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我不可能和他圓房的,我和他沒辦法長久,更不可能有他的孩子。他要走的,早晚得走。我能禁足他一時,但不能禁他一輩子……


  可是他那樣的人……那麼認真地跟我說信他。


  我幾乎就要信了。


  我不敢回去,就站在雪裡,仍由大雪落在我身上,也就在那一刻,我覺得腦子有一絲清明。


  沈夜被禁足之後,平時是不能出來了,我便提議我去他的靜心水榭,他卻不斷地搖頭。我追問了他很久為什麼,他轉過頭去,冷漠說道:「靜心水榭臨水,太冷了。而且,床太小。」


  我愣住了,想了想我那張睡了二十多年的大床,覺得全天下確實沒哪張床會比我那張精心打造的床舒服。不過他的態度讓我著實摸不透,白日我同白少棠說時,少棠喂著鸚鵡冷笑道:「我給他的水榭配了一堆一等一的高手,他若想出來卻不被人察覺,比登天還難。你覺得他真的會讓自己一直困在那裡嗎?若真如此,血契一點頭緒都沒有,女皇那邊他如何交代?」


  少棠的話讓我心中一凜。


  看著我的神色,少棠面上帶了苦澀。他把最後一點鳥食扔進籠子里,坐到我身邊說道:「城城,沈夜城府之深,你根本不能猜測。你答應我,一定要剋制自己的感情好嗎?」


  我愣愣地看著他,少棠伸出手來,撫到我身上,溫和說道:「白、舒兩家現在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算我能為你犧牲,可我不想牽連到家人。沈夜不是好人,你覺得秦陽和他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我脫口而出,心裡竟有些害怕。少棠苦澀地笑了笑:「我猜想,就是你這樣的關係吧。舒城,戀慕他者甚眾,可他一直單身等到嫁給你,這不是沒有理由的。他那樣的人,若說他會把情愛當成籌碼,那也是極有可能的。或者說,」白少棠嘆息出聲,「爬到隱帝位置,又有著這樣的容貌,不把情愛當成籌碼,那是極不可能的。」


  我一時沒敢說什麼,只覺得胸口積了許多石頭,無法呼吸。


  我回想起沈夜身邊的女人,秦陽、陛下,就連流連花叢的上官婉清,都不免多看他幾眼。


  白少棠溫柔地撥弄著我的髮絲,瞧著我發愣的模樣,將我攬入了懷裡。我能聽見他的心跳聲,那麼有力,我能聽見炭火噼里啪啦的聲音,我能聽見窗外的風雪聲。


  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一切已然安靜下去。我靜靜地待在他懷裡,許久后,我聽他問我:「舒城,等以後沈夜走了,新帝登基,你跟我一起回雲州好不好?

  「雲州有廣闊的草原,有清澈的小溪,你跟我過去,我們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兩個人在一起,像小時候一樣,我天天跟著你,誰要欺負你了,我就打他。」


  我聽他的話,想象著那樣的生活。彷彿很小的時候,他跟在我身邊絮絮叨叨,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說讓我跟他回雲州。


  那時候我覺得,這天下再沒什麼地方比楚都好,於是一次又一次拒絕他。


  然而此時此刻,我覺得如果能這樣過一輩子,安安穩穩的,也是很好的。


  於是我閉上眼睛,點頭說「好」。


  白少棠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呼吸忽地急促起來。許久后,他小心翼翼地問我:「舒城,我可不可以親親你?」


  我沒有說話,他就側了側身子,捧著我的臉,像朝聖一般,喘息著,小心翼翼地親了上來。


  他那麼溫柔,那麼克制,和沈夜截然不同。


  觸碰到唇的時候,我聽到他的嗚咽之聲,隨後就感覺有眼淚落了下來。


  下人突然衝進來稟報道:「少主,蘇少君那邊讓小的傳話過來,說……」


  「說什麼?」我立刻和白少棠分開,這人是我的親信,被我特意交代過,他隨時可以來找我。白少棠臉黑了,坐在旁邊一言不發。那侍從咽了咽口水,終於低聲顫抖著說道:「想死就繼續待著……」


  這口氣是沈夜的。


  聽到這話,我也忍不住臉黑了。


  但我不確定沈夜知道我在做什麼,只能沒好氣地說道:「知道了。」


  說著,我便站了起來。白少棠沒說話,我想了想,還是抓住了他的手,溫柔地說道:「我會對你好的。」


  「嗯。」白少棠點了點頭,「我已經等了很多年,不介意再等等。」


  我點了點頭便走了出去,風風火火地沖向自己的院子。一進門我便看見沈夜坐在我房間的搖椅上,愣愣地看著他掛在我房間里的畫像。房間里放著飯菜,沈從識趣退了下去,關上了門,等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時,我忍不住怒道:「你又作什麼妖!」


  聽到我這話,他沒說話,面上有些疲憊。他轉過頭來看我,眼神里有些茫然,還有些讓我看不透的東西,彷彿是在責備自己。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色,氣焰瞬間就熄滅。我徑直走到飯桌邊上,憤憤說道:「吃飯吧。」


  他沒應我,過了好久,他才問:「你下午在房間里,和白少棠做了什麼?」


  「沒什麼。」我有些心虛。


  「你還撒謊不跟我說實話嗎!」他猛地喝出聲。我霍然抬頭:「你監視我?」


  「對,」他不躲不避,迎上了我的目光,「我把最好的探子安插在了你那裡,就只有一個目的,監視你和白少棠有沒有越界!」


  「你!」我怒火中燒,人生中第一次這樣憤怒,當場就把碗朝著沈夜砸了過去。沈夜小扇一拍,那碗便拍成了粉末,轉眼間,他就出現在我面前,扣著我的脖頸撞到了牆上。


  「我跟你說了一遍又一遍!你怎麼就是不聽呢!他有多好?哪裡比我好?!」


  「至少他從來不凶我!」我怒吼出聲。他愣住了,有些尷尬地收回手,慢慢說道:「對不起……」


  我咳嗽著順著牆蜷縮下去,其實方才那一刻,我幾乎以為他要殺了我。


  「他一直保護我……」我咳嗽著,艱難地開口,「他沒你好看,沒你武功高,沒你有本事,可是沈夜,他從未害過我。小時候他保護我,功夫不好,他也會拚命擋在我身前。長大后他守著我,哪怕你欺他辱他,他都能為我忍下去。我不過就是親了他一下……我同你做過多少,他有反對過嗎?!他連吼都不曾吼過我,你呢?!」


  「對不起……」沈夜顫聲,「我……我……」


  我沒說話,死死地盯著他:「白少棠的愛是容忍,是等待,是忍耐,你呢?你喜歡誰,就容不得對方拒絕;你要什麼,就必須到手。可你想過對方願意嗎?」


  沈夜沒說話,他看著我,眼中一片驚慌。我慢慢站起身來,他竟忍不住退了一步。


  「沈夜……」


  「別說了。」他倉皇地開口打斷我,「你喜歡我的,我知道,你喜歡我。」


  「沈夜……」


  我閉上眼睛,想將那句殘忍的話說出口。


  不能再姑息,不能再縱容,當斷則斷,然而在我即將開口的時候,他猛地怒喝出聲:「不準說!我知道,我沒白少棠寬容,沒白少棠能忍耐,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只知道愛一個人就折斷她的臂膀,」沈夜嘴角彎起,笑得有些艱難,「那是因為我不懂……舒城,」他眼裡有了霧氣,慢慢地走到我面前,溫柔地抬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我不懂,你教我啊……」


  我不說話,愣愣地看著他。許久后,我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沈夜,我教不會。」


  說完,只聽到大門「砰」地一聲響,風雪夾雜而入,我睜開眼睛,看見沈夜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沈從從門側走了出來,瞧著我,目光如狼。


  不過是個少年,他那樣的目光,卻令我不寒而慄。


  「大哥與常人不同,」他忽然開口,慢慢道,「他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你說的愛情,大哥不會,可是他喜歡你,便可將天下都贈給你。」


  聽到這話,我忍不住彎起嘴角,露出嘲諷之意。沈從竟也慢慢笑了起來,斷定說道:「你不喜歡他。」


  我繼續笑著,沒有說話。


  這十幾歲的少年,懂什麼喜歡不喜歡?


  對方卻慢慢放鬆下來,恢復了一貫貴公子的氣度,甩袖道:「不喜歡,便休了他,莫要耽誤他人前程。」


  說完,沈從便轉身離開。我忍不住叫住了他:「沈從。」


  他停住腳步,背對著我,我說道:「你這樣護著沈夜,是想他過怎樣的一生?」


  他沒說話,許久之後,少年負手而立,仰起頭來。狂風吹得他的長袍獵獵作響,那一瞬間,我竟不由自主地為其氣勢所懾。


  麒麟之子,人中靈傑。


  這樣百年難有一人相匹的判詞,竟浮現在我腦海之中。


  他靜默了片刻,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地說:「君臨天下。」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語,這小子竟這麼赤裸裸地說了出來!


  我早就知道沈夜身邊的人多狂妄,但是說出這樣的話,即便我熟知他們的底子,也沒法接受。我突然想起沈夜的話,這小子還得打磨過後才能用。


  是了,哪怕有經世之才,這樣沉不住氣,也是要被折殺的。


  見我沒有回應,他笑了笑,那笑容與沈夜竟有幾分相似。他無所謂地攤了攤手道:「我開個玩笑。」


  說完,他疾步走出去追沈夜了。


  他的話烙在我的腦海里,我回想著沈夜的所作所為,一個男子登上大楚隱帝之位,手下有這樣多的能人異士,而自打鳳樓成立,這些年朝中大事變更,無一不沾著鳳樓的影子。


  如果沈夜當皇帝……


  這個大逆不道的念頭浮現在我腦海里,竟一時無法抹去。


  ——似乎並不是不可能。


  可是他在朝中沒有人,哪怕有人,也沒有兵權。他不是世家,世家不可能平白無故為他所用,而皇族更不可能扶持他。暗庭哪怕有一些軍隊,但也絕不可能比世家及皇族手裡的多。


  那他哪裡來的底氣去謀划那金座?


  我腦海中一一劃過朝中權貴的臉,最後一刻,卻停在了自己身上。


  我猛地醒悟過來。


  是了,若沈夜有登基之意,我願扶持,那便是再好不過的了。


  這天底下,哪還有人如舒家少主一樣有錢、有兵、有糧、有封地之餘還旁支甚少,無兄弟姐妹,家主之位堅不可摧?


  而且這位少主心軟良善,不似上官家爭權奪位爬上來的家主那樣利欲熏心、殺伐果決,再好操縱不過。


  想到這裡,我心裡竟忍不住有些發涼,但又覺得好笑。


  一句話而已,我竟能想這樣多。


  可是若真是如此呢?


  哪怕沈夜為我倒戈背叛陛下,哪怕沈夜為我做盡一切,可是只要我愛上他,那就是極好的買賣。


  危險者恆危險,而且越來越危險。


  我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外面開始飄灑的雪粒,內心實在是微妙不已。我覺得這個問題我得去找個人討教,於是往上官家下了拜帖,去拜見上官流嵐。


  我去的時候,上官流嵐正披著袍子與自己對弈,見我來了,她頭也不抬地問道:「有煩心事了吧?」


  「你別說話,我覺得你最近好像臉色越發蒼白了,是嗎?」


  我將袍子交給她的侍從,打量著燭火下的她。她沒回話,盯著棋局道:「你知不知道,我原有個妹妹叫上官流清?」


  「有所耳聞,聽說是個人物,原本也在楚都混得風生水起的,不過突然隱居了。怎的突然提起了她?」


  「我年少時不是個東西,若不是得父親、嫡女身份庇佑,早就被人拆入腹中。那時候我不自量力,總喜歡和人下棋,我棋藝不佳,但我這位妹妹從未贏過我一局。」


  「那你開心才是。」我跪坐到她面前,一看那棋局,饒是我算不上個棋藝好的,也知道上官流嵐棋藝太差了。


  她輕聲笑了笑,將手中棋子往棋盒裡一拋,說道:「如今棋藝長進,才發現當年我這位妹妹,棋藝竟已高到連輸幾步棋都能控制的地步。這樣的心性……」


  她低笑出聲來,「上官家交給她,我大概也放心。」


  一聽這話,我忍不住變了臉色。抬頭看著她蒼白的臉,我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我最近覺得乏力,總覺得我大概會死在你前面。」她一顆一顆地撿著棋子,淡然說道,「我幫你這麼多,總是要你還點的。流清若是回來繼承家主之位,怕是多有波瀾,我指望著你到時候照看一二。」


  我沒說話,緊盯著她。棋子被她一顆一顆放入棋盒,許久后,終於只剩空蕩蕩的棋面。她先落了一子,淡淡說道:「你來找我,是有不解之事吧。」


  「我不知道如何開口。」見她不願意再提自己的事,我壓抑了心中情緒,也落下一子。


  「是沈夜吧。」她隨口道,「你是不是突然發現,若你喜歡他,對於他來說真是再划算不過的買賣?這樣的買賣,值得一個人隱忍、偽裝到極致。」


  我不說話,同她慢慢對弈著,沉默著聽她說話。


  她棋藝不好,但棋風很霸道,上來便攻。她淡然道:「舒城,你賭得起嗎?」


  「賭不起。」我徑直回答,「我同你一樣,是要承擔家族責任的人。我輸不起,也賭不起。」


  「沒有賭資,自然就不會有上桌的資格。賭錢的快感確實誘人,可是沒資格,就是沒資格。」


  「流嵐,」我逐漸將她的棋堵死,有些不解道,「我以為,你是會勸我同沈夜在一起的。」


  「上官流嵐會,因她失去過愛人,但上官家主不會。而且……」她語氣有些遲疑,卻還是慢慢說道,「我年少時曾與沈夜有過幾面之緣,這個人……」


  她將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城府過深,你留著,終究是個禍害。」


  我沒說話,心思一片清明。落子下去,將上官流嵐的棋徹底堵死後,我一顆一顆地撿著她的棋子。


  「流嵐,我有沒有說過,其實我很崇拜你?」


  「嗯。」她瞧著我拿走這麼多棋子,面色不大好看。我輕聲笑了:「你我年紀相仿,你卻已能撐起一個上官家,遇事進退有度,無論何時都不忘本心,做事果決。而我呢,」我搖了搖頭,「不過一個男人,我慌了陣腳。」


  她不說話,忽然眼神一亮,往棋盤上落子下去,竟瞬間殺了我一片棋。我不由得面色僵了僵。她面上有了笑意,道:「舒城,其實你我不過半斤八兩,誰都不比誰好到哪裡去。


  「我不是不在意,只是我在意的那個人,離我太遠了。」


  「流清陪著他呢。」她苦笑出聲,「我還是個混世魔王時,從未和人耍過心機手腕。第一次去扳倒一個敵人,不過是為了把那個人折了羽翼送到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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