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姨母沒說話,她垂頭看著血契,慢慢說道:「城兒,你要對舒家有信心,我們不需要這份仰仗。這份仰仗未必是福。每一代君王都知道舒家有血契,都知道他們受到舒家限制,而後無論舒家做什麼,他們都覺得舒家別有用心。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毀掉血契,不在現在,就在未來。有一天血契會被毀掉,然後舒家就會承受天子之怒。舒家得有不會被君王輕易摧毀的仰仗。」姨母瞧著我,目光安靜沉穩,「我以為城兒你明白。過去我與你母親不願意毀掉這份血契,是因為我們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但是今日我們覺得,若這份血契能讓你不後悔,那便是應該的。」


  我沒說話,靜靜地看著她。許久后,我終於顫抖著手接過了那份血契。


  「這是我欠他的……」我聲音顫抖著,「姨母,我以後會以死守護舒家。」


  姨母沒說話,她笑了笑,目光落到我手裡的血契上,溫和地說道:「你把它展開,將血滴上去,說出你的願望吧。」


  我不敢看她的目光,轉頭去看著沈夜,他躺在一邊,渾身是血。我顫抖著展開那份血契,上面寫著兩行字。第一行是「摩薩族風調雨順,福澤綿長」,然而已經被一行血色劃掉,而第二行是「皇族魏氏君主與貴族舒氏家主同生共死,禍福相依」。


  我看著那行字,想著沈夜的笑容,想起他站在舞台之上微微側頭,低喃的那一聲「終不可諼兮」;想起他在山洞裡,溫柔地說的那聲「別怕」;想起他背著我,一步一步走在叢林里……


  我閉上眼睛,咬破手指,將血滴落了上去。


  「我要沈夜活過來……」我顫抖著,一字一句說道,「我要他一生長壽安康。」


  說著,我睜開了眼睛,看見那份血契綻放出淡淡華光。我的血落在上面,成了一根細線,慢慢劃掉第二行字。那些空中的金粉慢慢匯聚起來,一個字一個字地顯現在上面。


  「沈夜復生,一生長壽安康。


  「契約,完。」


  最後一筆出來,我落下淚來。我抬頭看向姨母,她瞧著我,目光里全是慈愛。


  「姨母……」我哽咽出聲,「你怪我嗎?」


  做了這樣任性的選擇。可我放不開他,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我都不能讓他就這樣離開。


  姨母笑了笑,溫和地說道:「若是會怪你,我便不會帶著這份血契來。」


  「當今天子野心勃勃,」我慢慢回復了神智,「這件事不能讓她知道。等下一任君王繼任,舒家看君王是否仁德再決定告知與否。」


  「這事我會和你母親商議,你不用想太多。」姨母垂下眼帘,「暫且對外宣布他沒死透,我用了一棵還魂草救了他吧。」


  還魂草是存在於傳說中的東西,書里有過,卻從來沒有人見過。只有這樣東西才能解釋沈夜的起死回生。


  這世上玄妙之事太多,雖然難得見到,卻不代表不存在,總有些有緣人會遇到。這理由倒也說得過去,我點了點頭,將血契揣到了胸前,點頭說道:「就按照姨母說的做吧。」


  「那你好好照顧他,」姨母看了周遭一眼,「我回城裡去了。」


  說完,姨母駕馬離開。等她走了,我撐著自己,艱難地挪移到沈夜邊上,顫抖著探他的鼻息。


  他鼻尖真的有了微弱的氣息,我不敢相信,匍匐在他的心口,低頭聽著他微弱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這是我這一生,都再未曾聽過的天籟。


  姨母走後許久,沈從和上官婉清才匆忙趕了回來。


  上官婉清紅著眼撲到沈夜面前,彷彿瘋了一般,慌張問道:「你姨母說了什麼?能救嗎?!能……」


  「她有一棵還魂草。」我淡然開口。沈從霍然抬頭,探向沈夜的脈搏,然後他愣住了。


  「大哥……」他顫抖著聲音開口,當場紅了眼眶,「活了……大哥沒死……」


  「他本來也沒死透……」我苦笑起來,「剛才把還魂草給他服下了,他會沒事的。」


  「太好了……」上官婉清哭出聲來,一把抱住還在昏迷的沈夜,又哭又笑道,「沒死……他還活著……還在……」


  我不說話,看著這個無比陌生的上官婉清。


  她同我自幼交好,五歲入國子監,她是我第一個朋友。這麼多年,她幫著我,護著我,而我為她寫作業,為她打架,我以為我們是生死之交,我以為我們無話不談,然而此時此刻我才知道,原來我一點都不了解她。


  她愛著我的丈夫,甚至,她可能比我更早認識我的丈夫。


  我靜靜地看著她,覺得她無比陌生。好久以後,等她慢慢冷靜下來,我終於開口:「婉清。」


  我一出口,她便愣住了,抱著沈夜僵在原地。好久后,她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我。


  那是獨屬於貴族子弟矜貴的神色,有一天,它竟然出現在了我這個不著調的好友眼裡。


  她注視著我,我輕輕地笑了:「你不覺得,你該跟我解釋一下嗎?」


  「我說了,你信嗎?」她苦笑起來。我認真地看著她說:「只要你說,我就信。」


  無論多荒唐,多不羈。


  她微微一愣,隨後大笑出聲:「舒城……你真是傻,傻透了。」說著,她眼裡有了悲愴之色,「你這樣,我都沒法騙你了。我想騙騙你,這樣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可是你這樣,我怎麼……怎麼捨得騙你呢?」她抬起頭來看著我,眼裡全是蒼涼,「舒城,我對不起你。」


  「我知道。」


  「我在你之前就認識了沈夜。」


  「我知道。」我的眼淚涌了出來,「你當初讓我送信給你的心上人卻寫錯了地址,留了一個清清的名字好讓沈夜痴纏我,你是故意的吧?」


  「是。」上官婉清閉上眼睛,「我愛著他,他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如果是……」我哽咽住,好久,才顫抖出聲,「殺了我呢?」


  她沒說話,抱著沈夜,慢慢開口:「我不知道。你是我最好的姐妹,他是我最愛的男人,你讓我選,我怎麼選呢?」她睜開眼睛,眼裡全是嘲諷,「可是我不用選啊……因為他愛著你,他不會對你不好。所以我只能遠遠地看著,祝福你們。」


  她眼神黯淡了下去,靜靜地注視著沈夜,沙啞著聲音道:「我希望你們幸福,比誰都希望。我可以痛苦一輩子,可我是打從心底里希望你們能過得好。所以我放手了,我連爭都沒有爭過。他要見你,我讓他見了。他要愛你,我讓他愛了。我從來沒說過什麼,我還怕你知道我和他的過往,心有芥蒂……方才是我失態了。」她目光慢慢恢復冷靜,將沈夜慢慢放到了地上,又從容地站了起來,退了一步道,「他是你的丈夫,理應是你的,我沒有置喙的餘地。只是舒城,」她抬頭看向我,目光銳利,「我將心尖尖上的人讓給了你,望你好好珍惜。」


  我不說話,伸出手去,將沈夜溫柔地攬進懷裡。


  「婉清,」我開口道,「他不是你讓給我的。哪怕沒有我,他也從不是你的。」


  上官婉清愣了一下,片刻后,她苦笑起來:「是呢。他啊……」她閉上眼睛,嘆息出聲,「從未屬於我。」


  說著,她轉身跌跌撞撞地走著,翻身上了馬,駕馬離開。


  她離開后,我看向沈從,低聲說道:「我的腿不利索,麻煩你去找輛馬車來,帶著我和沈夜去個安全的地方吧。他現在雖然無礙了,但還需要調養。」


  沈從沒接話,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白瓶扔給我,淡淡說道:「給我大哥服一粒護住心脈,等我回來。」


  說完他轉身就去牽馬。我把白瓶中的藥丸倒出來,餵給了沈夜。他還昏睡著,像一個孩子一樣。我靜靜地抱著他,竟覺得一切都夠了。


  名利紅塵,於我而言,都夠了。


  只要他還活著,只要他好好地在我身邊陪伴我。


  我抱著他等了將近一個時辰,終於再次聽到了馬蹄聲,沈從帶了輛馬車和幾個侍衛回來。他指揮人將我和沈夜兩個病患抬進馬車裡,然後他棄馬跟著上了馬車。沈從細細地為沈夜把脈,他一面把脈一面跟我解釋道:「現在楚都里一團亂,我們先去城郊山莊里待著。」


  「局勢如何了?」


  「你母親以清君側之名鎖了城,讓百姓待在自己家中,她帶五千精兵圍了宮城。但陛下早已調了一萬軍馬在城中,現已圍了舒府。不過適才我來時,上官流清帶了兩萬軍馬趕了回來,協助你母親清君側,所以你不必擔心了。」


  「那民意輿論如何?」


  「經過你母親那一出,後來牡丹又挖出了惠州主將帶著士兵棄城逃跑,導致一城被屠的舊事,滿城地傳,再安排了一個靖州的老兵,為了保你,一頭撞在了大理寺的鳴冤鼓上……」


  「那老兵……」


  「他沒事,」沈從面色淡然,「給了他很多銀子,保了他孫女的仕途,他撞破了頭,沒什麼大礙。總之,現在民怨針對雲、惠這兩州的主將和陛下,大家都覺得你們舒家受害了。」


  「那就好……」我點頭,終於放下心來,回想著當初母親淡然的神色,心裡對她越發崇拜了。


  看著我的神色,沈從終於放鬆了一直冰冷的面容,誇讚道:「令尊好手腕。」


  「我母親位居丞相,是真材實料的。」我也有些歡喜。沈從彎了彎嘴角,我看他的樣子,便知道沈夜肯定沒什麼大礙了。


  他一手拉出沈夜的手腕,一手為沈夜施針,淡淡說道:「我給大哥扎幾針安神針,近來的事你也不用管了,我會讓牡丹、溫衡全力協助你母親,你好好陪著我大哥就好。」


  「嗯。」我垂下眉眼,瞧著沈夜。沈從沉默下來,車廂里有一種詭異的靜謐。


  好久后,沈從彆扭地說道:「我大哥……其實沒有想要害過你。」


  「我知道。」我溫和地開口,「我都知道。我會對他好的。」我抬起頭來,看著沈從有些尷尬的神色,輕笑起來,「其實你說得對,過去是我瞎,我總不肯相信自己的感覺。我明明已經感覺到他愛我,卻始終固執不肯相信,總怕他害我。我明明喜歡他,卻總要自欺欺人,告訴自己並不是非他不可。昨天他背著我走出來的時候,我那麼害怕。我竟然覺得,哪怕他真的害了我,害了流嵐,害了我的家人,我也不希望他死。」說著,我苦笑出聲來,「其實我是真的非他不可,如果沒有他,我不知道怎麼過下去。」


  沈從沒說話,他靜靜地給沈夜施針。好久后,他低啞著聲音道:「大哥等你這番話,等得太久,也太難了。」


  「嗯。」我點頭,「此番你們的行徑,算是和陛下決裂了吧?日後該如何和陛下相處?」


  沈從沒說話,我繼續說道:「舒家不會背上弒君之罪,除非萬不得已。我母親會繼續當臣子,到時候你們和鳳樓……」


  「這個你不用擔心,」沈從輕笑,「陛下還沒利用完大哥呢。大哥和陛下之間互相忽悠的功夫,還輪不到你擔心。」


  「也是……」我想了想,坦然笑了,「妖精打架,我還是不摻和的好。」


  沈從將我們送到了城郊的山莊,開了藥方安頓好以後匆匆離開了。我守著沈夜照顧他,他一直沒醒來,但我知道他不會有事。


  山莊里的人給我做張輪椅,我便每天推著這張輪椅出入。沈夜躺在床上,氣色漸好,我每天吃住都和他一起,幾乎形影不離。沈從每天都來看我和沈夜,給我們帶來外面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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