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長得不好看的,看著糟心。」白少棠給了我一個白眼,轉頭瞧著屏風,冷冷地道,「老子數到三,一——」


  話剛出口,白少棠就如箭一般猛地沖了上去,一掌劈開屏風。我猛地撲上去,擋在蘇容卿面前,硬生生地接下白少棠那一掌。


  白少棠武功比我好太多,我當場被他的掌力撞飛,直直地砸向蘇容卿。蘇容卿不躲不閃,端坐在原地,伸出手來,一把攬住我的腰,手輕輕柔柔一帶,四兩撥千斤一般化解了白少棠的掌力,穩穩地抱住了我。


  這是與沈夜截然不同的擁抱。


  沒有溫柔,沒有暖意,沒有不知名的怦然心動,內心如鏡,未曾有一絲漣漪。


  我呆愣在蘇容卿懷裡。


  我從未想過,當我與他擁抱的這一刻,原來竟是這樣的感覺。


  白少棠劈開屏風后,所有人都愣在了那裡。蘇容卿戴著純白面具,攬著我端坐在破爛的屏風之後,靜靜地端望著愣著的白少棠。


  沒有人能看到他的面容,他那一雙眸子,清冷如月,高貴如高山白雪,立刻讓人覺得貴氣逼人。


  白少棠比我先反應過來,他猛地大吼了句:「大白天的你還戴什麼面具?!」


  「光天化日強闖民宅,白大人這是覺得楚都沒王法了是嗎?」


  「我抽你……」白少棠猛地解下腰上的軟劍抽了過來,大喊著。他還沒說完,我就大吼出聲來:「你鬧夠沒有!」


  白少棠愣了愣,轉過頭來瞧我:「你生氣了?」說著,他便紅了眼眶,「你居然為了這個面具男對我生氣了!萬一他是個醜八怪呢!你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你就對我生氣了!」


  「少棠……」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白少棠捂住耳朵,「這次我生氣了,你就算跪著求我我也不會原諒你的!」


  「少棠……」


  「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會讓你再見到我的!你再思念我也沒用!」


  「少棠……」


  「我……」


  「你爹在你後面!」我實在沒能忍住,打斷了他的話。白少棠猛地回頭,看見他爹站在他身後,身姿魁梧,氣勢如山。而後白少棠大叫一聲,在他爹皮鞭猛地抽下來之前,足尖一點,便沖了出去。他一面沖還一面喊:「舒城!你今晚來,我是不會開門的!明晚也不會!」


  說著,他的身影便消失了。等他走後,他那魁梧的爹才看向我們,朝我作揖道:「舒大人。」


  「伯父。」我趕忙還禮。他點了點頭,掃了我和跪坐在地上的蘇容卿一眼,眼裡有了惋惜的神色,隨後卻也只是嘆息了一聲,便追著白少棠的方向跑了出去。等他們走後,房間里就留下我和蘇容卿兩人,我打量著戴著面具的蘇容卿,覺得有些好奇。


  我想,以我們二人的關係,他應該是可以把面具摘下來的。然而他沒主動摘,我也就不好意思開口請求,可我不請求,他不摘,我心裡又好奇。


  他從容地飲著茶,我左思右想,終於下決心厚著臉皮開口,然而我剛張開口,他便打斷了我,淡淡地道:「你回吧。」


  「啊……」


  「黃昏了。」他端著茶,指了指天色,「晚了,你還是回去好好想想。等你想明白了,我們再談。十五要到了,」他的話猛地提醒了我當初我們的約定,我一瞬間清醒,他卻不動聲色慢慢說道,「你沒想清楚,我就去退婚。」


  「那要是我想清楚了呢?」


  他沒說話,將陶杯中最後一口茶飲盡,抬頭看向我。他的目光如此堅定,與我的猶疑截然不同。


  「我與你不同,」他說,「我要什麼,我很清楚。你只管做你的決定,而我亦會有我的選擇。沈夜,或是我,」他再提及那個名字,讓我心中一驚,「你應做出決斷來。當然,」他聲音里有了調笑的意味,「白公子,亦不是不可。」


  我一瞬間覺得自己彷彿吃了苦瓜,趕緊苦著臉告辭。再待下去,誰都不知道蘇容卿會說出讓我多麼噁心的話來。


  白少棠不是不好,我知道,但是少棠這個人吧……和我之間,只是親兄妹一般。


  親兄妹有成親的嗎?


  想想和白少棠成親,我就覺得全身起雞皮疙瘩。


  蘇容卿讓我多想想,我只能多想想。夜裡我叫了上官流嵐和上官婉清,包了一艘小船,敲打著金杯銀碗,一面游湖,一面思考。


  她們倆懂事,我不說話,她們便不提。上官流嵐一貫作風就是寡言,上官婉清說著她那亂七八糟的感情史,說完昨日尋香樓的南鳳,便聊前日花閣里的北艷,說這些男人爭寵的伎倆,逗得我和上官流嵐一個勁地笑。


  末了,我有些醉了,竟問她:「婉清,你同這麼多人在一起,都是真心的嗎?」


  「那當然了,」上官婉清一臉鄭重,「我對他們每一個人的心,都比珍珠還真!舒城,你年紀小,」她的手搭在我肩上,一臉認真,「你不明白,這世界上吧,不是所有感情都是一心一意的,難道我愛著所有人,這就不是真愛了嗎?」


  她說得太認真,太有道理,我幾乎就要信了。就在這時,上官流嵐腳往上官婉清膝上猛地一踢,上官婉清當場跪了下去。上官流嵐搖著杯子,笑道:「教壞小孩子是不對的,還不給舒大人認錯?」


  我這才反應過來,差點一巴掌朝這渾蛋抽過去。我圍著桌子去追她,船被我們倆弄得搖搖晃晃,船夫在門口叫苦不迭。上官流嵐一本正經地喝著酒,我猛地朝前一撲,一把將上官婉清的裙子拽了下來。也就是那一刻,船「砰」地響了一聲,外面傳來了喧鬧之聲,我和上官婉清愣愣地回頭:「怎麼了?」


  「船撞了。」上官流嵐放下酒杯,站起身就走了出去。我和上官婉清趕忙整了整衣裳,提起裙子便往外走,等走到邊上,我一看對面,立刻就來勁了。


  是秦陽——


  那個一天參我三次,一年參我的摺子能堆積起人高,還只是一個小官就和我打過一架的秦陽。


  我和她的恩怨如果要數起來,簡直是一個籮筐都不夠裝。


  我們倆的船頭對頭撞在了一起,我們的船大些,將她的船抵在了邊上,她的船動彈不得,只能要求我的船動。她和上官流嵐正有禮貌地協商著,我一出來,她立刻變了臉色,而後我笑了起來,溫柔說道:「秦大人,船撞了是吧?」


  她沒說話,一臉不屑,轉過臉去。


  我用腳指頭想也知道她現在腦子裡估計就四個字——紈絝子弟。


  對,她不待見我。她是貧寒人家考上的狀元,而我是世襲的貴族,所以她瞧不起我的腦子,我瞧不上她的出身。我這個人脾氣好,她便覺著我不正經;我這個人喜歡公平較量,例如之前和她打那一架,她覺得我仗勢欺人;我這個人這麼多年來沒娶正君,難免少女懷春有些寂寞,看見好看的男人會上去問個話——例如她哥,她就覺得我是登徒子……


  我這輩子雖然不是沒被人罵過,但基本集中在我個人的缺點上,也就她,從我的出身否定我。


  她這不屑的表情一露出來,我就想起她護國寺的《鳳求凰》,火瞬間就冒了上來。我笑著說道:「秦大人,怎麼不說話?今晚是同哪位佳人有約,泛舟湖上呢?」


  「不勞舒大人費心秦某的事,」秦陽轉過頭來,神色淡淡地道,「現在船撞上了,勞煩舒大人的船讓一讓。」


  「不讓!」上官婉清從後面猛地跳了出來,仗著酒勁道,「你和咱們家舒城搶男人,就是不讓!」


  這話一出,我立刻有一種想打死上官婉清的衝動。秦陽愣了一下,露出了瞭然的表情,忽地就笑了,轉過身來,正面迎著我,笑著道:「秦某最近只追求過鳳樓的沈公子,莫非這位沈公子是舒大人的心上人?」


  「是不是我的心上人,你管得著嗎?」我咬著牙開口,「咱們的賬,還不夠多嗎?」


  「就是賬太多了,所以秦某得想一下,是不是要再加一筆。」秦陽露出了苦惱的表情,「舒大人啊,你不是要和蘇閣老的兒子成親了嗎?聖上賜婚啊,這麼大的好事兒,舒大人你還惦記著其他人,不怕蘇公子不開心嗎?」


  「秦大人,我今天才知道你這麼聒噪。」我捏緊了拳頭,瞧著秦陽滿臉笑容,想起之前聽說秦陽正在準備婚事的消息,腦子裡突然幻想出了秦陽和沈夜成親的場景,我腦子一熱,當場便同船夫道,「退一下。」


  秦陽笑眯眯地看著我,似乎以為我要離開。船往旁邊挪了一下,我看著秦陽的臉,繼續道:「撞上去,狠狠撞。」


  秦陽變了臉色。船夫聽了我的話,又將船撞了上去。秦陽的小船不夠我們的精緻,船猛地一震,當場撞出一個窟窿來。秦陽猛地上前一步,大吼出聲:「舒城,你欺人太甚!」


  「我就欺你怎麼了!」我提高了聲音,「當年我調戲你哥打了你欺了你,我今天就撞你的船,就一輩子欺負你,你又能怎樣!」


  話剛說完,秦陽猛地撲了上來。


  她沒學過武,哪怕當官后請人教習了些三腳貓功夫,也和我這樣從小由一流高手教授長大的人不同。她一撲上來,我就一腳踹了過去,當場就將她踹回自己船上,砸開了船艙門,直直地沖了進去。


  我足尖一點追到她船上,正準備再打,一捲簾,便瞧見沈夜坐在裡面,一隻手扶著虛弱的秦陽,另一隻手端著酒杯,神色淡然。


  他旁邊有水涓涓湧入,小船正逐漸下沉,他注視著酒杯,面上波瀾不驚,似乎看不出什麼情緒。


  我心裡一下子就慌了。


  我那麼久沒和他見面,從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再見面。


  他想必聽到了方才的對話,也必然知道了我是如何欺負秦陽的,我在他心裡必然成了一個紈絝子弟,仗勢欺人,和秦陽這種通過自身努力積極建設自我成功的女子有著天壤之別。


  他什麼話都沒說,我心裡突然有些難過。然而想了又想,我還是憋回了所有話,勉強擠出了笑容:「這船壞了,我們船大,你們倆要不去我們的船上吧?」


  水漫到了沈夜的位置,沈夜扶著秦陽站了起來,然後他看向了我,那雙寶石一般的眼睛里什麼情緒都沒有。他扶著踉蹌的秦陽朝我走了過來,到我身邊時,他只淡淡地說了句:「舒大人,過分了。」


  我突然有了拔劍的衝動,我想,我現在把他們倆砍死是不是會好過一點。


  沈夜半扶半抱著秦陽走上我的船,我居然有了一種自己是個「綠帽王」的感覺。這種感覺當初成親之日對象抱著孩子出現婚禮上時我沒有,在定親對象和別人私奔時我沒有,但在沈夜半扶半抱著秦陽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有了!

  這是一種憤怒中夾雜著痛苦的情緒,讓我風度全無。我猛地回頭,大吼出聲:「你們不準上船!去跳湖吧!」


  沈夜停住了腳步,抱著秦陽站在船頭,朝我皺起了眉:「你是不是有病?有病去吃藥,你在這裡找無辜人的麻煩,算怎麼回事?」


  船逐漸沉下去,弄濕了我的鞋尖,我忍了又忍,終於還是跳回船上,同沈夜他們一起進了船艙。


  進入船艙之後,我和上官家兩姐妹立刻霸佔了桌子的三面,虎視眈眈著沈夜和秦陽。


  「我們來聊天吧。」我從桌底撈出酒罈子,猛地往桌上一放,氣勢洶洶。


  沈夜挑眉一笑,抱著秦陽道:「放鬆點,聊天而已,又不殺人。」


  我覺得氣勢落了下風,上官婉清立刻救場,從桌子下面又撈出一壇酒,笑意盈盈地道:「對,聊天,我們來了解一下大家吧。」


  「我們不是挺熟的嗎?」沈夜環顧四周,「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剩下的就別問了。」


  上官婉清語塞。


  上官流嵐從桌下又撈出一壇酒,穩穩地放在了桌上,然後把自己的劍也放了上來。


  「我是刑部的,」她淡淡地開口,莫名就帶了一股陰氣,好像是刑部大牢走廊中吹過的那種,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她說著抬起頭,注視著沈夜,「聊天只喜歡我問你答,沈公子給個面子,遷就一下。」


  沈夜終於沒有說話,我和上官婉清對視一眼,熱淚盈眶——終於找到了一個能抵抗一下的戰友了。


  然後我們三個人都拔了酒罈子的蓋子,我又撈出一壇酒,拔了蓋子,給沈夜遞了過去。我想了想,沈夜那邊是兩個人,我只遞一壇酒,兩個人喝怎麼辦?

  不成,於是我趕緊拿出了最後一壇珍藏,笑眯眯地給秦陽遞了過去:「那個,老秦,我剛才錯了,給你賠罪啊,笑納了。」


  秦陽用一種很驚恐的眼神看著我,我趕忙拔開酒蓋子遞了過去。然後我們五個人,一人一壇酒擺在面前,面面相覷,不說話了。


  上官婉清先喝了一口,笑眯眯地開口:「沈公子,聽說最近秦大人追求您了,這是真的嗎?」


  「嗯。」他面色淡然,舉起罈子,仰頭喝了一口。


  他喝酒的時候喉結顫動,水順著脖頸流了下來,燭光映著如玉肌膚,看得我呆愣了。然後我聽到了有人咽口水的聲音,立刻朝著上官婉清眼睛的方向戳了過去,上官婉清拉住我的手。沈夜放下酒,笑眯眯地朝我們倆看了過來。我和上官婉清立刻友好地十指相扣。


  「婉清,你瘦了。」我認真凝視著她的手。


  「舒城,我最近沒吃肉,請我吃肉好嗎?」她很是可憐。


  秦陽一口酒噴了出來。


  上官流嵐也喝了一口,接著道:「那你對秦大人的態度是怎樣的?」


  「這個,」沈夜笑眯眯地回頭,「好像和流嵐大人沒什麼關係。」


  「我聽說秦大人在準備婚禮,如果確定是沈大人,我好準備禮金。」


  「難道不是我,流嵐大人就不準備禮金了?」


  「分量不同。」


  「沒想到在大人心裡,沈夜居然與他人地位有所不同,」沈夜挑起眉來,「大人是打算多準備點還是少準備點?」


  一聽這話,我心裡咯噔一下。看來沈夜和秦陽這婚事是要成了。我拉著上官婉清的手,愣愣地不說話。


  上官流嵐嗤笑出聲:「如果是沈公子,我當然要多準備點禮金。畢竟是我好友曾經的心上人,好歹要給個面子。」


  沈夜沒說話,他瞧著上官流嵐,眼中晦暗不定。許久后,他苦笑出聲:「舒大人何時又把沈某當過心上人?大人的面子,怕是給錯了。」


  我說不出話來,心裡像刀絞一樣。


  我想起那個夜晚,我在馬上,瞧著他一點一點地揭開我的面具。


  其實我不是不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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