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這一刻我突然坦然,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他,但我至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不想和他分開。


  我不希望他嫁人,我不希望他對別人好,我不喜歡他和別人在一起。我希望他能一直是那個纏著我的沈三郎,爬我的窗子,在地牢里吻我,為我出盡風頭搶一朵帶著傳說的花。


  上官婉清拉著我,感受著我逐漸變涼的手掌,笑容里露出了狠意:「沈公子出身青樓,秦大人迎娶沈公子,怕是給不了正室的位置吧?」


  「秦某一生只娶一個人,」秦陽躺在沈夜懷裡,垂首看著酒罈,「既然迎娶三郎,自當以正室身份,十里紅裝,八抬大轎。」


  「一個青樓浪子,也值得秦大人這樣做?沈公子的清白身子,怕是已經送給我們家舒城了,秦大人日後瞧著舒城,不覺得硌硬嗎?」上官婉清又問。


  「我與舒大人,」沈夜淡然開口,「清清白白,並未破身。」


  上官婉清臉色變了變:「那是在下誤會了,原來你與秦大人夜夜出入成雙,秦大人竟是你第一人嗎?」


  「上官婉清!」秦陽猛地吼出聲來,「議論男子清白,就是你們這些貴族子弟的愛好嗎?」


  她剛吼完,我猛地抽出了上官流嵐放在桌上的劍,直指向她。沈夜手快,一把夾住我手中的劍尖,笑容裡帶著嘲諷:「舒大人,我今日才知道,原來你們這些貴族子弟都是下三爛。」


  「你和有沒有她在一起?」我顫著聲問。沈夜勾著嘴角:「與你何干?」


  「我問你和她有沒有在一起!你要和她成親嗎?!」


  「與你何干?」


  「沈夜,」我深吸了一口氣,「她到底碰沒碰過你?!」


  沈夜不說話,他的沉默讓我害怕,我心裡翻天覆地,許久之後,我慢慢笑了起來。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種驕奢淫逸的貴族,仗著家裡有權有勢,哪怕沒什麼能力,也到處為虎作倀?你不回答我,」我紅了眼睛,眼裡蓄滿了眼淚,「我便讓你知道什麼叫作真正的仗勢欺人!你要嫁給她是吧?她碰你了是吧?我從來沒為難過她,我這輩子和她之間的糾葛,從來沒牽扯過別人,可是我這一次,」我猛地大吼出聲,「一定要讓她死!」


  我氣勢如虹地吼出這句話來,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上官婉清趕忙扯我的衣袖,慌慌忙忙地解釋道:「她醉了。」


  秦陽面上再沒有了笑意,她從沈夜懷裡直起身,凝視著我,一字一頓地道:「舒大人可知道,在下哪怕不濟,也是當朝二品御史大夫,論品級,舒大人還在我之下。」說著,她慢慢站起身來,「我的命,你想要便要,你舒家到底是王法還是天?!聖上如今安在,你便如此口出狂言,你舒家當真是不將聖上放在心上了嗎!」


  「她只是醉了,」上官流嵐皺起眉頭,「秦大人小題大做了。」


  「你以為我怕嗎?」約莫是真的醉了,我竟一時什麼都不怕,冷笑著出聲,「殺了你,也不過一命抵一命。我將話放在這裡,今日你若碰了沈夜,我便殺了你!你若娶了沈夜,我便殺了你全家!不只是你,哪怕是我親姐姐,她若要迎娶沈夜,要麼我死,要麼她亡!」


  「舒城,」旁邊上官婉清有些猶疑地提醒,「你姐死很久了……」


  「你閉嘴!」我怒吼出聲。秦陽忽地笑出聲來:「既然你不讓人碰,不讓人娶,舒大人何不自己娶了他?聖上讓你迎娶正君,也未曾說不准你迎娶側君。」


  我一時語塞,心跳得飛快。


  蘇容卿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是我一直以來認為的唯一的羈絆,我會娶他,我必須娶他。可我容不得沈夜離開,所以秦陽的提議,未必不是一個好的提議。


  上官婉清也說,一個人是可以同時愛很多人的。她對誰都是真心的。雖然上官流嵐不贊同,可能也只是因為上官流嵐沒有經歷過這種感情。而我現在經歷了,我現在理解了。


  我喜歡蘇容卿,我沒有不喜歡沈夜。這兩個男人,我都要,我都要娶。


  哪怕以後後院家宅不寧,哪怕以後他們倆可能有一個或者兩個人都抑鬱,可此時此刻,我放不了手。


  我轉頭看著沈夜。


  「沈夜。」我乾澀地開口,放下了劍,在他面前慢慢蹲下身子。我瞧著他,那麼久了,我好像很久沒見他了。他就坐在我面前,那麼靜,那麼溫柔。


  我顫抖地伸出手,撫上他的面頰,溫柔道:「你做我的侍君吧?」


  「為什麼?」他凝視著我,目光淡然。


  「我……我……」我覺得那句話那麼艱難,我難以出聲。許久后,我終於說出來,「沈夜,我想,我大概是喜歡你。」


  「那蘇容卿呢?你喜不喜歡?」


  「我……也是喜歡的。」


  「舒城,」沈夜被我氣笑了,他低下頭,貼近我的面頰,我幾乎以為他快吻上來,他溫柔地瞧著我,低喃,「你怎麼就這麼看得起你自己?」


  說完,他猛地起身,桌子朝我身上一撞,他的袖子拂過我的面頰,全是他的味道。


  「一個人怎麼可能同時愛著兩個人?如果這是真的,這樣的感情未免太過淺薄。我沈夜從不將就。」他居高臨下地瞧著我,彷彿一隻鳳凰,神色高傲,「這天下,怕也就只有你舒城,敢跟我說讓我當你的侍君。」


  「我是真心的……」我低喃。沈夜大笑起來:「舒城,你的真心,實在是太不值錢了。」


  「你去想清楚吧,」他攜著秦陽走到船頭,「我與蘇容卿,只能有一個。你若要娶我,便只能有一個。」


  說罷,他抱著秦陽,足尖一點踏水而去。


  我獃獃地望著他的背影,上官流嵐跟著瞧著,好久才說了一句:「好身手。」


  上官婉清從我後面扒拉著我的背爬上來,忍不住感嘆:「舒城啊,為什麼你看上的男人都這麼難搞?他武功這麼高,你不怕自己被家暴致死嗎?!」


  「在他打死我之前,我先打死你好嗎?」


  我把上官婉清推了下去,然後坐回座位,將酒罈往桌上一推,看著上官流嵐問道:「你喜歡過人嗎?」


  「喜歡過。」


  「人呢?」


  「再沒見過。」上官流嵐笑了笑,笑容里全是苦澀,「你知道我小時候名聲不大好。紈絝子弟,一無所成,如果不是因為正室所出,上官家主的位置該是我那個偏房妹妹——上官流清的。後來遇到了那個人,我就改了。」她有些感慨,「浪子回頭,千金不換啊!」


  「那……你只喜歡他一個人嗎?」


  「舒城,」上官流嵐抬頭看我,「感情這件事,從來只能容得下一個人。婉清是個傻子,根本沒喜歡過人,你別聽她瞎說。其實喜歡與執念,不過一線之隔。」她看向窗外倒映著明月的湖水,慢慢道,「所謂執念,不過是一種習慣,一種逃避。人總是不願意改變的,也不願意麵對善變的自己。每個人都會覺得感情一定要天長地久,可其實愛一個人很久,不愛了,並非一件可恥的事情。」


  我沒說話。我們兩個人默默地喝了很多酒,然後我讓人停船靠岸,我自己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趕往了蘇府。


  我沒下拜帖,從後院翻牆進去,院子里的人大多睡下了,蘇容卿的房間卻還亮著燈。我酒勁兒上來了,踉蹌著去敲門,蘇容卿給我開了門,卻還是戴著那純白面具。我靠在門邊,不由得笑了:「你為什麼一直戴著面具?」


  「我不喜歡別人看到我的模樣。」


  「太美還是太丑?」


  他沒說話,側過身子:「你醉了,先進來吧。」


  「蘇容卿,」我一把抓住了他,固執地問,「你喜不喜歡我?」


  「你醉了。」他沒回答我的話,想要攙扶著我往裡走。我一把向他的面具抓去,他猛地拉住了我的手。


  「你想做什麼?」他的聲音有些喑啞,「你想看我的容貌是嗎?可是若你看了,你便必須娶我,你便只能喜歡我一個人,再也不能喜歡別人。我容不下侍君,容不下他人,你可明白?」


  他說得我愣住了。


  「你想好了,到底要不要揭下這面具?」


  「他也有過一張面具……」我有些腳軟,被他攬在懷裡,愣愣道,「在乞女族,我幫他揭下來了……可是容卿,我認識你太多年了。」我獃獃地抬頭,「你就是我心裡的夢想,我的執念。在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娶一個喜歡的人之前,我沒有想過什麼,我就只想把你放在心裡,一輩子珍藏著、愛著、呵護著。可我現在知道我能娶你了,我把你看得比命還重要,我那麼喜歡你……那麼喜歡你,對不對?」


  「可是,你根本不了解我,談何喜歡?」


  他的懷抱很溫暖,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在他懷裡感覺一片安寧。


  沒有意料之中的緊張、害怕、滿足……任何情緒都沒有,彷彿這個擁抱,根本不存在。


  「你對我的記憶,其實不過就是那一年竹林相逢,還有這幾年來的傳書。我未曾在信里透露過我的事,這麼多年來,我不過一直在幫你排憂解難。舒城,於你而言,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你從來不懂。你貪戀的不過是我給你的溫暖和依靠,你留戀的不過是那一年竹林里的收留之恩。這世界太大,你害怕。那年竹林里的避難所,已經是你心裡永遠的避難所了。你喜歡的不是我啊……舒城,」他輕輕笑了起來,「你喜歡的,是你自己給自己幻想出來的蘇容卿。」


  我沒說話,呆愣地待在他懷裡。許久后,我才問:「那你呢,你喜歡我嗎?」


  他抱著我,雨聲漸大,有雨絲濺到我們身上。


  好久后,他沙啞著聲音,慢慢道:「喜歡的。因為喜歡,所以才想要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喜歡我。你得自己去明白自己的內心,我等得起,一年、兩年,無論多少年。你要是突然有一天發現你喜歡著我,那你便來找我;若你有了自己喜歡的人,我們還是君子之交,你還是可以同以往一樣,有什麼事就寫信給我,我會幫你。」


  我不說話了。這一分鐘,我覺得自己似乎有了一位兄長,他的肩膀如此寬闊,為我遮風擋雨。


  我慢慢抬起頭來,注視著他純白的面具。


  我說:「容卿,你親親我吧。」


  他凝視著我,我慢慢閉上眼睛。這是我最後一次打賭,如果我還喜歡他,我便會睜開眼睛。


  我聽到他揭開面具的聲音,然後感覺他的唇印了下來。


  冰涼的,柔軟的,讓我想起那個暗牢里,沈夜那個強勢的吻。


  沒有那時候的慌亂、緊張、羞澀甚至是微小的愉悅,彷彿是不相干的人,蜻蜓點水般地來了又離開。


  整個過程我都閉著眼睛,等聽到他說:「好了,你走吧。」


  我終於睜開眼睛。


  「我會給你一個結果。」我說,「容卿,再見。」


  說完,我便離開。走之前,我忍不住回頭,看見他黑髮如瀑,白衫廣袖,站在門前靜靜地端望著我。看我回頭,他眼角眉梢似乎帶了笑意,揮了揮手,說:「走吧。」


  當天晚上,我便回家寫摺子。摺子寫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我終於理順,大意就是我有了心上人,非君不娶,希望陛下網開一面,讓有情人終成眷屬,不要棒打鴛鴦云云。


  寫完之後,我吹乾了放在兜里。第二天上朝時,我一言不發地站在前面。


  下朝後,我趕緊屁顛屁顛地尾隨著女皇到了御書房。剛一進去,我便聽到女皇調笑:「聽說你最近和蘇公子感情很好,是準備好婚期了嗎?朕這樁婚事沒指錯吧?」


  「臣正想來同陛下商議此事。」我一本正經地將奏摺呈交了上去。女皇含著笑接過奏摺,漫不經心道:「朕也恰好有些事和你們商量,白少棠那小子回來了,你們兩家不是世交嗎,他們家在雲州……」


  話還沒說完,女皇看著奏摺,忽地變了臉色。她沉默著看完我寫的東西,抬起頭來,慢慢道:「我幾個月前剛賜婚,你就有了一個心上人,舒城,你喜歡別人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感情就是一瞬間的事……」


  「胡說!」摺子猛地砸到我的臉上,女皇高喊出聲,「朕賜婚,你說要就要,說不要就不要,你還當朕是天子嗎?」


  「陛下息怒!」我趕忙跪了下去,「陛下天子之尊,臣自當不敢忤逆,但人非草木,情難自禁也是常事,還望陛下體諒一二,臣自當萬死不辭!」


  「萬死不辭?」女皇笑了起來,「舒城啊舒城,你有這個膽子,不就是仗著我沒辦法動你舒家嗎?」


  「臣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麼不敢?我告訴你,蘇容卿,你必須娶!你若不娶,你這官就別當了!」


  我沒說話,跪在地上。女皇似乎覺得自己方才的行徑過火了,慢慢沉住氣,轉頭道:「其實吧,你喜歡那個叫沈夜的什麼呢?長得好看的男人大家都喜歡,但是怎麼能為了這種人耽誤前程呢?你……」


  「陛下!」我打斷了她,「請削了臣的品級吧。」


  女皇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議道:「你再說一遍?」


  「陛下!」我直起身來,「臣忠於陛下,卻又不能拂逆內心,便請陛下削臣官職,讓臣做一個閑散逍遙之人,與心愛之人雙宿雙棲!」


  「所以,你是鐵了心抗婚是吧?」女皇笑了,聲音里有了陰狠之意,「說什麼忠於我又不願拂逆內心,不過就是你知道,你被降級,舒家一定會找我鬧,最終我還是會妥協,對吧?」


  「臣不敢如此打算。」


  「不敢?你舒家有什麼不敢?」女皇站起來,走到我邊上,抓著我的下巴,強逼著我仰起頭來,直視著她近在咫尺的面容,「你舒家何曾將我放在眼裡?你們想做的事情,誰也攔不住。不想做的事情,誰也逼迫不了你們。要美人不要榮華是不是?」


  女皇捏著我下巴的手越來越緊,這手勁若是用在我的頸上,怕此刻我已經斷頸於此。我覺得她想殺了我,然而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我,急促地呼吸著。


  許久后,她猛地給了我一巴掌,然後對我拳打腳踢。


  常侍在她身邊的宮人臨染趕緊關上了門。她彷彿瘋了一般,一面踢打著我,一面嘶吼出聲來:「都是你們……都是你們!朕是天子!朕豈能容得你們擺布!」


  「陛下……」我艱難地出聲,蜷縮在地上,護住自己,「還望陛下體諒。」


  「陛下!」旁邊臨染也看不過去了,上前跪到了她身前,猛地抱住了她的腿,高聲道,「這畢竟是舒少主啊陛下!」


  聽到這話,女皇明顯愣了愣。片刻后,她鎮定下來,居高臨下地瞧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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