺錢花。」但他的底氣越來越弱,到後來不敢正眼看嵐琪,低著腦袋囁嚅,「額娘那天問我在木蘭圍場做了什麼,我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可是、可是我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額娘……」
嵐琪心門上憋了口氣,真就要被小兒子氣死了,顫著聲問他:「你到底做什麼了?」
胤禎掀了袍子跪到地上去,一五一十說了在木蘭圍場的事。他受八阿哥的指示,想法兒挑唆大阿哥和太子不和,那幾天大營里神出鬼沒的身影就是他。之所以動用了那麼多侍衛都沒抓到半個人,就因為他是最了解巡防時刻的人,哪怕被侍衛撞見了,也不會有人多想。
他是要勾起太子和大阿哥彼此懷疑的心,讓太子懷疑大阿哥要殺他,讓大阿哥懷疑太子要殺他。太子出事那晚,他本以為太子是要對大阿哥做什麼,為了避嫌特地帶兵去巡查大營邊防,誰曉得這事兒竟惹到父親的頭上,等他趕回來時,太子已經不是太子了。
胤禎心虛地說:「我不知道太子到底想做什麼,我沒慫恿他去扒皇阿瑪的營帳,可……八阿哥這次若有事,抖出那件事,皇阿瑪一定會恨死我的。」
嵐琪覺得心痛,沉甸甸地問:「所以你那天救八阿哥,其實是怕牽連自己?」
胤禎看著母親,想到那天妻子對他說的一切,再想到四哥如今的境遇,才明白,他自以為能討額娘歡心,其實終究比不過哥哥會做兒子。四哥看似在外頭什麼大臣、兄弟都不依靠,實則卻背靠最大的樹,任憑風吹雨打,都動搖不得他。
「不單單是怕被牽連,反正太子被廢,又不是只為了那一晚的事。」胤禎垂下腦袋,避開了母親的目光,打開心扉說,「我一直對額娘提過,只是額娘不曾意會。從前我不滿意太子,覺得他不配繼承江山,想要取代他卻不知道怎麼做才好。九阿哥十阿哥他們一心支持八阿哥成為繼承人,我知道他們早晚會顛覆了太子,可我也看得出來,要是八哥能做太子,四哥就更加能做了。四哥沒有一處不比他強,不過是太低調不願在人前顯擺,額娘您說是不是?」
嵐琪不言語,只蹙眉看著他的小兒子,胤禎的確不止一次地暗示過她,譬如再三強調他不是小孩子了,還有上次求她要公平對待他們兄弟。她自己早就猜測到兒子的心思,不過是母子之間還不曾挑明,而她和胤禛卻因為孝懿皇后的遺願,一直都明明白白說著那些話。
胤禎又道:「額娘,我比四哥差嗎?若是性子脾氣不如他,我改。可除此之外,我哪一點比不上四哥,我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我只是也想爭一爭那個位置,額娘,我不能爭嗎?」
嵐琪眼神一晃,兒子卻撲上來伏在她膝頭說:「額娘您明白告訴我,若是我不能爭,我就死了這條心。若我能爭,您就別攔著我,也不要偏心四哥。」
嵐琪想說,她幾時偏心過胤禛,可總覺得這麼多年了,從前就沒能說服兒子,如今再對他這麼講也顯然沒有意義。她摸了摸兒子的腦門道:「你當然能爭,現在沒有了太子,額娘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對你說,江山繼承能者居上,額娘一直說讓你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這麼個意思。但是兒子啊,你要堂堂正正地去爭,不能再做木蘭圍場那樣的事,你看如今你被八阿哥他們牽制了吧,這就是代價。」
十四阿哥心裡本打算,額娘必然又是一番說教,說他四哥如何如何,說他這樣那樣的不好,預備著要和母親磨一陣子,沒想到額娘這樣爽快,句句都說中他的心意。一時得意起來,驕傲地對母親說:「八哥尚好,九哥十哥他們從未與我真正親近過,防賊似的防著我,還總把我當傻子。可不知,他們才是傻子,八哥如今遭皇阿瑪整頓,將來還有什麼資格爭。額娘您看,如此一來,他們往後就能為我所用了。」
嵐琪怔怔地望著小兒子,一時衝口而出道:「你曾說你親近八阿哥,不親近你四哥,是因為你不想搶走胤祥在你四哥身邊的位置,那些話,你是哄額娘的?」
胤禎紅了臉急道:「難道額娘那樣想我?我哄您做什麼,最先就是這麼想的,可是跟著八哥他們開了眼界,明白了朝堂皇室里的事,我才生出了那樣的心思。額娘,您不信我?」他狐疑地看著母親問,「是不是您心裡,還是不願我去爭?」
這一句話,卻叫嵐琪心中有了主意,定下心來道:「傻兒子,額娘已經把話對你說了,你當然能去爭,可是要堂堂正正地去爭。」她攙扶胤禎起身,與兒子挨著坐,握著他的大手掌說,「只是額娘不懂朝政,你也好,你四哥也好,若是在外頭遇見事來找額娘的話,額娘怕是給不了主意。額娘唯一的本事,就是能在皇阿瑪面前為你們說幾句話,可只能是你們受委屈受冤枉時,額娘才能出面,像木蘭圍場那樣的事,你叫額娘拿什麼臉面去向你阿瑪解釋?」
胤禎忙道:「額娘,那事兒恐怕出不了大問題,您看太子到現在都緘口不言,皇阿瑪大概早就忘了。我只是小心些罷了,不願八阿哥九阿哥他們萬一有什麼事,把我牽扯進去。真出了事,兒子也自己去皇阿瑪面前領罪,無論如何,我沒攛掇太子做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額娘不必擔心。只要……」他頓了頓,認真地看著母親說,「只要我明白額娘心裡對我和四阿哥是公平的,我就安心了。」
嵐琪笑道:「你又說傻話,從來都是額娘更疼你。」
胤禎也不知信不信,又像孩子似的笑道:「前幾日和您兒媳婦吵架了,她說我糊塗,做什麼都把心事瞞著額娘,天底下最可靠的就是額娘了。」他扶了母親的肩膀道,「額娘,將來有任何事,我都不再瞞著您。」
嵐琪只管笑著應著,實則早就聽不進兒子在說什麼了,眼下就盼著能和玄燁說上話,能和胤禛說上話。小兒子也是她的命根子,她縱然要幫皇帝完成大業,也不能把小兒子往絕路上推。胤禎若是糊塗了迷茫了,做娘的一定要牢牢拉著他才好。
可是那之後幾天,皇帝在乾清宮忙得廢寢忘食,後宮妃嬪一律不見。嵐琪為了避嫌也不敢前去伺候,只每天打發底下人問皇帝可好,知道他氣色尚佳腳沒有虛腫,才算安心。
而那幾天,皇帝查的事,漸漸從八阿哥一人身上牽扯出去,除了九阿哥、十阿哥外,順承郡王布穆巴,公爵普奇、賴士,長史阿祿等一併獲罪入獄。到十月初二時,皇帝再審凌普家產查抄一案,八阿哥早前上奏的數額與其家產實際數額懸殊巨大,坐實了他們的貪污之罪,並牽扯大小官員十數人。八貝勒被當場革去貝勒的爵位,只留皇子身份,其餘從犯一概追究責任,九阿哥、十阿哥都被勒令三日內交出贓款,否則嚴懲不貸。
八阿哥自始至終沒有為自己辯駁半句話,皇帝給他什麼罪名,他就認什麼罪名。他收受賄賂中飽私囊的事,又何止這一兩件,他眼下不急於求一時清白,他要做更長遠的打算。
最讓八阿哥硬氣的是,這幾年皇帝要銀子,都是他帶著官員辦得妥帖。眼下漠西策妄阿拉布坦磨刀霍霍,沙俄又再來挑釁,各地反清復明的勢力不斷滋生,朝廷軍費早晚不夠用,他必然還有用武之地。
如此,所有人都看著八阿哥一黨,在數日內籌集贓款交還朝廷,八阿哥府內幾乎傾家蕩產地湊出皇帝交代的數額。早年皇帝巡幸各位阿哥的府邸時,曾說老八家太過樸素,可是他還沒再見過後來的富麗堂皇,如今一夜之間,又變回從前的模樣。贓款如期上繳的那天,毛氏產下了一個女嬰,八福晉神情獃滯地看著那女娃娃說:「可憐的孩子,你若早幾年來,還能好好享享福。」
但八阿哥豈會真的把家底掏個精光,試想一下,若交出那些贓款后,八阿哥府里的日子照舊風生水起,那他真是自尋死路了。難不成還等著皇帝再來查這些錢財從何而來,無論如何要夾著尾巴過一陣子,家裡總還有口飯吃。
這一年的深秋,註定動蕩不安,堂堂太子一度被圈在馬棚外,八阿哥又弄得傾家蕩產。天氣越來越冷,人們都覺得該太平了,這一陣風頭該過去了,卻不知還有一件大事,在等著一個人。
如今太子落馬,八阿哥受打壓,十三阿哥被罰閉門思過,四阿哥近年來一直不如意,又因為十四阿哥激怒皇帝的過錯也多少受牽連,向來矚目的幾位皇子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打擊,朝堂上一片慘淡光景。
相比之下,早年被太子奪走長子榮耀,後來又被年輕的兄弟們比下去,處處差一口氣不順心的大阿哥,竟然在這次的事情里全身而退。這些天要緊的事,皇帝都找大阿哥、三阿哥幾人,大有不再偏寵小兒子,轉而信任經年相處的長子們的趨勢。
三阿哥性格內斂,縱然肚子里有花花腸子,也絕不輕易表露。可大阿哥雖然已在三十七歲的年紀,所謂三歲定終生,他打從小時候的脾氣,就沒怎麼改過,只是近年不如意,才稍稍收斂。如今朝堂一副塵埃落定的局勢,該落馬的落馬,該被打壓的打壓,大阿哥直覺得揚眉吐氣,終於到他施展拳腳的時候了。
十月上旬,清算了八阿哥諸人交還的贓款后,大阿哥步履生風地到內宮向母親請安。惠妃這幾天高興也不是,不高興也不是,心裡總是懸著什麼,看待任何事都帶著一絲隱憂。
便是看到兒子意氣風發地對自己講述那些事,也忍不住勸一句:「你不要太得意了,並不是你做了好事讓皇帝看重你,而是他們做了錯事,反把你襯出來了。你有什麼可驕傲的呢,你皇阿瑪最見不得人尾巴翹到天上去,更何況你也沒少花心思,沒少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別惹得你皇阿瑪回過頭再來查你。」
可大阿哥卻得意揚揚地對母親道:「額娘,我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能沒分寸?您可知道皇阿瑪今天對我說什麼,他拍著我的肩膀說,要我往後好好的,千萬不要讓他再失望,您看這話里的意思,還不明白?」
惠妃冷聲道:「什麼什麼意思?是你自己想要這樣的結果,才會臆想出有那些意思。照我說,他不過是囑咐了一句。」
大阿哥不屑道:「可眼下,皇阿瑪還能對誰說這種話。」
惠妃輕哼:「永和宮可沒有開罪皇帝,德妃到如今還是能自由出入乾清宮的人,你就不想想,她不會為自己的兒子謀前程?」
大阿哥摸了摸下巴上的鬍子,想了半天說:「揆敘跟我講,他阿瑪幾人都覺得,德妃和您幾位不一樣。」
惠妃不解,兒子繼續道:「他們都覺得,烏雅氏那隻老狐狸精,一心一意就只想巴結皇阿瑪,您看為什麼你和宜妃幾位都不受皇阿瑪待見了?因為你們為兒子們的前程費心啊,可她不一樣,她根本不管兒子們的前程。這幾年老四不如意,她在皇阿瑪面前可提過一句半句?她可比你們自私多了,所以才受皇阿瑪待見。如今這局勢,又是她小兒子差點兒把皇阿瑪氣死,你說她還有什麼臉面去為他們謀划?」
這番話,有道理,卻又牽強。惠妃知道兒子是太得意了,可不知為什麼,她也認可這種說法,只是若換一些措辭就能合乎她的心意,如榮妃早前就對她說過,在德妃心裡最重的只有皇帝一人。
「額娘,等我做了皇帝,我就重新建造慈寧宮,讓您安享晚年。」大阿哥笑得合不攏嘴,連他膝下有兒有女,連子嗣都無須操心的話都說了。雖然惠妃再三勸他低調一些,可大阿哥仍舊道,「我憋屈了三十多年,哪怕就這幾天呢?額娘,您讓我高興高興。」
惠妃已是鈿子頭面底下滿是白髮的人,哪裡還勸得住快四十歲的兒子,苦口婆心勸了幾句,可之後的日子看皇帝的確器重長子,兒子在謀臣的扶持下也算做得穩穩噹噹,她才漸漸放鬆了警惕。心想著反正皇帝才廢了太子,照他的脾氣不會這麼快重提立太子的事,好歹兒子這一陣不會有什麼事,數日後,連心裡那淡淡的隱憂也散了。
而一陣陣狂風暴雨後,所有人都累了,朝堂的慘淡不景氣,一則是受罰受牽連者太多,二則便是所有人都沒力氣再折騰。虧得年近六十的皇帝那麼硬朗一次次扛過來,連年輕的皇子大臣們,都已力不從心。
八阿哥一黨的贓款清算時,胤禛賦閑在家,也把自己家裡的家產清點了一遍,所有財產的來路都明確記錄在冊。毓溪十分配合地幫他料理,時不時還開玩笑說:「要不要把我娘家也查一查,免得你懷疑我藏私房錢,往家裡送。」
有妻子在一旁說笑解頤,胤禛緊繃的心多少鬆快些。那天從乾清門朝會散了歸來,正好和家中請的大夫一起到家門口,下人讓大夫從側門走,胤禛說不必麻煩那些規矩,讓大夫跟他一起進門。問起是誰病了,一聽說是毓溪不好,撂下所有人立刻就跑了進去。
毓溪的屋子裡,侍女們擺了屏風拉了床帷,就等大夫來為福晉診治。卻見貝勒爺風風火火地進來,他坐到床邊就問:「為何不往宮裡請太醫,外頭的大夫不可靠。」
方才他還讓人家大夫和自己一道進門,這會子事情在毓溪身上,就變成不可靠了。毓溪並不知道,只是笑:「我有些反胃罷了,有一陣子了,不是什麼病。如今宮裡那麼多事,我再上趕著請太醫驚動了娘娘們,多麻煩?請大夫開兩服消化舒氣的葯就好。」
說話間,大夫已經到正院外,下人來稟告是否可入內為福晉診脈,胤禛本不情願,奈何毓溪無所謂,便讓人進來了。那大夫隔著床帷,毓溪伸出手,腕上蓋一方絲帕,他摸了半天,皺眉頭想了想,又再仔細摸了摸,臉上終於露出笑容。
胤禛本在邊上晃來晃去,見那大夫笑,不禁問:「你笑什麼?」
大夫忙伏地給貝勒爺磕頭道喜說:「恭喜貝勒爺,福晉有身孕了。」
胤禛呆了,邊上的人也呆了,帳子裡頭更是鴉雀無聲,青蓮再三問那大夫:「你摸清楚沒有,我們福晉真的有身孕了?」
大夫絮絮叨叨地說起脈案上的道理,青蓮見胤禛已坐到床榻邊去,忙將大夫帶下去,又囑咐底下的人也別隨便進門打擾。有人問她是不是該去宮裡報喜,青蓮到底老成歷練,想想宮裡如今這事兒那事兒的,便吩咐道:「先別聲張,看貝勒爺怎麼吩咐。」
說話間不經意地抬頭,卻見琳格格從門前出去了,方才她還和大家一起伺候在福晉身邊,貝勒爺火急火燎地衝進來后,她就識趣地退到門外,這會兒更是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青蓮見得人多,心裡也明白,這琳格格是個好女子,偏偏貝勒爺對他就是不上心。
屋子裡,胤禛輕輕拉開帳子時,果然見毓溪已是淚流滿面,這真真是天大的意外的好事。
他們倆早就做好準備這輩子不會再有孩子,毓溪一度不願再和丈夫行房,她覺得那是浪費精力浪費時間,空負一分希望的事,可胤禛始終沒放開她。時日漸久,毓溪慢慢解開心結,夫妻倆生活如舊,便是床笫之事也每每乘興而為,放下了包袱和負擔,不知不覺中,老天竟把孩子賜給他們了。
「你安心養身子,往後外頭的事一概和你不相干,知道嗎?」胤禛摟著嚶嚶而泣的嬌妻,哄他道,「傻子,你哭什麼,平日里母老虎似的,叫下人瞧見你撒嬌,往後他們都不服你了。」
可毓溪就是停不下來,怎麼也止不住淚水。胤禛一直抱著她,好久好久才等她平靜,妻子軟軟地窩在他懷裡,已是精疲力竭。他吻了吻毓溪的額頭笑道:「不要再哭了,傷了身子,我現在就去告訴額娘,額娘一定也高興。」
毓溪點頭,但胤禛起身時,她又拽了丈夫的胳膊說:「你早些回來。」
胤禛安撫她幾句,便喊下人來幫他換衣裳。匆匆進宮后,先知會太醫院派人去一趟四貝勒府,等他步行往內宮走,卻見皇帝的轎子在前頭,一路往御花園的方向走。這會子秋風蕭瑟,也不知去那兒賞什麼,因離得遠,他不便追上去請安,索性等父親一行人從路上消失,才往永和宮轉。
嵐琪那會兒正在聽內務府的人稟事,知道兒子來了,讓他在別處等一等,撂下手裡的事後,便徑直來見兒子。總算等到兒子進來請安,一見面不等胤禛說什麼,她先開口:「你來得正好,額娘有要緊的話找你說。」
胤禛見母親神情嚴肅,與平日很不一樣,一時自己的話就想不起來了,請額娘坐下后便道:「既是要緊的話,額娘何不派人召我入宮。」
嵐琪道:「這陣子那麼亂,額娘怕給你添麻煩,總想著你自己總有進來的時候。」
可胤禛怎麼也沒想到,額娘所謂的要緊的話,竟是希望他能大度一些,往後遇見什麼事,額娘會多偏心十四弟,希望胤禛能明白她的用心,母子間不要生了嫌隙。
冷不丁提起這些,胤禛當然不能理解,茫然地問:「額娘這是從何說起的?」
嵐琪不便太直白地對兒子說,他弟弟要和他一爭高下。其實明擺著的,兒子自己也該察覺到,只是語重心長地說:「這些話,和你弟弟是說不通的,他說性子不好他改,可這不過是一句話,人的性子大多註定了一輩子,除非經歷大起大落的事,可你弟弟順風順水沒受過一點兒坎坷,你叫他怎麼改?」
胤禛皺眉不語,嵐琪又道:「他總是擔心我偏心你,自然這些年,額娘和你比他更親些,但並不是額娘故意親近你而冷落他,是你原就比你弟弟更心疼我。但是你弟弟不這麼覺得,到如今,怕是說也說不通,想要消除他的疑慮,不讓他心生怨懟以至於最後變了本性,額娘只有讓你受委屈了。」
「額娘這話說的,您這會子和我說清楚,往後也談不上什麼委屈了。」胤禛答應著,可眉頭未舒展,總還有什麼地方想不通。
「你弟弟是被寵著長大的,從來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他小時候愛和溫憲掐架,為什麼?因為溫憲和他一樣的脾氣,針尖對麥芒,當然會打起來。」嵐琪自責道,「對他們的教養,額娘有疏忽,但現在反省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可就算來不及改他的個性,也不能任由他走偏了路。胤禛啊,不論將來遇到什麼事,你哪怕受了委屈,也要相信,還有額娘看著他,他錯了額娘會教訓他,但你們兄弟之間,千萬不能互相打起來。」
胤禛忙道:「他是我弟弟,我知道。」說著怕母親太過憂慮,忙揚起笑臉道,「來是給您道喜的,額娘,毓溪又有了,到明年您再等著抱孫子吧。」
嵐琪一怔,怕是自己聽錯了,再問兒子說了什麼,確定是毓溪又有了好消息,樂得眼眶濕潤,趕緊喊環春去請太醫到四貝勒府照顧福晉。胤禛說他都安排好了,反勸母親道:「各家都生孩子,偏我們家金貴?您和太后都別太上心,我們自己能照顧周全。」
說到這個,嵐琪反而擔心:「萬一生個女孩兒,毓溪怕是會失落,你要好好安慰她,這是老天爺賜給你們的孩子。」
胤禛則笑:「方才她已經和兒子說了,是老天爺賜的,生男生女都是寶貝,她已經不強求什麼嫡子不嫡子的,若是弘暉重新來投生,做個女孩兒也好,連讀書寫字都不用費心,生來就是享福的命。」
嵐琪心中安慰,提到若告訴皇上,他一定也高興。胤禛想起方才見到父親往御花園走,順口問:「這會兒園子里花草都敗了,皇阿瑪怎麼來了興頭逛御花園?」
「你皇阿瑪去御花園了?」嵐琪並不知道,今天都在和內務府的人合計過冬的事,原打算午膳時派人到乾清宮問候一聲,這會兒還早就沒提起來。正好紫玉進來問貝勒爺在不在宮裡用膳,她便讓紫玉去瞧瞧皇帝在園子里做什麼,沒想到傳回來的話,卻說皇帝在園子里和惠妃娘娘說話。
胤禛聽得,自言自語道:「這陣子,大阿哥可風光了。」
嵐琪心頭一緊,想到延禧宮裡那位,果然她和皇帝約定好了嗎?他們也不怕做得太假,就算玄燁這會兒去對惠妃承諾什麼,惠妃也多半不敢信。玄燁和覺禪氏繞那麼大一個圈子,到底是誰成全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