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康熙廢太子
聖駕這邊,尚未抵木蘭圍場,收到十八阿哥病危的消息后,皇帝一直在猶豫是繼續前行還是迴鑾看望他的小兒子。這天與諸皇子和大臣商議時,又收到八百里加急,等不到皇帝做出決定,十八阿哥已經歿了。
眾人跪請皇帝節哀,下跪起身時,揣在太子懷裡的符咒落在了地上,把太子嚇得不輕,之後一門心思想著挪到那個位置先用腳踩住,就怕被誰看到。雖然這是保佑他自己的符咒,可巫蠱之術向來為人所忌憚,就怕多事說不清楚。
皇帝在上頭說著話,太子的心思在符咒上,好容易踩住了剛剛才鬆口氣,突然被父親喚了聲,他猛然抬頭,但聽皇阿瑪問他:「胤礽,朕剛才說了什麼?」
太子腦袋裡一片空白,他根本就沒聽,支支吾吾地應對著父親。玄燁終是一怒,拍案道:「你的親兄弟沒了,你就一點兒也不難過嗎?是不是朕多心疼幾個年幼的皇子,你心裡早就容不得他們了?胤礽,是你的親弟弟沒了。」
太子嚇得慌忙跪地,結結巴巴地為自己辯護著,底下大臣沒人敢上來解圍,而玄燁什麼都不想聽,揚手道:「大阿哥和太子,與大部隊留在原地,朕要輕車簡行回宮送一送十八阿哥。」
如此,由十三、十四阿哥護送,皇帝帶著十五、十六和十七阿哥一道趕回京城,正好趕上小十八出殯的日子。原本宮裡的人和密嬪無甚往來,對皇帝喜歡小兒子也多有反感,本來對啟祥宮的事不過是場面上的應付,這下見皇帝匆匆趕回來,不得不上趕著來巴結,盼在皇帝面前能落個好。
因大部隊還留在原地,等待聖駕歸來繼續往塞外走,十八阿哥的喪禮后,玄燁沒有停留太久,兩天後就再次出發。只在永和宮裡安靜地休息了兩天,除了密嬪的事之外,玄燁什麼話都沒說,嵐琪也什麼話都沒問。再次離開的那一天,她送到門前,說的還是當日那句:「你和孩子們平平安安回來,就好。」
皇帝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可那兩天里,足夠把之前的事傳到京城。胤祥必然會告訴四哥,大阿哥和太子惡意中傷八阿哥的話。而胤禎則分別將這兩件事,告訴了親哥哥和八阿哥,但他們來不及多與兄長商議什麼,再次護送聖駕離京而去。
胤禛在與弟弟分別時就說,他們不必摻和其中,該做的已經為皇帝辦妥。而胤禩在得知那些事後,整整悶了一天,等他回過神,十四弟已經跟著皇帝離開了。
九阿哥本不知道這些事,聖駕離京那天八阿哥沒來送行,他等聖駕走遠趕來八貝勒府問緣故,才聽說老大和太子聯手重傷八阿哥。胤禟恨得咬牙切齒,咒罵道:「這事兒老爺子一定會追究,八哥,我們不能不防備。要不要,我先去殺了張明德?」
胤禩道:「張明德必然保不住,但不能由我們來殺,不然就變成我們殺人滅口,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只不過是幾句話,說清楚不會出大事,眼下要緊的是,不能再讓太子和大阿哥聯手,你聽我的安排,先離間他們要緊。」
兄弟倆在書房密謀到天黑,九阿哥方一臉殺氣地離去。
遠去木蘭圍場的路上,十三、十四阿哥則萬分小心地伺候著皇帝,他們幾乎是日夜兼程往前路趕,父親年近六十,未必經得住這樣的辛苦。可玄燁心裡有事根本想不到什麼疲倦,他又是在車上坐的,比起騎馬顛簸的兒子們,總少幾分辛苦。
那日好容易半路停下來,十三阿哥從皇阿瑪那邊過來,老遠見胤禎在與什麼人說話。十四阿哥一臉緊張,有意抬頭往四處看,也遠遠看到十三阿哥走來,便不知囑咐了那說話的人什麼事,那人匆忙就跑開了。
胤祥心裡犯嘀咕,不知到弟弟跟前後要不要問,總覺得怎麼做都尷尬,幸好此刻皇帝那兒又有事,有人來把他叫回去了。這樣一來一回,胤祥就沒再向弟弟提起之前的事,可他有心留意胤禎的舉動,一時半會兒還沒看出什麼端倪。
皇帝輕車簡行地終於趕到原處,大阿哥和太子已經等候許久。好幾天不見,兩人的精神卻越發憔悴,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做弟弟的不好多嘴問,唯有伺候了皇阿瑪休息后,大部隊繼續往木蘭圍場進發。
數日後,御駕再次臨抵木蘭圍場,可皇帝並無心思狩獵行圍,每日不過是召見幾位蒙古部落的王爺商討政事,一面為來回奔波的辛苦休養身體。
胤祥和胤禎則不得休息,日日夜夜守著營帳內的關防,以免昔日策妄阿拉布坦偷襲的事再次發生。而上一次也真是巧,那些人不正面攻擊皇帝,卻躲在獵場里對皇子下手,偏偏就讓八阿哥幾人遇上了。
這幾日皇帝身邊無大事,休養幾日後,玄燁的氣色也好了起來,草原開闊空氣新鮮,不由自主地會讓人放開心胸。看得出來皇帝正在努力調節心情,見這架勢,隨扈的人也鬆了弦。
可安生不過兩天,大營里就不太平了,這陣子每到夜裡,總傳說有人影在營帳中亂竄,不是大阿哥那兒受了驚擾,就是太子門前不安生,可每次下手捉人,卻總不見半個影子,像是知道有人盯著,就是找不出來。
但稍稍放鬆警惕,就又有人影驚擾得各處不安寧。胤祥等人必然是誓死保護皇阿瑪的周全,連著熬了好幾晚,熬得雙眼通紅。
終於連十三阿哥也撐不住了,那一晚累得倒頭就睡,一覺睡得死沉,卻不知偏偏在這一夜出了事。當他從夢裡被人推搡著醒來時,手底下的人慌張地稟告:「十三阿哥,了不得了,皇上抓了太子爺,說太子爺在大帳外頭鬼鬼祟祟,企圖對皇上不利。」
胤祥一個激靈從榻上翻身起來,他衝出營帳時,外頭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一層層的侍衛身穿鎧甲保護著御帳,他一步步往裡走,就覺得殺氣沉重。
忽然有身影從邊上閃出,擋住了胤祥的去路,待看清了,正是大阿哥胤禔,他攔著十三阿哥道:「你要進去做什麼,皇阿瑪並未召見。」
胤祥一陣惱火,不知怎麼,就覺得老大不是好東西。平日他從不頂撞這些兄長,今晚卻不成了,大聲嚷嚷著,彷彿要說給裡頭的父親聽:「我擔心皇阿瑪的安危,非要進去看一眼才能放心。大阿哥你攔在這裡算什麼,難不成你心裡有鬼,不讓我們見?」
大阿哥眼睛瞪得銅鈴似的,揚手要扇他,可十三阿哥人高馬大二十啷噹歲的男子漢,怎會輕易被年近四十的哥哥制服,捉了大阿哥的胳膊反手一拗,就把人撂在地上。邊上的侍衛看得傻了眼,想上來勸阻,可兩邊都是皇子,他們勸哪一邊好。
此時梁總管的大徒弟,此番跟著伺候皇帝的公公從裡頭出來,厲聲道:「萬歲爺問,哪幾個在外頭吵?」
大阿哥一把撩開十三的手道:「快稟告皇阿瑪,十三阿哥要造反了。」
胤祥急了罵道:「胡說八道。」衝上來要揪大阿哥的衣領,大阿哥也豁出去了,用全力翻身把十三撲倒摁在土裡,他湊近了輕聲說:「小畜生你發的哪門子瘋,裡頭那個家裡的人,殺了我老婆,殺了你老娘,你發的什麼瘋?你又為哪個畜生打抱不平?」
提到生母的枉死,暴躁的胤祥突然安靜了,揪著大阿哥衣領的手也鬆開了,怔怔地望著背光時大阿哥漆黑的臉,也看不清他什麼神情,卻是這幾句話里的真情,震懾了他。大阿哥不再是一副霸道蠻橫的模樣,而是坐到地上痛苦地說:「他死一百次,你大嫂子也回不來我身邊了。」
兄弟倆撒手不再扭打了,可那公公卻已又去稟告了皇帝,這會兒急匆匆出來說:「萬歲爺有旨,把十三阿哥帶走看管起來,此處關防全權交付給大阿哥。」
眾人都一愣,胤祥更是呆了,幾個侍衛不得不上前把他架起來,一直到被帶走,他都沒緩過神。回到自己的營帳后悶聲好半天,才突然聽見十四弟的聲音在外頭響起,但門前的侍衛說:「十四阿哥您息怒,是萬歲爺的旨意,誰也不能探視十三阿哥。」
胤禎在外頭嚷嚷了幾聲,似乎怕自己也被老爺子關起來,很快就沒動靜了。可胤祥卻突然回過神,十四弟剛才去哪兒了,要說他這股無名火來得急躁,裡頭摻雜了各種各樣的情緒,可十四弟是比自己還急躁的傢伙,這麼重要的時刻,他去哪兒了?
御帳這邊,里三層外三層的侍衛,大阿哥親手執刀繞著一圈一圈地巡視,帳子里除了皇帝和太子,另外還有隻聽皇命吩咐的帝王親兵。畢竟太子年富力強,這種時刻把他獨自留下和皇帝在一起,難保他不會一時衝動,萬一弒君篡位,天下就亂了。
太子癱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好久了,他穿著一襲夜行衣,身上搜出來短刀,還有亂七八糟鬼畫符的東西,他是扒拉在皇帝御帳外頭,拿刀子划拉了一個口子往裡看的時候,被當場捉現行的。不是大阿哥抓他,也不是十四阿哥抓他,他是被巡邏的侍衛當場拿下。那時候還沒人認出他是太子,幸好他束手就擒沒有反抗,不然興許早就斃命在亂刀之下了。
所有人都傻眼了,好容易抓了個「刺客」,好容易這幾天鬼影出沒的事兒有了結果,逮到的竟然是當朝太子。
當時皇帝已經睡了,穿著寢衣披著大氅,看到癱在地上的太子時,他一句話也沒說,上前揚手抽了他一巴掌,更想要去拔侍衛的佩刀,可突然一陣急火攻心沒站穩,被底下奴才強行簇擁著離開了。緩過一陣后,便要人給他穿戴好龍袍,衣冠莊重地回到這裡,直到十三阿哥在外頭鬧起來,裡頭肅靜的氣氛才稍稍有所緩和。
此刻太監戰戰兢兢地奉來茶水,因太子癱坐在地上,也不敢多準備一份給太子,可玄燁卻搖了搖手指頭,示意他們把茶水端給太子。
胤礽獃獃地看著太監送到面前的茶碗,茫然地望了父親一眼,玄燁嗤笑道:「難道你怕朕,要把你毒死在這裡。」
太子被激,拿過茶碗仰頭一口氣喝乾,連茶葉都漏進嘴裡,咀嚼在牙齒間,一陣陣苦澀透出來,便聽父親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胤礽吸了吸鼻子,笑容和他嘴裡的茶葉一樣苦澀,不知怎麼的,到了這一刻,他突然放下了、無所謂了,眼神凝滯地看著地上散開的符咒,竟是道:「皇阿瑪,您放過我吧。」
玄燁皺眉望著他曾盡心培養了十幾年的兒子,也許他不後悔自己立太子太早束縛了他的人生,他後悔自己在太子第一次犯錯時沒有讓他承擔責任,是自己間接把他推上了不歸路。如果當初那個協助索額圖把瘋了的溫貴妃放出來嚇唬太皇太后的太子,立時立刻就受到懲罰的話,也許他的人生還有救,要怪,就怪玄燁自己。
可是,太子所謂的「放過我」,卻和旁人想象的不一樣,癱坐在地的他顫巍巍地爬了起來。三十五歲的男人,跪在自己的父親面前,深深三叩首,腦袋撞得咚咚作響,含淚向父親道:「皇阿瑪,您廢了我……殺了我吧,我實在是……受不了了。」
玄燁雙拳緊握,彷彿一夜之間老了十幾歲,終於從緊咬的牙關間透出一句話:「好,朕成全你!」
從那一晚起,木蘭圍場絢爛的陽光不見了,連著幾天陰霾大雨,是草原素來鮮有的天氣,彷彿是連老天爺都知道風雲驟變。直到大阿哥奉旨提前將太子「押解」回京城,馬車離開木蘭圍場的那一天,陽光才稍稍露臉。
大阿哥和太子這一行走得慢,廢太子的旨意卻被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傳話的人叩開了京城的大門,天未亮,馬蹄聲就撼動了京畿。
四貝勒府里,胤禛還在毓溪的身邊安然酣眠,毓溪警醒地聽見外頭有動靜,她翻身起來去問什麼事,見門前小和子也只一身寢衣,披著褂子來稟告。
毓溪聽得「廢太子」三個字心驚肉跳,趕緊點了蠟燭催胤禛醒來。胤禛聽說廢太子的聖旨傳來,一刻也不敢耽擱,正院里頓時燈火通明,丫頭們捧水來伺候主子洗漱,可胤禛穿了褂子就往外跑,毓溪拿著帽子追在他身後,冷靜地提醒道:「你別著急,千萬別著急。」
深宮裡,嵐琪也是睡夢中被環春催醒,說皇上下了旨意廢太子,消息剛剛進城,往寧壽宮送去了。嵐琪只覺得心裡轟隆一聲,一言不發地由她們伺候著穿戴,之後急匆匆趕來寧壽宮。外頭已停了好幾乘轎子,佟貴妃、惠妃、榮妃幾人都到了,佟貴妃走得急,髮髻沒顧得上梳緊,一進門就散了,正在一旁重新梳頭。嵐琪往內殿去,太后正坐在鏡台前發獃,宮女們執巾捧水地站在後頭,老嬤嬤迎上前道:「娘娘,太后不讓動呢。」
嵐琪暗暗一嘆,走到太後身旁福了福道:「讓臣妾為您梳頭可好?」
太后眼圈泛紅,長長舒口氣,仰頭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哀嘆道:「今天這天,怎麼還不亮?」
嵐琪從桌面上拿了象牙梳子,輕輕捧起太后的頭髮,已是一把一把白髮夾雜著黑絲。但聽得太后嘀咕著:「皇額娘,我該怎麼做?」
提起太皇太后,嵐琪一陣心痛。太皇太后若在,一定會知道該如何應付眼下的局面,太后彷徨,嵐琪也迷茫,可箭在弦上,容不得她們逃避。她輕聲而堅定地對太后道:「萬歲爺出門前,給臣妾留了話,說就算天大的事兒,宮裡也不能亂,要臣妾伺候您,撐起皇家的體面。您別著急,皇上很快就回來了。」
「太子妃那兒,你們哪個去看一眼?」太后緊張地看著鏡子里的嵐琪說,「可別叫她們有人自盡了,太子還沒到京城呢,可別鬧出人命。」
可太后說著,又苦笑:「什麼太子呀,不是已經廢了嗎?好,你去知會外頭的人,改口稱二阿哥。」
嵐琪領命,並主動承擔責任道:「毓慶宮那兒,讓臣妾去看一眼吧。」
太后頷首:「也只有你可靠了。」
嵐琪示意宮女上來為太后梳頭,她摸了摸自己的髮鬢,環春上來為她整一整衣衫,便往外頭走。告知姐妹們往後要改口喊二阿哥,之後便往毓慶宮去。
從寧壽宮一路點了燈籠往毓慶宮,像條火龍似的遊走在宮道上。嵐琪不急不緩地來到毓慶宮門前,裡頭已是燈火通明,可想象中的紛亂沒有出現,宮女太監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院子里,太子妃原本端坐在正廳上首,聽見說德妃娘娘到了,才起身迎了出來。
側福晉和侍妾們都跟在她身後,每個人都衣著端莊十分體面,沒想到到了這一刻,一向被外人傳說得很不堪的毓慶宮裡,竟是如此讓人佩服的鎮定光景。
太子妃朝嵐琪福了福,道:「娘娘,孩子們還都睡著,若是要我們遷出去,可否等天明,讓孩子們再睡一晚安穩覺。」
這話叫人聽了心酸,嵐琪道:「太后的意思,讓你們繼續留在毓慶宮裡,只要照顧好彼此,照顧好孩子們,其他的事一概等皇上回來再做定論。」
她本想說,哪怕太子不再是太子,也還是皇帝的二阿哥,她們是皇家的兒媳婦,自有尊貴在身,太后和她都不會讓別人輕易欺負毓慶宮的人。可這些話終究沒說出口,此時此刻說出來,再好的心腸,也怕要變了味道。
太子妃身後有人忍不住哭了,可剛剛出聲就捂住了嘴。太子妃顯然不高興,嵐琪則只當作沒聽見,交代了這句話,她也不必久留,太子妃親自把她送出毓慶宮的門。
天邊依舊不見光亮,彷彿這一天的早晨遲遲不肯來到似的。嵐琪站在夜風裡,望著漆黑的天空,望著遠處寂靜的乾清宮,心中念著:「玄燁,你何時回來?」
她匆匆趕回寧壽宮,將太子妃那兒的一切告訴太后,老人家慨嘆不已,連聲嘆:「皇上不曾挑錯人,可見也是為著選皇后而挑的她,偏偏她沒有這個命。」
榮妃惠妃諸人在底下聽著,宜妃暗暗地與她們說:「這就是命,太后沒有做皇后的本事,可就是有做皇后的命,太子妃怪不得別人,只怪她命不好。」
惠妃不言語,榮妃還算好心提醒她:「你怎麼不改改這張嘴,還想被皇上關起來念佛嗎?」
此時太后在上首發話,吩咐眾人:「你們各自回去約束自己宮裡的人,不要讓他們亂糟糟的,更不許嚼舌頭不許輕慢毓慶宮的人,不然底下奴才嘴賤,你們做主子的臉面也別想要了,我絕不姑息。」
眾妃嬪稱是,太后又命榮妃去知會底下貴人答應等,不多時大家便散了。嵐琪則陪著太后等在寧壽宮,等天亮后二阿哥入城,到時候總有人要來稟告,太后還在想要不要見二阿哥,到底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孫兒,她怕自己撐不住場面。
這一日,遲遲不來的天明終歸還是來了,太子和大阿哥一行晌午前才剛剛進城。諸位阿哥等在了城門口,個個兒面色嚴肅,太子在車中沒有露面,大阿哥見了眾人說:「皇阿瑪的旨意,二阿哥不能再住在毓慶宮,命在上駟院旁設氈帷讓其暫居,由我和四阿哥輪流看守,其他人照舊各司其職,皇阿瑪說了,天下沒亂。」
眾阿哥紛紛接旨,讓在一旁,四阿哥上前來聽大阿哥調遣,胤禔則對他說:「十三被皇阿瑪關起來了,雖然沒有跟著我們回來,但我離開木蘭圍場時他還被關著,你自己看吧,要不要對德妃娘娘說一聲。」
胤禛臉色驟變,他不明白胤祥為什麼會被關起來。見大阿哥得意揚揚意氣風發,知道他等太子落馬好久了,眼下可不就盼著皇帝最後裁決這一切,好另選東宮,另立繼承人,他這個長子憋屈了三十五年,早就忍不住了。
送太子進宮后,如皇帝所言,在上駟院旁設氈帷拘禁太子,胤禛暫時看守,大阿哥隻身到寧壽宮復命。他沒敢在太後面前露出得意的氣息,還假惺惺地痛哭流涕說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說他可憐太子竟觸怒天顏,釀下這麼大的禍。
大阿哥離去后,太后與嵐琪道:「上駟院是養牲口的地方,皇帝這麼做實在太狠了,他必然是在氣頭上,巴不得殺了才解恨,可這事兒天底下人都看著,堂堂的太子去和牲口住在一起怎麼成。等皇上回來了,你若能說得上話,好歹勸一勸。」
嵐琪答應下,可不多久外頭就傳來消息,說太子妃一個人帶著細軟去上駟院了,餘下側福晉和皇孫們留在毓慶宮等之後的安排。嵐琪問太后是不是要去勸阻,太后道:「這才是身為妻子該做的事,你讓她去吧。」又吩咐底下人,「既然改口叫二阿哥,就不要再喊人家太子妃了,只怕再給毓慶宮的人添禍端。」
這事兒既然安頓好了,嵐琪也終於不用再陪著太后,天未亮眾人就起來,太后已經十分疲憊。她也撐不住這樣的辛苦,回到永和宮休息了半天,簡單吃了幾口菜粥,終於在下午等到胤禛過來向她回話。
聽說胤祥被玄燁關起來了,嵐琪心中大驚。玄燁曾與她說過,胤祥在阿哥所無意中撞見皇帝對蘇麻喇嬤嬤說選定了新的繼承人的事,他答應父親絕對不向四阿哥透露半個字。而胤禛看起來也完全不像知道自己已是既定人選的模樣,不論如何,應該不是這件事上出了紕漏。
胤禛則道:「大阿哥三緘其口,我後來問了別的侍衛,才知道是二阿哥被抓那晚,他和大阿哥在御帳外打架,皇阿瑪怒了就把十三關了起來,至今沒有發落,也沒讓大阿哥先帶回來。」
嵐琪問兒子:「胤禎呢,胤禎做什麼了?」
胤禛搖頭:「兒臣也問了,都不知道十四阿哥做什麼去了,反正二阿哥出事那晚他沒在皇帝跟前,是後來才來的。有人說他是去邊防巡視了,反正沒他什麼事,他照舊跟在皇阿瑪身邊。現在大阿哥回來了,十三被關了,皇阿瑪的一切安危都要靠他。」
嵐琪捂著心口,只盼著玄燁趕緊回來才好,片刻后冷靜下來,囑咐兒子:「時運高時運低,誰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什麼命,眼下這情景,你不要去落井下石,更不能自以為是,還是額娘那句話,堂堂正正做人,任何時候你都能挺直腰桿。這次的事,你不要把自己攪進去,胤祥不論犯了什麼錯,讓額娘去求情,你別沖在前頭。」
胤禛點頭答應,抿了抿唇,朝外頭看了眼,見無閑雜人在,便對母親道:「額娘,自從上次我隱瞞太子遇襲的事,向皇阿瑪稟告后,我一直在幫皇阿瑪暗下查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查所有皇子是否有貪贓枉法的事,二阿哥做錯的事,真是足夠皇阿瑪廢他了,而老八老九他們身上的賬,更是罄竹難書,您都不知道他們斂了多少錢財。額娘,兒子多謝您這些年對我的約束,不論如何,我能挺直腰桿對皇阿瑪說,我手裡是乾淨的。」
嵐琪心潮澎湃,但沒敢讓自己表露出激動,平復心情后道:「去吧,好好看護二阿哥,記著額娘的話,這江山是你皇阿瑪一人的,你只是他的兒子他的臣子。」
胤禛應諾,屈膝朝母親深深叩首后離去。嵐琪長長舒口氣,可心頭忽然一顫,不安地想到了她的小兒子。那頭橫衝直撞的小野牛,向來是哪兒都有他的,怎麼這次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卻沒事兒人似的?
此時此刻,宮裡雖然在太后的威嚴和各宮娘娘的管制下一切太平,可宮外京城裡,早就為這件事鬧得沸反盈天。八貝勒府里,八福晉跪在神佛前還願,終於等到太子落馬的這一天,求神佛保佑八貝勒一切順利,他是真正配得到江山得到皇位的人。此時下人來稟告,說九阿哥、十阿哥到了,一併八貝勒諸位門客也都聚在書房裡。
八福晉雙手合十,閉目吩咐道:「讓女眷們各自在屋子裡待著,仔細別撞見外客,書房裡的茶水派妥帖的人去伺候。」
這邊廂,九阿哥上躥下跳的,樂得合不攏嘴。他們本是挑唆十四去離間大阿哥和太子的,也不知道十四做了什麼,怎麼就把太子挑下馬了。聽說太子被抓的時候穿著夜行衣帶著短刀,趴在皇帝的營帳外窺探,九阿哥嚷嚷道:「老二是腦子有病了吧,他想幹什麼,這麼折騰,還不如三尺白綾把自己吊死了乾淨。」
十阿哥在旁哈哈大笑,可胤禩卻一臉鐵青,沉聲道:「你們這就得意了嗎?張明德的事,還沒了結呢,夾著尾巴做人,先等皇阿瑪回來再說。」遂撂下兩兄弟,去與門客們商議如今的局勢,十阿哥私下問九哥:「八哥是不是有些畏首畏尾了。」
胤禟皺眉道:「我們看著辦,不能讓八哥錯失良機。」
且說皇帝於九月中旬方返回京畿,御輦大半夜進城進宮,輕悄悄的,沒有驚動任何人。嵐琪是等御輦進了紫禁城,才得到消息。梁總管派人來請娘娘預備著,皇帝進內宮換了轎子后,直接就奔永和宮來。
嵐琪等在門前,看著轎子緩緩落下,她的心撲撲直跳,三十多年了,還第一次這麼盼著見到玄燁又怕見到他。
周圍的燈籠把永和宮門前照得通亮,她一見玄燁憔悴的面容,就心疼得把什麼都忘了,顧不得周遭太監宮女都在,親自上前攙扶了皇帝,柔聲道:「備了熱水,臣妾伺候您洗浴,而後踏踏實實睡一覺。」
玄燁一言不發,隨著嵐琪步入永和宮,這麼多年,永和宮一直是他心裡的家;這麼多年,是上一回御駕親徵得病之後,又一次時時刻刻都盼著能早些回到這個家。
將玄燁一路迎進門,自門前那句話后,兩人再不言語。永和宮的人只管將皇帝伺候妥帖,之後紛紛散去,留寢殿里一片清凈。
紫禁城的夜本就安寧,此刻更是連門外的腳步聲也聽不見,閉目而憩的皇帝反而覺得不安。可是睜開眼,就只看見嵐琪的面容,她剛剛朝自己伸出手,像是要摸摸他的額頭。
「怎麼醒了?」嵐琪果然是摸了玄燁的額頭,輕聲道,「見你臉上潮紅,怕你發燒。」
玄燁心頭一松,嗯了聲,因渾身不自在,什麼話也不想說。嵐琪也不問,轉身為他鋪開被子,可鋪到腳邊時,發現玄燁雙足有些發腫,手指輕輕一按,就是一個大坑。她心裡著急,慌張地看向玄燁,玄燁被按了腳怎會不知道,卻淡淡一笑說:「已經瞧過太醫,吃過葯好些了,你別著急,我在你這兒養好了再出去,成不成?」
嵐琪這才紅了眼圈,別過身也不理睬他,玄燁伸手拽她到面前,笑道:「朕在外頭沒吃酒,你怎麼就不信?」
「誰管你吃不吃酒?」嵐琪哽咽,垂首道,「只是眼下這模樣,你能在我這兒待幾天?外頭事事都等著你做主,滿朝文武,還有數萬萬的老百姓都等著看結果,你今晚哄我說歇好了再出去,明日必然一清早就要上朝,我攔得住你嗎。」
玄燁苦笑:「你這是趕我走,還是留我?」
嵐琪含了淚,一字一顫地說:「是心疼你。」
玄燁示意她入懷,她便半躺下靠在玄燁身邊,皇帝用被子將她裹在一起,疲倦地說著:「你知道我見不得你哭,既然心疼我,就不要讓我再操心。你在身邊,朕就不是孤零零的,就什麼都不怕了。」
他們倆都累,皇帝車馬奔波數日,嵐琪亦是幾日沒合眼,彼此不再說話,只相擁而眠。玄燁總算踏踏實實地睡了過去,嵐琪半夢半醒生怕他的身子哪兒不舒服,天亮起來時,頂著一雙發青的眼睛,反被玄燁責備:「你看你,還讓不讓我在這兒歇著了?」
而皇帝當真沒離開,也不管外頭的事務,朝堂上照舊如他不在家時那般運轉,被囚禁的二阿哥則仍由大阿哥和四阿哥看守。在永和宮歇了兩天,腳上的腫消退,氣色也緩過來了,嵐琪見他好些,自己也跟著好些。
他們隻字不提那些事,因胤祥一回京就被打發到自己家裡閉門思過,和二阿哥被囚禁完全不同,她也就不用為十三求什麼情,過陣子必然有個說法。嵐琪一心一意只想把玄燁的身子養起來,而皇帝過了那一陣震怒,也思量著自己的身子,思量著朝廷的未來,氣也是這樣,不氣也是這樣,他要為更重要的事保重身體。
那幾天偶爾有妃嬪過來問安,嵐琪也不想一人獨佔皇帝,但玄燁懶懶的,與她們說不上幾句話。一直到九月十七日,才有了頭一件正經事,皇帝忽然下旨令騰出咸安宮,將二阿哥一家子遷至那裡,從今往後沒有旨意咸安宮內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聖旨既下,還留在毓慶宮內的皇孫和側福晉、侍妾等,便打點行裝一同往咸安宮去。因未明確安排隨從之人,皇帝也並無要苛待太子的女眷和孩子們的意思,遂照著太后原先囑咐的,將毓慶宮內的宮女太監一道挪了過去。
這日等到聖旨,眾人一刻也不敢怠慢,歸置好了東西,整齊有序地出了毓慶宮的門。自然有不甘心的戀戀不捨不肯走,彼此勸著攙扶著。文福晉看了看還在襁褓里的小郡主,囑咐她們仔細抱著,一抬頭,見不遠處像是四福晉的身影一閃而過。文福晉和毓溪一向有些往來,便撂下手追上來幾步。
轉過拐角,果然是四福晉在前頭,她喊了一聲,毓溪聽見也不得不停下,彼此見了禮,毓溪道:「本是去永和宮的,正好從門前過,本該我小心些,繞開些走才是。」
文福晉笑:「若是遇見我們家主母,你是尷尬的,遇見我倒也沒什麼,就是怕你尷尬,我才來見一面。」她眼圈兒泛紅,拿帕子掩了掩安撫自己的情緒,繼續說道,「往後咱們不知幾時才能再見面,我若是老死在咸安宮裡,還盼你將來給我燒一捧紙錢,不辜負大家妯娌一場。」
毓溪心中也不好受,可她也不願假惺惺地做出太難過的模樣。她心裡有算計呢,太子終於下馬了,胤禛的機會來了,孝懿皇后的遺願能否實現,就看往後的日子裡,她的丈夫能不能得到皇帝的信賴。眼下一心想好好扶持丈夫,哪有閑工夫看人家的笑話。
文福晉又道:「再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此刻說是否合適,如今聖旨是這般意思,可改明兒怎麼樣還不知道呢。我想不論如何,皇上也不至於連孫子孫女都不放過,真到那時候,若留下那幾個孩子,還請你多多照顧些。兄弟妯娌裡頭,沒有比你更可靠的了,可我們家太……」她苦澀地一笑,改了口說,「我們家福晉便是心裡這麼想,也開不了口。」
毓溪只道:「這事兒我放在心上了。」
兩處散了,毓慶宮的人安靜地往咸安宮去,毓溪則迅速往永和宮來。皇帝下旨后就回乾清宮了,這裡的太監宮女們正打掃屋子,萬歲爺住了幾天就沒敢有大動靜,寢殿裡頭好幾天沒打掃了。毓溪扶著婆婆站在屋檐下說話,提到十三阿哥,她是來特地說這件事的。
「十三弟府上,此刻還不能隨意出入,胤禛吃了閉門羹。皇阿瑪給的明確話,是要十三弟閉門思過,可也沒判什麼罪名,就是反省而已。」毓溪說道,「額娘放心,府里的人總要吃穿的,還養著皇孫們,兒臣會派人留心著。」
嵐琪知道兒媳婦做事穩妥,也不必多囑咐她什麼,反是家裡幾個格格不叫人省心,叮囑毓溪看管好了那個宋氏,別讓她到處去張揚。
這一邊,大阿哥和胤禛護送二阿哥和福晉到咸安宮,因女眷都到了,他們不便久留。出門時看著侍衛落鎖,又安排了崗哨,雖說這是一處殿閣,總歸也成了座牢籠。
胤禛一直面無表情,大阿哥倒有幾分得意外露,更是此刻,有太監急匆匆跑來送消息,說:「萬歲爺剛剛下旨捉拿一個叫張明德的道士,把九門提督都叫進來了,吩咐說千萬不能讓跑了,還要留活口。」
大阿哥搓著手掌,哼哼著:「等著瞧吧,還有事兒在後頭。」他言語時,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胤禛,彷彿太子落馬,再等到張明德背後的主子也沒好下場時,就該輪到他對付四阿哥了。偏偏這是個葷素不進的東西,這麼些年四阿哥不如老八那般風光又吃得開,可也捉不出一點兒短處,就如惠妃形容德妃一樣,他們母子最招人恨的長處,就是沒有短處可尋。
而隨著皇帝下旨抓張明德,原本只是暗暗在坊間傳說的那些話,漸漸就浮了上來,說什麼八阿哥面相富貴,來日必登極位。這話,大阿哥最早是從惠妃嘴裡聽說的,他雖口口聲聲說是張明德講的,實則幾番試探並沒聽張明德親口說,反而是從母親口中聽到這句的。至於惠妃,則是身邊宮女從延禧宮的人嘴裡聽來的。
惠妃原本覺得,這麼重要的話,按照良妃的性子,怎麼會讓奴才輕易漏出來。後來兒子在坊間打聽,果然是有這件事,既然說過,就是個把柄。大阿哥照著母親和揆敘的指示一路到這裡,一切都順著他們預想中的發展,甚至太子落馬比他們預計得還早,不論如何總算是件好事。
這日傍晚,道士張明德落網的消息傳入宮中,旋即乾清宮又下了一道旨意,明日皇帝將攜諸皇子、大臣,將廢太子事告祭天地、太廟、社稷,如此一來,廢太子的事就成了定局。
夜裡,皇帝宿在乾清宮,沒有妃嬪前往伺候。嵐琪在永和宮日夜照顧他幾日,早就累得動不了身子,此刻已經熟睡,並不知有人悄悄從乾清宮到了前頭延禧宮。
良妃果然尚未入寢,黑漆漆的寢殿里,香荷掌了一支蠟燭,帶著一團光將一個穿太監服的人引入,正是乾清宮梁總管的徒弟。這陣子兩處傳話都是他奔走的,這會兒伏地給良妃娘娘行了禮,便道:「萬歲爺派奴才來知會娘娘一聲,之後的事您若沒別的意思,就照著計劃走了,您若是想反悔,這會兒還能有商量。」
昏暗之中,隱約可見良妃面無表情的模樣,她冷漠地開口說:「回稟皇上,一切聽憑皇上安排。」
然而此時未眠的,何止良妃一人。四貝勒府里,毓溪到書房來催胤禛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就要隨駕去告祭天地,這麼晚不睡,怕是又要熬夜。好容易才把丈夫送到床榻上,可她轉身回來時,人家雙眼瞪得大大的毫無睡意,毓溪勸道:「你好歹閉上眼睛歇一歇,哪怕只打個瞌睡也好。」
胤禛卻說:「我閉上眼睛,就是二哥在上駟院氈帷里的模樣,他好幾天沒梳頭洗臉,狼狽得像個死囚,太子妃守在他邊上,他都不讓碰一下。毓溪……我閉上眼睛,就全是他的模樣。」
毓溪伸手來給丈夫揉一揉額頭,勸道:「好在現在住進咸安宮了,總比那裡強,我知道你心善,但你也想想,他如今的下場雖可憐,可他曾經做了多少錯事,你也恨過不是嗎?」
胤禛總算慢慢閉上了眼睛,沉沉地說:「我問過他好幾次,為什麼要在皇阿瑪營帳外窺探,他就是不開口,一句話也不說。」
毓溪道:「知道了又如何,皇阿瑪想必也問過,他們都不說,大概就不該我們知道。」
胤禛長長一嘆,閉著雙眼也看得出神情的嚴肅,毓溪聽見他咕噥了一聲:「我就是覺得,唇亡齒寒。」
毓溪不知說什麼好,只靜靜地陪在他身旁,但這幾天她總是精神不大好,胃口不好人也懶。這會兒陪在胤禛身邊,本想說守著他睡過去,沒想到自己先睡著了,等她一覺醒來,天已是大亮,胤禛早就出門隨駕去了。
皇帝一清早去告祭天地、太廟、社稷,忙至晌午前才回到紫禁城,一進乾清宮的門,就聽說八阿哥在外求見,像是要來負荊請罪。玄燁當然知道是為了什麼事,可他回絕了兒子的請求,更要明著審查張明德,除了大阿哥外,誰也不見。
永和宮裡,嵐琪聽聞皇帝平安歸來,安心地鬆了口氣。本穿戴齊整打算去寧壽宮看一看太后,將出門時,門前說良妃娘娘到了。
環春給嵐琪戴上發簪時,輕聲道:「皇上抓了那個張明德,大伙兒都知道,是八福晉信的那個道長,要時常給良妃娘娘送丸藥呢,您說會不會牽扯到八阿哥,這會兒良妃娘娘來找您商量對策?」
嵐琪心想,良妃若真來求她幫一幫八阿哥,也算是她有了年紀后,找回母性了。偏偏良妃根本就不是這樣的人,她這輩子就沒把幾個人放在心裡,八阿哥那樣孝順她,在她眼裡也始終是個外人。
待環春將良妃引入內殿後,嵐琪見她氣色不大好,問身子是否不好,良妃卻搖頭微笑,疲倦的雙眼裡閃爍出不合時宜的光芒,與嵐琪道:「是好事將近,心裡有些興奮,就睡不著了。沒想到這麼多年了,真的遇上了,我才會那麼高興。」
嵐琪心中惴惴不安,輕聲道:「好事將近?什麼好事?」
良妃看她一眼,笑道:「我說過,終有一日要笑著看惠妃哭,我要讓她生不如死。後幾日有些事,能不能請你幫個忙,只要幾句話就成。」
「幾句話?」嵐琪皺眉頭,良妃眼中的光芒,讓她心裡發怵。她一向知道良妃為達目的可不擇手段,這些年雖然從未算計過自己,可若要她做昧良心的事,難免要猶豫。
沒想到,良妃要她說的話,雖不是昧著良心的,也違背了嵐琪素來的原則,她總是認定了,做娘的不能坑自己的孩子。但想一想這之後的結果,且又是玄燁的意思,她也不能再矯情地守著原則不答應,只是道:「我常說你和皇上之間的默契,非旁人能比,如今走這一步路,你狠心他也狠心,你無情他更無情,除了你們倆,誰還能湊到一起。」
「這些事放在數萬萬百姓和江山社稷上,狠心無情就都不算什麼了。」良妃笑道,「他這些年做了多少錯事,我不教導約束,的確有過,可他若沒有親娘呢?我雖沒有像你約束四阿哥那般去約束引導八阿哥,可我也沒挑唆他做錯事。我的確狠心無情,可他若一心一意為了家國天下,堂堂正正地做人,我也狠不下心。是他先成了那樣的人,我才利用他的。」
嵐琪輕嘆:「做娘的說這種話,我聽著也不能答應你,罷了,大家都為一己私慾,我既然摻和了,又何必假作清白。你且想想將來八阿哥若知道是親娘在背後算計他,知道真相時你如何再面對他。」
良妃只是輕笑:「還有什麼可見的,我本就一輩子都不願見他。」
面對覺禪氏扭曲的心,嵐琪是迷茫的,可一聽是玄燁的意思,她又堅定了。良妃走後,悄悄與環春講那些話,說良妃要她去勸四阿哥,這些日子若受點兒委屈,千萬別找皇上討公道。大家做一場戲,給惠妃一場美夢,良妃要親自去看著惠妃從美夢裡驚醒,要她晚年所有的日子裡,都受噩夢的折磨。
「皇上怎麼不親自和您說?」環春將信將疑,勸嵐琪,「主子不如問問皇上,若真是皇上的意思,也罷了。萬一不是呢?良妃娘娘可什麼都做得出來,咱們不得不防。」
嵐琪道:「這樣疑她可好?」
環春笑道:「娘娘何必讓自己像個佛爺似的活著,您自己累,別人瞧著也累,都到這份兒上了,咱們堂堂正正去追求自己要的東西就是了,良妃娘娘也未必惱您不信她,她就一門心思,只求纏著惠妃娘娘,叫奴婢說,她真是這紫禁城裡活得最洒脫的一個人。」
嵐琪舒展眉頭,嘆息道:「不錯,你們瞧著我累,我自己也累。」
兩日後,嵐琪讓胤禛進宮,對他當面說了那幾句話,胤禛彼時聽得有些糊塗,但兩天後,皇帝突然開始查各皇子的底。雖不至於將胤禛暗查呈報的那些事都抖出來,但誰身上都有一兩件事叫皇帝不滿意,十三阿哥因在木蘭圍場鬧事,再被皇帝叫到跟前狠狠訓斥了一頓,罵完打發回去繼續閉門思過,連帶胤禛都被父親責備,說他做事不經心。兄弟們挨個兒收拾過去,誰也沒想到,輪到八阿哥身上時,竟是提起了那個張明德。
要說張明德被捕后,皇帝派人審問后,就沒再提起過這個人。先是告祭列祖列宗廢太子的事,再者把出巡以來丟下的朝務拾起來,此外便是和兒子們過不去,每天都找幾個挑錯,連一向受寵的十六、十七阿哥,也被責備讀書不用心,挨了板子。
起先阿哥們摸不透皇帝的心思惶恐不安,生怕步太子後塵,但結果都是些不痛不癢的事,挨罵的挨罵,罰俸的罰俸,可出了乾清宮的門,就什麼事都沒了。漸漸都放鬆警惕時,皇帝突然提起那個張明德,更當著眾皇子和大臣的面質問八阿哥:「聽說張明德,要捧你做皇帝?」
那一刻,八阿哥後悔沒有聽九阿哥的話,沒先做掉張明德,是失策。他是沒想到,父親會故意針對自己,如果張明德死了,大不了說他殺人滅口,可也只是一句話,他抵死不承認就是了。可現在一個活口落在皇帝手裡,皇帝說什麼話都能說是張明德講的,天曉得哪幾句是真哪幾句是假,終歸是皇帝說什麼,就是什麼。
胤禩心中一陣亂,但想到太子的下場,一下又鎮定了。他眼下既不能認罪,也不能和皇帝發生衝突,皇阿瑪再如何惱怒,他都要全盤接受,把自己放到最低處,無論如何都不能亂了方寸。
此時有太監呈上來盒子,放在地上打開給眾人看,裡頭是龍眼大的黑漆漆的藥丸子。那太監道:「萬歲爺,良妃娘娘進獻的藥丸都在這裡了,太醫院的太醫已經查驗,說這些都是大補的烈性葯,人吃了表面看起來光鮮精神,實則都拿內里去耗,假以時日把人的身體掏空了,哪天說走就走了,一點兒預兆都沒有。」
皇帝輕哼一聲:「你額娘,真是好用心,她人長得漂亮,連要朕的性命都做得這麼漂亮。」
胤禩震得渾身發抖,他到底做錯了什麼,皇阿瑪這一步步,都是要置他於死地。前幾日兄弟們挨個兒收拾,小十七挨了板子算是重的了,可也都不算什麼事兒,怎麼輪到他,就要死要活的了?
胤禩伏地道:「皇阿瑪,額娘斷不會有此歹心,她一個深宮女子,哪裡懂什麼藥性?」
玄燁冷笑,不言語,邊上太監應道:「八貝勒,這藥丸當然不是良妃娘娘制的,是八福晉送給良妃娘娘的,良妃娘娘自己也對萬歲爺說,藥丸是宮外仙人道士制的,一年得不了幾顆,八福晉拿來孝敬良妃娘娘,娘娘自己捨不得吃,請萬歲爺進補。八貝勒,萬歲爺也不是疑娘娘或您才去查這藥丸,乾清宮裡從不用外頭的東西,可皇上念著您的孝心和娘娘的好意,就讓太醫院查過,若是好東西,就不輕易辜負了,誰曉得竟是害人性命的東西。」
皇帝起身繞過桌子,示意太監把藥丸盒子撿起來給他,他端著盒子送到胤禩面前,說:「要不要把你親娘叫來,當眾問一問?」
「皇阿瑪,八哥從沒有過這份心思。」九阿哥突然站出來,跪在皇帝腳下說,「那個張明德到底對皇阿瑪說什麼了?他是個貪財怕死的東西,為了求財為了活命,什麼話都說得出,您可千萬不能信。他說八阿哥面相富貴,不過是哄我們幫他維持道觀,他還說認得武林高手,要殺了太子好保八阿哥上位,皇阿瑪,我們當時可都是把那個畜生打得嘴都歪了,八哥若是有異心,還不早就被人蠱惑了?」
玄燁嫌惡地看著他道:「畜生?朕看你們才是畜生,既然那張明德大逆不道信口雌黃,你們為什麼不法辦了他,為什麼不來向朕稟告,還供著他養著他,你們求什麼?」
胤禩已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但關於張明德的事,他們事先就商量過,此刻十阿哥便出來道:「皇阿瑪您想想八哥家裡的事,八嫂為了求個孩子,都有些癔症了,她篤信那個張老道,八哥留著他,不過是哄八嫂高興。也是怕張明德出去禍害人,才養著他束縛他,求皇阿瑪明察,求皇阿瑪把張明德找來對質。」
玄燁怒道:「你是在疑惑朕的話,朕在扯謊騙你們?」
十阿哥被父親一吼,嚇得癱軟下去,他嘴笨不會說機靈話,剛才那些是八哥九哥教的,說完就蒙了,埋頭伏在地上,不知怎麼繼續。皇帝則轉身瞪著胤禩怒道:「朕器重你,重用你,是看你能幹看你有才,看你是我大清最優秀的皇子,沒想到你卻是狼子野心,心心念念要取代太子,要顛覆了朕,連朕的性命也都算計在你手裡。」
胤禩臉色蒼白渾身發抖,一切來得太突然了,他怎麼也沒想到,父親一追究他的過錯,就直抵命門。
他是想取代太子,可他從沒想過什麼弒君篡位,這麼重的罪名壓下來,還是從她親娘手裡露出的「馬腳」,難道讓他把一切罪過都推在親娘身上,說自己不知道?可他真的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什麼藥丸不藥丸的……
「朕現在就站在你面前,你不是要朕的性命嗎?來取啊?」玄燁的聲音震得殿閣都彷彿在顫動,那一份衝天的怒意,讓所有人都望而卻步。胤禩被逼得幾乎要瘋了,就差最後一口氣,死死咬著自己是無辜的。
卻是此刻,十四阿哥突然沖了出來,擋在八阿哥的身前,高高抬著下巴,傲然對父親道:「皇阿瑪,我和八哥從小一起長大,八哥的為人我比誰都清楚,皇阿瑪若要拿這種罪名逼死八哥,你先殺了兒臣。反正我們總在一起,八哥要是想謀權篡位,我也不幹凈。」
邊上胤禛一直冷眼看著這一切,十四阿哥突然衝出去,把他驚到了。他來不及上前去拖下弟弟,皇阿瑪已是震怒至極,厲聲道:「畜生,那我就先結果了你。」
但見皇帝沖向一旁的帶刀侍衛,從他的腰間抽出佩刀,轉身就要朝兒子們砍來。這下子所有人都慌了,再顧不得什麼,紛紛衝上來抱住皇帝。五阿哥徒手握了刀刃哀求:「皇阿瑪保重龍體,便是要收拾他們,也讓兒子們去做吧。」
胤禎卻瘋了似的,從地下爬起來迎上來就要受死,被胤禛手快拽住了后衣領,一把甩出去摔在柱子底下,罵道:「畜生,還不退下?」
胤禎這一下摔得不輕,半晌沒緩過神,也沒能爬起來還手。正亂鬨哄時,只聽得太監高聲尖叫,眾人循聲看過去,卻見皇帝雙目微合,身子正往下癱倒,眾人合力扶著,大阿哥嚷嚷著:「宣太醫,宣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