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我不是玩弄你,我也不是騙你,舒城,」他聲音里有了啞意,「我只是太喜歡你,喜歡你到患得患失,無法坦誠。」


  「我知道的。」我開口,帶了哭腔,「我不計較,你不要說了……」


  「不說了,」他輕笑起來,「可現在不說,萬一以後說不了了呢……我以後不想回楚都了,我想留在藥王谷,或者去浪跡天涯。可你要做舒少主,要好好保護你的家人。」


  「我不做了!」我大吼出聲,「我陪著你,你去哪裡我都陪著你!我們不分開了!」


  「可是……」他聲音裡帶了笑意,「我害過你呢。我害了上官流嵐……」


  他說到這裡,我忍不住僵了身子,他卻笑了起來,「雖然不是故意的。那時候陛下帶人追上來,他們的人太多了,陛下給了我兩個選擇,拖住你,或者殺了你。在你和上官流嵐之間,我選擇了你。當時我帶著你跳進密道,是因為我知道陛下不會容你帶著五千私兵去藥王谷,我如果不把他們留在上面,陛下就會一路追殺他們到藥王谷。」


  我聽著這些話,愣住了。他輕笑起來,繼續說道:「我和秦陽沒什麼,她愛著的是她的哥哥秦書,秦書在我手上,所以她聽從我的指令。那次她來見我,不是私會,只是她急著見秦書卻找不到對方,所以才急著來找我。我不知道你們舒家的密宮在那裡。你姨母舒煌的事,也不是我說出去的,我不知道是誰……但不是我。我……」


  「別說了!」我打斷他,「別解釋了,我不在意。我只想要你好好活著!沈夜……」我牢牢抱緊他,「你如果不在,沒有人保護我,我這麼傻,會被人欺負死的。」


  他沒說話,背著我,步履艱難。


  「是啊……」他茫然地開口,「你這麼笨,當舒家少主,怎麼耍得過陛下那隻老狐狸……可是沒事的,」他又安慰我,「我讓沈從留下來了。他會幫你的。」


  「我不要沈從……」我顫抖著大吼出聲,「我只要你!我只信你!」


  他沒說話,只是低聲笑。天一點點明亮起來,他溫柔出聲:「舒城,別喜歡我。陛下將我放到你身邊,最終的目的,就是希望你喜歡我。哪怕你喜歡我,也別為我做傻事。」他聲音裡帶了哭腔,「從打聽到陛下的動靜,我就明白了。陛下是想讓你愛上我,殺了我,然後愧疚,在我死後用血契救我。這才是她設局的真正原因,她要讓你們舒家的血契再無作用。別做傻事,我會好的,知道嗎?」


  聽到這裡,我愣住了,他似乎已經堅持不住,一步一步,走得無比艱難。


  他的聲音也開始虛浮,卻還是反反覆復說道:「別救我……別愛我……別記著我……舒城……」他猛地一踉蹌摔倒在地上,然而他還不忘扶住我,讓我砸到他身上,不傷半分。


  我壓在他身上,鼻尖全是血腥味,我慌忙直起身來,給他輸送真氣。


  然而他身體里已經一點內力都沒有,空蕩蕩一片,手腳也變得冰冷。


  我不知所措,只能拉著他,死死地拉住他。


  「你不能有事……」我沙啞著聲音開口,「沈夜,你不能有事……你有事了……我怎麼辦?你要丟下我嗎……沈夜……」


  他沒有回應我,緊皺著眉頭,氣息慢慢微弱下去。


  我慌忙得什麼都不能想,只知道不停地往他體內送我的真氣,然而他一動不動,口裡呢喃著。好久,我才反應過來,顫抖著趴下去聽他在說什麼。


  我那麼努力地凝神去聽,終於才聽清他說什麼。


  他說:「舒城,別怕。」


  而後,他再沒了聲息。我愣愣地看著他,他趴在地上,全身是血。天一點點地亮起來,陽光灑滿了大地,而這個男人,這個我愛過、恨過,我這輩子為之魂牽夢縈的男人,卻沒有再睜眼。


  他沒能看到陽光落滿山河,也沒能看到萬物蘇醒,晨露微寒。


  他說要將我送回楚都,說要回藥王谷養病,說會長命百歲,然而此時此刻,他一動不動地趴在這裡。


  他十二歲掌管君子門,十七歲手握暗庭,成為暗庭隱帝。我從未見過他這樣聰慧的人,也從未見過他這樣的高手。他見過這世上最慘烈的黑暗,也經歷過這世上最可怖的地獄,卻因為喜歡上一個人,安靜地躺在了這裡。


  他本該註定有著不凡的人生,站於世界頂端,俯瞰眾生,然而只是因為喜歡上一個人……


  我顫抖著將他抱入懷裡,低喃出他的名字:「沈夜……」


  然而他沒有回答我。


  我如此清楚,這一次,他是真的、真的不會再睜開眼睛了。


  我顫抖著,低頭吻上他的眉眼。那裡染了風乾的血痕,彷彿是一顆硃砂痣。


  「沈夜……」我痛哭出聲,「我怕。」


  你不在,我害怕。


  我害怕這世間再沒有一個叫沈夜的男子,美如春日山河,艷似天香國色。


  我想象過他死去的模樣,我以為自己會開心或是痛苦,然而等他真的再睜不開眼睛,我才知道,原來他的死亡是這樣一種感覺。


  其實並不是痛苦,並不是悲傷,也不是欣喜。


  而是世界都變得空寂,萬籟俱靜,彷彿一切都失去了顏色和意義。


  所以他不能死去。


  那一刻,我忘乎了所有,靜靜地瞧著他。


  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死,他不能。


  若他要死,除非我死。


  這個念頭這樣清晰地浮現出來,我甚至再也記不得他的囑咐。


  他明明已經告訴我,這是陛下的陰謀,藉由我的手殺了他,藉由我的愛和愧疚救活他,然後毀了血契,毀了我們舒家的仰仗。我知道這是陰謀……可我沒有辦法。


  我將自己的下唇咬出血來,死死地抱住了他,我遏制住自己腦海中那可怕的念頭,將自己埋入他的懷裡一動不動。我的眼淚拚命地流出來,好久好久,我才聽到馬蹄聲。


  有人沖了過來,有人拉扯著我,我聽不見聲音,我看不見來人,我只知道我不能放手,我死死地抓住他,一動不動。無論誰來拉扯,我都不動。


  我的世界什麼都沒有,只有他。


  我已經給舒家夠多的了……我活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我都當著別人。


  我從來沒有放肆過,我從來沒有任性過,我怕給家族蒙羞,我怕給家族惹禍。


  我從小學著自己不喜歡的東西,過著自己不喜歡的人生,我一直在退讓,一直在容忍,成為世家子弟的典範。


  為了舒家,我放棄了他,哪怕娶了他,我也一直沒有對他好過。為了舒家,我想殺了他,親手將「相思」放進他的糖水裡。那是我婚後第一次對他示好,哪怕那時候他冷冰冰地想要拒絕我,但我知道,其實看到我給他下廚,他那時候一定很歡喜。


  為了舒家,我已經放手了,放棄所有我想要的,我現在只想陪著他,只想留在他身邊,這不可以嗎?這很過分嗎?我只是不想放開他的屍體,我不能和活著的他在一起,難道他死了,也不可以嗎?

  我死死地抱住他,好久,我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他冷聲說道:「他已經死了,便是死了,你也不讓他安寧嗎?」


  我愣愣地抬頭,看見沈從站在我面前。


  他畢竟是沈夜帶了十多年的人,眉眼氣質都像極了沈夜。他皺著眉,彷彿年少的沈夜。我獃獃地看著,聽他說道:「舒城,你知道在宮裡的時候,他為什麼突然疏遠你嗎?就是因為他知道了陛下的最終目的,就是藉由你對他的愛去完成的。他不希望你喜歡他,更不願你愛他。他不願意你因為愛他而痛苦,所以舒城,你現在這個樣子,對得起他嗎?你知道他忍受了多少嗎?!」沈從語調里有了怒意,「『相思』之毒根本無葯可解。他暫時壓制,可是壓制也會有毒性。每當他動用真氣,就會感覺經脈如爆裂般痛楚,他的皮膚會變得異常敏感,每一次觸碰,都會讓他疼得彷彿刀削。他本來可以壓制著毒性去藥王谷,也許鄭參來了他就會有救,可他執意救了你。他囑咐我照顧你……你想死,你作踐自己,你以為我就不想嗎?」沈從閉上了眼睛,顫抖著,「我想你死,比誰都想。可是……」


  「我是他用命換來的。」我輕聲笑起來,「可他問過我嗎?」說著,我嘶吼出聲,「他問過我,我願意他用命來換嗎?他該殺了我,他該好好活著,做所有他想做的事!你以為我願意活下來嗎……」我閉上眼睛,任由眼淚落了下來,沙啞著聲音道,「你以為……我就不願意用自己的命換他的命嗎……」


  話沒說完,一巴掌就抽了過來,我抬起頭來,愣愣地看見上官婉清站在我面前。


  她紅著眼看著我,顫抖著聲音說道:「還給我……」


  「什麼……」我疑惑出聲。她猛地撲了過來,一拳一拳揍到我身上,怒吼出聲:「把沈夜還我!還我!」


  拳頭落在我身上、臉上,疼得我整個人抽搐起來。


  上官婉清嘶吼著,像野獸一般號哭出聲:「他喜歡你……他愛著你,我以為你會對他好,我以為你們會幸福,所以我才放手……你怎麼可以這麼對他!怎麼可以!我不該讓的……」


  我腦子嗡的一聲,一巴掌就抽了過去。我死死地抓住她的衣領,一個翻身就將她壓在身下,一拳揍了上去:「他是我的夫君!」我怒吼出聲,「他死了,也是我的人!」


  話沒說完,上官婉清就又將我按下去。我們兩個在地上拚命扭打起來。


  我疼痛中發泄著痛楚,直到最後我們終於筋疲力盡,她將我的臉按著埋進泥土裡,一拳拳落下來。


  「既然不愛他,為什麼不放了他!既然這樣恨著他,為什麼還不放手!」


  「誰說我不愛他!」我號啕出聲,上官婉清愣了,我整個人蜷縮起來,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嘶吼出聲,「誰說我不愛他!」


  我明明愛著他,愛得連自己都不顧,愛得忘記了所有。


  我以為他恨著我,我以為他不在意,我以為他害了我,我為了家人,對他因愛成恨,所以才用了「相思」。


  誰又說……我不愛他。


  若願意為他去死都不是深情,那麼到底什麼才能算是深情?

  上官婉清沒有再動,她愣在原地,好久好久,竟什麼都沒說。最後,她像一個孩子一樣號啕出聲。


  沈從靜靜地看著我們,然後一步一步走到沈夜面前。他蹲下身來,輕輕握住沈夜的手,微笑起來。


  只是那麼一笑,他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十幾歲的少年,彷彿瞬間就長大了,他那麼溫柔地說:「大哥,我帶你回家。」


  沈從話剛說完就傳來了一陣馬蹄聲。我們霍然回頭,發現是我姨母舒煌一個人駕馬而來。她駕馬衝到我們面前,看了一眼周遭,瞧著地上的沈夜,皺緊了眉頭。


  我沒有說話,在地上抱著自己。姨母騎馬走到我面前,低頭瞧著我。好久,她溫柔出聲,像小時候我大哭時哄我一樣,叫我:「城兒。」


  我不動,靜靜地抱著自己。


  姨母又叫:「城兒。」


  「別說了……」我沙啞地出聲,「姨母,你回去吧,告訴母親我一切都好。」


  姨母不說話,她瞧了我一會兒,終於說道:「城兒,我回去了,你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吧?」


  我沒有接話,因為我知道,姨母說的是真的。我沒法回去了,我面對不了母親,面對不了少棠,面對不了自己。我們一起害死了沈夜,這成了我心裡最大的結。


  我的沉默肯定了姨母的話,她沉默了一會兒,對周圍的人道:「各位能避讓一會兒嗎?我和舒城有話要說,也許,蘇公子還有救呢。」


  聽到這話,我霍然抬頭,周邊人也是一片震驚。沈從最先反應過來,他直接就往遠處走去。上官婉清隨後也反應了過來,她抹了一把眼淚,慌忙站起來,也遠離了。


  等他們走遠了,姨母才說道:「城兒,你想救他嗎?」


  「人已經死了……」我苦笑起來,「姨母不要再開玩笑了……」


  「我沒有開玩笑。」姨母從胸前掏出一張羊皮卷,躊躇了片刻,她終究還是遞到了我面前。


  我愣愣地看著那張羊皮卷,有些不解:「這是什麼?」


  「你是舒家下任家主,」姨母目光坦然,「你母親說,我們舒家不以妖術立本,一切該由你來決定。」


  聽到這裡,我已經明白這是什麼了。


  我張了張口,卻什麼都沒說出來。好久以後,我顫抖著抬頭,不可思議地問道:「你來的時候……母親已經料到了嗎?」


  料到沈夜愛著我,料到沈夜是個好人,料到我會傷心欲絕。


  姨母搖了搖頭,慢慢說道:「最初發現你的,是你母親。她看到你,便趕了回去,取了這個東西,讓我轉交給你。」


  「她呢?」我紅了眼睛。


  姨母笑了笑道:「她還有很多要處理的事情,城兒,一切還有你母親和姨母。」


  「姨母……我……」


  「你母親說得對,舒家的人不會以妖術立本。權謀名利,我們又怕過誰呢?這份東西困了皇族幾百年,何嘗又不是困了舒家幾百年?因為這樣東西,我們舒家代代遭皇族猜忌,我們的命牽扯著皇族的命,所以我們不能隱退,不能離開,一定要在旋渦中心,因為我們要像陛下一樣認真保管自己的性命。今日無論你是否選擇用這份血契,姨母和你母親都支持你。」


  「我若要用這份血契,」我問,「要付出什麼代價?」


  「血契是我們先祖從摩薩族取得的,它其實就是以血供養,同上天簽訂的一份契約。憑藉這份契約,可以許下一個願望,如果這個願望被允諾,那當下一個願望成真時,上一個願望就會作廢。這份契約一共有三次修改機會,你若要用,就是第三次。」


  「若我要救沈夜,就會讓舒家失去牽制陛下的仰仗嗎?」我仰起頭來,苦笑出聲,「姨母,我是為了舒家殺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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