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蜷縮在地上抱著自己。許久后,她回到書桌邊上,慢慢道:「自己去領五十板子,從明日起,你便到文淵閣去幫忙修史,正五品學士。」
聽完這話,我便知道她是答應了我。
我趕忙跪拜謝恩,然後由臨染攙扶著,走了出去。
「大人,陛下在氣頭上,您先回府……」
「我要去領板子。」
「舒大人……」臨染皺起了眉頭。
我忙道:「陛下打我是應該的,我不會記恨。陛下好不容易應允,我得趕緊去受了這頓板子,不然陛下想通了又反悔怎麼辦?」
「舒大人……果真是一往情深。」臨染愣了愣,眉目里居然有了些憐惜。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趕緊去刑房領罰。
女皇傳了口諭過來,讓人親自盯著,我進去,哪怕那些宮人有些害怕,但還是讓我趴了下來,然後開始行刑。
板子一板一板地落在我身上,五十大板,打廢過多少文臣。我也不知道,實打實五十大板,是個什麼效果,但我知道,等打完這五十大板,我便可以見到沈夜了。
我要去告訴他,我不娶蘇容卿了,我要娶他。哪怕他是個青樓小倌,哪怕他名聲不佳,我也要娶他。
我為他連陛下欽賜的婚都毀了,我為了他連朝廷命官都揚言要殺了,現在誰都攔不住我。我喜歡上這個人,我便要娶了他。哪怕家裡人覺得擔憂,旁人覺得我是個敗壞舒家的廢物,這都沒有關係。
板子一下一下落下來,我聽到皮肉裂開的聲音,疼得我汗珠大顆大顆地落下來。然而我咬著牙,從未覺得這麼輕鬆過。
我視線一片模糊,頭腦越發昏沉,朦朧間感覺外面吵吵嚷嚷,似乎有人在爭執,然後便見一個白衣人逆光而來,長發如墨,容貌俊美無雙。
他慌慌張張地衝到我面前來,那一板子猛地落到他身上。我聽見他悶哼出聲,我視線模糊著抬頭,好半天才認出來是沈夜。
我虛弱地推開他,乾澀道:「你過去一點,很快就打完了,打到你,很疼的。」
他愣了愣,隨後便在那板子落下之前一把接住板子,手掌一捏,板子就碎成了渣。
那木板上還沾著我的血,沈夜接得滿手鮮血,他紅著眼朝旁人怒吼出聲:「誰敢再打!」
「別鬧了。」我推他,虛弱道,「讓他們打……不然我就前功盡棄了……那小哥,」我招呼了一旁猶豫著的行刑人,笑道,「換根木杖,繼續打,別怕。」
說著,我伸出手去,顫抖著拉住沈夜的手,「沈夜,打完了,我帶你回家。我拒婚了,蘇容卿我不娶了,我娶你。我的夫君,現在是,將來也是,只有你一個人。」我珍重地握住他的手,溫柔道,「嫁給我吧,跟我回家。」
我用盡全力和沈夜表白完,看著木杖落下來,實在沒撐住,頭一歪就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一張陌生的床上。我捂著屁股艱難地走下床榻,繞過屏風,發現這是蘇容卿的房間。
他背對著我,長發披散,身著白衫,外面還下著細雨,他似乎正瞧著雨發獃。
我心裡當場咯噔一下,蒙了。
我開始認真思索,是不是我在昏迷之前產生了錯覺,把蘇容卿當成了沈夜,表白了一陣?我開始認真回憶,那時候我到底有沒有呼喚沈夜的名字,如果我呼喚了沈夜的名字,蘇容卿是不是會傷心?
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開始在我腦海里閃過,對方卻慢慢回了頭。
我看到了他的側臉,我才發現,他居然沒戴面具!
我嚇得趕緊捂住眼睛,他低笑了一聲,笑聲有些熟悉,我不由得身子僵硬。
他慢慢走了過來,冰涼的手掌搭上我的手,溫柔道:「別遮了。」
那聲音熟悉得讓我整個人都僵了。他拉下我的手,我獃獃地看著他的胸,他抬起我的下巴,我這才看到他笑著的面容。
是沈夜。
似乎打了雷,整個天空轟隆隆作響,我獃獃地看著他,許久后才幹澀出聲:「蘇容卿呢?」
「我就是。」
「我問蘇容卿呢!」我大吼出聲。沈夜一把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聲音沉穩道:「我就是。」
我呼吸急促起來,他打橫抱起我,將我溫柔地放到床上趴著。
床上全是他的味道,我整個人埋在枕頭裡,感覺胸悶得沒有辦法呼吸。
「你是蘇容卿?」我沙啞著聲音開口,「你從一開始就是蘇容卿?」
「是。」他在旁邊倒茶,「還記得我當初跟你說過的那個故事嗎?我早說過,我母親是有身份的人。只是,再後來她還是將我找了回來,我沒告訴你。」
是,他早說過他的身份。在地牢里,他說他不被母親喜愛,被追殺。可我完全不能想象,他所描述的人會是我那德高望重的老師。說這人是女皇我信,但這樣下作的女人會是我的老師,我絕對不信!
「你騙我……」我抓緊了枕頭,感覺淚不斷涌了出來,「你說過你不願意騙我……」
「情勢所逼,舒城,放鬆一點,喝點水。」
「可是你騙了我!」我猛地起身,打翻了他手中的茶杯。茶水濺了一地,杯落到地上,不斷打著旋。我瞧著他俊美的面容,紅著眼眶,「什麼情勢所逼……
難道你是蘇容卿這是情勢所逼嗎?
「你明知道我喜歡你……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你卻這樣騙我!你說你喜歡我,你真的喜歡嗎?你喜歡的,是我這樣痴傻的感情吧?
「你看著我糾結、掙扎,你每天裝蘇容卿聽我訴說我的感情,然後又裝沈夜撥弄我的心弦。這是你的情勢所逼?這是你的迫不得已?你明明是只想高高在上地看著一個貴族女子如何被你耍玩於股掌之上!身為蘇容卿的你她喜歡,身為沈夜的你她也喜歡!你不過就是想證明你的魅力,看她一次次喜歡你,然後你再拒絕她,你再作踐她。」
「舒城,」他打斷我,「你不要想太多。我沒有這個意思。」
「沈夜。」我紅了眼睛,想起每一次我在他這裡認真訴說自己的情感,然後去鳳樓找他,去想他。
「你和秦陽是故意戲弄我的吧?」
他沒應答,我忍不住笑了:「你們這些小倌戲子,總有那麼多手段逗弄我們。欲擒故縱,這也是嗎?」
「舒城!」他皺起眉頭,「我沒有你想的這麼不堪。我只不過是想知道,你到底怎樣想。」
「我怎樣想,你不是一直很清楚嗎?」我忍不住大笑起來,「我對你坦蕩蕩,掏心掏肺,我沒有騙過你,可你呢?我喜歡沈夜,這是你告訴我的。我只是把蘇容卿當神,這也是你告訴我的。我真傻……你不過就是想試探我對你的感情……我丟官職,降了品級,挨了五十大板,為你對秦陽口出狂言,不過是為了讓你開心一下,讓你想『這個蠢貨,果然很愛我』,是嗎?你說你喜歡我……你說你喜歡我……」我實在沒忍住,猛地一巴掌抽了上去,嘶吼出聲,「連心疼都不懂的喜歡,算什麼喜歡!」
他沒說話,白皙的皮膚迅速變紅。我掙扎著從床上站起來,艱難地往外走去。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猛地將我擁入懷中。
他從背後緊緊地抱著我,將頭埋在我頸間。他沙啞著聲道:「可是你喜歡我,這不就夠了嗎?只要你喜歡我,我便會好好對你。我便會喜歡你。不管怎麼樣,結果都是一樣的。就當我錯了……你不用退婚,就這樣,我成為蘇容卿嫁給你,然後我用這一輩來償還,好嗎?」
「沈夜,」我慢慢閉上眼睛,「你知不知道,從小我就是個很軟弱的人。我很少和母親起衝突,我從不和聖上起衝突,我一直覺得自己不是個很有能力的人。我不像上官流嵐那樣精幹,我也不像秦陽那樣有大志,我從來只想安安靜靜地守住我一隅凈土,這已足夠。我從沒想過要去爭什麼,我什麼都不要,只許一個人終老。」我慢慢握住了他的手,沙啞著聲音道說道,「這是我這輩子用了所有勇氣去做的事。可能你覺得這是個笑話……不過就是從正三品降到了正五品,不過就是從御史大夫變成了文淵閣學士,不過就是拒婚,不過就是五十大板……可你明白這裡面更多的意思嗎?這是我用舒家的權勢逼來的。如果是普通人家拒婚,早就已經人頭落地,只是我是舒家少主,所以我還站在這裡。今上是什麼人?」我苦笑出聲來,「我舒家什麼都沒做,她便已經覺得我們危及她的皇位,如今我這樣逼她,她必將怨恨不已。我每逼她一次,便是將舒家往死路上逼近一點。」
我轉過頭來,在他懷裡看著他緊皺著的眉頭,過了一會兒沙啞著聲音繼續說道:「蘇容卿是她指婚給我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指婚來的人必不是什麼良善之輩。若他只是蘇閣老的兒子,只是與我竹林相識通信的蘇容卿,我尚且敢娶,我信得過我老師的品行,我信得過蘇容卿的品行。可你沈夜,」我不由得笑出聲來,「舒某無德無能,齊大非偶,高攀不起。」
「舒城……」他抱我更緊了一些,「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我一定會保你安危,我……」
「鳳樓到底是為誰收集情報?」我高喝出聲來,「陛下已賜婚蘇容卿於我,你到底為什麼要以沈夜的身份接近我?」
「舒城!」他高吼出聲來,「你信我!過去蘇容卿沒做的事情我不會做,沈夜沒做的事情我也不會做!」
「我原以為你喜歡我,」我慢慢閉上了眼睛,狠心將他的手猛地揮開,「也不過如此。」
說完,我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他獃獃地站在那裡,我臨到門前,他突然開口:「聖上不會同意退婚,我也不會同意。」
「我已經逼她了,」我垂下眉眼,「不介意再逼緊一點。反正,」我仰頭笑出聲來,「她已經惦記上我們,我還怕什麼呢?不過我有些好奇,」我轉過頭去,注視著仿若仙人一般的他,「你什麼時候成她的人的?」
「很久以前,」他沙啞出聲,「與你分別之後,我進了暗庭。」
暗庭,我聽說過這個組織。傳說它是女帝組建的另一個朝廷,主要工作是監管和刺殺朝中人士,被暗庭盯上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大概見過暗庭的人都死了,所以從來沒聽說誰見過暗庭。
這一次我是活著見到了暗庭的人,我想,可能若干年後,我也會成為那些見過暗庭卻死去的人。
我搖了搖頭,慢慢往外面走去。他站在我身後,沙啞出聲:「她安排我嫁給你,我本不願意,剛好你走錯了我的房間遇見我,我便將計就計以沈夜的身份去接近你,想早點完成任務就脫身。我也想嫁給我喜歡的人,我也不願意用婚姻去摻和權勢。是,哪怕我們之間很多事情都是謊,可我是真的喜歡你。我做這麼多不是為了玩弄你,我只是想知道你喜不喜歡我。舒城!」他追了上來,卻也只是停在門口。我沒有回頭,我怕一回頭,我便走不了了。
我艱難地往前挪移,許久后,聽他沙啞出聲:「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搖了搖頭,「叫下人送吧。」
「下人不方便。」他走上來,將我打橫抱了起來,抱著我走到門口。剛到門口,我便瞧見滿身濕了個通透的白少棠。
「果然在你這裡!蘇……」話還沒說完,白少棠面上就出現了震驚的表情,結巴道,「沈沈沈……沈夜!」
「少棠,」我強作鎮定,喚還沒反應過來的白少棠,「抱我過去,帶我回家。」
沈夜抱著我的手一緊。白少棠愣了片刻,立刻跳了過來,伸手道:「舒城你受傷了,我趕緊帶你回去。」
說著,他便想將我接過去。然而沈夜一動也不動,緊緊地抱著我,盯著白少棠道:「我送她回去。」
「少棠!」我焦急出聲。白少棠斂了笑容,慢慢道:「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回事,不過沈夜,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做得出就要賠得起,把人交給我。」
「我送她回去。」沈夜完全不鬆手。白少棠猛地出手,一掌擊向沈夜,沈夜側身。我猛地一腳側踢出去。沈夜一把拉住我,白少棠一腳將他踢開了去,然後在沈夜再一次動手前,我將白少棠腰間的劍猛地拔出來架在自己身上,定定地看著他:「我自己回去。
「你不是喜歡我嗎?」我笑出聲來,「這麼喜歡我,不怕這劍傷著我嗎?」
「你不是也喜歡我嗎?」他苦笑,「那麼,我心疼,你就不心疼嗎?」
我沒應聲,白少棠溫柔地抱起我,朝馬車走去。
「舒城,」他說,「你記不記得小時候,你讓我抱你,但你太重了,我抱不動。你看,現在我抱得動你了。」
我沒說話,在他懷裡忍不住流出眼淚來。
他將我放在馬車上趴著,然後坐在我身邊。看得出他特意布置過馬車,車裡鋪了床褥,我枕得很軟和。他坐在我身邊,幫我梳理亂了的頭髮。
我一瞬間覺得委屈不已,號啕出聲,我說:「少棠,我好害怕。」
我好害怕。
我好不容易這麼喜歡一個人,好不容易鼓足勇氣這樣喜歡一個人,卻是別人安排的。這個世界彷彿再沒了我棲身之地,時間彷彿回到了姐姐們離開的那些年,我吃每一碗菜都要試毒,每喝一口水都要按規定。我看見過那麼多人死在我面前,每一次,我離死亡都只有那麼一點點距離。
我想我是過得太安逸了,安逸得我都忘了原來這個世界這麼可怕,這麼奸詐。
原來喜歡一個人很難,讓喜歡的人喜歡自己,更難。
而指望著喜歡自己的人如自己一樣喜歡自己,是難上加難。
我現在已經沒有辦法思考沈夜到底喜不喜歡我,也沒辦法去回想他通曉一切、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的難堪。我只是滿心害怕,在白少棠手下瑟瑟發抖。
白少棠一下一下地安撫著我的背,然後慢慢唱起一首雲州的民謠。那首歌他小時候經常唱,簡單的調子,讓人很容易記住。他一遍一遍地反覆哼唱,外面雷聲都被他的聲音掩蓋。
「舒城啊,」他嘆息出聲,「我長大了。你別害怕,白少棠長大了。」
——長大了,我就可以保護你、守護你了,舒城。
「哪怕這世界上所有人你都不敢相信,」他慢慢握住了我的手,眉目間滿是溫柔,「可是還有我啊,舒城。」
我呆愣地看著他,第一次覺得,白少棠的眉目果真這樣俊朗。
我回家去,白少棠剛進門,母親就迎了上來,急道:「你退了蘇容卿的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